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辉
回到纽约三天了,时差一时倒不过来。
闭眼就看到了乞力马扎罗雪山在白云萦绕中露出的山顶,梦中自己睡在马萨马拉(Masai Mara)附近的私营保留地帐篷里。睁眼定睛,才看清这不是恩戈罗恩戈罗火山坑的山巅高处,天亮再也不会驱车从海拔2700米高的悬崖口旅馆一路向下,去领略火山内壁的险峻陡峭!
可能还需要一些日子吧,才能真的走出非洲?!
一
safari,一从女儿晶晶口中吐出,我即刻想起了梅丽尔在《走出非洲》中扮演的凯莉。东非殖民时期的白人,草原、骑马、持枪,打猎的贵族派头,称之safari。如今世界巨变,草原还是那个草原,动物还是那些动物,而镜头代替了枪管;路虎越野车代替了马匹、小车;带床铺、厕所、淋浴、沙发的大帐篷,代替了旧时的帆布简易帐篷。
一年四季,全世界有各种人,都渴望踏入凯莉用尽一生也走不出的故事,在非洲大地,做一次在地球上最后一块大规模野生动物聚集地的匆匆过客。今天,safari 这个词,以去殖民化的面貌焕发出它该有的魅力。
Jambo!(斯瓦西里语:Hello)踏上东非狂野无际的大陆,眼前的草原,山峦,落日,云霞,羚羊,狮子,雄鹰,飞鸟,大象,斑马,枯木,独树,部落,清冷,星辰……剪影般的魔幻组合,宛如《百年孤独》的开头:“……世界新生伊始,许多事物还没有名字……”造物主激活了我的感官,洪荒时哪有高低、善恶、美丑、是非之分?这里的一切都以形成之初的样子,运行亿万年了。Safari的每一天都让人因古老而新异。野生动物在东非大草原上可以尽情地施展天性,享受一份辽阔的自由,但也要面对亘古不变的食物链的残酷。为此,它们可能在任何地方出现,或有规律、有方向地循环迁移。所以,safari充满了各种意想不到的,全身汗毛孔为之张开的惊诧!
在归途路经布鲁塞尔转机时,被询问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后,工作人员接着追问:看见Big Five了吗?所谓Big Five,是当年殖民者对狩猎中最难捕捉,最具吸引力的,非洲顶端凶猛气质动物的称呼,它们是大象、狮子、水牛、犀牛、花豹。捕猎者要的是象牙,狮子和水牛的头,犀牛角,豹皮。前三者在草原都可见到,后两者则需要特定的区域及运气。我们这半月有多幸运,居然全都见到了,且无数次!除此之外,还有Small Five:蚁狮,豹龟,红嘴牛文鸟,象鼩,犀金龟,这五种动物体积不大,在野外难以看清,但在卓异的、具有火眼金睛的ranger——载客追踪动物的司机指引下,我们见到了它们中的前三者。据说,国内新版的李洱长篇小说《应物兄》详细写到了蚁狮,倒要去找来看看。这五小虽小,特征却像五大。不可忽视的还有Ugly Five:鬣狗,秃鹰,牛羚,野猪,秃鹳。其中的野猪,嘴两边向外翘起的利齿挺可爱,尤其是失败了竖着尾巴逃跑时,特别可笑,不知怎么竟令人想起孙悟空变成的庙宇,尾巴因搁置在庙后而被识破。为什么人们把它定位于丑陋?它在卡通片“狮子王”里,可是心地善良的彭彭!
