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百年英译(1820—1938):史实考辨与学理反思

2019-12-17 11:30郑锦怀
国际汉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典籍三国演义英译

□ 郑锦怀

一、《三国演义》英译之滥觞:鸦片战争之前

目前来看,最早被译成英文的中国文学作品是小说。1719年,威尔金森(James Wilkinson,?—1736)将《好逑传》部分章节译成英文(前三册)与葡萄牙文(第四册),①葛桂录:《中英文学关系编年史》,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4年,第44页。后由托马斯·珀西(Thomas Percy, 1729—1811)全部编译为英文,于1761年在伦敦出版。②同上,第58页。

相较于《好逑传》,《三国演义》的创作时间更早、文学史地位更高,但首个《三国演义》英译版本直到1820年才问世。1820年12月,汤姆斯(P.P.Thoms, 1791—1855)在《亚洲杂志》(The Asiatic Journal)第1辑第10卷总第60期上发表所 译“The Death of the Celebrated Minister Tungcho”(中译为《名相董卓之死》)的第一部分,由此开启《三国演义》的英译史。③P.P.Thoms, “The Death of the Celebrated Minister Tung-cho,” The Asiatic Journal 10.60 (1820): 525—532.不久,这篇译文的第二、三部分又分别载于《亚洲杂志》第1辑第11卷总第62期④P.P.Thoms, “The Death of the Celebrated Minister Tung-cho (Continued from Vol.X.page 532),” The Asiatic Journal 11.62(1821): 109—114.与总第63期⑤P.P.Thoms, “The Death of the Celebrated Minister Tung-cho (Concluded from page 114),” The Asiatic Journal 11.63 (1821):233—242.。此后直到鸦片战争爆发,再未见其他《三国演义》片断英译。

1.翻译动机

汤姆斯全名为Peter Perring Thoms(音译为“彼得·佩林·汤姆斯”)。他是英国东印度公司派给澳门印刷所的印刷工,跟随马礼逊(Robert Morrison,1782—1834)学习中文,马礼逊的不少著作都由汤姆斯印刷出版。更令人称奇的是,他最后居然成长为一名成就斐然的汉学家。⑥关于汤姆斯的生平与成就,详见郑锦怀:《彼得·佩林·汤姆斯:由印刷工而汉学家——以〈中国求爱诗〉为中心的考察》,《国际汉学》2015年第4期,第133—141、204页;易永谊:《野蛮的修辞:作为译者的汉学家汤姆斯》,《中国比较文学》2016年第2期,第99—115页。

通过文本比对可知,汤姆斯以毛纶、毛宗岗父子的评改本《三国志演义》(以下简称“毛评本”)为底本,其片断英译的首末两段分别出自第8回“王司徒巧使连环计,董太师大闹凤仪亭”第三段与第9回“除凶暴吕布助司徒,犯长安李傕听贾诩”最后一段。他在英文标题的脚注中指出:“本文节译自《三国志》,一本囊括了中国最著名内战的史书。中国人非常重视这本史书,不仅是因为其文学价值,还因为它包括(如同他们想象的那样)相关历史时期的战争与灾难的大量准确叙述。”①Thoms, op.cit., vol.10, p.525.可见,他似乎将《三国演义》与《三国志》混为一谈。虽然并不否认其文学价值,但他更认为《三国演义》是一部充斥着战争与灾难的史书。毛评本第8—9回恰恰充满了战争、争权夺利、阴谋诡计、灾难等等,可视为全书内容之浓缩。因此,他应当是要借此帮助西方读者了解中国历史。

2.翻译策略

汤姆斯字斟句酌,力争准确传达原文。对于人名、地名、官职等专有名词,他主要采用音译之法。至于正文,他采取了以下三种翻译策略:

1)调整故事单元,以适应英语读者的阅读习惯。比如,毛评本各回均有回目,但汤姆斯却根据内容另取题名,以便紧扣主题,让读者一目了然。又如,毛评本常常插入一些评论性的诗词,但西方小说却没有这种传统,所以汤姆斯选择将其删略不译。再如,毛评本第8回前两段讲述孙策以黄祖换回孙坚尸体之事,与董卓无关,所以汤姆斯亦将其略去不译。

