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日子里,罗茜正盘算着换一种活法。
跟前夫分手后,罗茜低迷了一阵子,把自己弄得蔫蔫的。幸好有青春打底,待到来年的春天,她重新焕发了精神,脸上和眼里再次透出亮色。夏天还没到,她就相中了蓁城日报社的一个记者,叫刘源。刘源虽是个没房没车的外地穷小子,但能说会道,又不失本分,比虚头巴脑的前夫靠谱多了。眼下,罗茜需要的就是靠谱。
然而,靠谱归靠谱,罗茜对刘源还是若即若离的。在婚姻里摔过跟头的女人,尽管外貌看不出什么,可时常会流露点迟疑的神情。刘源看出了这点,为抹掉她心头的疑虑,拉近两人的关系,他有事没事给她发微信套近乎,还频频约她逛街吃饭。
那个周末,刘源请罗茜在外面吃晚饭。刘源叫了瓶红酒,两人一边浅浅喝着一边天南海北聊着。闲聊中,刘源不经意扯到了工作,说是报社正在搞“蓁城好人”系列报道,主编派他去找个合适的对象采访。罗茜眯起眼睛,说:“这还不简单?你时常请我吃饭,听我吐槽,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人。你干脆来个自我表扬嘛!”刘源笑着说:“别开玩笑了,快帮我出个主意。你是本地的,周围人头熟,信息来源广泛。”罗茜问:“你要啥样的好人?”刘源搔了搔头,说:“要有典型的故事,那种故事能感动人的大好人。”
刘源的话让罗茜的眉头蹙起来,就像卖不动保险时那样。罗茜是一家保险公司的业务员,成天想着怎么把保单推销出去。刘源望向罗茜,小心地问:“我惹你烦了?”她摇了摇头,脸上的表情顯得愈加严肃,眼神也深邃了许多,一会儿,她放下酒杯,说:“我正想着呢。”他说:“你想出名堂了吗?”罗茜轻抚了一下脸颊,让蹙起的眉头舒展开来,然后说:“我想到了一个大好人。”“谁呀?”他急着问。罗茜呷了口酒,笑嘻嘻地说:“我!你不愿表扬自己,那就表扬我吧。你看,我们做保险的,还不是都在为人民服务么?那种典型的故事嘛,一大堆!”他哭笑不得,说:“不行不行,做保险是你们的分内事,哪扯得上别的。”
罗茜没再说什么,从盘子里夹起一块卤鸭脖放进嘴里,刚嚼了两下,脑子里突然冒出个人来。她来不及下咽,咯咯笑出了声,含混不清地说:“有了!最理想的采访对象,就住在我家隔壁。”刘源放下筷子,问道:“什么情况?你快说说。”罗茜嚼了几下,慢吞吞地咽下,然后说:“这人是个小寡妇,是个万里挑一大好人!”刘源皱皱眉头:“小寡妇?典型吗?”罗茜感慨地说:“她呀,太典型咯!”
罗茜提到的那个小寡妇,叫小惠,打小跟罗茜一起住在城乡接合部的一个大杂院里。罗茜婚后就和丈夫租住在城里,很快用卖保险赚的钱买了新房。罗茜的丈夫不是个自律的人,在新房子里待了三年,没拓展新的客户倒迷上了赌钱,待他把积蓄和新房都输光后,便成了前夫。无奈的罗茜搬回娘家,发现有点能耐的人家都搬走了,除了几个租户,真正的老邻居就剩下小惠了。
蜗在东边两间小平房里的小惠,不急着搬出大杂院,是不得已,也是必然。一方面丈夫离世时,丢给小惠耳聋的婆婆和未满周岁的孩子,还有二十多万债务。这债对有钱人来说微不足道,但对每年仅挣三万多且又家累重重的小惠来说,却是扛不起的数字;另一方面也是出于地理优势:大杂院不远处是个小工厂的密集地,人员流动大,在那儿做点小生意,还真是个好市口。两年前,小惠凭着一手好厨艺,在那里申请摆了个小吃摊,既不耽误白天打工,又能赚钱还债。那时她置办摆摊工具全靠手工。她把废弃的板车,重新整修,用捡来的柏油桶捣鼓了一个炉子,又用一堆空易拉罐,做了几张轻巧的圆凳子。开张那天,她把预备的满板车必需品,用带点喜气的红色塑料带子缠住后,一口气推到了那里,然后开始张罗。才准备停当,下夜班的铃声就响了,黑压压的人群渐渐朝这边走过来,她有一种高声吆喝他们的冲动。张了张嘴,却喊不出口,直到他们纷纷跑到了附近吆喝热闹的摊档,她才听到自己轻轻的声音:“新鲜出炉!”一阵风吹过,瞬间吞噬了这句话。她老是这样张不开口,因此菜肴色香味虽好,可就是敌不过身边挤挤挨挨的同行。
