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里的蝴蝶泉

2019-12-17 08:10铁栗
雪莲 2019年10期
关键词:外地人白族金花

铁栗

记忆这东西是玄妙的,即使已被固结在以往的时光里,也照例会逃离它的原乡。比如那汪流淌在时光里的清泉,你此时回想它时它是它的前世,而彼时回想它时它却成了它的今生。这说明时光与记忆并不相融,如果一方要将鲜活变为枯萎,另一方就要将枯萎变为鲜活。我知道这不是风景的升华,而是一种审美的异化,这种异化让我频频地惊愕。

泉叫蝴蝶泉,流淌在苍山云弄峰下,距大理州府40公里。少年时期我离它更近,一个不经意就可以走到近前。第一次走进它时,我十一岁,没有朝圣的心境。惊愣之中我渐渐发现,空气似被泉水洗过,清爽得让人心颤。四周的树都沉静着,那种绿渗透到阳光里,远处的人影隐约虚幻。

像我这样的孩子天性亲水,从我跟随父母来到洱海边上,水已对我形成了吸引。以前居住在遥远的中国北方,我没见过这样的水,但我记得确实曾有这样的水从我身边流过。我坚信那不是梦境,其依据就是它从我身边流过时,它的清幽曾引发了我的无尽想往。此后我便朝着这水的方向走,现在这水就在眼前了,当那种纯净让我流出泪来,我反倒认定这就是梦境。

正值春夏之交,飞舞的蝴蝶把宁静搅成蓬勃的样子,它们的生命呼应着我的生命。我把目光投向远处,眼里有了天地的伟力,远处就成了铺张的湛蓝。几天后我才发现,那种蓝不是颜色,而是一种辽远的深邃。站在这样的泉水边上,时光就流动出别样的情绪。那棵“蝴蝶树”被渲染得心事重重,虬曲的躯杆横亘于水面,仿佛是对欲走的泉水再三挽留。然而一些水还是流走了,“蝴蝶树”展开一片绿荫,形成浓郁的相思。

看蝴蝶泉的流水,时空是很容易错乱的。有时我感到是置身现世,可稍一恍惚,就觉得这个现世离我很远;有时我感到是置身远古,可稍一凝神儿,又觉得这个远古离我太近。于是就站到云弄峰的高坡上,看到远处的古塔时,才觉出历史一直在显示着质感。就是那种历史的质感让大理失去了确定性,看着遥远的景物可能就在近前,而就在近前的景物可能都很遥远。如此我就不再疑惑了,我知道只要我的身影还映在水面,我就在它的远古之中。

离蝴蝶泉最近的村庄叫周城,那是个很大的村庄,已接近了城市的样子。由小到大是一种变化,但它的内里却仍是百姓的平常,仍是生活的琐碎。蝴蝶泉作为苍山的眼,它当然会看到这个村庄的沧桑,也当然会看到那个孩子的朝暮。起初,那个孩子独自走在村路上,走着走着就变老了,他的生命遭到了时光的劫掠。我是在他故去了几百年之后才来到这里的,所以我没看到他变老的过程,只看到了一茬茬的落叶和一茬茬的花开。

无论时光怎样流动,我都坚定地站在我的季节里。我的季节春光浩荡,那棵蝴蝶树再次繁茂了,满树都是艳艳的花朵。有无数只蝴蝶被招引至此,它们两前一后,不时地从我眼前飞过。这一景是我亲眼看到的,还有一景我并没看到,那一景发生在明朝。据说那是崇祯十二年,云游至此的徐霞客看到蝴蝶们尾首相接,曾在他的《滇游日记》里描述:“泉上大树,当四月初即发,花如蛱蝶,须翅栩然,与生蝶无异。又有真蝶千万,连须勾足,自树巅倒悬而下及泉面,缤纷络绎,五色焕然。”