2)对原文字词加以扩充阐释。《三国演义》使用了众多具有特殊意义的词汇,而一般的英语读者对此毫无了解。于是,汤姆斯在译文中对其加以阐释、扩充,包括增添背景知识、添加注释文字、采用归化译法等,以帮助英语读者顺畅阅读。比如,他将“长安”译成“the imperial city Chang-gan”②Ibid., p.526.,特地指出长安是帝都。又如,他将“箸”译成“the chopsticks”,同时添加脚注:“With these the Chinese lift their food to their mouths.”③Ibid., p.528.再如,玉具有鲜明的中国文化色彩,西方人却少有了解,所以他不用“jade”来译“玉”,而是改用西方人熟知而艳羡的“diamond”(钻石)④Ibid., p.527.。

3)增删文字,以表现感情色彩。汤姆斯有时在译文中添加评点文字,有时则将原文字词略去不译,或者所用字词与原文意义有别。这些增删经常表现出强烈的感情色彩。比如,在翻译“卓即命于座前,或断其手足,或凿其眼睛,或割其舌,或以大锅煮之”一句时,他添加了“still more miserable”⑤Ibid., p.528.,以表现他对俘虏的同情,进而凸显董卓的残暴。

二、《三国演义》英译之拓展:晚清时期

1849年,卫三畏(S.W.Williams, 1812—1884)再次尝试英译《三国演义》片断。此后,《三国演义》英译之路取得较大拓展。这主要表现在译文数量剧增、载体类型多样化,译者的国籍与身份呈现多元化趋势,翻译目的与译介策略多元化等方面。

1.译文数量剧增,载体类型多样化

鸦片战争以后,中西交流益加频繁。在这种大背景下,《三国演义》的英译版本剧增。

1849年6月,卫三畏的《三合会誓词,及其渊源》(“Oath taken by members of the Triad Society,and notices of its origin”)载《中国丛报》(The Chinese Repository)第18卷第6期,其中一个脚注选译《三国演义》第1回中跟桃园结义相关的部分内容。⑥S.W.Williams, “Oath taken by members of the Triad Society, and notices of its origin,” The Chinese Repository 18.6 (1849):281—295.

1861年5月25日,《周刊》(Once a Week)第4卷总第100期刊登亚历山大(G.G.Alexander,1821—1897)译写的《中国历史一章,大臣的计谋》(“A Chapter of Chinese History.The Minister’s Stratagem”)。该文首先介绍汉末三国历史,然后节译毛评本第8回“又一日,卓于省台大会百官,列坐两行”到第9回“将吏皆呼万岁”。1869年,亚历山大将其1861年英译版本改编为《貂婵,译自中文,五幕剧》(Teaou-shin.A Drama from the Chinese.In Five Acts),由英国伦敦的兰肯公司(Ranken and Company)出版。这是目前所见由《三国演义》故事改编而成的首个英文剧本。

1875年1月,X.Z.(真实姓名待查)编译的《三国志》(“San Kuo Chih”)载《中国评论》(The China Review)第3卷第4期。该文首先介绍陈寿与罗贯中二人及汉末三国历史,然后节译《三国演义》第1—9回。①X.Z., “San Kuo Chih,” The China Review 3.4 (1875): 191—205.

1876—1880年间,司登得(G.C.Stent,1833—1884)将《三国演义》中跟诸葛亮生平相关的内容选译为英文,连缀成篇,题为《孔明生平概略》(“Brief Sketches from the Life of K’ungming”),连载于《中国评论》第5卷第5、6期,第6卷第2、3、4、6期,第7卷第1、2、4、6期,及第8卷第1、2期。

翟理斯(Herbert Giles, 1845—1935)多次节译《三国演义》。他首先节译第78回“治风疾神医身死,传遗命奸雄数终”中的神医华佗故事片段,载于其《历史上的中国及其他》(Historic China and Other Sketches,伦敦汤姆斯·德·拉律公司[Thos.De la Rue & Co.] 1882年出版)。1900年,他重新译述华佗故事,附上对《三国演义》的介绍,载于其《中国文学史》(A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伦敦的威廉·海涅曼公司[William Heineman]与纽约的D.阿普尔顿公司[D.Appleton and Company] 1901年出版)。后来,他据《三国演义》第2—3回中的“十常侍”专权故事摘译《宦官挟持皇帝》(“Eunuchs Kidnap an Emperor”),又据书中的关羽故事摘译《战神》(“The God of War”),均载于其《古文选珍(增订版)》(Gems of Chinese Literature [Revised and greatly enlarged],上海别发洋行[Kelly & Walsh] 1922年、伦敦伯纳德•夸里奇出版公司 [Bernard Quaritch] 1923年出版,分为上、下两卷)。

1886年,阿恩德(C.Arendt, 1838—1902)的《希腊与中国文学的相同之处》(“Parallels in Greek and Chinese Literature”)发表在《北京东方学会杂志》(Journal of the Peking Oriental Society)第1卷第2期。阿恩德在文中选译了《三国演义》第41、42、108回。

