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蒋廷君要去喝酒。蒋廷君一向认为,喝酒好。推杯换盏间,陌生人变成了熟人,熟人变成了朋友,朋友变成了两肋插刀的铁杆兄弟。喝酒能喝出各种各样的友谊,当然,喝酒也会喝出各种各样的仇恨来。蒋廷君一有酒场就激动,这种激动能持续很长时间。比如晚上喝酒,蒋廷君下午就会激动。蒋廷君参加饭局,也就是去喝酒的机会,不是经常有,但隔一段时间总会有这么一回。蒋廷君参加的饭局比较固定,这种固定首先是参加饭局的人固定,其次是饭局的地点固定。
地点就是“兰亭酒家”,开在一个小公园里。蒋廷君对这个公园印象极深。他上小学的时候,公园还要收门票,有一年夏天,他为了省一毛钱的门票,从公园的墙头翻进去,把腿跌伤了,整个夏天都躺在床上。那时家里也没电脑电视什么的,蒋廷君从早晨看太阳升起一直看到下午日落西山,那个夏天简直无聊透顶。现在公园还在,但已经面目全非,没有一点公园的景致。公园变成了菜市场,一些破旧的亭台楼阁还依稀保留公园往昔的影子。亭子中那手持菜刀正在剁肉的胖女人又把蒋廷君对公园的回忆剁没有了。
蒋廷君是个裱画的,在海州鼓楼开了个裱画店。他祖上几代都是做风筝的,祖传的手艺。到了蒋廷君父亲这代,弟兄几个没有一个愿意学这个的,蒋廷君的爷爷郁郁而终,“蒋家风筝”的手艺也失传了。蒋廷君的二叔蒋云方是海州城有名的书法家。可惜他的几个孩子也没有一个喜欢书法的。蒋廷君喜欢,他和蒋云方学了两年,字写得还是歪七扭八的,没有模样。蒋云方说:“廷君呀,你还是干点别的什么吧,别在一棵树上吊死了。要不,你去学学书画装裱什么的也不错,多看看人家写的东西,眼界还能开阔些。”
听了叔叔的建议,蒋廷君去了苏州学裱画。一年后回来,在街边开了一家“廷君裱画店”。这五个字蒋云方写了半天,才选了一张自己满意的给他做招牌。店门两边蒋云方还写了一副楹联。上联是,蒱锦裱就元贤画;下联是,蝴蝶装成宋版书。海州城裱画的,大多是跟在师傅后面学个一年半载,然后自己开店,边干边琢磨。相比之下,蒋廷君就属于“科班”出身了。他裱画的款式多而且新颖,颜色搭配得又好看,加上去蒋云方那里求墨宝的,蒋云方都让他们去“廷君裱画店”里装裱,否则就不写,这样一来二去,小蒋裱画就在海州城的书画圈里有了些名气。
蒋廷君小小的裱画店不能和画廊比,弄不到大家名家的作品,他店里最高级的东西就是蒋云方的书法。裱画店里不挂满一墙的画终归是不上档次。蒋廷君的店里挂满了一墙海州城民间草根书画家的作品,地上也乱七八糟地摞着用镜框裱好的画。还有一些字画根本就没有裱,就用一根钉子钉在墙上。所谓民间书画家,既不是画院里专业的书画家,也没有书协美协秘书长、理事什么的头衔。人家专业书画家是体制内书画家,国家发工资让他们安心创作。专业书画家社会知名度和影响力也大,要么不动笔,一动笔润格往往都是每平尺几万几十万的,哪怕画的是牛屎也能卖出牛黄的价钱来。相比之下,民间的这帮舞文弄墨之人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从事各种行当的都有。这群人不管白天干什么,晚上都会沉浸在属于自己的世界里。因为是草根,销售作品就不怎么硬气。全凭买家高兴,歪歪看螺螺,看对眼了,就掏银子。以前,只要能写会画的,不管谁的作品都能挂在廷君裱画店里卖,有的作品挂了两三年连问价的都没有。时间一长,蒋廷君也琢磨出点门道来,他的裱画店固定就卖几个人的作品。如果作品卖了个好价钱,蒋廷君就张罗着吃喜面。蒋廷君为这个饭局起了一个雅致的名字:兰亭会。
