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梧桐

2019-12-15 21:59陈峰
大观 2019年5期
关键词:阿西美玉信用社

我上班了

“记住,嘴巴要甜,手要勤。”

母亲的话掷地有声,落在枕边。我打着哈欠,一个字一个字捡起来,一遍又一遍咀嚼,直到眼皮打架,沉沉睡去。

六点钟,母亲已经挤好牙膏,倒好洗脸水,半干半湿的毛巾也已搭在脸盆边。“第一天报到,早点去,扫地,烧茶。晓得不晓得?”

“嗯。”

“晓得不晓得?”

“晓得啦。”

还没等我洗完脸,泡饭冒着烟,已经上桌了,碗上搁着筷子,也冒着烟。

七点,我随父亲一起出门,他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一会儿,他停下来,示意我跟他并排走。突然,父亲落下我,径直急走了几步,追上前面的老王伯,打起了招呼。老王伯愣了愣,等反应过来,抿了抿嘴唇,想要说的话还在嘴里盘旋,父亲这厢已经迫不及待了,话语像一颗颗炸弹,在空中炸响:“老王,阿拉囡今天去信用社报到呢。”父亲声音大得惊人,路上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回过头来看我们,羞得我忙低下头。老王伯盯我一眼,又盯我一眼,感慨道:“还是老陈有本事,这么好的工作怎么找到的,福气啊。”

“哎呀,阿拉囡自家争气,考上的。”路上认识的不认识的人又一次回过头来看我们,这个场景,正中了父亲的意,脸上荡漾着一池的春水。我拉了拉父亲的衣袖,示意走快些。

信用社是两层楼,一横一竖像一把曲尺,外墙贴着蓝色的马赛克,淡淡的一片,像汪着一墙的海水。门口有两棵梧桐树,枝枝杈杈升向天空,树上的叶子像秃顶者的头发,少得可怜,半黄不黄地耷拉着,打着卷,只要风一刮,就会掉下来。

“来了来了,傅会计,我把囡领来了。”傅会计,跟父亲差不多年纪,听父亲说,他们是朋友。我犹豫着,是跟着父亲叫傅会计呢还是叫叔叔?我向父亲投去求救的眼神,父亲没看见,自顾自跟傅会计聊天。“莫客气,老陈,自家人一样。”傅会计客客气气把我交给一个女孩,“美玉,这是小陈,今天起和我们是同事了,你带带她。”只见这个叫美玉的女孩抬头用眼白翻了翻眼睛,看了看我,应了声“嗯”,低下头,又迅速抬头,用眼白又看了看我。

父亲迈出信用社大门时,我听见他哼起了小调。

起风了,有一片叶子停在父亲的背上,父亲走得那么急那么高兴,叶子像一颗荷叶上的露珠,滚落在地。

朱伟爱唱《阿西们的街》

地,湿的,刚拖完。茶,烧好了,瓶塞还冒着热气,“嗤嗤嗤”,响了几下,“噗嗒”一声,安静了。

信用社一共五个人。

傅主任,以前是会计,老主任退休,接班当上了主任。很多客户叫了十几年的傅会计,叫惯了,改不了口,比如我父亲就是。我进信用社后,就叫他傅主任。傅主任不苟言笑,怕跟他说话,汇报事情的时候,我一动不动,对着他身后的墙壁,像小学生背书。据说,傅会计对这个姓氏颇多不满,以前当会计没感觉,现在当主任了,人家叫“傅主任”,听着像是“副主任”。

美玉,是会计,新上任的会计。顾客都叫她大会,姓毛,毛大会。会计的“会”,在方言里读音跟“鬼”同音,听起来叫毛大鬼。我听着想笑,“美玉”两个字不幸遇上了“大鬼”,怎么听都美感尽失。当然,我叫她美玉姐。美玉是顶替她父亲到信用社上班。

巧萍,是出纳。我叫她巧萍姐。她戴近视镜,人瘦瘦的,好像要被风吹倒似的。

施建国,是信贷,专门放贷款。顾客都叫他老施,其实他不老,还没结婚呢。可大家都这么叫他,连同事也这么叫,我也就这么跟着叫了。老施长得比巧萍姐还要瘦,活脱脱一根竹竿,走路好像在摇晃,他走到哪里,风就带到哪里。听说他参加过某次战争,因为这个,才分配到信用社来。

朱伟,也是出纳。下巴长满络腮胡子,近视眼,眼镜一会儿戴上一会儿摘下。看人时,他会摘下眼镜,盯着你。别怕,其实他就是想看清楚眼前的人到底是谁。他的父亲是镇上的武装部长,人们叫他老朱。老朱的儿子自然就叫小朱,很多顾客都叫他小朱。但我们同事都直呼其名,连顾客也是。同事或顾客开玩笑的时候,叫他小猪,他也不恼,嘿嘿嘿地笑着。小朱爱唱《阿西们的街》里的主题歌,情绪一来,吼上一句:“萨拉婆婆勒万依,阿西阿西阿西……”一副不摇滚宁可死的样子。他每次就吼这一句,我怀疑他就会这一句。我不知道如何称呼他,他先开了口:“我比你大一岁,同出三年没大小,你叫我名字吧。”这个一脸络腮胡子的男孩只比我大了一岁,真是看不出来。

