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憲實
提要: 李勣,曾用名李世勣,是唐初傑出軍事將領。傳統史學對李勣的評價很低,有的甚至徑直以“姦臣”相稱。關鍵是在唐高宗“廢王立武”事件中,李勣采取了支持唐高宗的立場。陳寅恪先生不以道德觀念評價歷史人物,認爲李勣支持武則天當皇后是因爲他們同屬於一個地域政治集團,這一觀點影響巨大。有學者棄用地域集團概念,轉用階層概念,認爲李勣與武則天同屬於“庶族地主”階層。考察李勣與唐高宗的關係發現,唐高宗長期信任李勣,在高宗的故臣中,李勣、李義府、許敬宗都是廢王立武的支持者。以李勣爲代表的高宗故臣在唐高宗與長孫無忌的政治鬥爭中的立場與作用,具有必然性。研究“廢王立武”事件,地域集團説和階層集團説,都有過度解釋之嫌。
關鍵詞: 李勣 唐高宗 廢王立武 高宗舊臣
李勣,原名李世勣,高宗即位之後,避太宗諱而改名。李勣是唐初著名將軍,爲唐朝統一天下,建立了卓越功勳,凌煙閣功臣譜中赫然在列。李勣的歷史貢獻多在軍事方面,所以《舊唐書》和《新唐書》都把他與李靖同傳書寫,證明這是一種比較普遍的看法。唐太宗晚年曾經評價過李勣的軍事,認爲他與薛萬徹、李道宗這三位名將各有特色。(1)《舊唐書》卷六九《薛萬徹傳》太宗從容謂從臣曰:“當今名將,唯李勣、道宗、萬徹三人而已。李勣、道宗不能大勝,亦不大敗;萬徹非大勝,即大敗。”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頁2518。
李勣是國家功臣、著名戰將,這是没有爭議性的共識。李勣最具爭議性的行爲是在廢王立武事件中扮演的角色,因爲他支持高宗立武則天爲皇后,在關鍵時刻堅定了唐高宗的信心,並最後影響了廢王立武事件的走向。但是,李勣在廢王立武中的作用,《舊唐書》本傳隻字未提,而《新唐書》本傳記載的卻很詳細,其文如下:
帝欲立武昭儀爲皇后,畏大臣異議,未決。李義府、許敬宗又請廢王皇后。帝召勣與長孫無忌、于志寧、褚遂良計之,勣稱疾不至。帝曰:“皇后無子,罪莫大於絶嗣,將廢之。”遂良等持不可,志寧顧望不對。帝後密訪勣,曰:“將立昭儀,而顧命之臣皆以爲不可,今止矣!”答曰:“此陛下家事,無須問外人。”帝意遂定,而王后廢。(2)《新唐書》卷九三《李勣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頁3820。
對此,《通鑑》比《新唐書·李勣傳》記得更詳細,而對於李勣所起的作用,卻是相差無幾:“他日,李勣入見,上問之曰:‘朕欲立武昭儀爲后,遂良固執以爲不可。遂良既顧命大臣,事當且已乎?’對曰:‘此陛下家事,何必更問外人!’帝意遂決。”(3)《資治通鑑》卷一九九永徽六年,北京,古籍出版社,1956年,頁6290。可見,《新唐書》和《通鑑》對於李勣在武后確立一事上的作用,看法是一致的。没有李勣的這一表態,高宗的態度就不會變得堅決,這是很明顯的。(4)此事看法,今人卻有疑問。黄永年先生著《論李勣》一文,認爲李勣是不參與的立場,原載《陝西師範大學學報》1981年第1期,收入作者《文史存稿》(更題爲《李勣與山東》),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年,頁128—145。趙文潤先生著《關於李勣評價的幾個問題——與黄永年同志商榷》,則表達相反意見,認爲李勣參與了廢王立武,見《陝西師範大學學報》1981年第4期,頁52—61。趙先生的觀點,是陳寅恪先生以來比較主流的看法,大家細微差别只在李勣爲什麽支持廢王立武而已。此類觀點,還可參見石冬梅《李勣論》,《保定師範專科學校學報》2006年第3期,頁75—77。
《新唐書》和《資治通鑑》對後世影響巨大,李勣擁護唐高宗廢王立武的立場也就成了歷史定案。但是,如何看待李勣的這個立場,因爲廢王立武事件的意義重大,研究者給予極大的重視。傳統史學以消極目光看待,這是一個基本狀態。邵博在《邵氏聞見後録》中這樣寫道:
唐高宗曰:“隋煬帝拒諫而亡,朕常以爲戒,虚心求諫。而無諫者,何也?”李勣曰:“陛下所爲盡善,羣臣無得而諫。”予謂高宗立太宗才人武氏爲后,決於李勣“陛下家事勿問外人”一言。……太宗以勣遺高宗,失於知人矣。……李勣、許敬宗於高宗立武后,李林甫於玄宗廢太子,皆以“陛下家事何必問外人”一言而定。嗚呼,姦人之言,自世主之好以入,故必同。(5)邵博《邵氏聞見後録》卷九,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頁66。
李勣的姦人定論,從《新唐書》、《通鑑》時代開始就此形成。如邵博的討論早就超越了李勣是否是姦人的層面,進而深入到對於李勣這樣的姦人,唐太宗和高宗的責任問題。王夫之《讀通鑑論》更有詳細論證,其詞嚴正,其文如下:
