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秋时节。
早稻已经登场,稻场上稻垛林立。松枝上挂出了一簇簇沉甸甸的青果。菜畦边的南瓜长得有磨盘那么大。山芋藤子虽然还在疯长,但厚厚的绿被下面,偶尔也可发现一两条裂开了的小土缝,蔸子底下已经长了象小老鼠一般的山芋。“七长上,八长下,九月(农历)挖红芋过夜。”现在已经是七月中旬了,再也不能让藤子像乌风蛇似地在的上乱窜了……
刚刚下过一场透雨。太阳一出,山野里显得特别鲜亮,处处翠绿欲滴。路边的小草尽管经过了又一次的践踏和牲口的啃吃,但一得甘霖,嫩绿的新芽儿便像利剑似的,从深绿的老叶帮子中间倔强地生长出来,梢尖上还凝聚着一颗颗晶莹的小水珠,以致杏花婶从上面走过时,溅得湿透了鞋子。
她是一个中年女子。沾丈夫的光,她的辈份在这彭家大屋是最高的,和她的年龄相仿的人一般都得叫她婶婶,至于那些搭起梯来叫她的晚辈们,则有的叫她奶奶,有的叫她婆婆,她都一一答应。其实她心里说:“么子‘奶奶、‘婆婆唦?早出了五服呢!”
她梳着一头乌黑的短发,穿着暗灰条纹短袖大襟褂,黑印度綢裤子。服装色调的冷峻并不能掩盖她的健美,反之,倒把她那椭圆脸映衬得更白晰红润了。村里那些不争气的称她为“婶婶”、甚至“奶奶”的后生们,常常直勾勾地看着她,使她浑身不自在。
雨后,地潮土松,是翻山芋藤子的好时机。此刻,她提着一根青竹棍,踏着路边小草,急急地朝自家山芋地里走着,并不时地朝身后望望……
她望的是儿媳妇姣姣。
多少年来,人们都穷怕了。近年上面允许大包干搞责任制后,家家都想干大事,人人都想过好日子。憨子有一身牛力气,又会开手扶拖拉机,除了种好责任田,还将队里一部闲着的旧手扶拖拉机买下来了,一年中农忙时给人家脱粒、打田,其他的日子都是跑运输。最近,县建筑公司在公社轮窑厂里订购了一批红砖,一部手扶拖拉机跑一趟可得十二块钱的运费,机会难得。憨子便拿出憨劲来跑,一大早就要吃饭,吃了饭好去装车。谁给他炒饭呢?过去是妈妈,现在是妻子,是出水芙蓉一般的姣姣。做娘的已经看出,儿媳妇乐于接下这个班,儿子更爱吃堂客炒的饭。俩人如胶似漆,稍有空闲就粘在一块。也难怪,他们结婚才半年嘛,谁当年不是这样过来的呢?
“妈,一路啊!”不一会儿,姣姣就赶来了。杏花婶稍微放慢脚步,疼爱地看看儿媳妇那汗涔涔、红乎乎的脸蛋,问道:“没给他炒饭吗?”
姣姣笑答道:“我只给他刷了锅,生了火,鸡蛋也拿出来了,让他自己炒。”
“他能炒得好吗?”
“让他学学嘛。”
对,让他学学。还是她们新一代女人善于培养丈夫。
说话间,婆媳俩来到了山芋地头。这里是全队的山芋地,每户包了一片,在杏花婶家下边的是满贞家包的。这时满贞已经下地了,她和她的嫂子翠梅,一人站在一垄山芋的一端,面对面地用竹棍挑翻着缠成了一股股的芋藤,说着话儿。杏花婶正要招呼她们,却听到了自己的名字。“杏花奶也真不容易,只三十多一点就守了寡……”是翠梅的声音。
杏花婶不禁一怔。她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满贞笑道:“嘿嘿,寡不寡,天晓得!人家讲她和长松老相好呢!”
哎呀,天哪!杏花婶顿时好像浑身沾满了芒刺。“谁和谁相好”,按此地乡风,就是指责那个寡妇背叛了自己死去的丈夫,背叛了自己的儿子,背叛了自己的家族,暗地里做下了世界上最脏、最丑,最见不得人的事情!一旦这种事情传扬开了,她还有什么脸见人?怎么在这彭家大屋生活?她顿时觉得两眼发黑,两腿打颤,几乎要摔倒下去。但一股强烈的欲望支撑着她,她要救自己,这种事情,没有人会帮她的忙。她要是忍下了,就是承认了!
她眨了眨有些昏花的眼睛,打了一个趔趄……
姣姣大吃一惊,立即抢上前去扶住婆婆。
这时,下边地里两个饶舌的女人才“啊呀”一声,煞住了话头。
杏花婶一反平时那种温柔豁达的常态,冲下地去,站在满贞面前抖着嗓子问道:“你……你刚才胡诌么话啦?”
满贞和翠梅见杏花婶那微胖的椭圆脸已经失去了血色,变得铁青,嘴唇发乌,泪水直流,自知无意间惹下了大祸,顿时慌了神,不知如何作答,只是踩着山芋藤子一步步地往后退着、退着。杏花婶怕她们溜了,一把揪住满贞的衣襟,厉声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我么会子和李长松相好了?谁看见了?谁捉到了?”