信用社开了三个柜台。两个出纳柜台,朱伟和巧萍办理现金业务,一个会计柜台,美玉办理转账业务,转账业务有一个专用术语叫对公。傅主任和老施有单独的办公室,老施放个人贷款,傅主任管理信用社总业务,又兼管企业贷款。

我的这几个同事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一律戴着袖套,像修理机器的师傅。男的袖套是藏青色。女的是花袖套。上班戴上,下班摘下,叠好放桌上,整整齐齐。朱伟一下班,单曲循环“萨拉婆婆勒万依,阿西阿西阿西”,然后袖套一甩,从半空落在桌上,每次落在桌上的姿势都不一样。

朱伟盯着我笑,好像我脸上刻着字,不过笑得挺友好。我站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不自在极了。便挪了挪,站在朱伟旁边,看他收钱,点钱,开存单。顾客是一位老伯,朱伟问他,你是要死的还是活的?可把我吓了一跳,什么死的活的。老伯回答说,死期一年。我心里的疑问跟着冒了出来,什么叫死期一年。朱伟以过来人的身份,得意地跟我解释,死期一年就是定期一年,死期两年就是定期两年,最长的死期是八年;活期就是活期,随存随取;还有一种是半死半活的,叫定活两便。这倒是挺有意思的,存个钱居然要死要活半死半活,关键是老人一点不忌讳这样的问话。

美玉找出一面算盘、一本百张传票、一沓练功券和一本阿拉伯数字练习册,递给我:“你到那张空的办公桌去练习,这是基本功。”

这有何难,打算盘,我早在小学就会了。从1打到36是666,打到100,是5050。信用社里的算盘是牛角做的,轻巧灵活,还有清盘钮,家里的算盘是木头做的,又大又重,两个手指头才能扳动一个算盘珠子。我按一下清盘钮;“嚓”一声,算盘表面被清理得干干净净,像老牛耕田,一垄垄,整齐有致。我翻开传票,发现里面的数字都是六位数七位数甚至八位数,掰着手指数,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啊,像一群野孩子,不知从哪里一齐冲了出来,一个个争先恐后,狼奔豕突。它们排成一支队伍,陌生得像是天外来客,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读,舌头抵在牙齿,打转,缩不回来。尽管小时候我就认识了这些数字,算旧时相识,但它们仿佛忘了青梅竹马的情谊。此刻,它们联合起来咬我的手,露出得意的笑。我手忙脚乱地应付着,打到第十个回合便败下阵来,一垄垄田被踩踏得面目无非,只好“嚓”,清盘,“嚓”,再清盘。

练功券是一沓假钱,手指在海绵缸上蘸点水,一张一张数过去,慢归慢,总不会出错。

写阿拉伯数字呢,要把一个个数字往一个个方格里面塞,困兽一般困住它。还别说,美玉的阿拉伯数字写得可真是好看,一个个一样大,一点点斜度,珠圆玉润的样子,一排阿拉伯数字就像是电线杆上停着的一排麻雀,可是我的麻雀总有几只歪着身子要掉到地上去。

一次又一次,我把它们赶进格子里,不让它们有机会得逞。

我什么时候能像他们一样,打得一手好算盘,写得一手好数字,边跟顾客谈笑风生,边数钱边开存单呢?

比我大一岁的朱伟貌似语重心长地告诉我,慢慢来,一口气吃不成胖子。

婆婆送我芋艿头

单位离家近,下班步行回家,十分钟够了。迎接我的是两个女朋友,我们住前后排,一起长大。她们一个送我一支眉笔,一个送我一支口红。为什么要送我礼物,因为今天第一天上班,恰遇我的阳历生日。我的小哥为了祝贺我参加工作,给我买了一件雪白的羽绒服。小哥当过兵,退伍后考进公安局当上了警察,村里人因此称老陈有福气,儿女工作安排得妥妥帖帖。

父亲说,第一天上班就是生日,这是缘分,要好好珍惜这份工作。

一个月后,一个个阿拉伯数字老实多了,无论我手拨还是手写,它们见了我,一个个低眉顺眼,不再飞扬跋扈。

来信用社办业务的人不多,一天之中,上午的人多一些,有的刚卖完蔬菜,有的刚买好菜。卖菜的提着芋艿篮,买菜的提着小竹篮。人多的时候,朱伟忙得很,用他自己的话讲,连上厕所的时间也没有。一忙,有人便走到我的柜台边,看看我能不能接业务。我抬起头,不好意思地跟人笑笑,继续练功。美玉跟人解释,她是新来的,还不会办业务。旁人说,你们让她试试啊,不试,永远不会办。美玉又跟人解释,她现在是学徒工。

突然,“萨拉婆婆勒万依,阿西阿西阿西……”一阵山摇地动,我知道最忙的时间过去了。

下午来的顾客大多是单位的会计和出纳。比如粮站,比如税务所,比如邮局,比如供销社,单位一天的营业款,要赶在信用社关门前存进。也有个体工商户,比如预制厂,比如电风扇厂,比如五金厂,出纳大多是女孩,会计大多是老先生,戴一副眼镜。有时出纳和会计一起来,出纳办理现金业务,会计办理转账业务,最后,对一下账单。如果对不上,戴着眼镜的老会计会一笔一笔报出账目来,跟美玉核对,他的大脑就是一本账簿,连小数点后两位都记得清清楚楚。业务办完后,他们会主动过来,跟我打招呼,问我,哪里人?几岁?几时正式上岗啊?我略显羞涩,嘴里的词跟着躲猫猫,不肯见人。傅主任和美玉没点头,上岗的事就不好说。幸好,朱伟过来帮腔,快了,快了,下次你们专门找她办。