东非草原栖息着近一百种哺乳动物,四百多种鸟类,我们曾无数次在《国家地理》杂志中,看到它们美丽的照片,电视的动物频道里也一遍遍地播送着非洲动物特辑,可我们还是被实地所见征服了!那天我们获悉,大迁徙的角马、斑马、羚羊,已从肯尼亚马赛马拉到达了坦桑尼亚国家公园塞伦盖蒂(Serengeti)的西面。清晨,天刚放亮,我们就出发寻踪,两小时后,果然在草原西面的天边,出现了大迁徙动物队伍的影子,正往雨水浇灌过的绿色区域缓缓移动。我们的路虎越野车,加足马力朝它们的近处奔去,应有两百多万头动物吧,时而群跑,时而排成一字形,一个接一个地向前,不见头尾,没有一个离队。马蹄声震动平原,掀起的尘土带着巨大气味,四周黑压压的一片连着地平线,壮观宏大的气势,让人血脉偾张,它们的集体感不亚于任何纪律严明的阅兵式。
二
极尽所见。在马赛马拉和塞伦盖蒂寻觅珍稀动物的幸运,都得益于肯尼亚私营保留地,还有旅行社安排的,在safaris来回辗转七次的飞行。其中多数飞行,是在仅十人座的小飞机里,乘客只有我们一家三口。非洲兄弟驾驶员总会提醒我们,注意观看脚下美丽的山河。他们的驾机技能,和他们的舞蹈、歌唱、体育一样高超,一样值得信任。享受在白云下俯瞰大地的浪漫,登机前的恐惧一扫而光。
当飞机在Naboisho机场降落前,我在低空居然看不见跑道。飞机落地跳跃了两下,在简易的沙石路上,跌跌撞撞向前滑行,机轮搓在石子上发出刺耳的响声。正当我幻觉自己坐在“英国病人”的滑翔机上,机翅撞地断裂才会停下时,飞机轰轰隆隆地在一个草棚前站住了。草棚前,停着一辆前来接我们的无窗的六人座路虎越野车。
飞机螺旋桨停止旋转。迎向走下机舱的我们的,是一个穿着土著服装,佩戴着闪亮金环项链的ranger。他丰富的草原向导经验,在后来带领我们觅寻野生动物种群的行程中,得到了充分证实。在短时间内能近距离接触那么多动物,只有在物种齐全,游客稀疏,服务地道的私营保留地才能做到。除此以外,剩下来的就只能是机遇了,一切无法强求。safari如人生,在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的同时,又急切地期待着下一刻的来临,safari因此充满无穷的魅力!
草原住宿是此行的特别经验。我们选择的不是星级旅馆,而是与草原一体的lodge和camp,前者是仿照非洲民居和山洞的建筑物,后者就是帐篷了。马赛马拉Naboisha营地共十个帐篷,因是淡季,只有我们一家在这近乎原始的地方露宿两晚。帐篷面对天地无遮无拦,以强力电铁丝网为墙,以燃烧的篝火为护卫,没有网络,需集中充电。帐篷内有淋浴,但需人工运水加热,拉闸引流,一天只有十分钟供热水洗澡。我和晶晶脱衣后,再开闸同浴五分钟,把另五分钟留给先生。
帐篷旅馆的工作人员和经理都特别辛苦,却充满着单纯而温馨的快乐。正巧碰上南非帐篷旅馆总公司派下来的巡視厨师,在荒野的杂树丛中,她一次次做出各种最棒的可口饭菜。晚餐更是别出心裁,他们早就在帐篷外搭好了桌椅,迎候惊异未卸的我们。当我们沐浴换衣走出帐篷,四周的煤油灯点燃了,白桌布上放着红酒,四个服务员陆续为我们端来了美味佳肴。而只隔十几步路,电网外默默站着的,是甩着鼻子的象群,几只借着火光来觅食的猴子无孔不入、钻进钻出,令人无心下咽那六道菜。非洲服务员站在一旁小心翼翼的礼仪,殖民者留下的这一套,让我们有些不知所措,只好窘迫地在不自在中享用着新奇的食物。甜点后,马西(Maasai)人来桌前空地歌舞,漆黑中我走进他们,和他们一起叫,一起舞,心情才平静下来。饭后服务员一再关照,夜间若有紧急情况,就摇晃风灯,他们会立即赶来。
上床熄灯后,草原上陪伴自己的只有心跳,和着呼呼作响的大风。黑暗中,旷野和我只隔着一缆电网,里面是文明世界的边缘;拉开帐篷拉链,外面是世界之初。草原上无定向的大风,裹挟着不同动物的叫声呼啸而至,像一个力大无比的拳击手,从四面八方击打着帐篷,帐篷剧烈地颤动,发出的震响在黑夜里格外瘆人。
鬣狗诡谲的叫声忽近忽远。狮子的嘶吼伴随着羚羊垂死前的低吟。鼻子仿佛又嗅到了傍晚时见到的血腥:雄雷豹抓捕到一只羚羊,带着全家六口,吃它的内脏,吸它的血,几十只秃鹰从四方赶来,盘旋在它们上空,然后落在十来米外,停成双排,虎视眈眈地等着雷豹们吃饱离去。雷豹的妈妈吃得快,留下四个小雷豹继续吃,自己去轰赶秃鹰,却吓不走它们,只能坐在跟前守望,待大小雷豹一个个吃得腰圆肚大,才相继姗姗离去。倏忽间,秃鹰一轰而下,几分钟就啄完了剩余,留下了羚羊的裸肋和头骨依依不舍。最后轮到等在不远处的鬣狗,早已不耐烦的它们,冲上去用它们锋利的牙齿啃完所有的羊骨。ranger用狡黠的口吻说,动物们会清扫草原!