太宗遷李世勣爲疊州都督,而敕高宗曰:“汝與之無恩,我死,汝用爲僕射,以親任之。”是已明知世勣之唯利是懷,一奪予之閒而相形以成恩怨,其爲無賴之小人,灼然見矣;而委之以相柔弱之嗣君,不亦愚乎!長孫無忌之勳戚可依也,褚遂良之忠貞可托也,世勣何能爲者?高祖不察而許爲純臣,太宗不決而托以國政,利在高宗,則爲高宗用,利在武氏,則爲武氏用,唯世勣之視利以爲歸,而操利以籠之,早已爲世勣所窺見,以益歆於利,“家事”一言,而社稷傾於武氏,所必然矣。若謂其才智有餘,任之以邊陲可矣,錮之於疊州,唐惡從而亂哉!(6)王夫之《讀通鑑論》卷二唐太宗第二六條,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頁616。
王夫之使用傳統的君子小人道德標籤,把李勣牢牢地釘在小人的恥辱柱上。當然,作爲思想家的王夫之此言,不過是閲讀《資治通鑑》的讀後感言而已,不可當作史學專業的蓋棺之論,但清朝著名史家趙翼的説法則不可不認真對待。在《廿二史札記》“名父之子多敗德”一條中,趙翼如此説到:“然(李)世勣附武后,以固位保門户,而其子敬業起兵討武后,被族。雖不能保家,亦可謂能雪先人恥者。”(7)王樹民《廿二史札記校證》卷二,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頁437。所言徐敬業發動揚州事變以反武則天,史載分明,但《唐書》明言徐敬業是李勣之孫。可見,趙翼也認爲李勣是攀附武后的,在道德是恥辱的,反而徐敬業的造反是光榮的。
現代史學的李勣研究,當以陳寅恪先生爲代表。對於舊史的道德評判説,陳寅恪代之以社會集團的角度進行分析,以下文字最爲代表:
世勣地位之重要實因其爲山東豪傑領袖之故,太宗爲身後之計欲平衡關隴、山東兩大武力集團之力量,以鞏固其皇祚,是以委任長孫無忌及世勣輔佐柔懦之高宗,其用心可謂深遠矣。後來高宗欲立武曌爲后,當日山東出身之朝臣皆贊助其事,而關隴集團代表之長孫無忌及其附屬系統之褚遂良等則竭力諫阻,高宗當日雖欲立武氏爲后,以元舅大臣之故有所顧慮而不敢行,惟有取決於其他别一集團之代表人即世勣之一言,而世勣竟以武氏爲山東人而贊成其事(見《册府元龜》三三六《宰輔部·依違門》),論史者往往以此爲世勣個人道德之污點,殊不知其社會集團之關係有以致之也。(8)陳寅恪《論隋末唐初所謂“山東豪傑”》,原載《嶺南學報》第12號第1期(1952年),收入作者《金明館叢稿初編》,北京,三聯書店,2001年,頁254。此論,汪籛先生更有申論,《唐高宗王武二后廢立之爭》,收入《汪籛隋唐史論稿》,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頁165—188。
由此,李勣研究進入一個新階段,廢王立武事件中李勣的立場實乃社會集團的關係在背後發揮作用,道德評價不足爲訓。但是,陳寅恪先生還是認爲李勣對廢王立武的支持,主因在於武則天而不是唐高宗,因爲李勣與武則天同屬於山東人。
胡如雷先生著《論武周的社會基礎》一文,不同意陳寅恪觀點,認爲用地域集團的鬥爭解釋不是本質分析,而主張武則天代表一般地主階層與大官僚貴族集團進行鬥爭。(9)胡如雷《論武周的社會基礎》,原載《歷史研究》1955年第1期,收入作者《隋唐政治史論集》,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頁250—263。但胡先生文章重點討論武則天掌權之後的情況,對於廢王立武涉及不多,如果自然延續地看,那麽涉及李勣的部分會有差異,因爲李勣支持武則天當皇后,但他的孫子徐敬業卻起兵反對武則天,而胡先生認爲徐敬業本來就屬於武則天打擊的勢力範圍。陳寅恪先生擅長從社會、文化背景分析政治問題,遠遠超出傳統史學的道德評價,爲武則天相關問題的研究帶來全新的視角,很快成爲研究的主流觀點。
那麽,李勣在廢王立武事件中的行爲,到底應該怎樣觀察呢?
廢王立武是唐朝重大事件,而李勣與唐高宗的關係,是關鍵因素。此前有道德論和集團論,但事實才是問題的原點。(10)趙文潤先生曾著《李勣評價中的幾個問題》(《人文雜誌》1980年第4期)、《關於李勣評價的幾個問題》(《陝西師範大學學報》1981年第4期)、新著《唐高宗與蘇定方、李勣、薛仁貴的關係考論》(《乾陵文化研究》七,西安,三秦出版社,2012年,頁215—223)等,重點闡述唐高宗對將帥任命的控制權,持續批評傳統的高宗“昏懦”説。值得參考。在政治事件中,關鍵人物的關係必須給予重視,在强調人惟求舊、器惟求新的傳統文化氛圍中,人物關係纔是揭開事件真相的鑰匙。根據《舊唐書·李勣傳》的記載:“太宗即位,拜并州都督,賜實封九百户。”從此以後,李勣長期擔任太原地方長官,傳文爲:
時高宗爲晉王,遥領并州大都督,授勣光禄大夫,行并州大都督府長史。父憂解,尋起復舊職。十一年,改封英國公,代襲蘄州刺史,時並不就國,復以本官遥領太子左衛率。勣在并州凡十六年,令行禁止,號爲稱職。(11)《舊唐書》卷六七《李勣傳》,頁2486。
因爲李治被封爲晉王,遥領并州大都督,於是與李勣成爲上下級關係,李勣從此成爲晉王李治的都督府長史。李治爲晉王,時間是貞觀五年(631)二月己酉。(12)《資治通鑑》卷一九三,頁6087。《唐會要》記載的是“五年,封晉王”,不如《通鑑》詳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頁3。而這種上下級關係,一直持續多年。