那一天,离上班还有几分钟,电话铃突然“丁零零,丁零零”响个不停,美玉跑过去接听,一只脚在办公室内,一只脚在办公室门外,大声喊:“傅会计,你的电话。”傅会计从从容容,每个脚步尺量过一样,一样大。原来朱伟临时有事,不能来上班。美玉在一旁说,这些天单位发工资,大家都忙,这小子偷懒。巧萍姐拉下脸在旁边说,这小子还能有什么事,陪女朋友去了呗。

傅主任对美玉说,让小陈上岗吧。

“啪嗒”,我拉开抽屉,戴上准备多时的袖套。袖套是我心仪的花色,小碎花棉布,叫裁缝定制了两副。练功的一个月,没好意思戴上,怕被他们笑话。我也没有准备茶杯,好像没上岗连喝茶也不好意思。这一个月来,耳濡目染,存钱取钱算利息,这样的流程对我已经并不陌生了,算利息有一张表,只需对准,再乘数。

我接待的第一位顾客是一位婆婆。感觉比我母亲大,比我外婆小,六十五岁的样子。她挑着一对簸箕,簸箕里还有几只芋艿头睡在里面。婆婆皮肤黑,头发却梳得很整齐。她来到我的柜台,说话声音细小,生怕惊动了旁人:“小妹妹,我存钱。”然后她从怀里摸出一包东西,用蓝白格子手帕包着,打开手帕,是一只透明尼龙袋,说是透明,已旧得灰扑扑了。解开尼龙袋,是一张红纸,扯开红纸,是厚厚的几沓钱,用一根根黑毛钱牢牢缚着,像是它们有脚,会逃走。一根一根,用指尖细细地解开,解开一根递进来一沓,解开一根递进来一沓。

“小妹妹,这里是五百元钞票,你数一数,多还少补啊。”婆婆把最后一沓递给我,努力地笑着,对我说。

原本以为上岗很显本事,没想到,迎接我的是面额不等的壹角贰角伍角壹元贰元伍元拾元,它们散发着不明气味,又脏又破,样貌懒怠无力。

美玉走过来,瞟了一眼,对我说:“每种币制十张一沓十张一沓,一百张用扎钞纸束起来,残破币剔出来,一张一张揉平,也是十张一沓,一百张用扎钞纸束起来。”

“记住,残破币要平整得像熨斗熨过一样!”

我接住这句话,把已经整理好的残破币用镇纸石压着。

巧萍一边办业务,一边拿眼睛瞄我,看我数完了没有,办好了没有,有的顾客等不及了,都排到她那里去了。有顾客用手指“咚咚咚”弹着柜台,有顾客用脚“嗒嗒嗒”跺地,这些声音是火,将我的脸烤得红红的。

婆婆从别人口中得知,这是我第一次办业务,她站在柜台外,替我跟人解释,人家小阿妹今天第一天上班,别催她别催她,弄错了要吃赔账。

美玉又过来了,先看了一眼柜台外的顾客,然后看着我,说:“先点数,残破币空了自己慢慢整理,不要让顾客等太久。”巧萍隔着一个柜台,把话掷向我:“这种钞票的票面还算大,壹分贰分伍分角子来存,那才叫麻烦。”

我的职业生涯就这么开始了。

时间,过得真慢。外面等待的顾客,眼神聚焦过来,带着灼人的光芒。这些钱币也盯着我,我忙碌着,手指不停地去蘸海绵缸里的水,钱币就像过期的面霜厚得挼不开。这跟想象中白领丽人上班的场景相差简直十万八千里,我懊恼地想。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清点完毕,五百一十六元壹角,我把多余的十六元壹角递给婆婆,婆婆激动地说:“哦,走脚钿有了,真是谢谢啊,谢谢小阿妹。”说完,她递进来两只芋艿头要送给我。

那两只芋艿头可真大,黑黝黝的,像两颗硕大的脑袋。

墙壁上挂着《职业须知》的镜框,其中一条是不准透露客户信息,这,我当然知道。我上岗第一天,美玉向我重复了不下三遍。我还知道,信用社有“三铁”——铁账、铁算盘、铁规章。

几笔业务下来,觉得挺容易的。存残破币,属于小概率事件。

下午,来了一个客户,是女友的父亲。他来办理转期业务,原先存的定期存单到期,取利息,再追加本金,重新存。因为认识,他就跟我说空话,我回答起来,有一种骄傲的情绪在里面。这份工作,毕竟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进来。