这个食物链过程太残忍了!陷入妄想症的我,此刻想起了海明威笔下的狩猎。他毫不在乎地写道:当它(动物)被我们的子弹击中时,不知是什么感觉?它疯狂地自转,直到发现腹部的枪眼儿,便用嘴拉出肚肠,吃了起来,最后倒在血泊中。真是恶心可怕!如果此刻帐篷倒塌,野蛮立即会越入文明世界。我一点没有睡意,吃安眠药都没用。透过网眼儿墙,望着满天星斗,却找不见南十字,心里呼唤着天亮。
第三天中午,吃完草原野餐,帳篷旅馆经理Sammy,亲自驾车送我们去机场。这个曾经做过11年ranger、八年经理的当地人,全然像个学者,对草原、社区、学校、动物、经营、政治、宗教、历史的种种话题,绅士般款款而谈。为了保护动物,改善环境,他曾做过一年义工,为私营公司计算每天动物出没的数量与地点,支持私营保留地扩大经营范围。他努力接近游客,尽力为游客所想,他和我们一起喝下午茶,共进三餐,对我们的兴趣,有问必答。在机场,他驱车冲散了“跑道”上的角马,让我们的飞机顺利上天,当我从机窗里看着下面的Sammy朝我们挥手的身影,在视线中越来越模糊的时候,以往对非洲人的偏见被彻底颠覆了!旅行打断了平日的都市生活,因一路上万物风情的陪伴,突然产生了一阵伤感。
三
东非的自然大美,太震撼人心了。草原天宽地阔,风吹草动,千变万幻的云层下、原野上,大风呼叫奔走,席卷漫天尘土,孤伶伶的扇形稀树下,有六七只母狮,懒洋洋地闭眼躺作一团。这种画面,只有地球的这里才有。看似荒原,却隐藏着勃勃生机。
晨曦中,狐狼蹿出树丛;烈日下,孤独的香肠树旁站立着温厚的长颈鹿;屎壳郎如同西绪弗斯,毫不气馁地把土球一次次推上斜埂;夕阳中,一只雄狮坐在岩石边凝视远处的母狮,母狮待它发出气味的信号,即刻向它奔去……
暮色里,笨重肥大的河马,从它赖以生存的粪便池爬上岸;雪山的光影下,象群在缓缓移动;黑夜月光泻下,黑脸母猴带着全家,从花豹的围剿下冲出,竟把刚出生的婴猴扔给了花豹。路虎的聚光灯前:两个大刺球在滚动,原来是刺猬借光穿越沙路;宝蓝色的湖中,停着千万只火烈鸟,发出叽叽咋咋的叫声;沼泽地中,水牛们陷了下去,露出了背,只有白鸟知道可以把它作为大石头站立停留。
杳无人烟的荒原十字路口,竖立着两个早期人类的大脚印标记,脚印和它的影子相伴,记载着四代英国利基Leaky家族,在奥杜威峡谷地遗迹研究东非古人类的功绩。他们在这里找到了人类“第一家族”使用过的石器和脚印化石,这些证据早已被送进坦桑尼亚国家博物馆。标记指引人们如何在寂寞无语的莽莽沙空中,走向脚印的发现地。路虎载着我们奔驰在草原上,草原从鱼肚白色,到金黄色,最后又被染红。一路怀着期待向前,往事红尘如车后扬尘一路退去,这一切,组成了草原最经典、最完美的景象。
Jambo!古老如斯的土地。特别是千丘之国卢旺达,东非的夏威夷,更有着它自己不同的呼吸和表情。刚过雨季的绿色山国,被八座火山口围在了中间,出口是维多利亚大湖,大湖分流而出,向北连着尼罗河的卡可拉(Kagera)大河,在它身旁轻轻地流过。丘陵间的低洼处种着玉米、香蕉、甘蔗、咖啡、豆类等农作物。热带雨林的植被,层次复杂,各种花卉争奇斗艳,难怪卢旺达的男女老少喜欢身着色彩斑斓的服装!当年比利时殖民者,在把这里的农产品运往母国的同时,绝不会忘记捎上各种鲜花。
