星子 梁柏文
牛
星 子
在城里陪孙子读书的老伴来电话了,说她下楼时扭伤了老腰,让他到城里去照顾孙子几天。
自己去了,牛怎么办呢?
老何绕着牛转了三圈,还是没个头绪。
任何情况下孙子都排在第一位,这是勿庸置疑的。
只是牛怎么办呢?总不能也带着到城里去吧?
临时卖?不可取,他也舍不得。请别人照顾,附近哪还有人?
村子里只剩老何一个人守村了,当然陪伴他的还有那头老牛,儿子女儿多次叫他去县城里,说不缺他的吃穿。
可他就是千般推脱,万般拒绝,说习惯了乡下,习惯了这块土地,习惯了与牛相伴的日子。
这个他住了一辈子的村庄,早先年,八百户人家,人丁兴旺。村子里还有学堂,大祠堂,大牌坊,一条长长的街道,繁华着呢!可慢慢的,村子外出的人越来越多,在城里买房的人也越来越多,孩子、老人也慢慢跟着出去了,最不济的也搬到山下去了。最后只剩老何了,这头老牛陪伴他十多年了,家人不止一次劝他把牛卖了,说不会生牛犊,更不用耕地,留着完全是个负担。去城里享几年清福多好。
城里有什么好呢?整天呆在那个小小的屋子里,邻居不串门,连抽个烟,上个厕所都不自在,不敞亮。哪像家里,这山多好啊!看着日头从岭上一寸寸升起,再一寸寸从山头落下去,冬暖夏凉的大木屋,穿屋而过的淙淙的水声……他就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枕着水声入眠的,惬意着呢!
他跟老牛也是有感情的,这个老伙计在他家十几年了。早些年,一大家几十亩田全靠它耕。它精壮,结实!干活从不偷懒,为这个家做了巨大的贡献。如今也老了,性情也越发温驯了,给它多吃点,少吃点都没啥关系了。当然,屋前屋后到处都是草,现在没牛跟它抢。
吃饱了,它就哞一声,那哞声悠远,清亮,有着寻常烟火的味道。这声哞,让他觉得日子依然鲜活。
可这几天他要去县城了,牛怎么办呢?万一被人偷了,那可会要了他老命,这个老伙计,他可舍不得。
思来想去,他决定把它带到县城去。
他找来一辆四周有铁栏的三轮车,费了老大劲才把它赶上三轮车,突突走了好久才到县城。
到了县城,他把牛绑在楼下的一棵树下。
立即有大人孩子围来,像看稀奇般,绕着老牛转。
老牛睁着铜铃般的大眼睛,开始不安,“哞”地一声,把他们吓了一跳,他们又开始围拢来,议论着。
老何上楼,他手忙脚乱地帮老伴收拾屋子,手忙脚乱地去买菜,手忙脚乱地做了孩子们吃的饭,他的手艺让孙子很是不满。
终于忙到了傍晚,他才有空去看看他的老伙计,老伙计绕着这棵不熟悉的树,踩出深深浅浅的脚印。
看见老何过来,老牛似乎看见亲人般,铜铃般的大眼睛里竟然有了泪水。老何心疼地摸摸它的角,像是对牛说,又像是对自己说,就当做客,过完这几天就回家。
晚上,老何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牛在外面一声接一声地“哞”,那声音哀怨,凄清。起先还是十来分钟一声,慢慢地便成了五六分钟一次了,老何便起身去看,那棵小树已被牛蹭破了皮。老何给水,给草料它都不吃,老何拍了拍它的背,上楼去了。
老何刚上床,牛又开始哞了。而且是一声接一声,老何又翻身下楼,摸了下牛的耳背,发现也没发烧,低声安慰着,老伙计,忍耐点,过两天就回家。