没想到,下班前盘账,盘来盘去少了一百元。我当时的工资才四十元,算实习工资。我紧张得人一下热了起来,连抽屉也跟着我着急,不断进进出出,一格一格查看,又推开椅子,往桌子底下钻。一百元,是一张“蓝精灵”,是我两个半月的实习工资。美玉听到动静,忙过来问,怎么回事?我说,少了一百元。美玉瞟了我一眼,让我站起来靠边,她坐进我的位子一笔一笔对账,再把抽屉里的钱分门别类理清,两边核对确定,少了一百。然后她叫我回忆,张三存多少,付多少,李四取多少,存多少。我突然想到,就是女友的父亲,利息154.36元,他让我把一百元加进本金里,我加进本金后,又付给他154.36元。理清思绪后,我跟父亲说了这事,父亲上门去,女友的父亲把我们挡在门外,不承认。送我眉笔的女友狠狠瞪我,掀翻了友谊的小船,她站在他父亲一边,说我坏了她父亲的清白名声,要我赔,因为左邻右舍都知道了这件事。

没有证据,人家不还,父亲只好帮我赔了一百元,他的工资一百出头一些些。父亲倒是没怎么批评我,只是说,跟钞票打交道,总有一天会出错,以后千万要小心。母亲知道后,用扫把对着一群鸡,胡乱挥舞:“瘟鸡,吃了这么多东西,还不下蛋?再不下蛋,斩了吃了。”

我低着头。没有吭声。

第二天去上班,傅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小陈,一大早,有人投诉你,说你泄露客户存款秘密。你想想是什么原因。”

傅主任的眼睛里藏着一把刀,我不敢看,也没勇气接腔。我总共才接待了几位客户,想不出泄露了谁的存款秘密。

窗外的梧桐树,树干硕大,每条大枝干生出许多小枝干,大枝干上的树叶已经落尽,小枝干上的树叶还留恋着秋天,不肯离开。

上班,意味着另一种人生的开始。

傅主任说,不要把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来。

朱伟知道事情始末后,跟我说:“一大早,那个人来到信用社,跟傅主任汇报,说你泄露存款秘密,让左邻右舍的人知道他存钱的事,还建议傅主任开除你。你呀,吃一堑长一智。这个人长得贼眉鼠眼,一看就不是好人,以后你少跟他女儿来往。”

朱伟,只比我大一岁,懂的比我多得多,也许,他的每根络腮胡子都是人生锦囊。看上去沧桑,其实是智慧。

值班的梦魇

三个月后,梧桐树长出了新枝,新叶子挂在树上,风怎么刮都不会掉下来。

早上,美玉跟我说:“今天开始,你也要值班,一个月值七天。”值班,对我还是很新鲜的事,仿佛是对我的身份认定,终于有资格值班了。

为了值班方便,傅主任给我安排了寝室。我有了自己独立的房间。

两个人值班,睡在各自的值班间内,外面有一台公用彩电。彩电屏幕浑圆厚实,往外凸出,像中年男人的啤酒肚。遇到信号不好,“砰砰砰”敲几下电视机外壳,立马清楚了些,像是电视里的人听到敲打声,不敢放肆了,只一会儿,又开始调皮,不听话地下起雪,下得人影都是斜的,糊里糊涂。

第一次我跟朱伟搭班,午饭后,他开始摇电话(那时候,电话得摇)约人打双扣,税务所小王,供销社老李,粮站小周。他跟对方说:“晚上给大家送米,来不来?”如果粮站小周没空,他埋怨小周不给面子,上次赢了这么多,赚了就不吐出来了啊。如果小周还不同意,就放狠话,三缺一,勿来伤阴鸷,你想伤阴鸷吗?唾沫飞进电话筒,下起毛毛雨,一直说到小周没办法,只好应战。

晚饭后,小王和老李来了,小周还没来,朱伟便叫我先代两副牌。我说不会,他就说:“打牌谁不会啊,你会打红星吧,跟打红星一样打就是了。”

我说:“红星是一副牌,这是两副牌啊,我不会。”

“不会,可以学啊,进入社会什么都要学一点,就是羊癫疯也要学三分,懂不?不然你跟别人没法混。”朱伟像黑社会的老大,厚厚的嘴唇朝外翻着,抽着烟,对着空气吐出一个烟圈,久久不散。

没办法,我坐上椅子,桌子是一张折叠方桌。双扣两副牌,分到手里是27张牌,我捏不过来。仿佛捏的不是牌,而是一条条泥鳅。我只好分门别类放在桌上,手中的牌还没桌上的牌多,即使这样,手中仅剩的几张牌还是捏得摇摇欲坠,引起他们的大笑。

“慢慢来,慢慢来,多摸几回就捏住了。”

他们出对子,我翻桌上的牌,记得我有对子,翻到对子,甩出去。朱伟说:“哎,就这样打。”

打到第三副,小周来了,我把牌递给他。小周看了一下牌笑眯眯,猛地一抽,压在上家的牌上,是一副炸弹。他哈哈大笑,下家也扔出一副炸弹,小周收牌,磕了磕桌面,像是投降了,不怀好意盯了盯上家,突然捻开牌,猛一抽,从天而降,扔出一副连炸,“哈哈哈”三声仰天大笑,迅速把赚进来的分数搂到面前来,志在必得,开心地摸出香烟,一人一支。

“来来来,抽根烟。 ”

朱伟对我说:“等会儿我上个洗手间,你也替我摸副牌。”