难以想象:二十多年前,这里竟发生过惨无人道的现代种族大屠杀。在首都基卡里(Kigali)大屠杀纪念馆,陈列着一排排白骨,满墙尸首分离堆积的照片,惨不忍睹。纪念馆背后山坡上埋葬着大屠杀中死去的二十多万具尸骨,这仅是死亡记录的四分之一!相比当年法西斯成批屠杀犹太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在这场种族大屠杀的悲剧中,德国、比利时,包括来自天主教会的殖民者们,曾先后扮演着极不光彩的角色。他们以鼻子的高低为审美标准,定位种族层次及社会地位,催化了卢旺达的种族矛盾,最终在法国人的挑唆下,爆发了胡图对图西的屠杀。而当时的国际社会,对正在进行的100天内屠杀100万图西人的血腥惨状,居然全体失声。克林顿只是在后来的回忆录中才提到,这是他执政时期,外交上的一次失败。最终,还是卢旺达人自己堵上了喷血的伤口,让遍体鳞伤的祖国迅速复活。在血腥、艾滋病蔓延中重生的人们只能向前看,而有罪的人,必须到社区去向公众忏悔,人人在心里记住大屠杀,但嘴上不再重提。
我们快速向大猩猩营地进发。丘陵的公路显然是新开的,翠山与蓝天掩映着灰色的路面,轻柔地把高低起伏的山丘接连起来,回头再望基卡里,它在山雾层层中发亮。瞬间的视线里,一个中国人的陵园从身旁掠过,“中国鲁豫烈士陵园”,白底黑字格外醒目,这里,想必埋着那些吃苦耐劳的中国筑路工人。刚才大屠杀纪念馆的恐惧,此刻又平添了阵阵惆怅,一些曾被掩埋的真实,慢慢地清晰,随之也凸现了难以磨灭的“自己”的身份。
路两旁,村庄、集市紧密相接,行人熙熙攘攘。恰逢周日,人们盛装而行,走向教堂。卢旺达和非洲其他地区一样,实行一夫多妻制,由此产生的众多人口,需要生存,需要摆脱贫困,如何改变他们的处境,当是一个漫长而巨大的工程。
当地政府迁移世代生活在火山口(Sabyingyo)下的偷猎部落,是为了拯救存活于山中的一千多只大猩猩,这个计划得到了世界的关注。我们去了偷猎部落的“新天地”。住在新天地外围的是大量待迁的卢旺达人,他们在依旧复旧的新天地中谋得工作,部落的偷猎者击鼓跳跃叫喊,向游客们展现他们的风俗和生活。当路虎开进营地旅馆,身后的大门从右向左徐徐移动,轻易而举地便把落后野蛮关在了门外。夜幕在火山前落下,我的心被搅动。看到操着法语,坐在鲜花簇拥的、敞开式民居二楼餐厅里的白人,我居然有一种想对门内一切文明扇上一记耳光的冲动。
四
卢旺达火山烟雾弥漫,它露出的顶端,像老人残缺不全的下齿,在太阳下的高处,带着神秘,咧嘴对众人微笑。这里是美国女科学家黛安·弗西(Dian Fossey)的猩猩研究基地,也是她与猩猩一起长眠的地方。她的名字在卢旺达家喻户晓。为保护大猩猩,黛安娜惨死在偷猎者的乱刀之下,她的死,唤醒了人们,引起了世界的关注。从此,火山公园成为有钱也难进的地方,每天限定80人上山拜访大猩猩的规定,使起初100美金一张的门票涨到如今1200美金。尽管如此,也阻止不了人们拜访大猩猩的好奇之心,越来越多充满向往的游客,必须提前两三个月才能预定到这一机遇。
山里的60个大猩猩家族,其中20个家族能与人接触,12个家族可供人拜访。买到票的游客在拜访前只能选择见一个家族,然后分为六至八人的小组上山。带领小组上山的是两个受过完整大学教育的ranger,小组需雇佣四到六个背包夫,一个持枪开路的卫士,一个持大刀、披荆斩棘的开路先锋,还有四个公园管理人员。这些“辅助”人员一个都不能少,尤其针对六七十岁的老年游客!在小组到达之前,要先找到定位被拜访的大猩猩家族。然后,限定一小时时间,连同上下山往返,我们必须在五小时之内完成全部拜访。
