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褚蓥 华南师范大学公共管理学院
中国历史源远流长。而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与西方的慈善事业不同的是,中国的慈善事业却一直不温不火,几乎从未引起太大的社会影响。而且,更令人奇怪的是,中国最早的慈善机构是在南北朝时期创办的,即由南朝梁武帝萧衍创办的孤独园。为何到南朝梁时期才出现了中国第一家慈善机构呢?
据史所载,我国最早创办慈善机构的是梁武帝萧衍(464——549年)。萧衍以崇尚佛教而留名于世,曾多次舍身出家。特别是到他执政中期以后,他对门阀贵族采取放任其发展的态度,对政事不闻不问,一味崇尚佛教,甚至大肆向寺院布施钱财。也正是因为他对政务放得太松,才使得境内积累了大量的社会矛盾,到最后给了降将侯景以机会,发动叛乱,直至酿成台城之围的惨剧,直接造成南朝梁的覆国。
按道理来说,这么一位皇帝,又如何可能创办我国第一家慈善机构呢?可是历史的荒诞之处正在于,他的确是中国历史上第一家慈善机构的创立者。据《梁书·武帝本纪》记载,普通二年(521年)正月,梁武帝在京城南郊行祀天礼后下诏:“凡民有单老孤稚不能自存,主者郡县咸加收养,赡给衣食,每令周足,以终其身。又于京师置孤独园,孤幼有归,华发不匮,若终年命,厚加料理。尤穷之家,勿收租赋。”
这份诏令有三个值得注意的地方:第一,这份诏令下发的时间是公元521年,而萧衍是在公元502年上位,到公元549年被困死在台城的。所以,公元521年已经是他执政的中期。这个时期正是他的思想与执政策略起大变化的时期,而这份诏令就隐隐地折射出了这个意思。关于这一点,我们在后文中再予以详述。
第二,这份诏令下发的对象是南朝各郡县的长官,萧衍是要求各地政府来收养“单老孤稚不能自存”者,具体的收养内容是“赡给衣食,每令周足,以终其 身”。
第三,作为表率,他首先在京城建康(即现南京市)创办了“孤独园”。这个孤独园的作用就是收养上述“单老孤稚不能自存”者,予以赡养,直至“终年 命”。
这里需要特别提一句的是,由政府出面临时性地救济贫民,这在历史上是有过先例的。比如,据《晏子春秋·景公衣狐白裘不知天寒晏子谏第二十》记载,齐景公听从了晏子的劝说,拿出谷物和衣服来赈济贫民,“乃令出裘发粟,以与饥寒者。令所睹于涂者,无问于其乡;所睹于里者,无问其家;循国计数,无言其名。士既事者兼月,疾者兼 岁。”
到汉武帝时期,也曾出现过类似的情况。《史记·汲郑列传》载:“河内失火,延烧千余家,上使黯往视之。还报曰:‘家人失火,屋比延烧,不足忧也。臣过河南,河南贫人伤水旱万余家,或父子相食,臣谨以便宜,持节发河南仓粟以振贫民。臣请归节,伏矫制之罪。’上贤而释之,迁为荥阳令。”
但是,由政府出面,在全国范围内推进一项慈善事业,乃至集中建立一批慈善机构,这在史上的确是没有先例的。南朝梁武帝萧衍的这一做法的确是一个历史创举。而他的这一创举便也将中国的慈善史划为两段。在它之前,中国并没有什么成建制的慈善事业出现,也没有成规模的慈善机构创办。而在它之后,中国出现了不少规模较大的慈善机构。
比如,据史料记载,开元二十三年(735年),唐玄宗曾下令在长安、洛阳二京设置“病坊”,专门收容无家可归的老年乞丐。到唐末,“病坊”改称为“悲田养病坊”,也称“悲田院”。在那时,所谓“悲田”,是指人们以悲悯之心布施贫困者。但是,这里的悲田院,其性质、职能与孤独园相近,也是官营的机构,而不是民间设立的机构。它的开支主要由国家拨付。不过,与孤独园不同的是,悲田院的主持人多为僧人。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安排,是因为唐朝崇尚佛教,而佛教又讲慈悲为怀,所以将悲田院交给僧人管理在当时是最为合适的一种做法。
但是,唐朝末年曾出现过武宗灭佛的事件。据《旧唐书·武宗纪》载:武宗会昌五年(845年)灭佛,勒令僧尼还俗,悲田院一时无人主持。于是,在当年十一月甲辰,武宗下诏,规定长安、洛阳两京的悲田院,由地方长官选派德高望重的老年人主持其日常事务,将没收的寺院田产作为救济,以供悲田院的开支。于是,在武宗时期,悲田院便从僧人手里转到了政府的管辖之下。
到宋代以后,政府也设立了类似的机构。在北宋宋仁宗嘉佑(1056——1063年)之前,京城开封已建东、西福田院两座。在宋仁宗时期,出于仁政爱民的角度考虑,在嘉佑八年(1063年)又增设南北福田院,收容老幼废疾之人。于是,在宋朝中期,京城周围便已建成福田院4座。每到隆冬时节,主管福田院的官吏,就会走上开封的大街小巷,把流浪街头的孤儿、无依无靠的老人以及乞讨的贫民一并收容到福田院,供给食宿。
到北宋末年,也即宋徽宗时代,宋代的慈善机构又出现了新的景象。由于皇帝非常重视慈善事业,北宋的慈善机构数量不断增多,规模也日渐扩大,收养的老人、幼儿人数比此前有了大幅的增长。据《宋会要辑稿·食货六八·恩惠》记载,崇宁四年(1105年),宋徽宗曾下诏,命各地州府都建立福田院,以收养50岁以上的孤独老人。次年,全国各地的福田院改名居养院。居养院收养的老人,每人每天可得米一升,钱十文。之后,居养院普及到了县城。
由上述,我们可以知道,中国的慈善机构是从萧衍之后才大量出现的。所以,萧衍是中国慈善史上的一个重要的分界点。那么问题是,为什么历史发展到萧衍时期,会突然出现如此大范围的慈善机构建设呢?