小惠本来长得丰满、嫩白,而现在两颊凹进去,眼角皱得厉害,皮肤也泛着黄气。实际上,她比罗茜小一岁,才二十七呢。她俩从小到大都在一起玩、一起念书。所以,尽管高中毕业后各忙各的,罗茜搬回来以后也很少跟她闲聊,可一旦聊起来还像从前那样直来直去。那晚回去她就悄悄跟小惠讲了采访的事,小惠却扬起粗糙的手摆个不停,说:“拜托你啦,别来添乱!”罗茜以为她害羞,赶紧说:“你别怕,把你平时做的说给记者听就行了,比方说你怎么起早贪黑干活的,怎么替夫还债的……”她还要说下去,小惠及时用话堵住:“我可不想把自己家里的事弄到报纸上。我要脸面的。”这话罗茜理解。她只能直说:“那记者是我靠谱的男友,你得帮帮我呀。”又保证,报道里的人名都用化名,还不登你的正面照。好说歹说,小惠终于答应了。
那个礼拜天,路灯初上时,罗茜便陪刘源找到了小惠。露天摊档里乱哄哄的。刘源一见面就抢着为小惠搬好凳子,还掏出纸巾擦了擦,示意她坐下,接受采访。小惠却没领他的情,招呼刘源他们坐,还端来两盆凉皮放在桌上。刘源可不是来吃的,他按职业习惯,举起单反相机,把板车、铁皮炉子、凉菜、简易凳一样样收入镜头,小惠忙碌的背影当然都是主体。刘源没有食言,始终违避小惠的正面角度,比如,小惠送给驼背的老太林婶一碗排骨,那镜头很有卖点,但刘源依然选择了她的背影。过了一会儿,坐下来面对面采访时,刘源看见她的衣领里,有金光一闪。他定睛一看,黄澄澄,像是根项链。他略一怔,凑近罗茜耳朵轻声说,你可能搞错了,她不像你说的那么穷吧?你看她那条项链。罗茜借着明晃晃的灯光望去,一眼就看清那是根金项链,有小手指那么粗,还配了硕大的鸡心坠子。见罗茜疑惑地盯着自己的项链,小惠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就这一样值钱的东西,还是老公送我的,见重要客人时,才戴出来。罗茜对金首饰可算内行,眼略一扫,就对项链的成色有了数。或许正因了这根项链,小惠看起来特别自信,竟畅快地回答了刘源的所有提问,采访效果很好。
当天夜里,刘源请罗茜吃宵夜,在饭桌上,小惠成了两人的佐酒料。刘源问东问西,就是想知道小惠为啥有那么粗的金项链。罗茜告诉他,说那项链是金的并不准确,但她不能让小惠尴尬。不过,小惠肯定曾经有过真金的。罗茜说:“她过门时,老公送给她一条金项链,还系着个鸡心坠子。我见过,款式跟她现在的一模一样。”刘源说:“难不成她挂了假的,把真的藏了起来?这为什么?”罗茜说:“为了还债啊。她为了救活老公,问她的师父借过钱。后来,师父老婆瞒着丈夫逼债很凶,听说小惠到当铺把金项链当了,还清了债。而你刚才看到的,说不准是个地摊货。”刘源叹了口气,对小惠保不住定情物表示同情,随后,他话锋一转,说:“你为啥不劝她,找个好男人嫁了?起码有人帮她还债呀。”罗茜苦笑一下:“你不知道,起初我劝了,可她死活不肯,猜想她是怕人家嫌她负担重。”刘源说:“死脑筋!守寡两年多了,就是撇下婆婆,也怨不得她。”罗茜说:“不是怨不怨的问题,她是想报恩呢。”