1889年11月,《中国评论》第18卷第3期刊登邓罗(C.H.Brewitt-Taylor, 1857—1938)的《孙策之死》(“The Death of Sun Tse [孙策 ]”),即译自《三国演义》第29回“小霸王怒斩于吉,碧眼儿坐领江东”中与孙策遇刺相关的内容。其后,他将第68回“甘宁百骑劫魏营,左慈掷杯戏曹操”中与左慈相关的内容译为《魔术》(“Conjuring”),载1890年9月《中国评论》第19卷第2期。1892年,他又在《中国评论》第20卷第1期发表《深谋的计策与爱情的一幕》(“A Deep-laid plot and a love Scene from the San Kuo”),节译自第8回“王司徒巧使连环计,董太师大闹凤仪亭”。

1894年,卜舫济(F.L.Hawks Pott, 1864—1947)节译《三国演义》部分章节,题为《一部中国历史小说》(“A Chinese Historical Novel”),载 1894 年4月21日《字林西报》(The North-China Daily News)第3版及1894年4月27日《北华捷报》(The North-China Herald and Supreme Court & Consular Gazette)第52卷总第1395期第653—654页。1902年,他又节译了第29回“小霸王怒斩于吉”、第41回“赵子龙单骑救主”与第46回“用奇谋孔明借箭”,题为《〈三国演义〉节译》(“Selections from‘The Three Kingdoms’”),载《亚东杂志》(The East of Asia Magazine)第1卷第2号。

1898年,美国芝加哥的公廷发刊所(The Open Court Publishing Company)出版了甘霖(Rev.George T.Candlin, 1853—1924)的《中国小说》(Chinese Fiction)。该书评介了十多部中国古典小说,并选译了各书的部分章节。其中,《三国演义》英译片断包括毛评本《三国演义》开首的《调寄〈临江仙〉》,第1回“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中的“桃园结义”,第5回“发矫诏诸镇应曹公,破关兵三英战吕布”中的“关羽温酒斩华雄”等。②George T.Candlin, Chinese Fiction.Chicago: The Open Court Publishing Company, 1898, pp.16—28.

1905年,上海美华书馆(Presbyterian Mission Press)出版了施约翰(Rev.John Clendinning Steele,1868—?)的《第一才子书三国演义第四十三回,“舌战”》(The43rd Chapter of the Three Kingdom Novel, “The Logomachy”),节译自《三国演义》第43回“诸葛亮舌战群儒,鲁子敬力排众议”。1907年,该译本改题为《舌战,第一才子书三国演义第四十三回》(The Logomachy, Being The43rd Chapter of the Three Kingdom Novel)再版。初版本与再版本除书名有别之外,并无重大差异,故而可以视为同一种英译版本。

如上所述,晚清时期,10位译者完成了总计17种《三国演义》英译版本。其中,仅司登得的《孔明生平概略》与翟理斯的《战神》贯穿《三国演义》全书的多数章节,其他则仅译自《三国演义》的少数几回。至此,《三国演义》第1—9、29、41—43、46、68、78、108回均被译成英文,推动了该书在英语世界的传播。同时,其载体呈现出多样化态势,包括:

1)外文报刊

此类载体最多,包括6种外文报刊。《中国丛报》《周刊》《北京东方学会杂志》《北华捷报》与《亚东杂志》各刊登1种《三国演义》英译版本,《中国评论》则刊登了5种。不过,《中国丛报》所载《三国演义》英译片断只是卫三畏所撰研究论文《三合会誓词,及其渊源》的一个脚注,所以亦可以将其载体归于“学术著述”一类。

2)学术著述

此类载体有4种,包括学术论文或学术专著。翟理斯、阿恩德与甘霖完成的《三国演义》英译片断均是其英文著作或论文的有机组成部分。

3)英译单行本

此类载体有2种。亚历山大改编的《貂婵,译自中文,五幕剧》虽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译本,但从变译理论的视角来看,它亦是《三国演义》的一种英译变体。施约翰的《三国演义》第43回英译单行本虽有1905年初版本与1907年再版本,但书名有别、内容无异,故而只计为1种。

4)中国古典小说译文选集

此类载体仅有1种,即翟理斯的《古文选珍(增订版)》,内收《宦官挟持皇帝》与《战神》。

2.译者的国籍与身份呈现多元化趋势

晚清时期的《三国演义》英译者当中,除X.Z.尚未查清之外,其他9人的国籍、生平活动、著译情况等已经基本清晰。

首先,这9人分属三国,即英国6人(亚历山大、司登得、翟理斯、邓罗、施约翰、甘霖)、美国2人(卫三畏、卜舫济)、德国1人(阿恩德)。这表明《三国演义》的英译队伍不仅局限于英语国家,而是已经扩展到其他语种国家。

