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航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谢欣,当代中国青年舞蹈编导,曾先后任职于广东现代舞蹈团、上海金星舞蹈团、北京陶身体剧场、北京雷动天下等现代舞团体,2014年创建谢欣舞蹈剧场,专注于“身体研究、现代舞推广教育和原创现代舞作品的创作”①,并生发为中国现代舞发展的中坚力量,以其身体表达的自由感知与无限可能而著称。谢欣舞蹈剧场作品《一撇一捺》是2016年国家艺术基金资助项目,中国舞蹈家协会“培青计划”优秀作品,2017年第48届库奥皮奥艺术节邀约作品,以及18届上海国际艺术节“走出去”入围项目,是谢欣舞蹈剧场最具有代表性的作品之一。谢欣介绍该作说,“人与人之间会产生关于彼此的记忆,因为一个时间、空间点上的相交集,产生一个连接,架构一个支点,否则我们只是不在同一平面没有相交的一撇或一捺。”在谢欣看来,《一撇一捺》不仅仅是从文字架构上拆解“人”的形状,更多的是从不同层面去解构“人”的组成。透过“人”看见身体本体;透过身体看人与人交叉而产生的情感和记忆,人之所以独立为“人”的精神层面;透过身体和精神,看一撇一捺的支点,人和人的交叉点,情感和情感的连接点,身体和身体的碰撞点。
由此可见,理解和分析《一撇一捺》的艺术特征,与“解构”二字是不可分割的。关于“解构”可以追溯到以雅克·德里达为代表的解构主义,他从语音与文字关系的角度出发,颠覆了两千多年西方传统形而上学真理的绝对性,解构了文本中心意义固定不变的“逻各斯”。德里达的思想突破了西方长久以来固有的思维习惯,并且影响到政治、教育、艺术等众多领域。②
在西方传统形而上学中,“结构主义把语言、文字看作是一个自足的系统,认为一切文本都以结构为基础而产生固定的意义。”③如此看来,艺术、文学创作的固定意义也是以文本内容组织来生成的。那么,文本就作为绝对意义的中心被众多能指符号不断地建构,产生所指之终极意义。而在德里达的解构主义中,意义产生于差异,颠覆形而上学之后,绝对的固定的意义的温床已不复存在,反之,意义向四面八方延宕或“延异”。“延异”在德里达那里具有双重意思:差异与延宕,前者是指空间(共时态),符号、文本在与其它符号文本相区别的情况下才产生意义。但是,一个符号却不具有独立存在的价值,其意义的生成必须在别的符号衬托下,才能展现出来。符号与符号之间也无主次之分,而是相互渗透、互相依托,才能成就其背后的意义。后者是指时间(历时态),符号作为意义传达的中介,具有拖延性与滞后性。④
通过德里达的“延异”理论我们不难发现,舞蹈艺术中一直存在着这种“延异”,或者说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呼应着德里达的延异思想。舞蹈是“活的在场”的艺术,一种身体语言排列组合后的表达,通过运动中力量的差异所形成的运动踪迹带给观众不同的审美感受。同时,舞蹈是流动的艺术,发生在时空之中,产生于被创造的那一刻,之后的表演则是对曾经创造的艺术性还原,又在不断的还原中彰显舞蹈自身的存在。在舞蹈过程中,舞者身体上每一处细微的变化构成了舞蹈动作,舞蹈动作又构成了舞蹈作品。在某种程度上,单一舞蹈动作和舞蹈作品分别对应着符号和文本。舞蹈作品即舞者用肢体语言创作的“文本”。笔者将运用德里达解构主义理论,尤其是其中的延异理论,来分析谢欣《一撇一捺》的创作手法及艺术内涵,说明其舞蹈艺术对“人的实体”和“人的概念”的拆解和连接。
德国最著名的现代舞编导家,欧洲艺术界影响深远的“舞蹈剧场”确立者,同时被誉为“德国现代舞第一夫人”的皮娜·鲍什说过:“我不关心人如何动,我关心人为何而动”。由此可见舞蹈中对于人肢体运动的艺术安排纯出于对“意义”的思考。但是舞蹈编排之具体意义是什么,这便与德里达解构主义有了联系,尤其在今天的很多人看来,舞蹈的意义是不确定的,或者是具有延异性的。
在中西方传统舞蹈艺术的创作中,舞蹈编导都以故事情节的文本创作为核心,以共时态与历时态的能指(实象)符号建构起一座具有“虚象”(所指)意义的大厦。⑤而《一撇一捺》中,编导谢欣在创作时挣脱了故事情节对于舞蹈本身的束缚,以动作、灯光、音乐为“符号”,并通过强调这些“符号”本身和对符号的不断解构,来表现《一撇一捺》这部舞蹈作品的丰富内涵。这些“符号”在构成舞蹈作品时并无主次之分,下面笔者将着重对于由人的肢体来完成并展现的舞蹈动作这一“符号”作为主要研究对象,分析《一撇一捺》在内涵表达与形式编创之间的结合,尤其是力的体现对于舞蹈作品的重要意义。