众人笑他,情场得意了,赌场才失意。这双烂手,即使用糖茶洗,也洗不干净了。

值班,原来以为不能睡觉,没想到还能打牌看电视,可惜电视机不行,傅主任说,明年换台大彩电。

我睡的值班间是库房,残破币都在里面,气味怪怪的,气窗开得很高,我不敢开,怕坏人会撬开气窗爬进来。朱伟说,放心,值班就是睡觉,睡一觉还有钱拿,傻瓜才不值班呢。

打牌声音,断断续续传过来,我拿着一本书,看着看着,迷迷糊糊起来。

一股香味袅袅娜娜潜进我的鼻子,真香啊。突然听到开门的声音,“噗嗒”,不好,有人进了库房,我睁开眼睛,只见那人头上套着黑丝袜,看不清是谁。我挣扎着要起来,想喊:“有人抢劫啦,有人抢劫啦!”可是,我的喉咙像吃了哑药,怎么也喊不出来。第一次值班就遇上抢劫,这运气可是坏到家了。想喊,喊不出,想动,动不了。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啊,心里急得不行。

突然,大叫一声“啊”,醒过来,忙点亮灯,狠捏了一下脸,哦,好痛,原来是做梦,我拍了拍胸口,压压惊。

值班一周,做着同样的梦,就像每天晚上梦也在陪我值班。一天早上去隔壁点心店买大饼,做大饼的叔叔问我:“脸色怎么这么差?晚上是不是屙榨猫上身?”我笑笑没说。回家,我问父亲什么是屙榨猫,父亲说这是方言,一种冠心病,人在梦中醒不过来。我告诉父亲做梦的事,父亲说:“你这么年轻不会有冠心病,是睡前想多了。”

不知怎的,这个梦始终伴随着我的职业生涯,总在我值班的时候大驾光临。而每一次,都像是第一次经历,喊不出,动不得,十分难受。

这隐疾,渐渐变成我随身携带的行李,无处安放。就像门前的梧桐树叶,落了长,长了落。

巧萍姐结婚了

不久,供销社姓陈的小伙子看上了巧萍,每天来信用社报到,今天存钱明天取钱,巧萍板着脸,给他办理业务。过后,姓陈的小伙子隔天送水果过来给我们吃。朱伟吃着苹果,递一个给巧萍,巧萍不接。朱伟自我解嘲,那我再吃一个。朱伟又说,我们可是借你的光啊。巧萍这下开了口,你是饿死鬼投胎。巧萍说话的时候,板着脸,水都泼不进,没有一丝笑意。朱伟不知从哪里知道,巧萍有个初恋在当兵,初恋的家里很穷,可巧萍不在乎,两人鸿雁传书,可是现在巧萍好久没收到初恋的回信了,这让她很生气。一个月过去了,二个月过去了,三个月又过去了,音信全无,她认为他变了心。

姓陈的小伙子对社里的每个同志都客客气气,经常买这买那送过来,傅主任对他印象不错。他来了,在主任办公室坐坐聊聊天。有一次,让我们大跌眼镜,小伙子一大早从巧萍的寝室出来,羞涩地对着我们笑了笑,是水到渠成的那种笑,带着计划得逞的味道。回头看巧萍,还是板着脸,上班下班,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过几天,我跟朱伟搭班值班,临睡前,只听到“砰砰砰”敲窗的声音。“巧萍,门开开,巧萍,门开开。”姓陈的小伙子叫了很长时间,“橐橐橐”带着失望离开了。

姓陈的小伙子白天依然故我,还来信用社报到,每次不空手。终于有一次,他跟傅主任说,我跟巧萍要结婚了,请傅主任做证婚人。巧萍听到这句话,忙关上头寸箱,锁好。她走进寝室,“砰”关上门,传来嘤嘤的哭声。小伙子去敲门:“巧萍,门开开,巧萍,门开开。这是好事,别担心,我保证一辈子对你好。”

原来,巧萍怀孕了。

结婚回来后,小伙子住进了信用社。一天早上,巧萍向我借变色近视眼镜,她要去公婆家。去公婆家借什么眼镜呢,这副变色眼镜是我的近视度数,她又不适合。但她的样子有点大义凛然,好像我不给她,出了事我要负责一样,所以只得给了她。朱伟说她的眼角受伤了,昨晚夫妻俩又吵架了。

大概大半年后,那个当兵的初恋情人来看她。原来在没有回信的那段日子,船遇上风暴,在大海上漂了半年才平安回来。那天晚上,他们三个人一起吃饭,两个男人喝得满脸通红,朱伟后来也加入他们的队伍,他说那个当兵的喝得连脚底都是红的,一路捧着肚子,呕吐着,回去了。

巧萍生下女儿后,婆婆也住进信用社养孙女,信用社的卫生由她婆婆包了,这让我们都很轻松。可有一天,巧萍老公截住我上楼的道,问我,是不是我告的密。我被问得莫名其妙,在信用社,我因为年纪小,谁都可以来差遣我问罪于我。

“告什么密?你说谁?”