满贞也万万想不到几句戏言竟然招来了如此大祸,也吓得面如土色,狼狈不堪,任凭杏花婶揪着扯着。她乞求地看着姣姣。姣姣挡住上前劝解的翠梅,身子倏地一闪,便横在了婆婆和满贞之间。婆婆气红了眼,狠狠地搡她一把,吼道:“你给我过去!”说罢又要去揪……
杏花婶和满贞都哭着闹成了一团。姣姣怕出事,对婆婆说:“妈,你不能怪满贞,那些话本来是我讲的!”
杏花婶猛煞住了哭声,用泪眼怔怔地望着自己的儿媳妇,手一松,身子软软地倒下去……
二
实行农业生产责任制后,社员们把责任田当作自家的土地,精心地耕耘,播种,收获。平时各干各的,但每到双抢季节,就一家家地自动联合起来,割稻、插秧各尽所能,互相协作。长松老、满贞、姣姣等人家很自然地联成了一组。
姣姣和满贞这俩小女子,都是今春从外村嫁过来的新媳妇,年轻水嫩,分外要好,干什么事都喜欢黏在一块,有什么话也喜欢讲,俩人之简几乎没有什么秘密。满贞文化低,只读了个小学二年级,实际上只刚刚脱掉文盲帽子;而皎姣却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初中毕业生。她本还可以继续升高中、考大学,但由于她兄弟姐妹多,为了让小弟弟、小妹妹也都能上中学,她主动放弃了继续上学的机会,和父兄一起投入了责任田里的辛勤劳作。她很知足。她常常自忖着,认为自己是个幸运儿。在当今农村里,许多父母都还不愿给女孩子读书,而她却正儿巴经地上了中学。
满贞十分羡慕她。
双抢时,有一天,她俩在一块儿扯秧。她俩头戴草帽,衬衣的袖口挽着,裤管也卷到了小腿上,坐在秧马上匍匐着身子,一手捏着一扎碧绿的秧苗,交替地扯着,嗤,嗤,不一会儿就扎起了一个秧把。这活儿看起来轻松、简单,其实不然。一次只能拽住一小撮秧苗,大拇指朝天,小拇指挨地,挨泥拽。弄得不好,秧根斷了,秧苗乱了,秧把七长八短的,像八哥脚似的,插秧的人可就要叫苦了。不过干这种活儿也有一门好处,老半天不用挪步,全是坐着,俩人可以挨着说些知心话儿,不闷人。
她俩说什么呢?在那难忘的三年困难时期,彭家大屋里的人个个饥肠辘辘,到一块要么冷若冰霜,要么就是谈“吃”。哪个食堂吃死牛肉呀,城里卖糠粑只要五毛钱一个呀,谁家用旧衣服从山里换回来了一袋山芋干子呀,等等,谈得直咽口水。可是,如今他们不谈“吃”了。姑娘们谈时装,小伙子们谈姑娘,老年人谈盖房子……
此时此刻,姣姣和满贞谈的却是新婚之夜……
“这个屋的人真坏!”满贞嗔怪地说。“他们闹新房闹到鸡啼都不散……”
姣姣道:“哼,你以为他们散了之后就甘休了么?一一他们还蹲在窗口底下听呢!”
“他们不怕冷,随他们听去!反正我关起房门来睡我的觉……”
姣姣想起了那个初夜,那个令人陶醉的时刻,不禁抿着嘴笑了笑,说:“鬼话!你睡得着吗?”
满贞也噗哧一笑,反问着:“你呢?”
姣姣直起腰来,笑微微地瞥着满贞:“我是说你呀!”
满贞心里痒痒的,那些话哪里憋得住?她坦然一笑,道:“嗨,说实话,那一夜我几乎没有合眼!夜里本来就睡得晚嘛……”
其实姣姣又何尝不是一样呢?现在看起来当然是笑话,但是她却没有说。满贞仍然憋不住,又好奇地问道:“你们一开始就睡一头么?”
他们都听老人说,新婚之夜一开始不能俩人睡一头,要一人一头才吉利……
姣姣又狡黠地反问道:“你们就一人一头睡到天亮啦?”
“嘻嘻……没呢,只憋了一会儿就爬到一头去了!”
“嘻嘻嘻……”姣姣笑得直不起腰来。
满贞被姣姣笑得羞红了脸,嗔道:“你笑、笑么事?乌龟莫笑鳖,都是泥里歇,还不总是那么一回事?”
“嘻嘻嘻……”姣姣还是笑。
“你就是笑!笑么子?那事人人都是猴急猴急的,你一样,我也一样,连长松老和你婆婆也一样呢!”