其次,这9人当中,有4人(卫三畏、卜舫济、施约翰、甘霖)当过传教士,有3人(卫三畏、翟理斯、阿恩德)担任过外交官,有2人(司登得、邓罗)曾经在中国海关任职,有3人(邓罗、卜舫济、甘霖)在中国担任过教职,另有3人(卫三畏、翟理斯、阿恩德)返回祖国之后亦在大学担任过教职,还有1人(亚历山大)为英国少将。这表明,《三国演义》的影响人群越来越大。

再次,在总计10位译者当中,推出过1种《三国演义》英译的有6人(卫三畏、X.Z.、司登得、阿恩德、施约翰、甘霖),占到6成;推出过2种以上《三国演义》英译的有4人,分别是亚历山大(2种)、卜舫济(2种)、邓罗(3种)与翟理斯(4种),占到4成。这表明,对《三国演义》长期保持译介兴趣的人不在少数。

最后,除X.Z.身份不明之外,其余9人都在汉学研究的某些领域(如汉籍外译、中国历史文化研究、中国语言研究等)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均可以冠以“汉学家”之名。可以说,《三国演义》逐渐获得了西方汉学界的广泛关注,影响力越来越大。

3.翻译动机多元化

鸦片战争以前,汤姆斯更加重视《三国演义》的史学价值而非文学价值,而晚清时期10位《三国演义》英译者的翻译动机则呈现出多元化态势。由于有些译者未在其译文或译本中明确说明缘由,此处只能对部分译者的翻译动机进行分类探讨。

1)出于学术研究之需要

这一翻译动机在卫三畏、翟理斯、阿恩德与甘霖四人身上表现得较为明显。

卫三畏在《三合会誓词,及其渊源》中探讨了中国古代地下组织三合会成员的誓词,以及这些誓词的渊源所在。其中某些誓词涉及桃园结义,所以卫三畏便在一条脚注中选译了《三国演义》第1回里的相关内容。

《三国演义》是中国古典文学名著之一,任何中国文学史研究者都无法避而不谈。正因为如此,翟理斯在其《中国文学史》里重新译述华佗故事,并且附上对《三国演义》的介绍文字。阿恩德在其《希腊与中国文学的相同之处》中选译《三国演义》部分章节,以便对希腊文学与中国文学进行比较研究。甘霖的《中国小说》旨在评介包括《三国演义》在内的中国古典小说名著。为了向读者呈现《三国演义》的真实面貌,甘霖自然要选译其中的若干内容。比如,他选译《调寄〈临江仙〉》是为了让读者对《三国演义》的作者产生兴趣①Candlin, op.cit., p.18.,选译毛评本第1回中对关羽相貌的描写则是为了让读者较为直观地了解中国古代英雄②Ibid., p.20.。

2)为学习中文的外国人提供材料

这一翻译动机在施约翰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施约翰之所以将《三国演义》第43回译成英文并由上海美华书馆推出单行本,就是要为学习中文的外国人提供一种有益的读本。因此,该译本不仅收录了《三国演义》第43回“诸葛亮舌战群儒,鲁子敬力排众议”中文全文,还附有出版导言、译者序、人物索引、地图,以及对人名、地名、朝代名等专有名词的注释等。可惜该书仅译一回,内容单薄、分量不足,使得它在《三国演义》英译史上的重要意义大打折扣。

此外,邓罗在此期间三次英译《三国演义》片断的原因也与施约翰类似,但这一翻译动机在其《三国演义》英文全译单行本出版之时表现得更为直接——该书版权页明确印着“Especially prepared for the use and education of the Chinese People”与“专备为中国人民之用”。③Charles Henry Brewitt-Taylor, San Kuo, or 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Vol.I.Shanghai, Hongkong, and Singapore: Kelly & Walsh, 1925, Copyright page.

