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鸿恩今年七十三岁,最近他和一个叫胡黑三的卖冰糖葫芦的交上了朋友。胡黑三是另一个乡洪寨村的,比房鸿恩小十岁,皮肤如名字一样,黝黑黝黑的,犹如涂上一层厚厚的碳,除此,外表看起来与别人也没有什么不同。若在以前,对这样一个寻常的人房鸿恩是不太在意的,可是在七十三岁这年,他把他当作了最亲密的人。
胡黑三第一次进村,是在深秋的一个午后,房鸿恩清楚地记得,那时他正倚靠在床上,懊恼着午饭时发生的事情。午饭时,他习惯性地端起了碗,觉得那碗在手里竟有些沉重。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有了这种感觉,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力不从心。这让他清晰无比地窥到自己的衰老。从前,他觉得衰老是一件很遥远的事情。他一米八的个子,拉大车,拉石磨,两百斤的粮食扛起来就走,多重的东西都不在话下,力气似乎永远用不完的。眨眼一辈子就过去了。他做了父亲、爷爷,又做起了曾爷爷,四世同堂的人了。他也老了,老得连只碗都搞不定了。其实近几年来,他一直在回避着这个问题。他不承认自己的衰老。只要不承认,他就还年轻。可是那一个午后,事情再鲜明不过,他确实老了,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过去了。他心里浸起满满的悲凉。
就是这个时候,耳边响起了卖冰糖葫芦的声音。“卖冰糖葫芦哟——,冰糖葫芦——”每个字都拉长了腔调,在人人皆午睡的大街显得甚是洪亮。房鸿恩一个激灵就坐了起来。他想要买一串冰糖葫芦。他的牙几年前都掉光了,现在满口装的人造牙,那甜甜的酸酸的味道,他也不太喜欢的。但是在这一个午后,他觉得非买不可,这个愿望如此强烈,他以尽可能快的速度掀开被子,挪下床,从抽屉里拿出一块钱,披上衣服就出去了。
房鸿恩指着一串冰糖葫芦,对胡黑三说,这根。胡黑三顺着他的目光手指看去。胡黑三骑的一辆二八式凤凰牌自行车,车把上绑着麦秸秆扎成的把子,冰糖葫芦都插在上面。胡黑三取下房鸿恩要的那根,接过他递来的一块钱,又找了八毛给他,然后推着车子继续吆喝。这是房鸿恩第一次看到胡黑三,彼此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房鸿恩拿着那根冰糖葫芦回到屋里。他住的是东屋,午后的阳光淡淡洒落在桌子上,房鸿恩就把冰糖葫芦放在光里,定定地看着。恍恍惚惚,他想起第一次吃冰糖葫芦的情景。那年大概六岁,父亲领着他到县城去批发药材。父亲在村里开了一个门诊,每天为不计其数的人治病,很多人活了下来,也有一些人死去。年幼的房鸿恩以为死亡是别人的事情,与他不相关的,直到十六岁那年。某天早晨他独自去县城批发药材,回来便只看到父亲僵硬的身体。那是第一次,房鸿恩明确意识到死亡,它冰冷、残忍,但是必须接受。他埋了父亲,作为家中长子继承了药铺,从此做了医生,直至如今。这一辈子,他医治好了很多人,也有一些人他眼睁睁看着断了气。死亡,是他随时随地都要面对的事情。现在,轮到了他自己。一度他以为自己会超脱会超然,没想到也如他人一样惶恐不安。这惶恐不安如爬山虎,在他身体里生根发芽,爬满每条筋脉每根骨头,他为它紧紧缠裹,透不过气来。
爷爷,你在想什么呢?孙女轻轻问。活到七十三岁,儿孙一堆,只有孙女经常到跟前嘘寒问暖,其他人忙着春播秋收、婚丧嫁娶,忙着升官发财、吵架拌嘴,忙着学习也忙着玩,都把他忘记了。全家人眼巴巴望着他的时日很遥远很遥远了,他从中心慢慢地向后移移移。到后来,怎样移,移到哪里,已经不是他自愿的了。他如脱毛羸弱的老牛,被人随意地弃在荒野。无用感在这过程中慢慢产生了,它与衰老一并让他窥到死亡的面目。