從官場一般規則觀察,唐太宗與李勣的關係並不密切,甚至可以説有些隔閡。這就是玄武門事變時李勣的態度問題。對於是否發動政變,秦王“世民猶豫未決,問於靈州大都督李靖,靖辭;問於行軍總管李世勣,世勣辭;世民由是重二人”。(13)《資治通鑑》卷一九一,頁6007。從李世民上臺伊始就派李勣擔任唐朝北大門的防守重任,而且一去就是十六年一事可知,所謂的重視其實是防範的另一種説法。李勣在貞觀時期,出力很多,所有的重大戰爭都有他的身影,雖然政治地位有改善,但是職位提升有限。貞觀十五年(641),“徵拜兵部尚書,未赴京”,繼續在外領兵作戰。不久,因戰功封一子爲縣公。(14)《舊唐書》卷六七《李勣傳》,頁2486。所有提升,幾乎皆由軍功。
李勣的官場運氣,戰功之外,幾乎都是晉王李治帶來的。貞觀十七年李治成爲皇太子,李勣因爲長期是李治的長史,從而獲得唐太宗格外重視。《舊唐書》本傳因此寫道:
十七年,高宗爲皇太子,轉勣太子詹事兼左衛率,加位特進,同中書門下三品。太宗謂曰:“我兒新登儲貳,卿舊長史,今以宫事相委,故有此授。雖屈階資,可勿怪也。”太宗又嘗閒宴,顧勣曰:“朕將屬以幼孤,思之無越卿者。公往不遺於李密,今豈負於朕哉!”勣雪涕致辭,因噬指流血。俄而沉醉,乃解御服覆之,其見委信如此。(15)《舊唐書》卷六七《李勣傳》,頁2486。
唐太宗説得很明白,讓李勣出任太子詹事和宰相,就是因爲曾任“舊長史”。太子詹事是太子府的最高行政官員,相當於朝廷中的僕射,雖然只有正三品,但是執掌十分重要:“統東宫三寺、十率府之政令,舉其綱紀,而修其職務;少詹事爲之貳。凡天子六官之典制,皆視其事而承受焉。”(16)《唐六典》卷二六,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頁662。而左衛率府是東宫和太子宿衛、儀仗的最高管理機構,即東宫軍事力量的最高機構。率作爲長官,雖然只有正四品,但是保衛東宫和皇太子的安全,責任重大。這説明,李治成爲皇太子,李勣成爲最重要的東宫官員,行政、軍事安全皆在一人掌握之中。這既反映唐太宗對他的重用,也證明李治對他的信任。(17)貞觀五年,李勣擔任晉王府長史,十一年又遥領左衛率,似乎與當時的東宫(太子承乾)也有關係。但是十七年李承乾被廢,李治立爲太子,原來東宫官多受牽連,李勣不僅毫無影響,而且被太宗稱爲新太子的舊長史,顯見李勣與李治的這層關係更重要。
唐太宗“卿舊長史”的説法,顯示這層關係的重要性,朝中大臣的結構也因此發生變化。李勣在太原多年,因爲李治升任太子,終於回京任職。唐太宗對李勣表示雖然位階上偏低,但重要性上無以倫比。此後,唐太宗又向李勣托孤,説:“朕將屬以幼孤,思之無越卿者。公往不遺於李密,今豈負於朕哉!”顯然李勣也深明其理,他“雪涕致辭,因噬指流血”,雖然没有記録下他是如何表態的,不過誓死決心的表達一定是没有問題的。《新唐書》因爲不滿意《舊唐書》而作,對《舊書》的許多觀點都有糾正,但在記載李勣新職務的時候,也是引用太宗此語,强調“公舊長史”這個因緣。(18)《新唐書》卷九三《李勣傳》,頁3819。
唐太宗爲什麽要强調李世勣是李治“舊長史”這層關係呢?在李治爲晉王的時候,李世勣作爲晉王府長史,常年在太原,因爲是合法的上下級關係,雙方的聯繫卻是正常的。不僅如此,因爲這種關係保持了十多年,所以雙方結下的情誼是可以想像的。在唐朝的法令中,只有王府官員與自己親王的聯繫是合法的,其他朝廷官員是不可與親王聯絡的。玄武門政變前夕,爲了削弱秦王府的勢力,李淵朝廷特别把秦王府足智多謀的房玄齡、杜如晦等人調到朝廷裏任職,從而在法律上切斷他們與秦王李世民以及秦王府的合法聯繫。秦王李世民最後決定發動政變,派長孫無忌密召房玄齡等人,房玄齡説:“敕旨不聽復事王;今若私謁,必坐死,不敢奉教!”(19)《資治通鑑》卷一九一,頁6009。不是親王的部下而與親王見面,稱謂“私謁”,在法律上是禁止並且要治以重罪。親王雖然是皇帝的兒子,但在政治上卻多有限制,因此與自己府中官員的往來,幾乎就成了親王們最重要的政治力量發展的方向。事實早就證明了這一點,比如李世民的秦王府官員,是玄武門事變的主力,也成爲貞觀時期重臣的主要來源。後來的睿宗,他的相王府官員,也成爲他再次走上政治前臺的主要政治力量。親王與王府官員的密切關係是現實的,所以唐太宗給予足夠的重視是很正常的。