刘源举着酒杯愣住了,说:“报啥恩?每月给婆婆几文钱,问题不就解决啦!”罗茜摆摆手,说:“没那么简单,当年小惠还没过门,她父亲的医药费和丧葬费都是她婆家出的。”刘源不由感慨:“知恩图报,固然值得称道,可也不能害了自己。”他放下酒杯,皱着眉说:“咋不求助社会,为她献爱心呢?你们这些朋友对她有点无情啊!”罗茜说:“是她不愿意这么做,我们可没对她无情,无情的是她的命。她妈早已病死,她爸靠做乡村厨师养育她,还教会她一手好厨艺,可惜得了那个可怕的病,折腾好几年也走了。幸好小惠嫁给了青梅竹马的老公,虽然公公很快去世,可婆婆对她好,小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哪知婚后刚满两年,婆婆因吃错药,耳朵差一点聋掉,不久老公又被车撞,肇事司机逃跑了,于是,她到处借钱救人。可她老公挺了个把月,还是撒手去了。这些年过来,小惠的日子不好过,生活里似乎只有赚钱还债和养老带小。”
刘源举起酒杯,一口气喝完,总结似的说:“我现在有点明白小惠为啥要挂那根项链了。”
第二天下班回家,罗茜遇上了小惠,见四下无人,就站住脚说:“昨晚聊得挺好啊。”小惠笑着点头说:“好啊好啊。”罗茜说:“你那金项链是有意露出来的吧?”小惠愣了愣,说:“你怎么这样说?”罗茜说:“你那点小心思我还看不出?”小惠低下头,嗫嚅着说:“我就想让记者看到,看到我虽然穷,但还有那个……这不算虚荣吧?”罗茜拍拍她手臂说:“不算虚荣。被记者看到了你的体面,挺好的。”小惠的脸上飞过一片红云,罗茜嘿嘿笑着就想走,却被小惠喊住了。小惠有些巴结地说:“你那男朋友,挺会说的。”罗茜想说,记者嘛,就靠嘴皮子吃饭,可她没吭声。小惠忧戚地说:“他不光能说,对你也好。”罗茜忽然感觉到了什么,说:“怎么,想起你老公那会儿的事啦?”小惠点点头,说:“时间过得真快,他走了两年多了。你搬回来后,咱姐俩也没有好好唠唠嗑,你看,星期六晚上我请你吃个饭,好吗?”罗茜想了想,说:“好吧,就在你小摊上,我们边吃边聊聊。”小惠眼睛一亮,说:“敲定啦?”罗茜嘴里“嗯嗯”应着,转身走了。
小惠要和罗茜吃饭闲聊,這算不上要紧的事,压根没放在罗茜心上。礼拜六晚上,罗茜和刘源饭后看完电影已很晚了,回家从包里取出手机打开时,才发现小惠的电话和微信已满了屏。不知怎的,手机静音了,罗茜“哎呀”一声,一溜烟跑过去,见那里的露天排档都已收摊,只有小惠默默地站在小吃摊的孤灯下——她把大灯关了,留了盏小灯,单薄的身躯,在昏黄的灯晕里像个皮影。走过去看,桌上摆着凉拌毛豆、皮蛋豆腐、卤鸡翅膀等好些菜,还放着两副碗筷和几瓶啤酒。罗茜心里咯噔一下。她抓起啤酒瓶,咬开盖子,说:“我错了,干了这瓶向你赔罪。”小惠走过来靠近罗茜,看得出来,她已喝过几杯啤酒,眼神里满是忧伤。
罗茜咕咚咕咚一饮而尽,觉得没尽兴,又咬开了一瓶,一口气干掉了。罗茜说:“酒喝了,现在我们就聊聊吧。”小惠不出声。罗茜瞥了她一眼,说:“咦?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聊吗?”小惠依然不出声。罗茜说:“我都自罚两瓶了,你还不饶我?”小惠的眉毛抖了抖,说:“不是不是。我只是不知怎么开口。”罗茜说:“你跟我还卖关子?”小惠深吸了口气,说:“近几天,我硬闭上眼睛也睡不好,似睡非睡,半夜还时常惊醒,那种感觉特别难受。”罗茜愣了愣,问:“难受啥?”小惠说:“浑身热,胸口像烧着盆炭火,快要炸了。”罗茜傻了几秒,说:“怎么会呢?”小惠压低声音说:“梦到我老公了。”