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培源 姜洁冰
近年来,包括《网络安全法》在内的各类法律、行政法规、规范性文件相继出台,网信办等相关部门针对即时通讯工具、互联网群组、公众账号、微博客、移动互联网应用程序,以及互联网直播服务等发布规范性文件,推动网络治理,营造网络良好空间环境,成为实现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然而,网络舆论的生成和演变依然有其特定的客观规律,尽管官方加快了规范互联网的进程,明确了互联网治理的路径和手段,并逐步形成了系统化、制度化的管理引导体制机制,但网络舆论的“众声喧哗”依然存在,随着时间的推移更显“人声鼎沸”。热点事件的互联网首发率、新媒体事件的激增反转现象、网络群体事件的涌现,无不提示了这样的事实:网络舆论的重要性凸显,但网络舆论的治理有待进一步深化。面对这一新情况,重新认知社会舆论,形成与时俱进的跨学科网络舆论态势感知方法,显得尤为迫切。
进入21世纪,网络舆论研究成为学术热点之一,围绕网络舆论的认知,以往研究大多从微观和宏观两个层面展开。从微观来看,主要聚焦舆论构成要素展开分析或进行对比,如研究者根据舆论的生成要素划分为舆论主体、舆论客体、中介、议题、场域、反馈等;从宏观上看,有研究者在伍哈德·切尔德斯等人总结的公共舆论的诸种定义之上,提炼出“作为结果”和“作为过程”的两种认知网络舆论的路径;也有研究者提纲挈领指出在舆论研究的取向上,存在着“管理型研究”和“批判型研究”之间的分野。可以说,对网络舆论的研究已经从早期围绕概念、定义、内涵、功能等具象讨论转向包括舆论形态、社会环境、传播技术等在内的更为宏观的视角。
网络舆论不是民意的全部,其内部竞争、分化也同时存在,很难形成统一全局的一致性意见。但不可否认,网络舆论的基本态势是观察和触摸当下社会脉搏最重要的窗口之一。研究者指出,源于传播技术的发展和社会大环境的变迁,网络舆论产生了显著的形态变化,包括舆论载体转移、潜舆论显化、显舆论复杂化、行为舆论虚拟化、情绪表达等。不仅是互联网舆论,整个社会舆论形态都在悄然变化,舆论形态的转变机理是复杂的,社会环境、传播技术和公众意识等不同要素的变化已经从根本上改变了社会舆论的基本格局。
社会环境的改变,提升了公众网络政治参与的热情,形成了一个具有多维度混合型参与的社会。这也激发了公众在公共事务中的自治、独立之特质,从而理性参与公共舆论的重要性随之凸显。网络传播技术的变革实际上内嵌于社会环境发展之中,已经有大量的研究结果表明:首先,技术变革可以产生相当的政治影响。其次,传播技术的发展恰恰链接了外界的环境和身处社会中的公民,使得潜舆论显性化,社会舆论进一步激活。最后,环境和技术的耦合也是重要因素,即公众在进一步媒介化的环境中如何型塑自己,同时又通过政治参与改变舆论生态。综合来看,中国当下形成了一块特殊的“公共空间”,这种空间介于政府和民间、介于政治与非政治、链接虚拟与现实、涵蓄潜舆论和显舆论,带来观念、情绪分化,条块化、层次化、结构化的网络舆论版图初步显现。
面对上述舆论格局的复杂现状,尤其在涉及官民互动的网络舆情热点事件中,网络舆论的区隔分化现象更为显著。针对这一现象,一种经典的回答样式近来总被提及,即“两个舆论场”。新华社前总编辑南振中认为,当下中国存在两个舆论场,一个是以党报党刊、电视台、通讯社等为主的“主流媒体舆论场”,宣传党和国家政策,弘扬核心价值观;另一个是以民众为主,依托于口耳相传,特别是互联网的“民间舆论场”,公民讨论时事,针砭时弊,品评政府公共管理。