那麽,當太子承乾出局之後,魏王李泰與晉王李治發生太子之爭的時候,李世勣這些晉王舊部有什麽動向呢?現在的史書對此全無記載,就如同這些人没有自己的意見一般。事實上,在如此緊要的政治鬥爭關鍵時刻,史籍的缺載不等同於實際的缺席。從根本的利益關係上説,晉王高升意味着舊部的上升,他們的利益是一致的,所以積極的推動不成問題。但是,史書更强調了長孫無忌、褚遂良爲晉王李治的爭取,而晉王舊部寂靜無聲。真的没有發揮作用嗎?有兩件事情必須給予重視。第一,在李世民正式決定把太子之位授給李治的那個關鍵小型會議上,出席者包括李世勣在内。《資治通鑑》的記載是:“承乾既廢,上御兩儀殿,羣臣俱出,獨留長孫無忌、房玄齡、李世勣、褚遂良,……”(20)《資治通鑑》卷一九七,頁6196。李世民爲什麽要李世勣參加這個重要會議?不僅因爲李世勣是重要大臣,更是因爲唐太宗明白李世勣與李治的關係。第二,當李治的太子地位確定之後,李世勣、馬周這些晉王故臣立刻得到重用。即使不考慮新任太子李治的意見,至少唐太宗是懂得這些晉王故臣的政治價值的。如果説長孫無忌選擇李治是一種選擇的話,那麽晉王故臣擁戴晉王,則是别無選擇的,他們與李治在當時的政治環境來説是天然的關係。總之,在分析擁立李治的政治勢力時,李世勣所代表的晉王舊部是不能忽視的,他們是長孫無忌、褚遂良之外的重要力量。不過,研究唐高宗和李世勣的關係,有學者重視這個問題,如趙文潤先生,(21)趙文潤《唐高宗與蘇定方、李勣、薛仁貴的關係考論》一文中,認爲李勣“遵從太宗旨意,擁立晉王李治爲皇太子”,是高宗與李勣關係很重要的一個方面,本文深表贊同。也有學者比較忽略。(22)寧志新《李勣評傳》,用“忠於太宗,不入派爭”來概括李勣在貞觀末的政治立場,認爲“李勣既不是李承乾的人,又不是李泰的人,也不是李治的積極擁立者。儘管李治長期遥領并州大都督,李勣長期擔任并州大都督府長史,二人有直接的上下級關係,但他們並未直接共事過,不存在那種親密的藩屬關係”。西安,三秦出版社,2000年,頁176—177。只從唐太宗親自提到的“舊長史”來説,以上這些判斷恐怕不確。
“同中書門下”是唐朝宰相的頭銜,李世勣升任宰相,是與東宫詹事同時任命的嗎?這從《舊唐書》李世勣本傳是看不清楚的。但《新唐書》的李世勣傳有更分明的記述:“晉王爲皇太子,授詹事,兼左衛率,俄同中書門下三品。”(23)《新唐書》卷九三《李勣傳》,頁3819。指明這一點是很重要的,即從詹事進而升職爲宰相,即東宫官進兼宰相。顯然,這是唐太宗重視東宫官的一個重大舉措,明確地在安排接班人的組織系統。
唐太宗稱李勣爲“舊長史”,表明李勣不是長史在任。李治爲太子,此時李勣的職官是兵部尚書,而兵部尚書之任命在貞觀十五年十一月。(24)李勣任兵部尚書的具體時間,只有《資治通鑑》有記載,爲“十一月庚申”,見卷一九六,頁6170。參見嚴耕望先生《唐僕尚丞郎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頁898。根據《馬周傳》,我們得知馬周是李勣的繼任者,其文爲:
(貞觀)十五年,遷治書侍御史,兼知諫議大夫,又兼檢校晉王府長史。王爲皇太子,拜中書侍郎,兼太子右庶子。十八年,遷中書令,依舊兼太子右庶子。周既職兼兩宫,處事精密,甚獲當時之譽。(25)《舊唐書》卷七四《馬周傳》,頁2619。類似的記載也見於《册府元龜》:“馬周,貞觀中爲御史中丞,兼知諫議大夫事。高宗在藩,盛隆府望,周以本官檢校晉王長史,及升儲位,加中書侍郎兼太子左庶子。”《册府元龜》卷七八《宫臣部·選任》,南京,鳳凰出版社,2006年,頁8175。
馬周與李勣的情況有些相似,都在晉王府任過職,李治升任太子,兩人同時擔任東宫官職,並且升任宰相。從《馬周傳》可以看出,“職兼兩宫”是馬周的任職特點,既是皇帝的大臣,又是太子的臣下。
剛剛組建的東宫組織,對於太子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李勣作爲東宫的領導人,必須是皇帝和太子都信任的人,重要性無可比擬。同時,又因東宫詹事加入宰相班子,代表東宫的意義再明顯不過。然而,李世勣不僅是東宫負責人,他還是名將,所以時常奉命出征,並非總是坐鎮首都。但是,貞觀二十二年,李世勣的職務忽然有了異動,“轉太常卿,仍同中書門下三品;旬日,復除太子詹事”。(26)《舊唐書》卷六七《李勣傳》,頁2487。雖然同中書門下三品未變,但是太常卿與太子詹事的地位與作用相去甚遠,在權力集中的朝廷,太常卿没有任何實質性權力。這個任命的背景不清楚,但是新任命明顯削弱了李世勣的實權,這没有問題。更戲劇性的是,隨後不久李世勣又恢復了太子詹事的職務。這個反復的背後,人事關係的較量是不言自明的。一定是有人説服皇帝不讓李世勣繼續擔任太子詹事,唐太宗同意並發布新的任命。但新的任命遭到了反對,最大的可能是皇太子,最後説服了皇帝,皇帝再發命令,恢復原來的狀態。爲什麽相信其中有李治的作用呢?因爲變化體現了對李世勣權力的削弱,而恢復則代表着對李世勣實際權力的維護。李世勣的實際地位直接影響着太子李治,而太子的意見皇帝一定會重視,因爲涉及太子未來接班問題,而詹事對於東宫和太子又是如此重要,所以太子不同意的人選是無法出任詹事的。太子李治只要表達信任李世勣,對於皇帝的影響就會發生。太子與李世勣長期的良好的故吏關係,包括後來李世勣對李治的支持,都可證明李治對李世勣的信任。反過來,如果李治不信任李世勣,那麽把李世勣調走也不會有什麽困難,更不該出現反復。李治對李世勣的信任,在這個轉變中有了充分體現。與此同時,朝廷中有人希望破壞這種關係,這也是隱約可見的。
唐太宗駕崩之前,針對李世勣的行動又出現了。《舊唐書·李勣傳》如此記載:
二十三年,太宗寢疾,謂高宗曰:“汝於李勣無恩,我今將責出之。我死後,汝當授以僕射,即荷汝恩,必致其死力。”乃出爲疊州都督。高宗即位,其月,召拜洛州刺史,尋加開府儀同三司,令同中書門下,參掌機密。是歲,册拜尚書左僕射。(27)《舊唐書》卷六七《李勣傳》,頁2487。
爲什麽要在毫無理由的情況下,把李世勣貶官外地呢?這裏的解釋是唐太宗的陰謀,爲了給李治贏得感激和忠心。《資治通鑑》在記録這件事的時候,對於唐太宗的話不僅如此記載,還講到兩個條件,命令發出之後,要看李世勣的反應,一是“若其即行”,然後給予重用;二是“若徘徊顧望,當殺之耳”。結果呢,“世勣受詔,不至家而去”。(28)《資治通鑑》卷一九九,頁6266—6267。
唐太宗在此之前,曾經向李世勣托孤,現在又忽然懷疑李世勣,懷疑什麽呢?《通鑑》的文字告訴了我們,唐太宗擔心自己死後李世勣在長安搞動作,以圖控制皇帝和朝廷。這雖然僅僅是一個懷疑,但是不得不防,於是唐太宗對李世勣進行了忠誠測驗。疊州距離長安一千多里,得到命令的李世勣竟然連家都不回,直接上路。這個反應是不合情理的,這麽遠的路程,有所準備是正常的。但是,這個測驗對於李世勣來説是致命的,稍有不慎就可能人頭落地,所以他纔不合情理地直接出發。李世勣因爲頭腦清晰看出了這紙命令背後的陰謀,所以反應機敏,這是史書通常的結論。胡三省就此評論到:“史言太宗以機數御李世勣,世勣亦以機心而事君。”(29)《資治通鑑》卷一九九,頁6267。現在的研究者也多同意胡三省的看法。(30)如牛致功先生就認爲胡三省的看法是一針見血,並申論説:“太宗以籠絡的手段達到利用李勣的目的,李勣以唯命是從的手段取得太宗的歡心。二者互相利用,又互存戒心。”見《〈李勣墓誌銘〉的有關問題》,原載《考古與文物》2000年第6期,收入作者《唐代碑石與文化研究》,西安,三秦出版社,2002年,頁27—38。其實,李世勣的反應機敏,應該還有另外一種可能,那就是他事先已經知道了謎底。
貞觀十七年之後,唐太宗開始重用李世勣,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李世勣與李治的故吏關係。對於李世勣的忠誠,唐太宗也有把握,因爲當初李世勣對李密的忠誠就是人所共知的。臨終之前的唐太宗怎麽忽然對李世勣産生懷疑呢?一定是原來針對李世勣的力量又在發揮作用。既然貞觀二十二年能夠説服唐太宗讓李世勣離開太子詹事的職位,那麽一年後依然能夠提出對李世勣的懷疑。這當然是唐太宗不願意看到的,所以他布置了忠誠測驗題。然而,對於皇太子而言,李世勣是最值得信賴的,這種測驗更是滑稽無聊的,但他有力量制止嗎?没有。不過,李治有自己解決問題的渠道,那就是透題。李世勣不至家而去,表現得太出色,讓對方完全喪失了下手的可能。但是,得分太高,對於透題問題是有所暴露的。好在,此後大事太多,無人也無法去追究這個小事了。
唐太宗去世,唐高宗即位,李世勣改名爲李勣。雖然已經成爲僕射,但他的政治生活依然無法平靜,《舊唐書》本傳記載道:
永徽元年,抗表求解僕射,仍令以開府儀同三司依舊知政事。四年,册拜司空。初,貞觀中,太宗以勳庸特著,嘗圖其形於凌煙閣,至是,帝又命寫形焉,仍親爲之序。顯慶三年,從幸東都,在路遇疾,帝親臨問。麟德初,東封泰山,詔勣爲封禪大使,乃從駕。次滑州,其姊早寡,居勣舊閭,皇后親自臨問,賜以衣服,仍封爲東平郡君。勣又墜馬傷足,上親降問,以所乘賜之。(31)《舊唐書》卷六七《李勣傳》,頁2487。
本來,李勣的僕射任命,來自先皇唐太宗,高宗不過是執行者。但是,時間不久,李勣就“抗表求解僕射”,堅決辭職。僕射是宰相中地位最爲重要的,爲什麽李勣非要辭職不可呢?這背後的因素肯定是存在的。顯然他的辭職是十分堅決的,高宗挽留不住,最後只好保留“開府儀同三司依舊知政事”,這其實是個空置宰相頭銜並没有具體負責的工作。到了永徽四年,李勣升職爲司空,成爲“三公”之一,不過還是空有地位的提高。
雖然李勣在永徽時期權力狀況没有改善,但是與皇帝的私人關係依然良好。高宗追隨太宗凌煙閣故事,永徽四年繼續同樣的工作,找人爲李勣畫像並親筆撰寫序言。根據《李勣墓誌》的記載,在李勣拜司空之後,高宗就爲李勣畫像並且作序,難能可貴的是該墓誌還保留了高宗所寫序言,其中有“朕以綺紈之歲,先朝特以委公。故知則哲之明,所寄斯重。自平臺肇建,望苑初開,備引英奇,以光僚采。而歲序推遷,凋亡互及,茂德舊臣,惟公而已”。(32)《全唐文補遺》(1),西安,三秦出版社,1994年,頁57上。就丹青畫像而言,貞觀十七年的那一次功臣圖像,至今仍然健在的還有尉遲敬德、唐儉、程知節和長孫無忌,爲什麽唐高宗對李勣卻説出“茂德舊臣,惟公而已”這樣的話?對此,雷家驥先生解釋説:“明顯示以重寄,勉勵李勣繼續積極襄助。隱然有無視長孫無忌這位當年擁立元舅、太子太師和顧命功臣在眼内之意。”(33)雷家驥《武則天傳》,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頁114。初看上去不無道理,其實高宗所説,乃是他自己的東宫舊臣,而這個舊臣羣體中,是包括李勣而不包括長孫無忌等人的。(34)李治任太子,《舊唐書·太宗本紀》記載: 貞觀十七年四月己丑,“加司徒、趙國公長孫無忌爲太子太師,司空、梁國公房玄齡太子太傅,特進、宋國公蕭瑀太子太保”。頁55。或許有人會認爲“太子三師”、“太子三少”也是東宫屬官,其實他們是太子老師,不是屬官。從《李勣墓誌》看,皇帝唐高宗也不敢把他們稱作“舊臣”。可見,高宗的這種表達,是一種合法的真情流露。東宫舊臣再次出現,顯然值得重視,因爲在高宗和他的東宫舊臣之間,這個概念並没有消失過。