孙女又问了一遍。她在房鸿恩身边已经站了有些时候,房鸿恩没有发觉。这也是房鸿恩两年来常有的状态,长久坐着发呆,回忆往事,他在对往事的回忆里重新把生活过了一遍。一大家子二三十口人,除了孙女,没人在乎他的回忆。他们忙着自己的事情,是不会听他讲那陈谷子烂芝麻的。可是,有一天孙女也会嫁人的,她成了别人家的人,就不能老来问他了。
想你奶奶了,房鸿恩在心里这样回答。十六岁那年,房鸿恩娶了亲。女人一米五的个子,长相一般,一只眼睛还有点疾病,而房鸿恩不但个子高挑,相貌也相当英俊。那年代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房鸿恩稍一踌躇就跟女人过了。他治好了她的眼睛,她就挪着那双三寸金莲,摇摇晃晃着给他生儿育女,相夫教子。偌大一个家,治理得井井有条。四年前,女人去世。她去世后,房鸿恩的世界就空了。尽管不愿意承认,他无奈地发现,女人在家中的地位远比他高。她死了,他的话儿子们也不听了,他们原来是看在女人的面子上才听他的话。这么多年来,他的精力都用在了医学上,家庭事务方面一无所知。女人死了,家族的很多人事纠葛暴露出来了,再也不像以前那样凝聚了。房鸿恩现在的处境大抵与此相关的。他一个人就守着大大的屋子,从一个漫长的黑夜熬到另一个漫长的黑夜。没人唠嗑,没人抓痒,甚至没人拌嘴,他生活在巨大的空旷之中,这空旷无边无际将他吞没。当然也想过再寻老伴,可是儿子们千方百计阻拦,他们过着自己热闹的小日子,他的寂寞不在他们的考虑中。房鸿恩便愈发想念女人的好。他想念着她的好,可是不能说出来。任何人都可以说怀念女人的话,他不能,他说了等于表示对后代们的不满。
想我那只乌鸦了。房鸿恩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慢慢回道。乌鸦是后面小军庄张大友的一双儿女送的。张大友的儿女生下来便与别人不同。儿子的手臂很长,站着都能够到地面,头既尖又小,皮肤又极黑,若身上长满毛,便俨然一只猴子了。女儿却是生得貌若天仙,无奈竟是一个哑巴。两儿女经常患病,一患病就找房鸿恩医治。张大友家里没钱,账都赊欠着,房鸿恩也不讨要。后来,房鸿恩历尽辛苦,为他们配制了一副特殊的药,他们吃了以后立即就好了,再没有患病,后来就跟着马戏团的人走了。一次回来,给房鸿恩带来了一只乌鸦。
那不是一只普通的乌鸦,它的羽毛绚烂多彩,在黑夜里能发出柔柔的七彩的光。这光只有房鸿恩才能看到。房鸿恩给乌鸦起名叫豆儿。豆儿还会说话,“鸿恩爷,鸿恩爷”一声声甜蜜地叫着,在一个个漫长的漆黑的夜里,给房鸿恩讲了一个个故事。在乌鸦的故事里,房鸿恩骑在老虎身上跃过了火焰山,坐在乌龟身上游过了大河,双手轻轻一动就举起了几百斤的鼎。房鸿恩沉浸在乌鸦的故事里,又是那个充满了力量的后生了。他每天兴奋着,精神抖擞着。后来有一天,乌鸦不见了。房鸿恩四处寻找,连根羽毛都没看到。他的世界刚满,又空了。他坐在院子的树荫下,日复一日地等待。他相信,总有一天,乌鸦会回来。
房鸿恩看着冰糖葫芦,倏忽发现胡黑三的声音像极了乌鸦。他买冰糖葫芦,正是循着他的声音去的。第二次胡黑三再进村,房鸿恩便又买了一串冰糖葫芦,这次他跟胡黑三唠起了嗑。知道他来自洪寨,那个地方紧靠黄河,都是盐碱地,种不起来庄稼,又常常发大水。以前,常有洪寨的人来要饭,一个个面黄肌瘦的,房鸿恩每有不忍,便给一块窝窝头,或一把面。胡黑三讲到自己小时候跟爹娘也到这个村里要过饭,那些年就是靠着要饭活了下来。俩人便有了共同话题,一起回忆起往昔时光。已经很久没有人这样陪房鸿恩说过话了。孙女虽然也在身边坐坐,但他看得出来,她心不在焉的。她谈恋爱了,也要把他放在角落里了。他在这个家里,真正成了一个透明人。幸好来了个胡黑三。房鸿恩与胡黑三一唠就是一个下午,太阳快要落山了,胡黑三才跨上那辆二八回去,房鸿恩站在村口,到他的背影消失时,才恋恋不舍转身。