应该指出,上述两种形态的界定当然有其重大意义,这一提法简明扼要地从中观层面指出了当前中国舆论的“条块”特点,并且蕴含着传播学中群体动力学等原理,并且后续研究也蔚为大观。但是,正如批评者指出的,很多“舆论场”的概念听起来新颖别致,仔细推敲,大多自相矛盾,繁琐重叠,背离舆论逻辑。研究者指出,当代社会只有人际舆论场、自媒体舆论场和传统媒体舆论场三种,而后者,只有在一定条件下才有舆论场的资质。
因此,对于传统“两个舆论场”的概念需要重新考察。笔者认为,所谓“两个舆论场”只是一个形象的提法而非严谨的学术概念,其意在探析官民在意见交流与共识达成方面为何存在问题。这种提法的本源意义是指官民在面对同一现象前,他们的思考路径、关怀重心和话语方式等存在分歧甚至对立,从而形成了存在壁垒的两种话语空间,加大了对话的难度,削弱了沟通的效果。至于两种空间内部的意见是否是所谓“舆论”已经不再重要,而强调打破“两个舆论场”就是追求官民沟通对话,减少意见分歧,增加彼此信任,最终达成共识的过程。因此“两个舆论场”最大的贡献不在于科学准确指出了当下中国的舆论分布与态势,而是体现出了官民互通互信的价值取向。面对林林总总的“舆论场”概念之争,归根到底,从宏观上来看就是社会公共领域,不同的“舆论场”只是公共领域之下的不同“子场域”。
正是认识到上述概念的本质意涵和适用限度,笔者拟借助国际关系理论中的“均势论”重新解释复杂的中国网络舆论现状。毫不夸张,均势理论是国际政治理论中最古老、最持久、最有争议的理论之一。华尔兹曾说,如果有任何具有特征性的国际政治理论的话,那就是均势论。作为一种现象,均势理论则可以追溯到我们的春秋战国、古希腊城邦等时期。戴维·休谟指出,自古代至18世纪,人类一直实践着均势理论。但即便在今天,关于均势的概念和内涵依然比较模糊,各家说法不一。
国际关系的现实主义大师汉斯·摩根索则归纳为四种层次,即一种政策、实际事态、均等的实力分配,以及泛指任何的实力分配。而厄恩斯特·哈斯则指出均势至少有八种解释。如果我们追求一种本质主义的定义,那么在均势概念上恐怕会无功而返。倪世雄等人在《均势理论纵横谈》一文中归纳了四种学者普遍认同的界定,即力量的均衡、稳定的状态、特殊的手段和特殊的政策。这里,我们不妨删繁就简,抓取其中的核心观念。简而言之,均势的一个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多种力量之间的平衡,这种平衡可能是动态的。从个体看,使得弱小的个体通过组合联盟等手段可以在强势的体系中得以生存,强大的个体也不至于一家独大而不受限制,进而肆意妄为。
那么均势概念对于网络舆论究竟有什么启发呢?根据上文的分析,笔者拟提出一种商榷的概念,即“舆论均势”。所谓舆论均势,即均势理论的基本原理在舆论学研究领域的运用。舆论均势概念的提出,旨在以一种新的视角来认知日益复杂的网络舆论生态,作为一种商榷的概念,可以从静态与动态的两个层面进行把握:舆论均势可以表征一种静态的均势状态,即关于某一争议话题、现象,不同的舆论倾向彼此之间形成的相互牵制的舆论状态;同时也可以是一种动态的过程,即持有不同意见的群体彼此寻找支持,形成某种既定立场,从而形成均势状态的一种过程。
无论是作为一种过程还是一种结果的存在,舆论均势的形成依然服从一般的新闻传播和舆论演化的客观规律。为了更好地把握这种均势现象,则需要从它的作用机制进行考察,有微观和宏观两种视角。
1.微观层面:个体冲破沉默螺旋怪圈。在对网络舆论进行研究时,沉默的螺旋是绕不开的理论。该理论指出,舆论来源于个人对孤立的恐惧,这种恐惧使个人在社会允许的情况下以“准统计的方式”不断变化着,在社会中赞成的呼声不断升高时表达赞成的观点,在赞成的呼声下降时保持沉默,沉默进一步使原有的观点失去了民心。简言之,当一种争议话题被提出后,那些持有多元看法,尤其是与主导意见相左看法的民众,为了避免落入“少数派”阵营、规避陷入被群起而攻之的困境,他们往往会选择沉默。最终的结果就类似“马太效应”:强势的观点会越来越强势,孤立的观念会越来越孤立。