长松老恋着杏花婶,村里早有所传,但谁也不敢公开说,谁也不敢得罪杏花婶。一来是因为她在村里辈份最高;二来大家发现她这些年脾气变坏了,你要是惹翻了她,她不是哭,就是闹得你几日几夜无法安宁。对那种传说,姣姣过门不久也就知道了,但她一开始并不怎么相信,以为无非是“寡妇门前是非多”,人家吃饱了饭无事瞎编排的。后来,有一天晚上,她和满贞从大队里参加团支部会回来,刚刚分手,各自打着电筒往家里走时,她在自家屋角头发现有个黑影子从后门口出来。她心里一惊,刚想用电筒照,那个黑影便钻进厕所去了,那显然是一个人,一个男人。憨子到山里拖柴去了,当天不得回来,那是谁呢?是贼么?出于人的警惕性,也是出于少妇的好奇心,她往墙拐里一闪,想躲着看个究竟。不一会儿,那黑影就出来了,她看清了是长松老……
长松老为什么深夜从她家出来呢?姣姣很快联想到了村里的传说,知道里面确有文章。但她将心比心,又觉得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长松老和婆婆的年纪都不大,又都是中年丧偶的人。
姣姣认为,婆婆和长松老都是不幸的人,他们有权利、而且也有条件重新得到幸福。她很同情他们,甚至想暗暗地助他们一臂之力。可是,当她后来把这件事跟自己的丈夫说过之后,憨子却连连摇头,一口否认说:“我妈不是那种人。”此时,她又趁满贞和她谈起的机会,把那件事和她自己的想法都说了一遍。
满贞虽然也觉得姣姣的想法有理,但满贞的嘴是没关栏的……
三
憨子在城里交完最后一车红砖,拍了拍手,揩了揩汗,便一跃身跳上了未曾熄火的手扶拖拉机。他慢慢地调转车头,开上了回家的路。当小手拖爬上了宽阔的柏油马路时,他便加大油门,推上快挡,向着城南方向的彭家大屋疾驰而去。
这里属于江淮丘陵的一隅。此时,轻纱一般的雾霭将海浪似的山丘笼罩着,四野苍茫,无边无涯。憨子顿时感到十分惬意,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新的空气,眼前仿佛看见了姣姣……
他的大名并不是叫做憨子,憨子是他的乳名。他之所以得了那么一个外号,一方面是因为此地人大都把男伢子看得金贵,都喜欢将乳名命为带有保护色的牛伢、狗伢、大孬、二孬之类,名贱实珍,杏花婶这一辈子只生了这么一个宝贝疙瘩,在他呱呱坠地的时候,年轻的父母见他很少哭闹,总是睡眼惺忪的,于是也就以“憨”命名了;另一方面呢,还因为他长大以后,沉默寡言,无论干什么事都有那么一股可爱的憨劲儿,于是村里人都觉得他那个外号比老师给他取的大名更适用,也就一直叫到如今。其实他并不憨。如果他真是个憨子,那他能读到高中毕业吗?能当上那么出色的拖拉机手吗?还能娶得了像一朵出水芙蓉一般娇美的皎姣吗?
有人说他家祖坟山上的风水美,所以一连几代讨的堂客都是彭家大屋里的“压屋姐”。
压屋姐可不是好当的。一个姑娘嫁到彭家大屋来后,如果大家都公认她的人貌、人品和能耐等等方面都超过了她的同代新人,才能得到那个荣誉。当然,同是压屋姐,时代不同,标准也会不一样。人们认为当年的杏花婶与当今的姣姣是有很大区别的,最突出的是一个胆小怕事,忍辱负重,一个敢作敢为,标新立异。前不久,大队书记家的华居落成了,本村有个要求入党的“积极分子”便挨家挨户地收礼金去恭贺,每家五元,没有一家敢怠慢的,手头无钱也要想方设法找人借来交了。收到杏花婶家时,姣姣一人在家,她非但自家分文不交,而且要那位入党“积极分子”将礼金全部退给社员。“积极分子”说:“这都是大家自觉自愿的呀!”姣姣正色道:“那好哇,那你就让他们自觉自愿吧,你把钱退给他们后,他们有谁愿送,让他自己送去,不必烦劳你了。”她见那位“积极分子”很不愿意,便警告他说:“如果你今天不立即退掉,我马上就去向公社党委、甚至县委、省委反映,看看你们搞的到底是些么名堂!”那个“积极分子”深知面前这位新媳妇的厉害,只得乖乖地去把礼金退了……
这件事在村里已经成为美传,但杏花婶总是婉言相劝,叫儿媳妇莫管闲事!而憨子也跟着指责妻子“逞能”……
当夜幕完全笼罩着彭家大屋的时候,憨子的小手拖亮着一对黄橙橙的“大眼睛”,探照着村前的小道,嘟嘟嘟地开到了家门口。一下车,憨子就抓着一迭大十的钞票,喜形于色地喊着“妈”,要将这一天“发的财”交给妈妈,让妈妈高兴高兴,谁知妈妈却未能像过去那样笑眯眯地迎出来。进门一看只见姣姣系着那洁白的围裙,在厨房里忽上忽下地忙着烧夜饭。他盯着灯光里的妻子问道:“我妈呢?”
姣姣给灶里塞了一把火,惊喜地、然而颇为抱歉地迎着丈夫,摆了摆手,悄声说:“妈在床上睡……”
“怎么搞的?”
“有点不舒服……”
他一听说妈妈不舒服,心里就着了慌,立即就往妈妈房里跑……
“等一等!”皎姣却一把拽住他的膀子。接着,她把今天早上所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丈夫……
“你呀,就是喜欢逞能!”憨子黑着脸说,“现在看你怎么办?”