要理解这个问题,必须要先了解南朝梁所处的时代。南朝梁所处的时代,正是南朝的阀阅力量不断遭到破坏的关键时期。所谓阀阅,是自东汉以来逐渐形成的一股社会力量。阀阅也就是大宗族,它们以名教为合法性之基础,以血缘身份为准入之标准,以察举制为控制工具,牢牢地掌握住了自东汉以来的社会顶 层。
阀阅的形成促成了社会资源的大量集中与人口的大量聚集。这一点是很好理解的,因为当阀阅占据大量土地后,便会产生出规模重大的失地农民,也即流民。这些流民无谋生之路,只得投身于豪门之下,“附托有威之门”。汉史名家唐长孺指出:“东汉以来,江南宗族中产生了豪门地主,他们拥有大量的土地和僮仆……户口耗减的严重性弄到‘少有丁夫’的程度。”这些投身于豪门的民户的地位在常人之下,是为奴婢。文士自然会以很多文雅的名字来称呼这些奴婢,比如案比、部曲、佃客等。但这些都不过是奴婢的不同说法,其本质相差无几,皆指依附强宗之人。这一现象一直持续到唐末才真正结束,但到南朝梁时期出现了重大的衰落。
大量人口集中到阀阅之下现象的出现,说明了两个问题:第一,南朝以前的政府是几乎没有固定的社会救助职能的。虽然政府会临时性的救助流民,但却并没有这一项固定的职能。第二,之所以政府没有这一项职能,是因为社会上有一个强大的主体存在,替代政府承担了此项职能。这个主体也就是为数众多的强宗。
但正如我们刚才说到的,强宗阀阅发展到南朝,却出现了重大的衰落。而究其原因,是因为它们在东晋时期长期的内讧,给了寒门以可乘之机。于是,以侯景为首的寒门势力乘机发动了战争,大肆屠杀豪门,给予强宗以重创。于是,强宗在人口承载能力上便也出现了一定程度的下滑。而这些被挤压出来的人口又无依无靠,只能由政府来承载。这是南朝梁设立孤独园的一个主要原因。
但仅凭这个原因还不足以解释孤独园的产生。这是因为在中国传统的理解上,慈善是家族内的事情。而既然是家族内的事务,哪怕是国君要给予布施,也不能成立一个专门的机构,圈养人口。所以,这里面还有其他因素在起作用。
要理解这一点,就要理解佛学对于儒学的冲击了。自东汉明帝以来,佛教逐渐进入我国,到南朝梁时期发展到一个小高潮。萧衍是以笃信佛教出名的,也自认为精通佛学。他曾组织开展过著名的“神不灭论”与“神灭论”之争。这也是中国佛学史上的一段佳话。而佛学是没有家庭观念的,比如《四十二章经》开头第一句就是“辞亲出家,识心达本,解无为法,名曰沙门。”但佛学又讲究三施,其中有一施是财施。又不讲究家庭观念,又讲究财施,两者相组合,便也就塑造出所谓的社会性救助机构了。理解了这一点,再来看萧衍及之后的慈善机构,便可以理解为何它们都带有佛教的元素了,比如悲田、福田,这些名词都来自于佛教。
综合上述两股历史长流,即从宗族到政府,从家族到社会,便也成就了中国慈善史的一次重要转型,即社会性慈善机构的成立。
(参考文献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