在潮湿陡滑的火山丛林中寻踪大猩猩,前方始终无路,力气在闷热的爬行中被消耗,不是背包夫们的拖拽,我根本无缘见到被取名为幸运Joyful的大猩猩家族!当我在海拔2800米高處走进这个家族,小腿被猩猩手臂轻轻触摸的时刻,所有的疲劳困苦顿时烟消云散。我们六个人兴奋得想叫,可在山下已受过十分钟的训练,见到猩猩,要从喉咙里发出“鞥……”的声音,以表示高兴,确保安静。拍照不可用闪光。它们捶胸顿足,是激动,它们上前抚摸你,是友好。幸运家的大小猩猩在我们脚边爬上爬下,时而双手交替捶胸,发出砰砰响的声音;我这般笑点低的人,只能用手捂住嘴。
那只雄猩猩是家长,老大的威严,使它端坐着不会轻易走动。几只母猩猩在睡觉,时而张开双眼,抬头看看自己的孩子是否安好。ranger告诉我们,猩猩族的家长位置,是由上一任老猩猩指定,一旦坐到权威位置上,就有权和任何母猩猩性交。如有其他雄猩猩“越规”,在没有得到许可的情况下,必遭家长抓、打、撕的惩罚,直到屈服。猩猩的寿命往往在45岁以下,家长一般最年长,老猩猩死前,会得到家族里猩猩的守护、喂食,直到它闭眼。猩猩是动物中最接近人类的物种,家庭社会关系也接近早期人类,这些以往只是书中所闻,现在特别让人因为眼见为实而兴奋。
Ranger不停地在一旁指挥我们在陡坡上转换位置,为爬上爬下的小猩猩让路。其实,这里从来没有大猩猩伤害人类的记录,今天人们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保护罕见且濒危的山地大猩猩。在惊异中,一小时如同一分钟,惊魄未定,已被告知下山时间到了。下山很“快”,我几乎像小猩猩那样滚着下的山坡!我的护者增加了一个,背包夫一个在后拉着我的右手,一个在前,用双手扶托着我的左臂,即便如此,还是摔跤十多次,狼狈之相,可笑至极!
火山也是金毛猴的天堂,公园集散中心有两个附带项目:观看金毛猴;攀登火山群峰。集散中心一切井井有条,中心工作人员会在第一时间,把现煮的卢旺达咖啡,送到从各旅馆来此集中的游客手中。现代草棚中挂着大屏幕,音乐配着猩猩营地的简介,屏幕上反复翻动着精彩的画面。咖啡机轰轰香味四溢,每个游客都对即将进发的火山激动无比。经过昨日的惊险之后,我感觉那高耸的山峦近在咫尺,渴望着再次走进它!
我们加入的参观非洲金毛猴小组,十个组员,除了我们一家三口是中国人,其余都来自英国,在自我介绍的时候,他们说自己是英格兰人、苏格兰人、北爱尔兰人。看来英国人的民族性更认可地方。他们和我一样,都是已退休的老人。去火山脚下,必须驱车半小时,高低不平的泥石路旁散落着村庄和部落,里面夹着新建的校舍和简陋的教堂。学校似乎没有人,大人们永远在一年三季收获的田地里,面对地、背朝天地耕作。沿途站着成堆的四五岁的孩子,有不少背后还驮着刚出生的婴儿,友善地朝我们招手微笑。
车停在不可前进的“路”前,放下了游客。帮游客背包上山的当地散工,早已在那里等候,手里拿着几根手杖,盼着游客们雇佣他们。“给当地人工作”,这句话只是刚敲进我的脑袋,而英国人对此已习以为常,他们上山一定会用“挑夫”。背包夫交给我们手杖后,便抢着把游客装着水瓶、食物、相机等沉重物品的背包,压在自己身上,并伸出手上前搀扶游客。我的心不自在起来,可是凭我的体力,这又是不可避免的,因为没有他们,我根本就无法上山!