“要是让我知道是你做的,我把你弄死。”

一个每天都笑嘻嘻的男人不知为什么变得面目狰狞,我认为他疯了,肯定疯了。

战争终有一天爆发了。一天,巧萍婆婆带着孙女回了老家,巧萍把老公的衣服扔到门外,扔一件叫他滚,再扔一件还是叫他滚。他哭着求她,请她原谅。巧萍板着脸,指着他,叫他立刻马上滚出去。他向傅主任去求情:“傅主任,她整天板着个脸,睡觉也不让我碰。你说我怎么办?”“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跟其他女人搅七搅八,你结了婚,还有一个女儿啊。”“傅主任,我在供销社值班寂寞啊,就一次,请你去劝劝她,让她原谅我。”

他们肯定会离婚吧?错了,没离,吵吵闹闹中,女儿大了,等女儿读大学,他们再也没有在外人面前吵过,供销社的下岗潮波及他,他干起了装修生意,先是在大公司做,后来自己单干,生意不错。

有一年的春天,梧桐树叶绿得发油的时候,我调离了这家信用社。

骑着电瓶车拿头寸

头寸,就是资金。朱伟告诉我,这是一个暗语,因为怕别人知道会动抢劫的念头,所以换一种说法以混淆视听。平时,需要头寸的时候,是头晚报好,信用社派两个人去镇上总社拿。一人一辆自行车,一个人拿头寸,头寸装在一只帆布袋里,紧紧系在自行车后座上。另一个人押运护卫头寸。两辆自行车都是公车,这事经常轮到我和朱伟,美玉是内勤总管,谁去谁不用去,都由她说了算。

路途其实不算短,有十五里地。但离开了岗位,这让人快乐。路上有风,有小鸟,有花,会路过一片田野,一片竹园,一片树林,两个村庄。路上会遇到各种人,像我们一样骑车的,走路的,挑担的,还会遇到各种家禽,几只鸡旁若无人在散步,一群鸭子踮着脚嘎嘎叫得响亮。不时,可以看见狗,站在主人家门前,向人远远地狂吠着。朱伟也会跟我说些信用社里的事。他说美玉的父亲是后爹,她的亲爹被雷劈死了。他说傅主任曾经有一个女朋友非常漂亮,在公园的山顶跳舞被人逮住,傅主任跟她分了手,那个年代还没开化。还说傅主任的父亲是复旦大学的高才生,在一次运动中跳楼自杀了。他说美玉比她男朋友大三岁,担心男朋友不要她,每天催他结婚。他说老施现在的女朋友是个卖化妆品的,脸上的青春痘终身有靠了。

我说:“你怎么这么多八卦,那你自己呢?”

“还早着呢,这么早,我才不想结婚,你看巧萍,多可怕,结婚一点都不好玩。慢慢来,总会找到最喜欢的人。”

上坡的时候,两个人憋着劲,蹬腿。等下坡,朱伟敞着怀,双手放把,开始哼唱:“萨拉婆婆勒万依,阿西阿西阿西……”路上的人回过头来,看朱伟,朱伟头一扬,哼得更起劲了。我想,哼得再起劲,他那个厚嘴唇也不可能哼成薄的。

有一天,电风扇厂厂长骑着新研发出来的电瓶车,来到信用社取钱,厂里急需资金,十万火急。一盘库,余额不够。那天上班人少,朱伟又请假,不知陪第几任女朋友游山玩水去了。拿头寸的事落到我头上,傅主任问我是否会骑电瓶车。我摇摇头。电瓶车还是稀罕物,我试着上前跨上,厂长把几样开关的性能告诉我,我觉得可以尝试。傅主任嘱咐我路上小心,碰到熟人也不要下车,快去快回。

我旋响开关,“嗒嗒嗒”,跨上电瓶车,一溜烟走了。跟自行车相比,电瓶车更快捷,没几分钟,便掌握了要领。同一条路,同样的风景,因为车子不一样,路上的感觉也不一样,周围没人的时候,不由想唱个歌,哼出口的却是:“萨拉婆婆勒万依,阿西阿西阿西……”

自己跟自己吐了吐舌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回程有一段上坡路,有时上不去,我推着自行车走一段路,电瓶车就没有这个麻烦,一路高歌前进。突然有人叫我,我辨认声音的来源,是后面,刚被我追上,那是个男的。我不敢停下来,怕遇上坏人。

来回比平时节省了一半时间,安全到达信用社,这次取头寸得到了傅主任的表扬,他难得对我笑了笑。

“小陈,电话。”傅主任叫我。

我接起电话,是个男的。他问我是不是刚才骑着电瓶车经过某某地方,我说是啊。他说我是你小学同学某某某,你还记得吗?刚才在路上叫你,头也不回一个。

哦,原来是你,就是那个爱跟老师唱对台戏的,哈哈,你不是去当兵了吗?