徐霞客眼中的蝴蝶是飞舞的花朵,这倒符合了现代人的审美。他所说的“游人俱以此月群而观之”,指的就是农历四月十五,白族人在“蝴蝶会”上欢歌的情景。那一天是蝴蝶最集中的一天,方圆百里的青年聚在这里,并以唱歌跳舞的方式表达着内心的真爱。在白族人的眼里,蝴蝶泉就是爱情之泉,那些在空中飞舞的蝴蝶就是霞郎、雯姑和一只小鹿。这当然只是个传说,但这个传说却是沿着历史的脉络走来的,它走过了一条深远的文化秘径。

一切都只是存在,就像那些逝去的歲月,你怎么想它也是生命中的时段。岁月让那个传说模糊起来,你凝视它时,它是清苦人生的原态,你品味它时,它是内心升起的悲凉。这样的感受也源于那汪泉水,它的水面倒映着雯姑和那只受伤的小鹿,记录着霞郎和雯姑为小鹿敷药的过程。一来二去他们就相爱了,他们的日常从水面上映照出来,一直闪烁着幸福的光芒。

假如事情只是这样,霞郎和雯姑的幸福就可以延续,一切都平静祥和。问题就在于传说属于文学的范畴,文学要找出人的灵魂出路,那就得站在某个阶级的立场。于是就有了洱海边上的霸王,那个霸王趁着霞郎上山打柴,竟领着卫队把雯姑抢走了。是那只小鹿把消息告诉了霞郎的,霞郎虽然冒死救出了雯姑,却在走投无路之中双双跳入水潭。当那只小鹿也跟着跳下的那一刻,天空中突然电闪雷鸣,追赶霞郎和雯姑的人都被雷电劈死了。

暴雨终于停歇,天空明净如洗,绿树苍翠欲滴。随着一道彩虹的出现,水潭里飞出三只蝴蝶,它们两前一后,一直地飞舞了千年。少年时期我待在那种景象里,因此我总能看见,那些蝴蝶制造出漫天的欢快与热烈。可就在我由少年向青年的成长中,那艳丽的光影稀疏了,到后来就只剩一缕脉息的搏动。我不时地抬起头,看蝴蝶留在阳光中的翅痕,心里充满了关于隐遁的玄妙。在蝴蝶离去的岁月里,我的天空开始寂寥,一种思念时时地醒着。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一部名为《五朵金花》的电影,才知道我所思念的蝴蝶已变成了作家笔下的精灵。在那部电影里,那些蝴蝶像是完成了生命的涅槃,它们翻飞已是另一种形式。我真的想不明白,从现实到梦境是要穿越时间的,为什么要过渡到另一种形式里去?这可能是由于它们曾经真实地存在过,之后又被人赋予了神话的色彩,所以人在忆起它们的时候就成了虚幻与真实的双重玄想。面对着电影里的蝴蝶,一种痛感在我心中激荡起来。

在那以后的许多时光里,我还是会走向那汪泉水,还是会闻到由蝴蝶带来的花香。闻到那种香味儿我便抬头,没见到蝴蝶,却看到一些服饰艳丽的白族男女不断地走过。爱美的民族是有招惹性的,他们行走在花朵的妖娆与泉水的流淌之中,曾经逝去的时光就会沙沙返回。果然,到了2004年的元旦,我忽然看见有千万只蝴蝶在空中飞舞。蝴蝶是从一家生态园培育出来的,看到它们漫天的飞舞我便信了,这当是蝴蝶生命的又一次轮回。

眼前有了蝴蝶的翻飛,山水间也就有了远古的生态气息,也就有了独特的白族气象。这种气象是可以分开来说的,气指的是人心的吐纳,是视线之外的境界;而象则是文化的映照,虽然也是非物质的,却是视线之内的炫烂。尽管今日已非昨日,但这里依然是从前的纯性。外地人仍把白族女子叫做金花,他们这么叫着的时候,心里总是跟着几个相关的词汇。比如善良,比如执着,比如柔情,这都是从《五朵金花》里得来的印象。