罗茜说:“梦到老公怎么啦?”小惠忽然抬起头,眼里的水光猛地闪了几下,似乎快要汇聚成溪流滑下脸来。罗茜一怔,有点明白了。小惠目光闪烁:“以前我的梦里,他都站在床边,微笑着问这问那;而近来常梦到他压在我身上,压得我气都喘不过来……两年多了,我几乎忘了男人是啥味道了。”小惠泪流满面,又说:“那天,听到你男朋友好听的声音,又见他对你问寒问暖,我心里像突然长了草,乱糟糟的,夜里就开始乱梦颠倒,东想西想了。你看,我没管好自己的梦,对不住老公呀。”罗茜没有安慰她,也没再说话,帮小惠收好摊子,两人推着板车回家。
罗茜想帮小惠找个男朋友,小惠的心里话,让她不能不出手相助。“两年多了,几乎忘了男人是啥味道了”,小惠累,其实心里更苦。
罗茜发微信给小惠,告诉她自己的打算。小惠回了个表情,“谢谢”。她应该是乐意的。
一个雨夜,小惠出不了摊,罗茜等她安置好一老一小,就带她去赴约。临走时,小惠换了件像样点的衣服,脖子上挂了那根“金项链”,神色有点紧张。罗茜示意她放松点,一路上还千叮万嘱:“人家要是问起家境,你可千万不能乱说。一切看我的。”
罗茜带小惠走进一家有点特色的饭店,她跟刘源去过好几次,算是熟门熟路。罗茜挑了个靠窗的雅座,跟小惠肩并肩坐下。这时一个穿西装的中年男人匆匆走进来,一边和罗茜打招呼,一边在她俩对面落座。他是罗茜的客户,是个小公司的会计,刚料理完老婆的丧事就来相亲了。会计的目光扫向小惠时,她的表情有点紧张,目光呆滞。会计嗓门儿很大,寒暄也像吵架一样,他端着茶杯,扯了不少话题,不用小惠多费口舌,罗茜都替她回答得妥妥的。聊了十来分钟,小惠表情才渐渐放松。罗茜摁了摁铃,喊来服务员,点了一份小惠爱嗑的香瓜子。服务员普通话不标准,听她把“吃”说成“呲”时,罗茜憋不住笑了,坐在对面的会计也哈哈笑了。小惠这才露了点笑容。
片刻后,会计让罗茜点了几个特色菜和点心,然后,和她们边吃边侃养生经。小惠淡着脸,不讲话,只顾吧唧吧唧咀嚼饭菜。罗茜想留个空间给他俩说说话,借口接电话,走到收银台边的沙发上坐下。跟刘源聊了会儿微信,后来又玩起了“王者荣耀”,一场厮杀还没见分晓,就听到那个会计在唤她的名字。罗茜循声抬头一看,会计正站在她身旁,一边掏钱买单,一边说:“背的债不少呐,还有老人和孩子,我吃不消。”罗茜感到意外,转脸去看小惠。小惠依然坐着,剔着牙。虽说隔了好几张桌子,但因为会计的嗓门儿大,这时里面又安静,此话一定飘进了小惠耳朵里。罗茜不知道她心里是啥滋味。
出了饭店,她俩一前一后慢慢往家走。小惠像是在品味那个会计暗里跟罗茜说的话,板着脸,不出声。月影飘移,小惠的脸一会儿亮一会儿暗。走到桥堍,一个小坑让小惠崴了脚,还好,不太严重。罗茜回头问:“扭伤了吗?”“没事。”小惠说着一拐一拐地跟着罗茜朝桥上走,罗茜见她泪汪汪的,说:“哭什么?全怪你,不听我的,都说了,完蛋!”小惠说:“瞒不住的。”罗茜说:“你傻呀,等他上了钩,就好办啦。”小惠收住眼泪,说:“本来也没想这样,可你离开后,那个会计没一句好话,更没半点表示,只是一味问我家庭情况,我就忍不住说了。反正,他远比不上你男朋友。”罗茜噗嗤一笑说:“你别灰心,两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男人好找。”