当兵回来了,马上分配工作,可能会去供电局,以后路上遇到了,可不要装作不认识啊。

我嗯嗯哦哦。本来想解释今天拿头寸不方便,后来想想头寸这个暗语不能让外人知道,还是算了。

一阵风吹来,梧桐树叶子“沙沙沙,沙沙沙”,几只知了“叽叽叽”领唱,夏天到了。

心里的一亩田

工作上不开心的事多了去了,比如我丢了库房钥匙,她们让我守着库房不能回家吃饭。账没做平,她们向镇上领导告状,说我拖了他们的后腿。不许我带同学朋友到信用社来,会影响安全。不许我把信用社里的事说出去,让别人知道。

朱伟告诉我,你现在得受这一切,等信用社下次再招人,你才能熬出头。你没来时,我就是她们的出气筒。

“萨拉婆婆勒万依,阿西阿西阿西……”朱伟哼唱着,胜利的喜悦从歌词里流淌出来。

我呢,也有自己的精神世界。我迷港台歌曲,在诘屈聱牙的发音里找到了乐趣。我跟着磁带学说广东话,学唱广东歌,它像是我失散多年的朋友,迅速覆盖住了我的孤独。那么多好听的歌要学唱,我哪里还有时间去生气。我骑着24寸自行车来到县城,那里有港台歌星的磁带,张学友、李克勤、林子祥、叶倩文等等。店老板递给我一盒陈百强磁带,好看,帅气,歌又动听。后来我买齐他所有的磁带,想象有一天去红磡体育馆去听他的演唱会。经人推荐,发现欧美流行音乐更棒,好多港台歌曲由欧美歌曲改编,于是认识威猛乐队、空气补给站、涅槃乐队、老鹰乐队,耳朵如鱼得水。我还听收音机,上海电台的《上录音乐万花筒》是我爱听的音乐节目之一,是流行音乐节目的前沿阵地。

工作单调,没关系。同事之间的寡淡,也没关系。我有自己的精神世界。

后来遇见三毛,在《稻草人手记》《撒哈拉的故事》《倾城》《温柔的夜》等书籍中,异域风光像一匹锦缎,“哗”地抖落在我面前,我向往撒哈拉沙漠,向往流浪。我省下饭钱去买她的书,她的书就是我的饭。

小时候我就爱听邓丽君的歌,偷偷听,磁带是自录的,两台录音机一唱一录,邓小姐的歌真好听啊,糯得人迈不开步,就想一头淹没在歌声中。听刘文正,他唱《三月里的小雨》,如早晨的露珠一样清新动人,唱《雨中即景》《电动玩具》,灵动得像一只小兔子跳来跳去。通过这些台湾歌曲知道阿里山,知道新店溪,知道九份,知道忠孝东路,知道西门町。那时两岸刚开始“三通”,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去台湾看看,看邓丽君,听她唱《阿里山的姑娘》,看三毛,去她经常光顾的咖啡店期待偶遇。

在信用社上班,没有朋友可以一起分享港台歌曲分享欧美流行音乐或是分享书籍。我试着跟朱伟说起,就像是对牛弹琴。朱伟说,你跟我讲打双扣,我有经验,你跟我讲如何找对象,我有经验,你跟我讲工作,我也有经验,唯独这些,我不懂。而在美玉和巧萍眼里,我就是个异类,把钱耗在买书买磁带上,一个女孩子该早早存钱办嫁妆才对呢。

有位广播站上班的老师无意中看到我放在柜台上的书,于是问我是否喜欢文学,是否平时有写作习惯。他鼓励我给广播站投稿。我鼓起勇气,用华丽的词藻堆砌了一篇抒情散文,他们录用了。受到鼓舞后,又如法炮制出一篇散文《不系之舟》,单位订有《钱江晚报》,我找出副刊的投稿地址,投了过去。那些天,我日日盼望送报员,一个月后,终于在副刊发现了自己的名字,那种高兴,跟中头奖一样。我拿着报纸跟傅主任去说,傅主任也说要奖励我,以一比三的比例奖励我。朱伟则厚着嘴唇,要我请客。

傅主任从皮夹中抽出两张拾元,喊:“大会,大会,去买些水果来,我请客。”

美玉慢吞吞地过来,拿着钱,出去了,出门前,眼睛在我身上停留了一会儿。

突然感觉,傅主任也没那么可怕了。

造年报

造年报,是信用社年底的一道风景线。

所有的账务要在这一个晚上做平。比如说,各个门类的储蓄卡片账加起来与总账核对,要相符。再比如说,各个门类的单位账户加起来与总账也要相符。差一分不行,差一厘不行,用美玉的话说,要三眼对平。

除了储蓄,还有放贷业务,该讨的贷款要在这一天都讨回来。年终奖的多少就要看个人储蓄和单位储蓄的增加额,还有就是贷款的清收力度如何了。

造年报时间还没到,朱伟早早就给我打预防针:“12月31日这一个晚上,你不能睡觉了,库房里的残破币整理出来全部要上交给总社,平账后,所有账簿要承上启下,换掉,重新启用。我来信用社三年了,每年造年报都要出错,出错就被大会骂,你等着好了。”

这一天,还没到下班时间,提前结束业务,关上大门。晚饭统一在信用社吃,每个人都很严肃,连空气也凝成一团。我们迅速拨空饭碗,不用人催,就开始上手,做自己该做的事。每间房间的电灯点得锃亮,白昼一样,每本账簿摊开,等待检阅,所有账务要在今晚完成年终决算。

傅主任称巧萍的老公和美玉的男朋友是信用社女婿,他们是我们的后勤,我们的晚饭和夜宵交给他们操办。

这一个晚上,像除夕一样,两个信用社女婿做了好多好吃的,一盆盆端过来,放在我们的桌上。在办公室的一块空地,生了一个炭炉,供我们烤火,火光舔舐着我们的脸,红红的,热热的。美玉在这一个晚上特别辛苦,她不时跟其他信用社的会计通电话,互通消息。她平大账,小账归我和朱伟平。这一个晚上,傅主任特别依赖美玉,因为一年奖金的多寡需通过她的算盘。