姣姣泪汪汪地:“她已睡了一天,不吃不喝,也不理我,还在生我的气……”
憨子甩开了妻子,径直来到妈妈房里,蹲在妈的枕头边,亲亲热热地叫了好几声,杏花婶才翻过身来,用微弱的声音叫了一声“我的儿”,又断断续续地哭起来。
憨子将牙一咬,手往床上一擂,火爆爆地说:“妈,你莫生气!往后还有人嚼蛆,我的拳头决不认人!”
杏花婶擦擦泪,叹道:“唉,我的命苦啊!”
这时,姣姣捧来了一碗肉丝面汤,站在堂屋里,远远地向丈夫招着手。憨子被招过来了,她又贴着丈夫的耳朵说:“我捧去她不吃,你捧去……”说罢,将面汤交给憨子,意味深长地眨了眨眼,笑了笑。
杏花婶果然吃了和喝下了儿子捧来的肉丝面汤。
夜深了,小两口关着房门,压着嗓子,依靠着一对木沙发,还在继续地打“嘴官司”。
“今天要不是你逞能,妈妈就不会气成那样子!”
姣姣笑辩道:“我说的是实话嘛。”
“实话?实话也要看是什么样的呀!我妈早年守寡,好不容易把我供养大,还读了那么多书,又给我们成了家,现在刚刚过上一点称心日子,你却惹她生气!”
“你能捏得住我的嘴,哪能捏得住人家的嘴?”
“以后誰敢嚼蛆,我的拳头就不认人!”
姣姣噗哧一笑:“那全村人就要把你揍扁。”说罢又笑。
憨子疼爱地瞪着姣姣:“还笑呢!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何况我妈没有什么话给人家讲,就是有个一差二错的,我们做下人的也要包涵一下……”
沉默了一会儿,姣姣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将话锋一转说:“啊,对了,我还忘记告诉你,我表妹来信说,我姨妈提前退休了,让她顶替了。姨妈退休回家乡后,还找了一个老伴,也是一个退休工人,最近结了婚了。”
憨子皱起浓黑的眉头,不屑地说:“那有么意思呢?又不是没有儿女……”
“儿女只能是儿女,夫妻还是夫妻……”
“那么大年纪还结婚,真不要脸!”
姣姣倏地站起身,看着丈夫,娇嗔地说:“哼,你莫讲人!假如再过几年我也死了,看你怎么办?”
憨子直勾勾地望着姣姣。他的妻子是那么白嫩,那么娇柔,那么美丽,怎么会死呢?怎么能死呢?他也倏地站起身来,一手揽过妻子的腰身,一手捂着妻子的嘴,颤声道:“不许你瞎说,不许你瞎说……”他一面说,一面将妻子往床边拽……
姣姣调皮地扭了扭身子:“嗯,我还没有喝药呢。”
“算啦,莫喝啦,妈妈早就想抱孙子了。”
他们又照例疯狂地亲热了一阵子之后,憨子便搂着妻子睡着了,他很累,但姣姣却怎么也睡不着。她轻轻地推开丈夫,静静地在一旁躺着,想着今天所发生的一切……
一刻钟后,姣姣昏昏欲睡,但忽然听到外面有响动,好象是开后门的吱呀声。她心里倏地一惊:“是妈妈?该不会出事吧?”她脑子里飞快地闪过几幅悲惨景象,出了一身冷汗。她用力推了推丈夫,想叫他起来陪她一路去看看,但丈夫睡得呼呼的,看来就是打炸雷他也不会醒。她侧耳听听,一个人独自爬下床来,摸索着往外屋走去……
四
长松老本来也不是鳏夫,是五年前死了妻子的。所幸的是,他有一儿二女,而且个个人才出众。儿子是最后一届工农兵大学生,现在合肥一家大工厂里担任助理工程师,成了家;大女儿虽然没有铁饭碗,但也是一个出色的民办教师,已经出嫁;小女儿尚未婚配,但国家一恢复高考她就考到哥嫂身边去上大学了。儿女们都已远走高飞了,妻子早逝了,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孤独地生活在一幢偌大的独门小院里,不愁吃,不愁穿,就是孤单。去年小女儿考走的时候,儿子和儿媳妇还特地把他接到合肥去小住了一个时候。但他才四十六岁,身体又壮实得像一头犍牛,浑身还有旺盛的精力,老是闲着不仅不痛快,而且还闷得慌,不到半个月就过得像被霜打了的芋叶似的,蔫巴巴的。没办法,儿子又送他上了长途汽车,回到了坐落在绿水青山之中的彭家大屋。
有一天夜里,他和年轻人们一道从外村看电影回家,当他路过妻子的坟场时,不禁悄悄地溜了下来,一步一步地朝妻子的坟头走去。
秋风习习,孤雁凄凄。一轮半圆的月亮悬挂在西天,洒下了万道银辉。
他踏着月光来到了妻子的坟前,伫立着。坟上长满了青草,坟旁的小树也长得十分茁壮。月光宛如轻纱似地笼罩着妻子的安息之地……
这时,他好像看见妻子静静地睡在一床巨幅的蚊帐里。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墓头,手下却冷浸浸的,手指上沾满了夜露,不,那是妻子的泪水!