舞蹈是在运动中展现的艺术。在舞蹈艺术中人运动状态的转换离不开力的作用,力又分为四种:主动、被动、惯性和反弹,这四种力量在运动过程中有节奏规律地不停转换形成了不同的舞蹈动作,又通过不同力的大小、发力的位置方向、单一或多重的发力方式之间构成的差异,使舞者的身体在运动过程中形成两种不同的线条:长线条和短线条。又由长线条和短线条的交错运动形成视觉上的对比,在对比中创造主次突出的艺术形象,从而形成特定指向的审美感受。
从《一撇一捺》的开场舞段中我们可以发现舞者身体像水一般缓缓流淌,力的发生从舞者身体开始运动的一刻就从未停止,并不停在舞者的身体内部转换方向和位置,如:“舞者以头部为力源点,由头顶牵引,逐渐向下从颈椎运动到脊椎,当力由腰椎滑落至胯部时突然改变了由上至下的方向,转而从胯部横甩出去,在空中形成以主力腿为中心的半圆形,同时肩部随着力方向的转变而运动,由此把力量传导至手臂……”这种内部转化的运动方式在《一撇一捺》中占据重要篇幅。如此细微的力的运转,只有编导在动作编创时对人的肢体和关节进行充分的了解,在肢体运动上反复试探摸索,才使得力在人体得各个方位不断连绵、延续地转换着,形成了如水般流动的柔软视感。
除此之外,在该作品中我们还可以看到由力的突然爆发造成的肢体运动线条的长短切换。人在运动中力的突然转换往往带来肢体运动节奏上的冲突,这种运动节奏上的冲突被谢欣运用在作品中表现为情绪上的碰撞;同时力的转换和爆发也表现在双人舞或群舞部分中的相互拉扯与停顿,凸显人与人肢体和情绪上的交集,在由无情节无背景的实体表现出的虚构形象下强化了人的关系,进一步表达矛盾冲突。在虚像的构建下仿佛可以看到人时而柔软时而刚强的性格特征——人的自恰和对他人对自我的影响,都在这种变化中得以体现。力在肢体中的转换即力源点由点及线的运动,在运动中一条线为“撇”,再画一条为“捺”,一撇一捺相互支撑构成一个“人”。“人”再在运动中感受人与自己、人与他人、人与集体的关系。在分析舞蹈艺术的运动规律中我们可以说,力的变化和转移推动着舞蹈作品的发生;在舞蹈《一撇一捺》中力则是使“人”这一概念成为“活着的人”的重要因素。
在《一撇一捺》中,力的呈现是多向、灵活的,恰有德里达延异的韵味。力作用于人,力使人成其为“实在的人”。在该作品的舞蹈动作中可以看到人对于力的运化也非常巧妙:人受力,后又将其含而化之,而后力又发生在身体的某一处,这种力从“外部——身体内部——外部”的过程,正是由人对于力的认知构成的,在人对力的认知的过程中,人同时也完成着由“内向认知”到“外向认知”的过程。正如马克思所认为的“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德里达也有类似的表述“人原初处在历史环境中”,这都说明了人在不断的自我运动中从内向认知转化为外向认知从而与他人产生交集,并构成社会,在社会中活动的必然发展特性,由此也引发了对“人的自身”、“人与人的关系”及“人与世界的关系”的探讨。“人”是一个不确定的丰富的存在,这也正是谢欣在作品《一撇一捺》的创作中所思考和试图表现的。
其一,人生是不断认识自己的过程。
从谢欣《一撇一捺》的命名上,我们最直接可以联想到的就是“人”,每个人的生命就像一本无字之书,人是未定的,因而人生是一场不断认识自己的过程。人认识自己的方式有两种:一是自我认知,不断追问自己的内心;二是通过外部反馈来得到自我的认知。人还会反思自我,去思考人为什么活着以及如何活着的问题,“透视从‘人’看见身体,理性的研究身体本身和运动本质,再往里挖掘放大、人性、情感、欲望、暴力、柔软,人之所以为‘人’的源头”⑥。
在《一撇一捺》中观众可以看到一些舞段中“人”的舞动就是代表着他自己本身,还有一些舞段中“人”的舞动则代表着其“内心世界的外化”。如这样一段群舞:舞者由一只手臂在空中做八字画圆运动,身体配合手臂运用胯部和肋部也随之画八字圆,在运动的过程中以一人为中心,其余人向四周逐渐散开又再次向中心靠拢,这样的一个过程仿佛一个人摸着自己的身体和心灵,对自身进行一种寻找和探索,周围的群舞则是这一个人的内心外化,表现出一个关于自身内心变化的过程。透过“人”这个字本身,它可以被拆解为“一撇”和“一捺”,而透过“人”的身体,我们可以看到的是人的心灵。在生活中往往越是拥有强大心灵的人,更加了解自我的人,才能在自身以外的世界走得更远。这或许是舞蹈意欲向我们宣示的意味之一。