第三次进村,胡黑三便向房鸿恩展示了他别的技能。原来卖糖葫芦只是副业,胡黑三还会吹糖人。胡黑三吹一个糖人,房鸿恩就给那糖人编一个故事。胡黑三吹了很多糖人,房鸿恩就编了很多故事。有时候反过来,房鸿恩讲一个故事,胡黑三就根据故事吹出主人公。房鸿恩讲了很多故事,胡黑三就吹出了很多主人公。一次胡黑三就吹出了女人,脑后绾起的发髻,藏青对襟褂子,脚踝的扎腿,三寸金莲更是栩栩如生,似乎随时都要走动起来。紧锁的眉头,又让房鸿恩想起女人喝药的样子。房鸿恩把那小糖人轻轻捧在手里,不觉间老泪纵横。胡黑三不但会吹糖人,还会吹笛子。胡黑三吹笛子的时候,房鸿恩就在地上画画。他画了一只小鸡,小鸡从地上跳了出来。他画了一只小羊,小羊就从地上爬了出来。胡黑三就给小鸡吹出了一条条虫子,给小羊吹出了一把把青草。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房鸿恩和胡黑三的友谊在那个冬天变得无比深厚,到了离不开彼此的地步。若一天看不到胡黑三,房鸿恩便惶惶,似乎这一天还没有过完。胡黑三出现了,他才觉得活着还不那么凄凉。这个冬天,房鸿恩走路愈加蹒跚了,他的手拄着拐杖,脚拖着地,如厕时尽管很小心,屎尿还是拉在衣服上,远远就闻到一股臭味。儿子儿媳妇们都皱起了眉头,孙子孙女们都远远躲着,只有胡黑三不嫌不弃,可是很快他就不来了,因为天气逐渐热起来,他的冰糖葫芦化得快,很难卖出去了。但是房鸿恩已经习惯了他,没有他在的日子,房鸿恩连呼吸的意念都没有了。房鸿恩脑子里产生了一个疯狂的念头,他要出走,永远地离开这里。如果说之前还有犹豫的话,在发生了前一天的事情之后,他就坚定了这个想法。
前一天,房鸿恩吃饭的时候,打碎了一只碗。他也不想的,可是那碗在手里,怎么也端不住,就滑下去了。饭很热,烫了他的手。小儿媳妇就是在那个时候站起来的,她盯着房鸿恩问,某月某日的那碗肉好吃吧?房鸿恩碎了碗,心里惶恐得很,她那一问,他莫名其妙。不等房鸿恩回答,小儿媳妇继续说,告诉你,那就是你那只乌鸦炖的。说完这句话,她就从院子里的柴草堆里扒拉出了一堆羽毛,扔在房鸿恩面前。房鸿恩抖索着看去,千真万确,确凿无疑,那就是豆儿的羽毛。房鸿恩只觉一阵晕眩。可是他不能闹。他老了,吃穿都要他们伺候,他惹了他们,等于给自己断了生路。房鸿恩硬生生把眼泪咽进了肚子。这天夜里,房鸿恩做了一个梦,梦到了那只乌鸦,它仍然是先前的那个样子,它说鸿恩爷,我们离开这里,我带你到一个地方去。那乌鸦在眼前变大变大,变成了一只凤凰,房鸿恩就坐了上去。他们来到了马戏团,张大友的两儿女正在里面表演。姐姐站在一根很高的竿子上,向上一跳,消失在云层里,就不见了,很久才落地,说是王母娘娘请她吃蟠桃了。弟弟身后长出了一根长长的尾巴,他在舞台中心很潇洒地挥舞着,那威武劲儿狮子见了也要怕上几分。房鸿恩瞬间也觉得自己身轻如燕,他轻轻一抬腿,就跳了几米远。我有力气了,我又有力气了,房鸿恩狂喜着。就在这时,他醒了,他不得不重新面对现实:他确实老了,老成了一个人人厌弃的废物了。
无论如何,这院子是不能再待了,我不能老死在这里,我必须离开。房鸿恩悲切地想道。他把这个心思告诉了胡黑三。胡黑三双手放在房鸿恩手上,表示深深理解。从这天开始,俩人就策划房鸿恩的出走。那样的时刻,房鸿恩觉得自己又年轻了起来,他似乎看到自己重新获得了自由,过起了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日子。瞒着家人,他把自己的小药箱拿出来,交给胡黑三。小药箱是从父亲那里继承过来的遗产,一辈子房鸿恩就是提着这个小药箱十里八乡地跑去给人治病。它既是他生存的依仗,也为他赢得了人们的敬仰。现在他老了,找他看病的人日复一日地少了,近半年几乎没有,它带给他的荣光也一去不复返了。在离开院子后,他要提着它重新开始以往的生活。他相信,只要离开院子,他还能像以前一样有力气为人看病抓药,来找他看病的人也会像很久以前那样排起老长的队。小药箱之外,还有两双鞋子,三身衣服,房鸿恩把他认为必需的物什一件件偷偷拿出来。这样做时,他内心冲荡着一股伟大的感情,为自己在老年以后终于能够做一次主而激动不已。