他也流泪了……
当天夜里,他睡在床上做了一个梦,梦见妻子变得年轻了,漂亮了,就像刚成婚时那样,但她就是不回家,老在山野里转悠。他把她往家里拽,妻子却哭着说:“人死了是再也不能复原了!你回家吧,家里有一位好心的人等着你,是我请求她去照顾你,给你作伴的……”但他仍然不忍心抛下爱妻,哭着大喊一声……
啊,天亮了,他一个人静静地躺在床上,原来是梦!
自从那场梦后,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所缺少的是什么。他默默地期待着,期待着死去的妻子给他安排的新伴。
傍晚,他前脚收工回到家,杏花婶后脚就给他送换洗衣服来了。他们两家本来就是邻居,本来就很要好,互相帮助。当年,杏花婶丧夫之后,长松老夫妻俩对她像亲姊妹似的,处处关心她,护卫她,连憨子上学的事都一路操心,学费不够,他们就从自己家里拿来添补。后来,长松老又丧妻了,杏花婶便主动地过去帮他们家料理家务;小女儿一走,他的衣服就包给她洗了。实际上,他们已经生活得像一家人一样,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但此时此刻,长松老却像第一次在自己家里发现杏花婶似的。他呆呆地看着她捧在手上的干净衣服,顿时心头一颤,鼻腔一酸,“啪!”两颗热泪掉在那干净的衣服上……
“你怎……么啦?”杏花婶惊问道。
长松老如梦初醒。他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用手背揩了揩,立即摆头说:“没……没什么,眼里好象有一粒沙……”
杏花婶立即去给他擦,给他吹。
长松老回避着……
杏花婶是个精明人,一对麻雀从面前飞过,她都能认出公和母,长松老那反常的神态意味着什么,她心里已经一清二楚。她立即飞红了脸,将衣服放在桌上就急匆匆地车身回家了。
过了不久,长松老终于鼓起勇气来,把那个奇妙的梦告诉了杏花婶。杏花婶听了,顿时羞得面红耳赤,但心里却甜滋滋的……
他们之间只隔着一层薄如蝉翼的纸。他们很想捅破那张纸,但又苦于没有那个勇气。爱情并不是青年人所专有的。如果说青年人的爱情好比烈火,那么中年人的爱情就是岩浆,他们比青年人爱得更炽烈,也更深沉,粗心人是看不见的。他们终于捅破了那张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幽会了,一个从前门出,一个开后门迎……
幽会是短促的,令人陶醉的,然而事后他们又惘然若失,觉得犯下了弥天大罪……
“这样下去不行。”
“怎么呢?”
“偷来的鼓不响。”
“我要娶你!”
“你的子女会说我们是吃饱了胀得难过……”
“不要紧的,他们都是读书人,现今又都出了窝,应该想得通。”
“……”
“他们都各有奔头,管不了我!”
她默然,心里也想顺理成章地招夫养子……
可是,一年过去了,兩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他们还是他们,他们还是只能提心吊胆地幽会,还是过着半人半鬼式的日子,因为憨子压根儿反对。
现在,她已决定要结束这种半人半鬼式的日子,而他却还在执着地追求着,期待着……
今天早晨,他正在家里烧饭,忽听屋外有人哭闹。他系着围裙,拿着锅铲,站在家门口望着,只见她被几个人架着,一面往家里走,一面哭诉着,怪可怜的。他想打听一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问张三,张三不理,问李四,李四不言,而且还向他投来了一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眼光。他很快意识到发生的事情与自己有关,便再也不问了。
现在已是午夜之后,村子里一切都已沉睡了。他轻轻地打开自己的家门,跨进了墨黑的夜色之中……
五
姣姣特地给婆婆做了一碗肉丝面,让憨子捧去给婆婆吃了后,小两口才狼吞虎咽地把自己的晚餐解决。其时已过晚上九点,姣姣又舀了一些热水倒在提桶里,要憨子送给婆婆洗澡。
憨子却再也不听指挥,瞪着娇妻问道:“哎,你为么事老要我送……呢?”