3)对三国时期历史文化感兴趣

这一翻译动机在亚历山大、X.Z.、司登得、卜舫济等人身上表现得相对明显。

亚历山大不仅直接将其《三国演义》英译片断取名为《中国历史一章,大臣的计谋》,还在文中将《三国演义》译为《三国史》(History of the Three States)。事实上,他还出版过两本汉学著作,分别研究孔子与老子。由此可见亚历山大对中国历史文化的浓厚兴趣。

X.Z.在其《三国志》开首便指出,三国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有趣的时代之一,其中充满了计谋、反计谋、谋杀、战争与各种各样的阴谋诡计,而描述这些内容的《三国演义》甚至号称“第一才子书”④X.Z., op.cit., p.191.。这表明,X.Z.是出于对三国历史的兴趣而在其文中介绍汉末三国历史并节译《三国演义》第1—9回。

司登得在《孔明生平概略》开首的“绪言”(Introductory remarks)中提到,中国从古到今的所有政治家或将领当中,很少有人像孔明(诸葛亮)那样因智慧、忠诚、勇敢等伟人特质而受到普遍崇敬;他的名字成为优良品德的代称,他是当代新晋政治家的楷模;那些想青史留名之人都学习、应用他的军事谋略;他使用的计谋成为散文与诗歌作品的主题,他的事迹也进入了许多戏剧。⑤G.C.Stent, “Brief Sketches from the Life of K’ung-ming,” The China Review 5.5 (1877): 311.可见,司登得高度评价孔明的品质与能力,所以专门摘译了《三国演义》中与孔明相关的内容,以飨读者。

卜舫济也是由于孙策、赵云与孔明是《三国演义》全书中极具个性魅力的重要人物,所以才会节译《三国演义》中最能呈现这三人魅力的相关章节,即第29回“小霸王怒斩于吉”、第41回“赵子龙单骑救主”与第46回“用奇谋孔明借箭”。

4.译介策略多元化

晚清时期,随着《三国演义》译者队伍的扩大及其身份、经历等的多元化,其译介策略也显得多姿多彩。

1)改变体裁

亚历山大先于1861年采用意译之法(free translation)节译了毛评本第8—9回。⑥G.G.Alexander, Teaou-shin.A Drama from the Chinese.In Five Acts.London: Ranken and Company, 1869, Preface.1869年,他又据其1861年英译版本,将原故事改编为更适合西方人欣赏习惯的五幕剧。从小说到戏剧,这个变化无疑极其引人注目。

2)论译结合

如前所述,翟理斯、阿恩德、甘霖均将其《三国演义》英译片断当成其学术著述的组成部分。

3)摘译相关章节,连缀成篇

在《三国演义》中,一些重要角色的活动贯穿全书的若干章节。一些译者就将这些章节中的相关内容摘译成英文,并连缀成篇,以便向读者比较全面地展现这些角色的重要活动与性格特质。比如,司登得就将《三国演义》中与诸葛亮生平相关的内容选译为英文,再连缀成篇,以《孔明生平概略》为题名,连载于1876—1880年的《中国评论》。又如,翟理斯不仅从《三国演义》第2—3回中摘译了描写十常侍专权故事的《宦官挟持皇帝》,还据书中许多章节摘译了描写关羽生平活动的《战神》,均收入其《古文选珍(增订版)》。

4)添加插图

《三国演义》版本众多,各有特色。绣像本《三国演义》尤其突出,因为书中提供了大量插图,能够较为直观地为读者展现各个角色的形象特征。一些译者认识到这类插图的魅力,于是在其英译片断中加以移植,既能够对译文文本起到引导、阐释与形象化传播的作用,还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译者队伍乃至西方人对中国之认识的演变过程。①宋丽娟、孙逊:《“中学西传”与中国古典小说的早期翻译(1735—1911)——以英语世界为中心》,《中国社会科学》2009年第6期,第196页。比如,亚历山大在其《中国历史一章,大臣的计谋》中直接从绣像本《三国演义》中移植了“张飞”“关公”“曹操”②G.G.Alexander, “A Chapter of Chinese History.The Minister’s Stratagem,” Once a Week 4.100 (1861): 608.“董卓”③Ibid., p.609.“貂蝉”与“吕布”④Ibid., p.610.共6张绣像插图。又如,甘霖在其《中国小说》一书中也移植了“关羽”“张飞”“昭烈帝”(孙策)、“貂蝉”“吕布”“吴大帝”(孙权)、“诸葛亮”“曹操”与“华佗”⑤Candlin, op.cit., pp.11—27.共9幅绣像插图,另外还有《西游记》的“四圣试禅心”“孙行者三调芭蕉扇”与“行者一调芭蕉扇”⑥Ibid., pp.36—40.共3幅插图。