而高宗序言中的“朕以綺紈之歲,先朝特以委公”一句,讀者常常忽略,其實在講雙方關係的淵源深遠。根據《舊唐書》本紀,高宗生於貞觀二年六月,五年封晉王,(35)《舊唐書》卷四《高宗紀》,頁65。時不過四歲,這便是“綺紈之歲”。“先朝”指太宗皇帝,“特以委公”,只能是任命李勣爲晉王府長史的事。李勣擔任晉王府長史,不僅太宗皇帝重視“卿舊長史”一事,高宗自己也重視此事。“特以委公”出自高宗之口,依賴之情,清晰濃厚。李治爲晉王時,李勣是王府長史,雙方是君臣關係。李治晉升爲太子,李勣是東宫詹事府詹事,依然是君臣關係。如今,李治是當朝皇帝,雙方還是君臣關係。李治人生的三個時期,李勣都是合法的臣下。高宗稱李勣爲“舊臣”,正是要唤醒這種情感的歷史記憶。
對於李勣而言,此前既有先皇的顧托,與年輕皇帝的恩情始終篤厚,當廢王立武爲導火線而皇帝與元舅發生全面衝突的時候,李勣在唐高宗和長孫無忌之間如何選擇?自然而然,支持皇帝不僅是踐行自己的承諾,而且符合政治倫理。皇帝畢竟是國家的真正首腦,支持皇帝是臣下忠誠的鐵定含義。當李勣支持唐高宗堅定自己意志的時候,就此而言,正當性是毋庸置疑的。如果從人際關係出發,“舊臣”李勣選擇支持高宗,也是多年君臣關係的必然結果。(36)此前,從“舊臣”關係的視角討論李勣與廢王立武關係的並不多,任士英先生《李勣與唐朝前期的政局》一文,是爲數不多值得參考的論文,《歷史教學》1998年第9期,頁16—18。
唐高宗的舊臣,可以分作晉王府和東宫兩個時期,史文有載,當然不是李勣一個人。
有這樣的一個歷史鏡頭出現在張行成傳中:“太宗崩,與高季輔侍高宗即位於太極殿梓宫前。”(37)《舊唐書》卷七八《張行成傳》,頁2705。皇帝即位儀式上,是誰攙扶皇帝到尊貴的位置,這真的很重要嗎?爲什麽史書專門要寫上一筆呢?這至少表明高宗與兩人關係的特殊。高宗即位之前,太宗駕崩之後,高層人事有所變動,史書如此記録:
二十三年五月己巳,太宗崩。庚午,以禮部尚書、兼太子少師、黎陽縣公于志寧爲侍中,太子少詹事、兼尚書左丞張行成爲兼侍中、檢校刑部尚書,太子右庶子、兼吏部侍郎、攝户部尚書高季輔爲兼中書令、檢校吏部尚書,太子左庶子、高陽縣男許敬宗兼禮部尚書。(38)《舊唐書》卷四《高宗紀上》,頁66。
原來東宫重要官員,晉升爲兩省長官。當時馬周已經去世,李勣正在外地,不久李勣也按計畫晉升爲尚書省長官。不過,這時候朝廷最大的長官是長孫無忌,“高宗即位,進拜太尉,兼揚州都督,知尚書及門下二省事並如故”,(39)《舊唐書》卷六五《長孫無忌傳》,頁2454。後來他雖然辭去尚書省事,但是作爲朝廷上實際的最高長官,長孫無忌的至高地位是公認的。
這裏,東宫舊部人馬開始與朝廷官職接軌,爲新皇帝的即位鋪設人事環境。于志寧成爲專職的侍中,張行成兼任侍中並刑部尚書,高季輔兼任中書令和檢校禮部尚書,許敬宗任禮部尚書。(40)《舊唐書·許敬宗傳》記載此時的許敬宗擔任的是右庶子。據嚴耕望先生考證,本紀記載誤,且不是兼任。嚴耕望《唐僕尚丞郎考》卷一五,頁822。這應該是既定的計畫,新皇帝即位,原來東宫人馬進入朝廷,負責各個重要部門。這些來自東宫屬官的人馬,在政治路線上是否具有一致的傾向呢?
張行成是高宗依靠的重要官員,高宗即位之後,地位也越來越重要。永徽初,晉州頻發地震,讓晉王出身的唐高宗很緊張,而只有張行成作出的解釋讓高宗信服。《舊唐書·五行志》如此記載:
永徽元年四月一日,又震。六月十二日,又震。高宗顧謂侍臣曰:“朕政教不明,使晉州之地,屢有震動。”侍中張行成曰:“天,陽也;地,陰也。陽,君象;陰,臣象。君宜轉動,臣宜安靜。今晉州地震,彌旬不休,臣將恐女謁用事,大臣陰謀。且晉州,陛下本封,今地屢震,尤彰其應。伏願深思遠慮,以杜其萌。”帝深然之。(41)《舊唐書》卷三七《五行志》,頁1347。晉州地震事,《舊唐書·張行成傳》也有如此記載,文字差異不大,頁2705。
永徽元年,所謂“女謁用事”連影子也没有,最危險的自然是“大臣陰謀”,因爲地震顯示出君臣關係出現問題,本來應該是“君宜轉動,臣宜安靜”,但現在的狀況是大臣不安靜。正是在永徽元年的正月,“有洛陽人李弘泰誣告長孫無忌謀反,上命立斬之”。(42)《資治通鑑》卷一九九,頁6270。此事雖然已經過去,但是與地震結合起來分析,令高宗十分警惕。張行成這樣的分析,長孫無忌一派官員,無論如何是説不出來的。而張行成如此主張,證明高宗對張行成的高度信賴,而張行成作爲東宫舊部官員,與長孫無忌顯然不是一個陣營的。(43)高宗與長孫無忌的關係,是理解永徽政治的關鍵。參見作者另文《永徽政治論》,《乾陵文化研究》六,西安,三秦出版社,2011年,頁196—210。