姣姣神秘地眨了眨眼,小声说:“憨哥啊,你知道吗——眼下还是儿子贴心,你听我的不会错……”
憨子抓了抓头,乖乖地给妈送去了洗澡水,随后又带上房门回来了。
杏花婶面对着摇曳不定的孤灯,瞟了瞟儿子送来的洗澡水,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今天,她竟然在家里关起房门来睡了一天的觉,这对她来说是稀罕的,平时要不是病沾了身,她是享不到这个福的。她这样做,完全是出于一种无奈,完全是为了向命运进行抗争。她想用自己的泪水和罢工来向所有中伤她、毁坏她的名誉的人进行示威,以维护自己的可怜的孀居生活。果然,她胜利了,满贞已被吓得面如土色,儿媳妇也向她道了歉,村里还有那么多人对她进行了安慰,并且纷纷指责满贞瞎扯……
是的,她胜利了,但这是怎样的“胜利”呢?别人越是说满贞的不是,她越感到自己的可怜。她今年才满四十一岁,是农历二月二十过的生日——二月杏花嘛。这样的年龄,对当代的城里人来说,虽然不能算是红日刚刚起山,但起码还可以认为是正当人生的盛年,就像这生机勃勃、方兴未艾的初秋时节一样;可是,在这江淮丘陵的一隅,在彭家大屋,她却是一个真正的长辈,早已被人们送进了“老太婆”的行列。
老太婆就老太婆嘛,如果她果真如此,也就心安理得,别无他念了。可是,她却偏偏不是一个老太婆,而是一个健美的中年女子,还有强烈的七情六欲。她既爱儿女,也爱丈夫。然而,她的丈夫七年前就离她而去了,当时她才三十四岁,还有满腔的少妇之情,又痴又浓,终日哭哭啼啼……
无独有偶。两年后,她的老邻居长松老也丧妻了。出殡的时候,长松老哭,她也哭,而且哭得那么合拍,那么动情,相同的命运很快就把他们的心联结起来。后来,他们便默默地相爱了。当然,这种爱是见不得人的,不能公开的,隐藏得深深的。一开始,她本想趁儿子还在上学的机会,以“招夫养子”为名,把那个后来居上的心上人揽进自己的怀抱里来,谁知憨头憨脑的儿子却说:“那……那我怎么好见同学啊!”他的脸憋得红红的。她叹了一口气,道:“我一个人又忙里,又忙外,还得供你上学,没个帮手……”憨子抢着说:“那我就不上学了。”她吓死了,生怕儿子不上学,只得把事情搁下来,一搁就是几年。现在,儿子高中毕业了,当上拖拉机手了,媳妇也到家了,吃、穿、住、用的都达到了她这一辈子里做梦也没有梦到过的水平,她还能有什么非分的想法呢?
今年,她和长松最后一次幽会时,她对他说:“我们要想做夫妻,只有等到来生了……”
他问:“来生怎么做?”
“死后将两口棺材埋在一起。”
“谁给我们埋?”
“……”
“现在是火葬呢……”
“那好!我们丢下话,叫伢子们把我们的骨灰丢到河里去,我们可以到大海里去相会,小河通大河,大河通大海嘛!”
俩人都凄然一笑,但又潸然泪下。
…………
杏花婶关起房门来睡了一天,虽然不全是睡觉,但断断续续地毕竟也睡够了,刚才又吃了那碗肉丝面汤,还得到了儿子的一番安慰,现在体力、精神都完全恢复了。
她起身上好门闩,准备洗澡。
她将儿子拎进来的那桶水,先倒一些在瓷盆里洗了个脸,然后全部倒进了澡盆里。她脱了衣,轻轻地坐进了澡盆,盆里的水顿时一漫,几乎漫出了沿。她洗着洗着,终于又皱起了柳叶一般的黛眉,心里又涌起了一股无可言状的哀怨,因为她发现像自己这样被人们尊称为“奶奶”的女人,至今竟然还保持着少妇一般的体型。皮肤细白,肚皮也还是紧绷着;乳房丰满,圆鼓鼓的,对衬而不拖沓。这也许是由于她生育少的缘故吧。她这一辈子就只生了一个孩子。这一切,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本该是值得骄傲的;但是对于她,对于一个丈夫已经死去七年,而且现在已经下定决心要守寡到老、到死的人来说,除了会不断地给她增添烦恼,还能有什么别的意义呢?
她越洗越没劲了。然而她终究还是洗完了,穿上了一身干净凉爽的衣服……
现在她本该睡觉,但她再也睡不着了。
她从竹节橱里拿出一只褪了色的红漆藤钵(这是她的嫁妆之一)来,又从藤钵里拣出一双又厚又大的用雪白的布片搪成的鞋底,然后坐在灯下,一针针地打着麻线。
她这是给他做的最后一双鞋……
她“嘶嘶”地抽着麻线,打了一针又一针,一圈又一圈,夜深了,人静了,鸡叫了,她还是没有睡……
“笃笃。”
咦,怎么?又是那种轻轻的、只有她才可以立即听得出来的敲窗声……
该死的,在这种危险的情势下他还敢来?
她的心扑撲直跳!
“笃,笃。”又在敲。
天哪,又是他来了!真是狗胆包天啊……
她停止了手里的活儿,但又不敢去开门。
她的心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她下意识地放下了鞋底,站起了身……
“笃……”又敲了几下,但轻得几乎听不见,好象要走了!