果然,活期储蓄账户怎么也平不了,差五角,与总账对不上。以前的存单是手写,面额大大小小,历史遗留的睡眠账户大都是几角几分。卡片账总共有五百多张,算盘打了三遍还是差五角。朱伟见状,帮我噼里啪啦也复了一遍,也是差五角。我问朱伟,能否从自己口袋里摸出五角钱来弄弄平。美玉听到了说:“凡事这么简单就好了,好好找,这世上不会平白无故地多一分,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少一分。”

把一年的传票端出来,凡发生过,翻传票核对,终于找到了。原来有位顾客拿着活期储蓄存折来销户,存折上只有29.58元,很多年过去了,产生了五角利息,销户的时候,把这本存折划入了睡眠户,导致了五角的差错。

美玉说,把这五角钱送到这位储户家里去,最好现在就去,今年的事不能拖到明年。

这位储户住得不远,幸好有朱伟陪我。外面黑咕隆咚,朱伟又以过来人的姿态告诉我:“别理她,她就是这样,以前老主任在的时候,她也经常受气。刚进社,谁不会犯错?”

住在信用社旁边的几户人家,在这一天晚上,同时敲响大门,端来火热的炒年糕,或者烤番薯,来慰问,顺便问问一年的收成。

这一天晚上,傅主任待每个人都客客气气,像一家人。我们每个人保持着清醒,一会儿算账,一会儿对账,一会儿吃点东西,从出纳柜走到会计柜,从信贷室走到主任室。

天快亮的时候,傅主任摘下袖套,迈着一样大的步伐,过来跟我们说:“今年收成不错,大会,你的嫁妆有了。巧萍、小朱、小陈你们快去睡觉吧,一早还要上班。”

留住时光

三年后,信用社因撤扩并降级成储蓄所,我调到镇上的总社。总社有15个人,大家年龄相仿,同事们一起在食堂吃饭一起住宿舍。晚上有人打牌有人麻将有人聊天,也有人偷偷用功,考会计师与经济师。来到镇上后,音像店成了我的精神驿站,听音乐翻寻碟片,每月工资掉在这个坑里,抱回许多的黑胶唱片。

没多久,接到任务,晚上须统一加班,背诵五笔字型口诀,练习打字。接着,每个柜员办理业务不再是一把算盘一支笔,而是一台小型台式电脑。男同事的脑子里装不下“王旁青头戋五一,土士二干十寸雨”,学不会打字,怎么办?办业务的时候,只能递过话来,问:“‘邬’字怎么打?”“QNGB。”“‘乙’呢?”“NNLL。”男同事的桌上贴满了各种标签,像特务接头的暗号,问的次数多了,觉得不好意思,主动买些水果塞住我们的嘴。领导像是知道男同事偷懒似的,隔三岔五举行技术比武。以前技术比武是用算盘翻打百张传票和手工点钞,现在是电脑打字、电脑录入百张传票和机器点钞。男同事知道打字这关终究是要过的,一个个发起愤来,双手食指放在键盘的F和J上,竟然学会了盲打,在女同事面前,大显本事。

渐渐地,开户要用身份证,存款手工卡片账全部输入电脑,造年报不用再整夜加班了。算盘像没人耕种的一亩田,荒芜了。阿拉伯数字像一群出门找食的麻雀,忘了回家。算利息呢,只要输入存单账号,利息会主动跳出来,不会再有一丝差错。

前不久,父亲由于身体原因,离开老家住到了城里。到了缴水电费的日子,父亲要我陪他回老家去缴费。水电费嘛,手机上操作一下就行了,但父亲非要亲自去信用社,怎么劝都没用。就像到了发工资的日子,父亲在家里待不住,总要亲自去取,隔一天都不行,仿佛隔一天工资就会变成一条鱼游向大海。

当我搀扶着父亲迈进信用社的时候,父亲甩掉我的手,喊着:“巧萍,巧萍,我来缴水电费喽。”时光,就像一盒磁带,快速倒回去:熟悉的柜台和庭院,傅主任戴着规整的藏青袖套,老施脸上的青春痘,大会的眼神,巧萍的不苟言笑,朱伟的“萨拉婆婆勒万依,阿西阿西阿西”,灯火通明的造年报之夜,争相展露出来。

一盒磁带,留得住时光吗?

巧萍出来的时候,居然是笑眯眯的,跟父亲打招呼:“陈师傅,听说你生病了,身体恢复得不错啊。”

巧萍还是那么瘦,还像以前那样戴着袖套。“明年就退休了,退休后返聘,继续留在这里。”

乡村信用社的存贷业务已经溃不成军,年轻人把手机当作银行,这里只留些残山剩水,变成一所服务站,主要为周边的老人们办理水电费、电话费等缴费业务。

门外的梧桐树发出“唰唰唰”的声响,一片叶子在空中打了一个趔趄,不甘心掉到地上。春寒料峭的枝头,细看,有一颗绿芽儿已经开始热身,它在伸腰踢腿,它要绽放,每个春天都是从冬天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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