又一个雨夜,罗茜带小惠去了一家茶馆,要了个包间。包间里灯光暗淡,狭长的桌子两边,摆着夸张的大沙发。罗茜示意小惠坐下,叮嘱道:“你的情况,我都说了,人家不介意。你也得热情点。”小惠有点慌,瞅了瞅暗暗的吸顶灯,挪了挪屁股之后,站起来拉开门往外看看。见对方还没到,她又紧张地从包里掏出小圆镜,补了点唇膏,还梳了几下头。她今晚按照罗茜的要求,特意打扮了一下。罗茜瞟了她一眼,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差不多过了个把月,罗茜夜归时,小树林里的声音没了。第二天早上,罗茜上班时,特意走近土灶,问小惠:“你学会吆喝啦?”小惠举着铲刀,挺了挺胸说:“那几句吆喝,我练好了。眼下,我得练胆量。”见罗茜一脸茫然,小惠马上解释说:“我一见人就吆喝不出来。所以,师父让我跟他的朋友学做商场促销活动的托儿。”节假日,各个商场搞主题促销,主持人总会在现场找几个托儿互动,托儿只需要答几句背熟的台词。不时在那种热闹场合里说几句,正好让小惠练练胆量。罗茜望着小惠发亮的眼睛,不由暗自惊叹。
这种惊叹不经意潜入了罗茜的梦里,那晚她梦到了小惠的小吃摊。小惠把土灶上新鲜出炉的各色小菜,一样一样铺陈开来,铁皮炉上的大锅里,正冒出诱人的香气。小惠嗅着香气,放开嗓门吆喝起来,那一阵又一阵走心的招徕声,引来了源源不断的客人,也带来了一张张花花绿绿的钱币。小惠把笑意浅浅地挂在脸上,过去几年里,她也曾想笑过,一想到沉重的债务和家累,怎么也笑不出来,现在终于笑出来了。小惠捧起一堆钞票惊喜地喊:罗茜你快来看,我赚钱啦,赚钱啦!可以还债了,可以挺直腰板去找像刘源那样的好男人了……激动的罗茜一把抱住了小惠,两人开怀大笑,笑声穿透黑夜,飘进了城里城外的千家万户。
罗茜万万没想到,小惠会出意外。
那阵子罗茜跟着刘源回了趟老家,拜访了亲朋好友,算是把婚事敲定了。那天回到大杂院已是凌晨,罗茜告别刘源,背着包进了院门。微亮的晨光中,她习惯性地把目光投向小惠家的方向,不由停住了匆忙的脚步。凉棚下土灶冷冷清清,丢在一旁的板车断了腿脚,也不见了小惠。在罗茜印象里,这段日子,小惠在土灶前忙乎的身影像是院里一道风景,每天都会在那里出现。罗茜的心猛地抽搐了一下。
来不及放下背包,罗茜三步并作两步去小惠家敲门。敲了好久,一个老太才颤巍巍地来开门。罗茜一眼认出她是林婶,只是后背更驼了。林婶引罗茜进去后,就在床头的地铺上躺下了。虽说灯光暗淡,罗茜还是看清了小惠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两条绑着石膏的手臂搁在被子外头,惨白的脸上,白色的纱布绕了额头几圈。小惠见罗茜来,两眼透过蓬乱的头发露出哀怨的幽光。罗茜吓坏了,连忙追问发生了啥事。
小惠让罗茜坐下,低声说,有了土灶,菜的花样多了,加上她卖力吆喝,生意就越来越好,每晚都供不应求。前天,她备了双份的菜装上了板车。哪知板车吃不消那重量,拐弯时将要侧翻,她急忙丢下车把,去托稳车身,不想车没稳住,倒把人压伤了。罗茜想象着小惠被超重的板车压住、挣扎以及惨叫的样子,不禁淌下了心酸的眼泪。罗茜缓了口气,才说:“这些日子你怎么过来的?”小惠看了看林婶,说:“幸亏有她。”林婶照顾小惠是出于私交,小惠习惯送些卤菜给特别困难的孤寡老人,住在小吃摊附近的林婶是受惠最多的,因此格外领情。每次拿到小惠免费的卤菜,林婶总不忘向小惠表达感激之情:有事尽管找我,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这次,林婶听说小惠出事,马上赶来了,帮着一家老小叫个外卖,给小惠端个茶饭。小惠欠了下身子,又说:“还好,老天没要我的命,只是手臂骨折和一点皮外伤。就是我好几个月都不能赚钱了,还要连累林婶一阵子。”罗茜四下看看,里外果然很乱,好些白色的空餐盒堆在桌边,铜勺铲刀锅盖碗盆横七竖八躺在墙角,几只绿头苍蝇围着嗡嗡嘤嘤。