今天卖了一张陈远亭的梅花。早上一开门,来了一位,也没仔细看,就要了陈远亭的那幅梅花。简单问了一下是谁画的,连“艺术简历”都没打听,就从包里拿出三千块钱,说,多我也没带,就这些了。蒋廷君是暗自高兴,遇到这样主儿的机会不多,有时蒋廷君吹嘘了半天作者显赫的艺术成就,看画的人仅仅一笑了之。这蒋廷君也敢吹,能大言不惭地说,这作者就是没机遇,如果有机遇不比齐白石差。这时买家往往会轻蔑一笑,鼻子里哼出一句:不得了,你这小店里还有这么样个大家的作品,他怎么不挂在荣宝斋卖呢?蒋廷君往往会被这类话噎得白眼珠多黑眼珠少。蒋廷君是商人,虽然心里美,但脸上还要摆出吃亏的模样,说,三千块钱,要不是一早你是第一个来给我开市的顾客,我才不卖给你呢。这钱蒋廷君自己要留一千,画是他卖的,谁知道卖了多少钱,这是死无对证的事。而且,给陈远亭两千也就够多了。
每次吃饭,陈远亭都来得很迟,他有些拘束。但今天,陈远亭第一个到了酒店。陈远亭的画卖得最少。人家康庄的书法卖得最好,每个月都能卖出一张,这倒不是康庄写得多好,主要是康庄在一个什么局管着许可证的发放,虽然只是个科员,却是个金不换的差事。据说,局长要提拔他去宣传处当处长,康庄又送礼又请客,让局长不要提拔他,说自己不是当官的料,还是干本职工作熟悉。
陈远亭以前在一个初中教美术。这样的介绍比说他是中学美术老师更准确。陈远亭在学校里没有编制,工资就是上十来节课的课酬。要真正说艺术,兰亭会的这群人中,也只有陈远亭是科班出身。他是正宗的美院毕业生,当年上学时,美院的一些知名教授对他画的梅花就给予很高的评价。毕业时,陈远亭不像其他同学大多去了北京、上海或是留在杭州,他又回到了海州城,住进了乘槎街的老宅中。几年后,差距就出来了。不是他画得不好,而是因为他生活在小地方,小城的名气不大,他画得再好,外面也不会有人知道。更关键的是他人木讷,不会宣传和包装自己。他的那些同学,后来有一些成了画坛的名家,在各省市当了美协主席副主席什么的。相比之下,陈远亭的境遇就差多了,他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初中学校没有编制的临时工。
新来的校长附庸风雅,喜欢收藏书画,看了陈远亭的画非常喜欢,让陈远亭画一张梅花。而且对陈远亭说,陈老师在学校也干了十几年了,一直兢兢业业的,像你这样的人才,学校一定要对你有个说法。这句话让陈远亭激动不已。用了一个月的时间,他画了一张自己非常满意的作品。画面是淡淡月色之下几株浓淡相宜的梅花,倒挂在水面上。远观有疏影横斜之妙,近观有暗香浮动的神韵。
陈远亭把画拿给康庄欣赏,无论是构图还是笔墨都非常精美。康庄也是啧啧称赞,康庄说,这幅画是目前看到的陈远亭最好的作品。一直很谦逊的陈远亭,对自己的这幅作品也非常得意。欣赏了一会儿,康庄忽然发现画上的一个问题,但不是画的问题。他看着兴奋的陈远亭,忍住了没说。陈远亭把画用红木框子精心装裱后,送给了校长。两个月后,他被学校解聘了。陈远亭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学校的教务主任点拨他,你给局长画几棵倒着的梅花,不是寓意让他“倒霉”吗?你不回家谁回家?没过一年,这个校长还真倒霉了。不过这已经和陈远亭没什么关系了。