终于,一股热血涌上了她的心头,猛地像小猫似地跳过去开了门……
他进来了,手里拿着一只电筒。他用那燃烧着爱火的眼睛盯着她。盯了一会儿,便吹熄了灯,随即一把将她搂着,亲着,亲着……
她的四肢顿时瘫软了。
“往后你再也不能来啊。”良久,她哭诉着。
他不置可否,只是继续地亲她,抚慰她……
“今天早上险些出事了……”
“我知道了。”
“要是再被伢子们发现了,我就再也没脸活了!”她继续哭诉着。
这时,堂屋里突然“啪”地一声响,好像是谁踢倒了什么东西。
她立即从他怀里挣出来,吓得浑身直抖。
他们在黑地里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好一阵子又没有动静,她便从桌上摸起他的电筒,轻轻地拉开通向堂屋里的门,靠在门框上往堂屋里一照,天哪,姣姣正跌倒在地,一条腿蹲着,一条腿跪在地上,双手摸着膝盖,疼得嘴直歪地昂着头,望着她……
杏花婶顿时头晕目眩,一下子瘫倒在门槛上……
六
长松老凭着手电光的一闪,发现自己心爱的人儿突然瘫倒在门槛上,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慌忙中又不敢点灯,只得摸索着来到门槛边,将心爱的人儿拦腰抱了起来,又一步一步地摸索着往床边走。
但他还没有走到屋子中央,姣姣就拿着一盏明亮的台灯,一踮一踮地跟进来了。
长松老一见姣姣,顿时不知道把脸往哪儿搁……
姣姣还只穿着一身贴肉的睡衣。她羞涩地一笑,也不作声。
俩人心照不宣。不管三七二十一,这一老一少只是合作着把晕倒了的人往床上抬。安顿好后,长松老便讪讪地走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杏花婶终于经不住这人生的惊涛骇浪的袭击,果真大病一场,一连几天躺在小屋里不吃不喝,还发烧,讲胡话,动不动就哭,连在睡梦中都淌眼泪,怪可怜的。
憨子见妈妈病得这样,心里又急又气。他还不知道妈妈突然真正病倒了的原因,还以为是姣姣那天气的,于是一面为妈妈请医买药,一面骂骂咧咧的,责怪妻子缺德,进门还未过两个三伏天就搁不得婆婆,等等。
姣姣害怕丈夫转而生娘的气,又不好把那天晚上无意捉了“双”的见闻和盘托出,只得忍气吞声的,任随丈夫的责骂,有时也不免要掉下一些辛酸而又委屈的眼泪。
杏花婶经过公社医生的几天精心治疗,又是打针,又是吃药,终于退了烧,神智也清醒了,但仍然好哭,也不大爱吃,三天后被姣姣或憨子难不过,才张口接下一匙两匙汤水……
最后她虽然康复过来了,但神态像换了个人似的。
一天,她把儿子和儿媳妇叫到跟前,木然地看了看他们,说:“你们现在都大了,成房立户了,家里的事也该让我放手了,再也不需要我为你们操心啦。因此,我决定从现在起再也不管家,不烧饭,只天天出去做功夫。我是交了秋的丝瓜,过一天算一天,你们也……也不用为我……操、操……心了!”说罢,交下了用手帕包着的一迭现金、存折和与亲友来往的账目,便伏在桌上,“哇”地一声恸哭起来!
小两口大吃一惊。
憨子措手不及,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站在一旁,抚摸着妈妈的肩头,哭着嗓子叫着:“妈,您又是怎么啦?又是哪个多事啦?”
姣姣也在一旁流泪……
憨子见娘不语,只是哭,又抬起头来瞪着妻子,粗野地吼道:“要是你又惹妈生气了,我就真揍你!”
这时,杏花婶却慌忙止住哭声,温柔地望了儿媳妇一眼,大声说:“不不,你不能怪她,她……她是一个好伢……”说罢又哭了。
姣姣出于一种善良的天性,也触景生情地陪哭得很伤心……
从此以后,杏花婶果然把家里的事甩了手,撂了挑子。她每天日出而做,日落而歇。饭不熟,儿媳妇不喊她不进家门;日不落,天不黑她不归村子。她不是在田里,就在地里忙活。田地里被她收拾得熨熨贴贴的,菜畦被她培育得郁郁葱葱的,而她自己却像那经了霜的路边草,一天天地枯蔫了,憔悴了。对此,她心里暗暗地为之“高兴”……
每天晚上,她都关着门坐在房里做针线。这是她空闲下来时的唯一乐趣。不过再也不是为他做鞋了;给他做的最后一双鞋已给送去了。现在她是给儿子、儿媳做鞋。她做了一双又一双,终于压成了堆,好几年都穿不完。姣姣再也不要她做了。于是,她又换了一件活儿,给还不知在哪里转胎换世的孙儿、孙女做鞋,做帽,缝衣……
有一天夜里,她正在给“孙儿”打毛线衣,忽然听到儿子房里的收音机说:“对于人来说,在某种情况下,睡眠比吃饭更重要。有科学家用小白兔做过实验,从同一时间起,一只小白兔不给食吃,一只小白兔不给觉睡,最后,先死的是那只长期得不到睡眠的小白兔。对于人来说,也有类似道理。……”杏花婶听了,觉得大受启发。于是,往后她每天除了日出而做,日没而歇,还加了一个常常彻夜不眠的办法来摧残自己……
她的身体垮得更快了!对此,村里人又传出了新的谣言。有人说她是做了亏心事,自愿受苦;有人说她的心不清静,丈夫的阴魂不放她;还有人说她是害相思病……
憨子急得团团转,他一次又一次地要用自家的“专车”把娘送到县里去查病,但他的娘就是死活犟着不肯上车,儿子催得没办法了她就哭,一哭自己的命苦,二哭丈夫狠心丢下她,三哭世道不公正,不过这一条没哭出字音,只是啊啊哇哇地窝着那些意思……
现在,世界上只有一个人最了解杏花婶的“病根”,那就是姣姣。为了拯救婆婆,她暂时地瞒着丈夫,正在主动地与长松老在合肥等地的儿女和有关方面进行联系,还分头找了公社和大队里的领导,想商定一个几个方面都乐于接受的良策。终于在一天中饭后,她把愁眉苦脸的丈夫拉到自己房里去问道:“你真想把妈妈的病治好,让她多活几年吗?”