三、《三国演义》英译之低谷中的高潮:民国前期

1.英译版本数量略有回落

在施约翰(1905年)之后,直到1921年才又有人推出《三国演义》英译片断。是年,纽约的弗雷德里克·A.斯托克出版公司(Frederick A.Stokes)推出了马顿斯(Frederick Herman Martens,1874—1932)转译的《中国神话故事集》(Chinese Fairy Book),内有由《三国演义》第11回糜竺遇见火德星君故事译述而成的《火神》(“The Fire God”),以及由第77回“玉泉山关公显圣”译述而成的《战神》(“The God of War”)。

1923年,《皇家亚洲文会北中国支会会刊》(Journal of the North-China Branch of the Royal Asiatic Society)新第54卷刊登了杰米森(C.A.Jamieson,生卒年不详)的《诸葛亮与箭》(“Chugoh Leang and the Arrows, [Hero of the ‘Three Kingdoms’]”),即“草船借箭”。

1925年,邓罗历经多年努力才最终完成的《三国》(San Kuo, or Romance of the Three Kingdoms)由别发洋行分为两卷在上海、香港与新加坡三地出版,这是《三国演义》的第一种英文全译本。

1925年,《中国科学美术杂志》(The China Journal of Science and Arts)第3卷第5、6、7、8号连载了潘子延(Pan Tze-yen,英文名Z.Q.Parker,生卒年不详)翻译的《三国演义之赤壁之战》(“The Story of the Three Kingdoms: The Battle of the Red Cliff”),即为《三国演义》第42—50回故事的节译,从“诸葛亮舌战群儒”起,至“关云长义释曹操”止。这四篇译文各有标题,分别是《刘备联合孙权》(“Liu Pei’s Alliance with Sun Chuan”)、《刘备会周瑜》(“The Meeting of Liu Pei and Chou Yu”)、《孔明周瑜定立破敌之计》(“Kung Ming and Chou Yu Deciding Upon the Means of Counter Plotting the Enemy”)与《借东风》(“How to Obtain the South East wind”)。1926年,上海商务印书馆将这些英译片断合而为一,推出了单行本。⑦王丽娜:《中国古典小说戏曲名著在国外》,上海:学林出版社,1988年,第11—12页。

1927年,倭讷(E.T.C.Werner, 1864—1954)转译的《中国宗教信仰与哲学观点通史》(A History of the Religious Beliefs and Philosophical Opinions,from the Beginning to the Present Time)由河北献县出版社(Hsien-hsien Press)正式出版。该书第77课选译了《三国演义》第15、25、35、46、52回中跟三国时期民间迷信相关的内容。①E.T.C.Werner, A History of the Religious Beliefs and Philosophical Opinions, from the Beginning to the Present Time.Hsienhsien: Hsien-hsien Press, 1927, pp.739—740.

1937年3月,阿林敦(L.C.Arlington, 1859—1942)和艾克敦(Harold Acton, 1904—1994)编译的《戏剧之精华》(Famous Chinese Plays)由上海字林报社(North-China Daily News)印刷、北平法文图书馆(The French Book Store)发行。该书收录了据三国故事改编的7种京剧剧本,分别是《战宛城》《长板坡》《击鼓骂曹》《捉放曹》《群英会》《黄鹤楼》与《貂婵》。

1938年,伦敦约翰·默里出版社(John Murray)出版了翟林奈(Lionel Giles, 1875—1958)编译的《中国列仙:传记选》(A Gallery of Chinese Immortals,Selected Biographies),其中第六章“三国时代”(“The Three Kingdoms”)节译了《三国演义》里的华佗故事,题为“Hua T’o”。②Lionel Giles, A Gallery of Chinese Immortals, Selected Biographies.London: John Murray, 1938, pp.70—76.

综上,1921—1938年间,共有14种《三国演义》英译版本问世。此后直至1949年,未见他人再去英译《三国演义》。跟晚清时期相比,民国前期《三国演义》英译版本的数量略有回落。但是,别发洋行于1925年推出邓罗的《三国演义》英文全译本,使得《三国演义》英译事业达到了一个相对而言的巅峰。

2.出现新的译介策略

民国前期,《三国演义》英译者采用的译介策略有所创新。

首先,开始有译者将《三国演义》的其他外文版本转译成英文。马顿斯的《中国神话故事集》转译自卫礼贤(Richard Wilhelm, 1873—1930)的德文译本《中国民间故事集》(Chinesisch Volksmarchen),倭讷的英译本《中国宗教信仰与哲学观点通史》则转译自戴遂良(Leo Wieger,1856—1933)的法文著作《中国宗教信仰与哲学观点通史》(Histoire des Croyances Religieuses et des Opinions Philosophiques en Chine)。