牛依然一声接一声,楼上的灯陆续亮了,埋怨声,咒骂声从各个窗户里砸下来,砸到牛身上,也砸在老何的背上,沉甸甸的。
老何索性像来时那样把牛再次赶上了车,突突突,半夜把牛送回了那片熟悉的山坡上。
泥瓦匠阿花
梁柏文
山景村泥瓦匠阿花,泥水活好了得,十乡八村小有名气。牛奔要建屋,自然想找阿花帮忙。
泥瓦匠当地人叫泥水佬,那时专门建泥砖房。
阿花小时长水痘,脸上留下斑斑花点而得名。父亲说,拜师学做泥匠吧,怎說也算门手艺,不然,日后连老婆也讨不到……
阿花还真是这块料,跟师一年半载,泥水活弄得又快又好。
后来,师傅不能爬墙了。阿花当师傅带徒儿四处揽活。
牛奔知道阿花活多,就选择淡季动工。阿花根据牛奔设想,吩咐他备好多少泥砖、桁、桷子、瓦片……
终于轮到牛奔建屋。牛奔的生活并不好过,省吃俭用建几间屋不容易。牛奔变着法子给阿花师徒弄好吃饭菜。
那天,要装门盖了,也就是在主门口上方安放一块厚木板,上面再砌泥砖。那天,牛奔实在弄不到好菜,就狠心把家里下蛋的母鸡宰了。老婆骂得难听,牛奔把菜刀往砧板一拍:“收声!再说连你也一起宰了。”老婆吓呆了,从未见牛奔这么大脾气。牛奔随即又压低声音说,你知道今天啥日子吗?是装门盖呀!
“那又怎样?”老婆愤愤地回了一句。
牛奔说,俗话说“升樑装门盖,公仔任你玩。”这两个日子很重要。招呼不周,泥瓦匠作法,新屋就不吉利。
“我不信这鬼话。”老婆不买账,认为牛奔为宰鸡找理由。
“村东张三、村西李四,住进新屋不是死猪就是死牛,还有村北的王五入住未满月,老母亲竟在屋内去世。”牛奔这么一说,老婆有些毛骨悚然,又自我安慰,“可能巧合吧,我信阿花师傅不是那样的人。”
“猫哪有不好腥。"牛奔说。
“你想怎么办?”老婆半信半疑,开始有些忧心。
“不但要招待好,还要封红包。”牛奔说完,转眼来到阿花旁边递上红包,“师傅,一点小意思。”
阿花怔了一下,停下泥刀,摆摆沾满泥浆的手,“你也学这套,算了,你手头也不宽裕。”一时间,牛奔不情愿离去,他担心阿花作法,两眼警惕地,直勾勾看着阿花弄活……
吃饭时,孩子哭着要吃肉,牛奔瞪了一眼,把一盘鸡放到师徒小桌上。“怎能饿孩子呢。”阿花说着只留下一点,示意徒儿把余下的端给孩子,然后两人才动筷。
转眼又到升樑时。这又是一个重要日子。阿花不收红包,牛奔感到过意不去,便把家里的大公鸡宰了。老婆又怒骂,怎么連做种的公鸡也杀?牛奔说,母鸡都没有了,还留着公鸡干啥?
阿花师傅很快把三间瓦房盖好。牛奔细看,阿花手艺果然了得,他没有拉线砌墙,转角也不用铅锤,但墙壁砖缝平滑,墙体竖直,更绝的是,按他吩咐备好的泥砖、桁、桷子、瓦片不多也不少。
结算好工钱,阿花又要赶往下一家。
那晚,徒儿突然对阿花说,舅父要盖屋娶儿媳,想请师傅优先照顾。阿花说,“不行呀,跟人家约好了,怎能反悔呢?”“说舅父打招呼在先不就行了么?”徒儿厚着脸皮,请师傅多少给点面子。“出来干,要讲信用,除非下户人家同意相让。”阿花挥挥手断然拒绝。
舅父十分生气,可他看中阿花手艺好,又有外甥帮忙,只好耐着性子等待。
阿花先后为三户人家盖房后,终于轮到了。阿舅家境不错又热情好客,天天有鱼有肉。不久,又要装门盖、升屋樑了,徒儿记着舅舅的嘱咐,忍不住说,“师傅,可以不施法吗?”