第二天晚上跟刘源见面时,罗茜讲了小惠的事。刘源疑惑地问,她怎么连命也不要了?罗茜自然不会说出茶馆事件,但罗茜清楚,小惠这么拼命是想对亡夫有个交代;更想没了债务,能在男友面前有脸面。
刘源见罗茜不吱声,說了几句同情的话,大意是小惠的手臂断了,婆婆耳朵不灵,孩子还小,林婶年老体衰,这日子可怎么过呀。罗茜提示他,小惠家这么个情况,你可不可以再做一回报道,这次用上她的真名,让好心人帮她一把。刘源摇摇头:“再做报道算了吧,我们自己帮她。”他解释说:“上回我已经看出来了,小惠不想把自己的不幸让别人知道,我们就别让她尴尬了。”罗茜戏谑地说:“那你上回有没有感觉,她对你特别感兴趣,比如你的口才你的体贴。”刘源笑了:“怎么扯到我了?”停了停又说:“我记得她那根不常戴的项链。她在乎的只是体面吧。”罗茜说:“恐怕不仅如此,还有爱吧,是那种体面的爱。”
还没满月,小惠的土灶又开伙了,几口小锅和铁皮炉子也各就各位,凉棚里升起热腾腾的雾气。紧靠着土灶的一把藤椅上,坐着纤弱的小惠,打着石膏的双臂垂着,她用头部动作和口型,指点婆婆翻炒各色菜肴,昨天,她已让林婶带了点钱回家。天冷起来,小惠改做微信团膳了,是她师父指的路。师父得知她受伤后,三天两头来看她。他像刘源一样,能说会道又善解人意,一向对她关爱有加,每次来都提着水果和营养品,还捋起袖管做这做那。后来小惠得知,师父已跟蛮横的老婆离婚了,这引起了她的警觉,她很快证实了自己的感觉。有一次,师父告诉她,他喜欢她,还取出被小惠当掉的金项链,为她戴上。见她吃惊的样子,师父说,我了解你,暂时不谈这个,先把生意做好,就给她指了这条生意门道,还不断为她介绍客户。熟客来取货,会自己动手打包运走,用微信转账支付,她只要欠欠身子,赔着笑脸,打个招呼,生意就做成了。
那天早上,罗茜又一次带了补品去找小惠,恰好婆婆在里屋择菜。罗茜关切说:“你又不要命啦,还绑着石膏呢。”小惠笑笑说:“还有一大半债没还呢。”罗茜说:“人家又没逼债,等你伤好了,再还也不迟。”小惠说:“等不了,一天不把债还清,一天心里不好过。”罗茜嘻笑着说:“你肯放下身段,就有男人替你还清债,日子不要太好过哦。”小惠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不行!在茶馆,那人对我的侮辱……”又恨恨地说:“他那丑陋的嘴脸,我死也忘不了。”罗茜脑海中马上锁定了那个胖乎乎的小老板,大方头金戒指、鼓囊囊的皮包,可她没再说什么,心里似乎默认了小惠的活法。她从包里掏出装着两罐蛋白粉的礼品袋,放在小惠脚边,“这是刘源给你的。”
小惠低头看看,笑着道了谢,将视线移到土灶上,用目光抚摸一个一个嘟嘟沸腾的小锅子:“现在生意不错,厂里又为我调了岗位,加了薪。我估摸着,再过一两年,债就还清了。到那时,我也可以有个好男人,像你的刘源一样。”
小惠想起了师父,一缕神秘而甜腻的亮光在她眼里闪过。
责任编校 邓沫南
翟之悦 80后,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已出版长篇小说和文艺评论集12部,作品见于《福建文学》《雨花》《时代文学》《少年文艺》等报刊,曾获上海《少年文艺》好作品奖及其他省市级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