现在的陈远亭在家里开了一个画室,带十来个学生维持生计。这事,康庄的心里也非常难受,他觉得,自己亏欠陈远亭。当时如果能提醒一下陈远亭,说不定他的编制就能解决了,但只是有这么一种小小的可能,一张画就能解决一个编制,你以为你是谁呀,还真把自己当齐白石了。
早上,接到蒋廷君的电话,陈远亭很激动,一个劲地说谢谢。陈远亭自己也认为这价格卖得高了,自己的画,最多也就是几百块钱的事情。以前,他卖两张画才够张罗一次吃饭,半年也请不了一回客。一打上民间、草根这样的烙印,即便是人参也只能卖出萝卜的价钱。
陈远亭走路近乎小跑。脑子里还有一些憧憬,如果每个月都能照这个价格卖上一幅画,那日子就惬意了。生活像一把笔直的剑,它蔑视一切幻想。陈远亭已经年过不惑了,不应该再有肥皂泡一样的幻想了,但搞艺术的人头脑里都会有一些脱离现实的梦境一样的东西。陈远亭来得很早,在超市里买了两瓶酒,点好菜后,见人还没来,看到路边有一棵海棠树造型很独特,拿了随身带的速写本画画去了。
人陆陆续续到了,康庄来得最晚。一伙人先是对陈远亭说几句吉祥的话表示恭喜。康庄问蒋廷君,远亭的梅花卖了多少钱?蒋廷君喝了一口茶,两千呀。康庄好像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蒋廷君就说,是两千,卖得高吧?你不知道我是费了多少吐沫星,替远亭一顿狂吹,否则哪能卖这么高的价格。他又说,远亭你得给我表示表示,照这样每张两千块卖下去,一年就能住上别墅了。陈远亭站在一边,木讷地笑着说,应该表示、应该表示。康庄的脸色很难看,蒋廷君心里嘀咕,可能是康庄的东西从未卖过这么高的价格。搞篆刻的石痕,整天与石头和刀打交道,脾气直,他嚷道,表示个屁,靠卖字画吃饭,连吃屎都赶不上热的。他这话一出口,大家脸上的笑容就讪讪的。
聚会中年纪最大的赵化五出来打圆场,石痕这话话糙理不糙,远亭呀,我那个学校开了美术课,你去教吧。赵化五是职业中专的书记,年初刚退休。以前,你就给他张大千、齐白石的画,他都不当好东西,退休后忽然就迷上了写字画画,而且到了痴迷的地步。赵化五又说,廷君呀,还有一个选修裱画的课,你去上吧,我和校长说说,都按讲师待遇给你们发课时费。
接下来赵化五会谈他这段时间的学习心得和体会。每次只要他一清嗓子,眯着眼摸茶杯,众人就知道,没半小时结束不了。赵化五神神秘秘地说,最近我看书才知道,启功不是姓启,是姓爱新觉罗,正宗的皇室成员呀。没想到这老先生竟然不愿意人家称呼他这个姓。蒋廷君接下来说,呀,我还真不知道。康庄鼻子里哼了一声。百家姓里有启姓吗?有的写字画画的忙着认祖宗,我就看过一位,字写得不咋样,爱新觉罗这四个字比正文还要大。对了,小蒋,你到现在也没裱过一幅启功先生的作品吧?蒋廷君说,我怎么没裱过,去年,有个人拿了十张启功的字来裱。康庄说,滚一边去,北京琉璃厂五块钱一张的赝品也好意思说。康庄今晚的兴致不高,尤其对蒋廷君,他说一句,康庄就把下面的话压回去,让他无从下嘴。几杯酒下肚,蒋廷君又开始激动,说自己没读过什么书,照样去给人上课,而且是讲师的待遇。康庄说,小蒋,你少说了一个字,不是讲师,是蒋师傅吧!众人哈哈大笑,小蒋也跟着笑,并不恼。
陈远亭去结账,蒋廷君晕乎乎地跟着下楼。康庄把他叫到一边。蒋廷君你个鳖孙,陈远亭的钱你也赚。今早那个买画的,是我叫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