其实外地人并不知道,无论岁月怎样静好,人的生活还是原本的程序。是原本的就该是真实的,是真实的就该是顺心的,可以没有任何道理。你以为它本该如此,一眨眼儿它却变了,让你来不及提防。那天也是在蝴蝶泉,一个老外站在卖手工绣品的货摊面前,盯着一个手绣裹背两眼放光。他问这裹背多少钱,那个“金花”举起四根手指,并说了“四十”的数字。老外误以为是四百,虽然觉得贵了,却还是慢腾腾地掏钱。

瞬息间生活的原本就又变了,那个“金花”竟收了老外的四百元钱。好在有个喝得微熏的白族老汉看到了,他近乎愤怒地冲过去,指责那个“金花”丢了白族人的脸。后面的话是用白语说的,他逼那个“金花”拿出多收的钱,并由他亲自还给了老外。我觉得这老汉太像是《五朵金花》里的管闲事大叔,他管出了白族人的情操,管出了象外之象的豪气。由此我想,那部电影的精神渗透到白族人的骨髓,到如今它已经是一个民族的血脉了。

从《五朵金花》的风靡到现在,外面的世界已精彩了多年,白族人却仍保留着那份从前。照样是一年一度的三月街,照样是吹吹打打的绕三灵,照样是人潮涌动的蝴蝶会……在更多的里间里,这种热闹就如蝴蝶泉的水流涌动,无论它怎样地力道十足,其本质却还是宁静。正是基于这一点,那些外地人和外国人,他们受不了远处的嘈杂,都源源不断地来到这里。他们接受着山水的浸润,人心就得到了那份安宁。

在大理这地方,到了某个节日人就可以尽情彰显,所以外地人看到的民俗就五彩缤纷。等节日一过,人就回到自己的“四合五天井”里,尽情地享受着独处之美。五彩缤纷,独处之美,这两个词概括了白族人的人生理念,体现着热闹与宁静的辩证统一。我不知道是热闹些好还是宁静些好,但外地人说了,大理的热闹是文化的热闹,大理的宁静是丰富的宁静。他们所说的文化和丰富,其实不仅是指山水的样态,更多的还是指人的内心。

人的内心其实就是一个世界,它的广阔无限,太容易变为荒芜苍茫。忙于建功立业的人大都处于奔跑状态,他们心里总是存着那份焦急,所以很难产生真正的感动。白族人建造“三坊一照壁”与“四合五天井”,其实就是想获得一份恬适。当白昼的尘嚣停息之后,夜色中的家人便松弛了,一切思绪和一切梦想都存放在预设的程序里。此时的洱海上空明月清朗,风顺着云弄峰来到蝴蝶泉边,一不小心就让几片树叶叹息般地飘落了。

月光下的蝴蝶泉闪着波光,无论我是否就在近前,我都能看到它那蕴含了千年的慈航。只是传说中的霞郎与雯姑不再回来了,他们以千万只蝴蝶作为指引,让这里变成了爱情的圣地。每年的“蝴蝶会”对歌,男女之间都相距不远,可以看到对方的容貌。但例外也是有的,如果近处的这人与远处的那人对上了,白族人也不相信眼见为实。在这样的爱情圣地,歌声就是他们的眼睛,他们可以通过对歌直接看到对方的内心。

之后便又平静了,蝴蝶泉静谧在云弄峰下,任凭时光云穹般变幻。还是会有人不断走来,他们面对泉水也是我少年时的感受,远近虚实也不确定。外地人看到它时,它是不可复制的风景,是大美无言的招引;本地人看到它时,它是天地创造的良缘,是不见而信的名片。面对着这道风景和这份良缘,他们最先说出的会是清幽如梦,之后的感受却还是时光的辽远。

泉水在时光的流动中逝去,又在时光的流动中归来,这是修行者认定的生命轮回。我是相信这种说法的,其依据就是自然万物都在修行,不然去年枯萎的枝头就不会开出今年的花朵。如此我便又看到了,那水清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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