憨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顶,眨巴着眼睛反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对妈妈难道还有半点二心吗?”
“那好!”皎姣高兴地说。“那你就得听我的!”
“你有什么高招?快说吧!”
姣姣眨了眨黑亮的大眼睛,有板有眼地说:“第一,我们必须立即请妈从那间小屋里搬出来,暂时住在仓库里,把那间披屋升成像我们的房间一样的正屋。行吗?”
憨子咳了咳,抓了抓头皮。他草草地算了一下账,妈妈交下来的现金尚有五百七十元,到期存折有两张,可取一千元;还有两百斤秋茧,三头肥猪,加上余粮等等当年收入,足可再卖一千五百元。合起来就有三千元多一点,盖一间房、买电视机等开销绰绰有余。于是连连点头说:“行行,我也早想干脆把那间披屋升起来哩!”
第一条通过了,姣姣又宣布了第二条:“披屋升起来后,要像布置我们结婚的新房一样,好好地布置一下,然后把长松伯(她有意把长松老改叫成了长松伯)接过来,让他和我们合成一家,和妈妈住在一起……”
憨子猛一下仿佛感到如雷击顶。这一条虽然妈妈在他读书的时候曾经提出来过,但现在面对姣姣,他还是不知如何作答,脸上窘得像关公似的……
“咯,咯咯……”姣姣突然鬼笑。她又调皮地说:“怎么样?这一条将了你的军吧?我早就预料到啦!”但她马上又拉下脸来,正色道:“这么一件好事都想不通,你的书念到脚肚子里去啦?你真自私!告诉你,这一条你要是不依,我马上跟你分家,我跟妈妈过!”
憨子又抓耳,又挠腮,心如乱麻,急急地说:“你莫急,等我想想……”
姣姣爽朗地说:“好,给你三天时间。”接着,她又温存的提示着:“你想想看,那样大家都安居乐业,无忧无虑地过日子,有什么不好呢?”
憨子苦苦地思索了两天一夜,终于同意了。
剩下的问题是,杏花婶不肯从那间小屋里搬出来:“我不要新房子。我以后就死在这间屋里。”
没办法,事到如今,姣姣只有把她的“精心策划”和盘托出了:“妈,我们家现在农村里人家有的东西,我们有;城里人所稀罕的东西,只要我们爱,也一样办得到。等今年接通了华东电网,我们这里就有电了,我家也可以买一部电视机了。日子虽然这样好,但我总觉得还少了一点什么,那就是你还不老,还只有四十来岁,长松伯也不老,以后的日子还很长。所以,我希望长松伯搬过来与我们合家。这样大家都有个照应。现在,大家也都商量好了,都很乐意……”
姣姣所说的“大家”中包括双方的子女和当地有关领导,都是她悄悄地背着丈夫和婆母联系商量的。
听罢儿媳妇的话,杏花婶猛地一愣……早年间她就想招夫养子,自从遭到儿子的坚决反对后,她一直很苦恼,虽然不敢公开“背叛”兒子,但背地里却身不由己,很难与长松老一刀两断,只是双方尽量克制着,尽量隐秘些。然而这种事总是纸包不住火的,俩人再克制做得再隐秘也还会露出蛛丝马迹,自以为人不知鬼不觉,屋场里的传说却不断更新。对原来的传说她没有亲耳听到就不管,这次满贞几乎是当着她儿媳的面明说了,如果再不当回事,那不就是默认了?那往后她在儿媳、在众人面前还怎么做人呢?因此,她一方面得理不饶人,抓住满贞又哭又闹;一方又在心里痛下决心,从此再也不和长松老交往了。为了斩断那烦人的欲念,她已想方设法作贱自己,近乎自残,以图早日结束这苦涩的人生,万万没想到姣姣却在背地里为她周旋,为她拯救她并不情愿抛弃的后半生。因此,此时此刻她既从内心里钦佩这个儿媳,感激这个儿媳,但一时又怀疑这是否是真事……
正当杏花婶怀疑之际,妇联主任和几个当地干部带着一些人来到了他们家,其中包括满贞,翠梅;不一会儿,长松老竟然也带着他的儿孙们乐滋滋地来了。他们一起涌到杏花婶前,笑着嚷着要帮她搬房间,拆披屋,盖正屋。杏花婶佯装着不知道大家为何要来帮她,只是羞涩地排开众人,一股脑儿钻进厨房里去,把已撂下的挑子再拾起来,烧茶,炒瓜子,招待客人,当家理事……
长松老随后也跟进了厨房。
他们家像撑伞似地很快盖起了一间新屋,屋里住着一对不是新婚却胜似新婚的夫妇。他们一家过得和和美美,甜蜜得令人眼馋。杏花婶不仅重操家务,还和皎姣一起出工。他们都显得那么丰盈,那么妩媚,那么亮丽;俩人在一块,乍一看分不出谁是婆,谁是媳,仿佛是一对亲姐妹,又像两朵盛开的临水芙蓉……
【作者简介】曹鸿骞,安徽省老作家文学贡献奖获得者、县作协名誉主席、副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