其次,开始有译者关注《三国演义》的衍生版本,比如京剧。阿林敦与艾克敦在其《戏剧之精华》中首次将7种由三国故事改编而成的京剧剧本编译成英文,仍然以戏剧的形式呈现在读者面前,并附曲谱与插图。这无疑是一种相当新奇的译介方法,对某些英语读者来说颇有吸引力。

3.译者队伍呈现新特点

民国时期,仅有6位译者(马顿斯、杰米森、邓罗、潘子延、倭讷、翟林奈)与1对译者组合(阿林敦和艾克敦)推出过自己的《三国演义》英译版本,但他们呈现出跟以往不同的新特点。

首先,中国本土译者开始走上《三国演义》英译的历史舞台。此人就是潘子延。他曾是上海邮政局职员,生平待考。他还将冒襄(字辟疆)悼念董小宛的《影梅庵忆语》译成英文,书名为The Reminiscences of Tung Hsiao-wan,由上海商务印书馆于1931年出版,颇有影响。③Pan Tze-yen trans., The Reminiscences of Tung Hsiao-wan.Shanghai: The Commercial Press, 1931, p.xv.

其次,子承父业,父子先后推出《三国演义》英译片断。翟理斯曾多次选译过《三国演义》的若干片断,其子翟林奈亦在《中国列仙:传记选》中节译了《三国演义》里的华佗故事,这实是《三国演义》英译史上的一段佳话。

再次,阿林敦与艾克敦一起将7种三国题材的京剧剧本译成英文,开创了多人合作译介《三国演义》的新风气。这种例子在中国典籍外译史上屈指可数,值得注意。

四、《三国演义》英译史研究的学理反思

多年来《三国演义》英译史研究取得的成就不容否认,但其中仍有若干问题,包括未能正确考录《三国演义》英译者的汉名或约定俗成的中文译名、英译版本的题名或者书名、出版机构,或者由于各种原因(有时甚至可能是因为粗心大意)而遗漏了某些重要的英译版本等。事实上,这些问题广泛存在于中国典籍外译史研究领域。它们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中国典籍外译史研究论著的可信度与准确度,阻碍了相关研究的深入推进,需要加以关注和反思。

1.反思:中国典籍外译史研究著述应当如何撰写。

试看以下两例:

例1:18世纪最引人注目的中国文学翻译,当推配尔西在1761年介绍给英国读者的《好逑传及其他》。①张弘:《中国文学在英国》,广州:花城出版社,1992年,第55页。

读完上句,有多少读者知道“配尔西”是何许人物,“《好逑传及其他》”到底是何种书籍,该书又由哪个出版机构出版?绝大多数读者,无论是专业学者还是普通大众,恐怕都不明究竟。事实上,“配尔西”的英文姓名为Thomas Percy,“《好逑传及其他》”是由他编译、R. & J.多兹利兄弟公司(R.and J.Dodsley)于1761年在伦敦出版的Hao Kiou Choaan, or The Pleasing History。②该书书名极长,全称如下:Hau Kiou Choaan, or, the Pleasing History.A Translation from the Chinese Language: To Which Are Added: I.the Argument or Story of a Chinese Play, II.A Collection of Chinese Proverbs, and III.Fragments of Chinese Poetry.With Notes.

例2:《好逑传》(Hao Kiou Choaan or The Pleasing History, A Translation from the Chinese Language),译者不详,1761年伦敦R. & J.多利兹出版社出版了由托马斯·帕西(Thomas Percy)主教编辑的二版四卷本。③《中国古典小说戏曲名著在国外》,第317页。

跟例1相比,例2的介绍为读者提供了更多信息,包括《好逑传》英文译本的书名及其编译者的英文姓名。但是,读者无法知道这个译本的英文书名其实还要更长,也无法直接知道“R. & J.多利兹出版社”到底是哪一家出版机构,更不知道书中所译中国典籍并非只有《好逑传》。

如此这般,由《三国演义》英译史研究扩展到整体的中国典籍外译史研究,不能不产生一个疑问:研究者应当怎样撰写中国典籍外译史研究著述,应当如何向读者介绍中国典籍在国外的翻译与传播史实?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必须弄清楚要为谁书写中国典籍外译史?或者说,中国典籍外译史著述的潜在读者究竟是谁?就国人撰写的中国典籍外译史研究著述而言,其最主要的潜在读者肯定是以汉语为母语之人。他们可能是具备一定外文水平的专业学者,也可能是只懂中文不通外文的普通大众,但他们肯定都对中国典籍在国外的翻译与影响颇感兴趣。