阿花瞪着眼,“乱讲,有啥法施弄!”徒儿不敢再吱声,
徒弟这两天特别留心师傅的一举一动,可一直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房子很快盖好了。
接下来这家,寡母带着一双小儿女,上有公婆,饭菜自然不太好。徒儿发牢骚骂,“没点鱼腥肉味,怎有力气干活?”阿花漫不经心地说,“将就吧,人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呀。有些豆腐青菜吃饱饭就算了。”
那天,徒儿被舅父突然叫去,说台风吹倒树砸坏屋樑了。阿舅自言自语,新屋断樑,不吉利啊。徒儿小心揭瓦,拆桷子,再起出断樑。突然,发现樑头与泥砖之间压着两支火柴杆,呈十字形状。徒儿想,这应是师傅施弄的法术吧。那用意呢?就是咀咒主家患病吃药……那又怎会断樑呢?阿舅得知,大骂阿花使坏不厚道,说自己的好酒好肉喂狗了。
徒儿忽地恨起师傅,连阿舅也捉弄。
第二天,徒儿有些气愤地质问,“师傅,阿舅的屋你弄法了?”“我讲过,我不会什么法术,没有的事。”阿花断然答道。
“阿舅的屋樑被树木压断了。”
“断就断了,应该是意外。”
“意外?可樑上压着两根摆放十字形的火柴枝又是怎回事?”“也许是抽烟时掉下的吧。”师傅神情淡定,又慢不经心。徒儿不相信师傅的解释,他想一定是师傅捣的鬼。
不久,寡妇家的房屋就盖好了。结算工钱时,那妇人抱歉地说,“师傅,要欠你工钱了。原先孩子他叔答应借点,可现在……”
阿花很同情她,“那就欠着吧,年底再给。”那妇人抹着泪,又想了想,“我家里还有两个老母鸡,就给你顶数吧。”
阿花说,万万不能呀,留着下蛋,好歹也弄点油盐钱。
那天,阿花又给一户人家盖房时,不慎从墙头失足摔伤脚骨。
徒儿猛然想起祖辈说过的话。泥瓦匠祖师爷有遗训,每每盖屋不论亲疏厚密都要顺手作些法。不然,泥匠自己就会折寿,就算不死也会伤残,日后揽活艰难……
徒儿暗暗埋怨师傅,肯定是给寡妇盖屋时心慈手软,忘记作法的祖训。
师傅跌伤的日子活不多。偶有两三家赶日子的,徒儿只好独自上阵。他暗想,师傅还有一招未授教呀,担心自己那天会有意外……
那晚,徒儿来看望师傅再也忍不住,便说,泥活毫不保留教了,但还有……我也想遵祖训,你把作法教我吧……
师傅干咳两声忍着脚痛,面色阴沉:“早说过,那有什么法弄!"
徒儿捅破了窗户纸再无顾忌。听说泥瓦匠祖师爷传下来把剪纸图案或泥捏公仔放在主家门盖或屋樑,再念咒语,不同的图案或公仔就会令主家有不同的不吉遭遇……
“胡言乱语!我师傅从来没教过我,我怎教你?”阿花摊开双手,气愤又无奈。
徒儿不相信,认为是师傅不肯授法的借口。
“那是骗人的鬼话。”接着,阿花真诚地说,“民间传说,只是一些心术不正的匠人想让屋主心存敬畏,多弄几个钱,又有好酒菜而编造……”
徒儿不吭声,仍旧半信半疑。
不久,阿花腿脚伤愈,又接二连三揽活。徒儿回想这些年经手盖屋的主家还真没有遭遇什么不测……
徒儿慢慢地相信了。
那晚饭后,阿花趁酒兴对徒儿说,如果要说祖训,或者还有什么未授教的话,那就是“诚信,厚道,活儿精”。
责任编辑:王雷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