很相似的一個問題,我們可以看看于志寧是如何回答唐高宗的。《舊唐書·五行志》:
永徽四年八月二十日,隕石十八於同州馮翊縣,光曜,有聲如雷。上問于志寧曰:“此何祥也?當由朕政之有闕。”對曰:“按《春秋》,隕石於宋五,内史過曰:‘是陰陽之事,非吉凶所生。’自古災變,杳不可測,但恐物之自爾,未必關於人事。陛下發書誡懼,責躬自省,未必不爲福矣。”(44)《舊唐書》卷三七《五行志》,頁1350。
對此,千萬不要用現代科學觀念去解釋,認爲于志寧具有樸素唯物主義精神,而張行成是唯心論。自然界出現異常,在天人感應的觀念中,統治者就要實行問責,而通常皇帝也會因此反躬自責。與人事聯繫起來,是問責的一部分,也是政治鬥爭的一部分。于志寧不希望把隕石之事與當朝政治聯繫起來,所以如此回答,而高宗此問,未見得没有預定答案。既然于志寧不願意回答,高宗自然不必追問。但是于志寧與高宗的距離感,也因此可以看得很清楚。于志寧雖然也應該看作是高宗的東宫舊部,但是于志寧之所以在承乾倒臺的時候安然,發揮作用的不是高宗,而是長孫無忌和唐太宗,于志寧至少從此變得更加謹慎。後來,高宗、武則天都把于志寧看作是長孫無忌一黨,並非全然没有道理。
高宗對張行成的重視和重用都是没有問題的,永徽“二年八月,拜尚書左僕射,尋加授太子少傅”。永徽四年,固請乞骸骨,高宗曰:“公,我之故舊腹心,奈何舍我而去?”因愴然流涕。行成不得已,復起視事。九月,卒於尚書省,時年六十七。(45)《舊唐書》卷七八《張行成傳》,頁2705。這是高宗親口説的話,張行成是自己的“故舊心腹”。可惜,唐高宗現在只是名義上的皇帝,這些自己信賴的人並不能真正掌握實權,而後來高宗要奪回自己的權力,那就是廢王立武,張行成卻因爲先走一步,而没有機會參與那場重要的政治鬥爭。
高季輔的情況比張行成還糟。“永徽二年,授光禄大夫,行侍中,兼太子少保”。但是很快高季輔就“以風疾廢於家”,高宗雖然給予多方照顧,不久高季輔還是離開了人世,只有五十八歲。(46)《舊唐書》卷七八《高季輔傳》,頁2703。張行成和高季輔如果能再堅持幾年,取得廢王立武的勝利對於高宗而言,就不會如後來那樣的艱難。
東宫舊部,如今除了李勣之外,許敬宗可算作重要人物。許敬宗在貞觀後期,已經取得了較高地位,累遷給事中,兼修國史。貞觀十七年,檢校黄門侍郎。高宗在春宫,遷太子右庶子。許敬宗是高宗的東宫舊部,但是後來的發展並不順利。“高宗嗣位,代于志寧爲禮部尚書。敬宗嫁女與蠻酋馮盎之子,多納金寶,爲有司所劾,左授鄭州刺史。永徽三年,入爲衛尉卿,加弘文館學士,兼修國史。六年,復拜禮部尚書”。(47)《舊唐書》卷八二《許敬宗傳》,頁2762。許敬宗在禮部尚書職位上出問題,是在永徽二年。許敬宗貶官鄭州刺史,大約經過一年再入爲衛尉卿,與此前的禮部尚書,還有一段距離。直到永徽六年,許敬宗纔終於恢復到禮部尚書職務。史載明晰,許敬宗外貶,是因爲嫁女給嶺南馮盎之子,是一種賣婚行爲。此事在許敬宗死後的議謚時再被提起,叫做“嫁少女於夷落”。(48)《舊唐書》卷八二《許敬宗傳》,頁2764。觀兩《唐書·許敬宗傳》,可謂劣迹斑斑,《新唐書》甚至直接把許敬宗放入姦臣類傳之中。許敬宗的歷史評價,究竟是事實如此,還是一種歷史清算呢?其實,根本原因還是許敬宗幫助唐高宗,不僅廢王立武成功,而且打擊政治對手徹底。然而,永徽二年許敬宗的被貶,依然不乏政治鬥爭的背景,高宗東宫舊部,没有投靠長孫無忌的,都有類似的經歷。好在,許敬宗及時返回中央,在廢王立武問題上,成爲唐高宗第一個出力的舊臣。
唐高宗決定廢王立武的時候,獲得長孫無忌的支持最重要,所以高宗殷勤拜訪長孫無忌官邸,送上厚重禮物。長孫收了禮物,但没有答應。高宗於是派出武則天的母親前往説服,因爲武則天母家楊氏在隋朝跟長孫家有交誼,但被長孫嚴辭拒絶。再後來,高宗派出許敬宗,結果更慘,“無忌厲色折之”。(49)《資治通鑑》卷一九九,頁6287。唐高宗幾乎陷入絶望。
正在這時,李義府及時出現了。《新唐書·李義府傳》如此記載:
(李義府)爲長孫無忌所惡,奏斥壁州司馬,詔未下,義府問計於舍人王德儉。德儉者,許敬宗甥,癭而智,善揣事,因曰:“武昭儀方有寵,上欲立爲后,畏宰相議,未有以發之。君能建白,轉禍於福也。”義府即代德儉直夜,叩閣上表,請廢后立昭儀。帝悦,召見與語,賜珠一斗,停司馬詔書,留復侍。(50)《新唐書》卷二二三上《李義府傳》,頁6339—6340。《舊唐書·李義府傳》記載没有如此詳細,只説:“高宗將立武昭儀爲皇后,義府嘗密申協贊,尋擢拜中書侍郎、同中書門下三品,監修國史,賜爵廣平縣男。”卷八二,頁2766。《通鑑》主要采用《新書》的描述,見卷一九九,頁6288—6289。
李義府此時官任中書舍人,與許敬宗外甥王德儉同職,而究竟爲什麽讓長孫無忌討厭,史書失載。無獨有偶,李義府又是一位唐高宗的舊部。早在李治爲晉王的時候,因爲馬周等人的推薦,進士出身的李義府當上了監察御史。唐太宗很欣賞李義府的才華,“敕義府以本官兼侍晉王。及升春宫,除太子舍人,加崇賢館直學士”。(51)《舊唐書》卷八二《李義府傳》,頁2766。如此説來,李義府與唐高宗的淵源亦深,早在晉王時期就有了君臣名分。