穿过农舍和田埂,我们渐渐地进入雾气重重的竹林中。林里鸟儿啼声婉转,地上野牛和野象留下的足迹,再一次激发着大家探险的兴趣。虽然相比昨天,山地“平坦”多了,但穿梭在成片的矮竹林和杂草荆棘中,仍然没有现成的路。偶尔走出丛林,看到一小块空地,大家也是直直腰,又钻进另一片丛林。一个半小时后,经验丰富的ranger,终于从远处的声响中判断出金毛猴的踪迹,于是透过高大繁茂的丛林叶隙,我们与那些可贵的珍稀精灵相逢了。
这群金毛猴,龙腾虎跃在竹林上,它们漂亮无比,背上披着金毛,肚子上、脸庞上贴着金毛,鼻子和嘴是白色的,四肢和尾巴是黑色的。它们可以从一根竹尖跳到另一根竹尖,像空降兵,迅速地找到嫩竹,剥皮吃芯。大金毛猴憨态可掬,面目体态仿佛崂山道士,胖乎乎毛茸茸,抱着婴猴跳上跳下。游客们不停地拍照,生怕漏掉一星点的可爱。天下起了雨,大家仍然兴致盎然。一个小时与金毛猴相会的时间,不知不觉地在相机咔嚓声中消失。大家依依不舍地告别了那些可爱的精灵,一步一滑,两步一陷地在雨中淤泥里艰难地走出丛林。
背包夫扶着我们这些老人,一刻都不肯松手。
五
经过种族大屠杀后的卢旺达人,为了重建家园而努力工作,我深为自己来东非前的偏见而羞愧。走在我身后的一位英国老先生,不断地向ranger赞美着卢旺达,并向他保证,“明年一定再来,那不仅是我自己,是我的一群朋友。”ranger 兴奋起来,问有多少朋友?老人回答:120人!是我们自行车协会的全体会员,我们不仅要拜访大猩猩,追踪金毛猴,还要在山丘的公路上骑自行车,向大猩猩研究中心捐款!
我的心在雨点中跳动起来,如今世界某些大国强国争斗争霸一片喧嚣,而在卢旺达的火山群中居然能听到如此和谐、真诚、深情的声音。走出丛林,回到村庄,告别背包夫的时候,几个英国老妇人在瓢泼大雨中拥抱着他们,一边重金酬谢,一边喊着:“我亲爱的朋友!谢谢!谢谢!”
非洲,你让我看到了美好!
在基卡里(Kigali)机场出境处,拿出了护照,警官在上面啪的一下敲上时间,我才如梦初醒。
这次东非之旅是我人生中仅有的一次,以后再也不会来了。然而,在这块陌生的土地上,我看见了盘古开天地的伊甸园,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了人类的表亲大猩猩,当我们四目相望,仿佛穿越时光,一起回到了光着屁股在丛林里穿梭的日子。人类的应许之地,一生都不会忘记!
这时,有一群穿戴整齐的非洲人,正无声无息地在我们身旁走过。这是一个集体的抱团移动,他们没有行李和护照,只有脸无表情的大眼睛!当他们的领队与一个白人拥抱交接时,我们发现他们的简易挎包上,印着一个难民营救组织的名称。世界矛盾交替反复,无止无休。昨日,殖民者把非洲人像牲口一样,从海上贩卖到欧洲、美洲;今天,殖民者的后代来故地营救他们,与我们同机飞往欧洲。这种轮回如同东非草原上的幻影:阳光从云层间的缝隙里射出,一束束光柱像瀑布泻下,沐浴着光影中那棵孤零零的伞树,还有一头角马走向沼泽……
戴蒙德(Jared Diamond)教授的书,变成了一幅幅我身在其中的流动画面。
非洲!是否世界欠你太多?今天人们都来这里赎罪了?!
责任编校 谭广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