其二,人与人的关系:在失衡中寻找平衡。
人与人之间发生复杂联系,在舞蹈中通常以双人舞的形式来体现。这可用舞蹈中令人印象最为深刻的一段双人舞为例,首先伴随着音乐登场的是一束圆形的定点光,打在舞台正中央,女舞者在圆形光束中缓慢起舞,营造出一种个人在自我世界里的自恰。当女舞者的动作由快到慢,几乎要静止的时候,舞台左侧走上来一名男性舞者。当他走到女舞者的面前,双人第一次肢体接触时,灯光倏地扩散成一个矩形——那一刻,圆形的世界虽被打破,但出现了更广阔更敞亮的世界。矩形光阵中两人在互动时由于力的不平衡而相互拉扯,很难分清哪一方是主动哪一方是被动。在流动的不平衡中穿插着许多忽而静止的托举,托举带来的静止是短暂且难以长久平衡的,很快两人又回到那种不平衡的状态中。在这段舞蹈中,每当有一方想走出矩阵,总会有另一方将其拉回,仿佛一场漫长的磨合,最终结束时两人一前一后地站在了矩阵的中央,通过一组极为对称的动作表达其平衡的状态的回归。
在这一段中双人舞中可以发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时是一个由“平衡——失衡——平衡”的过程,舞蹈的流动性,其实很好地说明人的关系也在不停的流变,其中失衡的部分总是占据着大多数篇幅,就像人生总是充满着不平衡,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牵一发而动全身”。人们永远在失衡中寻找平衡,一撇一捺也正是这样相互支撑着而成为一个“人”。
其三,在世界中与孤独相遇。
当一撇一捺形成一个交点后,两条不平行的线继续运行下去便是相离。人和世界的交集错综复杂,人生在世,在时间的黑洞中,我们常常独自面对孤独,倘若没有交集,我们只是孤寂的个体与“一撇一捺”。而刹那的相遇与心灵交汇,联通了我们彼此的记忆,汇集在人与人的连接点上,于是种种的交集与连接,便成为人之所以为人的关键。因此,正如谢欣本人所讲,我们能够从心灵的源头,找到整部作品“动”的根源与意义:“开启内心与思维、与情感、与动作之间的通道,让心与动作发生关联让每个动作都产生魅力……而这心的后面,我,看见孤独……”⑦
舞蹈的最后一幕,也是整部作品最体现“孤独”的一幕:人群匆忙行走,日复一日的奔波中突然有人迷茫地停下脚步,原地打转,身边的人都视若无睹,依旧沿着人群的方向大踏步,迷茫的人终于转身离开,背影淹没在人群中,这时又有新的人开始原地打转……匆匆前行是一种常态,停下思考也是一种常态,总有人离开,也总有人留下来。当人群变换至满天星的队形,有一些人静默中用力地伸出双手,似乎想抓住一些什么,一些人轰然倒下,一些人又重新站了起来。他们不断地倒下,从而显得那些站立着的人是多么无能为力。在几次循环往复中,在观众的毫无防备中,所有人都在一瞬间倒下了,只留一个人孤零零站在舞台中央,看着舞台的灯光缓缓变暗。正是这一刻的发生,“一撇一捺”已化作符号分解向四面八方——共时态中观众与舞者之间的身份差异营造了舞蹈形式的表达,而观众在对舞蹈的观赏中,对于肢体语汇形成万千不同的意象,更在脑海中涌现出了万千不同的属于自身的感受,可见天地,可见众生,也可以体会孤独。这或许是《一撇一捺》对于德里达延异理论鲜明的体现吧。一个优秀的舞蹈作品,其意义,其意味,一定不是单一的,也很难确定,反而会在空间和时间的双重维度,呈现为令人咀嚼不尽的发散性。
注释:
① 参见谢欣舞蹈剧场微信公众号关于谢欣舞蹈剧场的官方介绍。
② 张大策.从德里达的“解构”视角看传统舞蹈“虚象”之驳杂与后现代舞蹈之“身体存现”[J].北京舞蹈学院学报,2018,01:41-45.
③ 赵坤阳.德里达解构理论研究[D].长春:东北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哲学研究所硕士论文,2006.
④⑤ 同②
⑥ 中国舞蹈家协会青年舞蹈人才培育计划2015年成果展演《一撇一捺》演出简介。
⑦ 袁艺.关乎动作,起止于心—论谢欣舞蹈剧场作品《一撇一捺》的艺术特色[J].艺术评鉴,2018,20:82-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