紧锣密鼓的准备中,那一天终于到来了。在约定的日子里,房鸿恩一大早就穿戴好,尽量使自己看起来与往常无异。他坐在东屋门口,环视着院子。堂屋某年某月盖的,他和女人攒了几年的钱才盖得起,当时是村里最堂皇的。东屋某年某月盖的,为小儿子成亲,现在小儿子一家住进了堂屋,他反搬来东屋住。墙某年某月砌的,卖砖头的人家因他给治好了病,少要了几块钱。那棵每年都要结很多果子的歪脖子枣树,是长孙出生那年他从女人娘家移植过来的。开得正艳的夹竹桃,是女人去世前一年他从集市上买过来的。这个院子的每一砖每一瓦每一树,都是他摆弄的,可是现在他就要走了,这个他操持了一辈子的院子,从此就不能再见了。他很舍不得,但是他必须走。儿孙们都已长大,不需要他了,他成了他们的累赘,他自当离去。这里也不再是他的院子了,他在这里活得没有一点意义,他要出去寻找自己的意义去了。房鸿恩心里有些悲凉,又有些豪壮,他唯恐出走的过程中发生意外,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终于,他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卖冰糖葫芦哟,卖冰糖葫芦”连喊了四声。这是他和胡黑三约定的暗号。忙不迭,房鸿恩拄着拐杖就站了起来,他挪出了东屋,挪过了院子,他兴冲冲地朝大门挪去。他站在了大门口。他抬起头,眼前的人不是胡黑三。那是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开着一辆电瓶车,冰糖葫芦就放在车上的柜子里。瞬间房鸿恩有些恍惚,他以为自己看错了,又朝两边看去,还是不见胡黑三。小伙子又喊了一声,声音和胡黑三一样。那一刻,房鸿恩心里充满巨大的恐惧。他紧紧抓住小伙子的胳膊,急急地问,黑三,黑三呢?又怕人知道,不敢大声,听起来就像一个癔症者的自语。房鸿恩大概把生平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手上,小伙子的胳膊就有些疼。他惊慌地看着房鸿恩,问,黑三是谁啊?以前那个卖糖葫芦的,昨天还来过。房鸿恩抓着他的胳膊,仍是不放。小伙子愈加疑惑,我不认识黑三,这个村的糖葫芦一直是我在卖。这时围上来了几个邻居,纷纷证实了小伙子的话。没有,我们都没见过黑三。黑三是谁啊,鸿恩爷?房鸿恩没有回答他们,他只觉眼前一片漆黑,天旋地转,身子打了个趔趄。人们趁机掰开了房鸿恩紧抓着的手,小伙子脱身开起车立即就走了。
房鸿恩孤零零地站在大街上,面朝小伙子离开的方向,那也是胡黑三往常离开的方向。人们围着他好奇地看着。他们都不知道,房鸿恩今天是要出走,这对他来说是一次逃亡,也是一次新生。可是胡黑三没有赴约,房鸿恩只能继续眼前的日子。他不知道这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从此以后,房鸿恩坐在大门口的小板凳上,风雨无阻,大风刮在他身上,他不动,大雨扫到他身上,他也不动,他等着胡黑三回来,把他带走。人们眼里,他一天天痴呆下去了。
有一天,房鸿恩依靠着门墙,做了一个长长的梦,胡黑三回来了,原来他就是那只乌鸦变的。乌鸦没有死。房鸿恩骑上它就飞走了。房鸿恩脸上洋溢着甜美的笑容,他永远地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