很多年以後,當武則天的女皇寶座已經十分穩固的時候,她想起了自己的往事,於是發出一紙命令,要表彰當年擁戴自己當皇后的那些功臣。史書如此記載:
如意元年,則天以義府與許敬宗、御史大夫崔義玄、中書舍人王德儉、大理正侯善業、大理丞袁公瑜等六人,在永徽中有翊贊之功,追贈義府揚州大都督,義玄益州大都督,德儉魏州刺史,公瑜江州刺史。(52)《舊唐書》卷八二《李義府傳》,頁2770。
這個名單中没有更重要的人物李勣,原因衆所周知,即李勣孫子徐敬業的造反活動,連累了武則天對李勣的好感。不過,我們仍然可以清晰地知道,擁護廢王立武的核心人員都是唐高宗的東宫舊部,中書舍人王德儉没有資料顯示他是否是高宗舊部,但因爲他與許敬宗的關係,算作這派人物是没有問題的。
另有上官儀,長期以來被看作是武則天的反對派,他當然也不在武則天的感謝名單中。根據新發現的《上官婉兒墓誌》,我們有條件了解更多的上官儀歷官資料,從而可以很肯定地説,在廢王立武時期,作爲高宗的“舊臣”,上官儀是支持皇帝的。十年以後上官儀因武則天被殺,則屬於後來的發展。(53)參見作者另文《上官儀研究三題》,《唐研究》(20),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頁209—228。
在廢王立武事件中,支持皇帝行爲的有御史臺官員,其中御史大夫崔義玄、大理正侯善業、大理丞袁公瑜等三人最爲知名。他們確實没有東宫舊部因緣,之所以支持皇帝,只能理解爲職責所繫。
李勣、許敬宗、李義府成爲擁護廢王立武的代表人物,在唐高宗與長孫無忌的政治對峙中,他們是少數站在唐高宗一邊的朝臣。事實已經證明,他們的存在和努力,爲唐高宗最後取得廢王立武的勝利,居功甚偉。他們共同的特點有二,第一,都是唐高宗的東宫舊部,李勣和李義府甚至更早;第二,他們或多或少都受到過長孫無忌的排擠。(54)黄永年《説永徽六年廢立皇后事真相》曾認爲許敬宗、李義府等屬於高宗“另行培植在外朝的新勢力”,應該是有所疏略了。原載《陝西師範大學學報》1981年第3期,收入作者《文史探微——黄永年自選集》,北京,中華書局,2000年,頁211。李義府挺身而出幫助唐高宗,完全可以看作是自我保護的需要,不過,如果他與高宗的淵源是受到排擠的原因,那麽李義府也確實别無選擇。(55)參見作者另文《略論李義府》,《乾陵文化研究》七,西安,三秦出版社,2012年,頁180—192。
還有附帶性問題,許敬宗、李義府在廢王立武問題上的表現,是在幫助唐高宗還是武則天?或者説,他們是唐高宗的人還是武則天的人?這樣的問題幾乎是荒誕的,但是千百年來,傳統史學卻在反復地强調這一點,並且一再提示我們: 唐高宗如何弱智,而武則天如何野心勃勃。對此,黄永年先生認爲當時的高宗陣營,高宗當然是主角,“武則天只是高宗一邊的一個配角”,(56)《説永徽六年廢立皇后事真相》,《文史探微》,頁217。這是確論。
關鍵時刻,李勣表態支持唐高宗,他的行爲如何理解纔更合理?是因爲武則天的出生地與他自己的山東故鄉有一致之處?是因爲他看到未來的武則天更會重視自己這個新興的地主階層?王府也好、東宫也好,從來這些合法且有一定獨立性的組織都是政治鬥爭的基本單位,“舊臣”最容易形成政治鬥爭的團隊戰力。唐高宗長期以來對李勣的信任與尊重,唐太宗對李勣曾經有過的托孤動作,包括堅定的忠君觀念,也不排除政治利益計算,這些纔是李勣頭腦中可能存在的意念。於是,李勣終於説出了那句話:“此陛下家事,何必問外人?”高宗於是堅定了意志,取得了鬥爭的勝利。
陳寅恪先生並非没有看到“廢王立武”有宫廷鬥爭的一面,只是没有停留在宫廷鬥爭的層面而已。但是,在今天看來,所謂社會區域集團鬥爭説,似乎有求之過深的一面,李勣、許敬宗、李義府這些來自不同區域的人,之所以站在高宗一方支持廢王立武,是因爲他們同屬於東宫舊部。其實,王府、東宫的屬官參與政治鬥爭是常態,在唐朝的歷史上,這既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57)參見孫英剛《唐代前期宫廷革命研究》一文,强調唐前期王府參與最高權力鬥爭的規律性存在,《唐研究》(7),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頁263—287。
神龍元年,中宗復辟,在他的《親祀明堂赦》中就有這樣的指示:
自弘道已前,繼任三年已上,及秦府、晉府僚佐四品以上,並食實封功臣,雖經罪責,不致破家,子孫無任京官者,時宜優與一官,英府、周府舊僚,五品以上官子孫,亦宜准此。(58)《唐大詔令集》卷七三《典禮·明堂》,北京,中華書局,2008年,頁411。
其中,李世民當年的秦王府被稱作“秦府”,李治原來的晉王府被稱作“晉府”,兩府的僚佐,依然在享受朝廷的優待。這充分證明,在唐代朝廷的政治生活中,先皇曾經的王府,不論是觀念還是政治實際,都是一個受到尊重的團隊。他們在政治生活中的實際作用,不可低估,更不該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