对沉默的螺旋假说进行反思的文献很多,甚至有“反沉默螺旋”模式的讨论提出。人们质疑的首要因素是该假说认为该理论的前提之一是人对孤独的恐惧。但这种假设在网络时代遭到了合理的质疑,刘建明指出,“沉默螺旋”得以实现的前提之一是少数缺乏社会主体意识而又缺乏主见的人,轻易地把媒介意见视为真理。这一条件我们在前文的公民意识和社会环境中已经进行了分析。更重要的是,无论是热点问题的曝光、舆论反转的出现,总是一开始有一个“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吃螃蟹的人”,这些意见本身是属于传统认识上的“少数者”。
这种越来越常态化的现象是传统沉默螺旋的假设所无法解释的,但从舆论均势的角度则可以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以舆论均势的视角看,个人是否会对孤独产生恐惧情绪并非重点,因为当个体感觉到可能被孤立时,会更倾向于寻找与自己观念、态度、倾向相近或相同的个体和群体,其目的与其说是祛除恐惧情绪,毋宁说是为了与相近观念的人群“结盟”成一个更强意见,以抗衡自己反对的意见。这就会形成一开始我们说的作为一种状态的均势,即我们的网络舆论均势状态。
2.宏观层面:社会场域中的话语权博弈。当视角从微观进入宏观,在上述微观机制得以实现之后,我们便会获得一种表面上的舆论均势概念,并且均衡也会随着事件的发展不断变化甚至反转。从目前的语境来看,公众事务中很多热点事件激化了“两个舆论场”的对立,从国内情况看,官方陷入“塔西佗陷阱”,民众秉持“罗宾汉情结”,“两个舆论场”冲突频发。在上述机制的刺激下,一旦有公共事件爆发,两个舆论场就呈现相互对垒的态势,舆情诉求强烈。
当我们用传统的舆论场的观点来理解网络舆论时,我们会发现自己进入一个困境:我们无法解释在众多热点案例中,为何会发生舆情反转的情况,或者在同质的事件中,某些群体会持有不同立场。如果我们的视野转向孕育了均势理论的国际关系历史,我们就能发现,威斯特伐利亚和约促成了一种多元政治格局。到17世纪中后期,各君主专制国家成为欧洲国际格局的主角,它们频繁地变换联盟,进行战争。“此时为敌、彼时为友”成为这一时期欧洲政治的一大景观。
当我们从舆论均势的角度审视这一特殊现象便能更好地理解:结成一定均势协调的各方实质上在进行一种博弈,在孕育了热点话题的整体舆论场中,不同的子场域相互牵制,为的是实现自身话语权力和实质利益的最大化。这就能解释为什么类似的情境下会有不同的选择——作为主体的个体或被人格化的群体,在一种整体理性的驱使下会倾向于选择最有利于自己的立场,而不再一味地情感先行,即“罗宾汉情结”有时会失去效度。
当前我们在尝试认知理解网络舆论时,应当从整体的社会环境、传播技术和与之伴生成长的公众意识三个维度出发。而在把握网络舆论的现实时,传统的“两个舆论场”无论是学术的严谨性还是解释力都存在局限,集中体现在难以回答网络时代的“反沉默螺旋”现象以及无法解释同质热点事件舆论立场反转的现象。因而,笔者尝试借用国际关系的均势理论,通过诠释舆论均势的理念,以跨学科的视角来重新认知网络舆论生态,并从微观层面考察了个体冲破沉默螺旋的可能性以及宏观层面社会场域中子场域的博弈行为。
为何会形成均势局面?参与网络舆论之中的主体真的是理性的吗?我们如何考量情感因素在其中的作用?这也是近来网络舆论研究更加关注的点,尤其是世界进入“后真相”时代,如何进一步把握情感与理性的张力,拓展网络舆论的丰度,显然还有更远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