知道潜在读者是谁,也就大致懂得应当为其提供哪些信息。何人(who)、何时(when)、何地(where)、何物(what)、为何(why)、如何(how),这六个“何”正是读者想要在中国典籍外译史研究著述中了解的主要内容,需要一一阐述清楚。

1)何人(who):即译者到底是谁,外文姓名叫什么,是否取有中文名,或者其通用译名为何,以及他的生平活动与著译成就为何等等。

2)何时(when):即译者于何时开始、又于何时完成其翻译活动,以及其译文于何时发表或其译本于何时正式出版等等。

3)何地(where):即译文于何种报刊杂志上发表,或收于何种著译文集当中,或译本由何种出版机构在何地出版等等。事实上,何时(when)与何地(where)经常密不可分,需要一并考察。

4)何物(what):即译文所据原文为何。中国典籍经常版本众多,而译者在进行翻译时肯定选择了其中的某一版本,或者是以某一版本为主,又参考了其他某些版本。因此,研究者需要考察清楚译者到底采用了哪种版本的中国典籍作为底本。

5)为何(why):即译者的翻译动机是什么,他为何而译,想达到何种目的等等。

6)如何(how):即译者采取了何种翻译策略,是直译或是意译,或两者兼而有之;译文或译本呈现出归化或是异化色彩,或者两相交杂等等。

此外,虽然国内研究者基本上是以中文为工作语言,但其研究对象却是被译成外文的中国典籍,或者确切地说,是中国典籍的外译版本。想要将这些外译版本的相关信息介绍清楚,无疑要用到大量的外文。因此,在介绍中国典籍外译版本的篇名或书名、报刊名称、出版机构名称等重要内容时,研究者最好一并提供中文与外文信息,至少在这些内容首次出现时应当如此,既方便普通读者了解情况,也能为其他专业学者提供线索。

2.启示:译介策略多元化是中国典籍外译的必行之路。

当前,中国政府与民间力量都在大力推进“中国文化走出去”战略,而中国典籍外译活动是其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前文对《三国演义》英译史实的考察也提供了一点极其重要的启示,即应当采取多元化的译介策略,以促进中国典籍外译活动的繁荣发展。

首先,译者队伍应当多元化。

目前所见,1820—1938年,共有18位译者(含16位个人译者与1对译者组合)推出过32种《三国演义》英译版本(包括英译片断与英译单行本)。这18位译者的国籍与身份均呈现出多元化态势,既有英国人、美国人、德国人,也有中国本土译者;既有传教士、外交官、教师、海关职员,也有邮局职员。这种多元化的译者队伍正是推动中国典籍外译事业所必需的重要条件。应当吸引更多国籍、更多行业的具备双语或多语能力的专家学者参与到中国典籍外译事业中来,推出各具特色、各有魅力的中国典籍外译版本,使中国文化得以在国外更加广泛地传播开来,并对全世界人民产生更加深远而持久的影响。

值得注意的是,这18位译者当中,只有潘子延是中国人。1949年以后,虽然还有杨宪益等名家参与到《三国演义》英译事业中来,但中国本土译者还是太少。这表明,当前应当大力培养中国本土的高水平翻译大军,积极主动地参与“中国文化走出去”战略,并争取在其中发挥引领作用。

其次,译介策略应当多元化。

1949年之前,总共有32种《三国演义》英译版本问世,而译者们采用的译介策略可谓丰富多彩。这主要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载体多元化。在总共32种《三国演义》英译版本当中,13种载于报刊杂志,12种收入译文集,4种载于学术著述(报刊论文或单行本),3种推出单行本。

第二,体裁多元化。《三国演义》的最终呈现形式已经不仅局限于小说,而是出现了翻译变体,包括亚历山大改编的五幕剧,以及阿林敦和艾克敦合译的三国题材京剧选集。

第三,切入点多元化。《三国演义》内容丰富,政治、军事、历史、文化、宗教、迷信等无所不包,不同读者可以从《三国演义》中找到与众不同的魅力。同样,译者可以选择多元化的切入点,向读者呈现《三国演义》的不同侧面。比如,卫三畏注意到桃园结义对后世中国民间社团产生的深远影响,倭讷呈现了三国时期的民间迷信,司登得、施约翰、杰米森与潘子延分别向读者展示了诸葛亮的智者形象,翟理斯与翟林奈父子先后向读者呈现了华佗的神医形象,翟理斯与马顿斯分别描绘了关羽的战神形象。

以上三大特点也是值得典籍外译界学习的宝贵经验。简而言之,在推进中国典籍外译时,不能一味追求整齐划一,而应当采取丰富多彩的译介策略,通过形式多样的载体,向外国读者呈现中国文化的方方面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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