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崇桥 李亚妮
传统工艺保护的重要目标之一,是要努力让传统工艺实现顺利传承,所以非遗保护相关部门出台了各种政策措施,帮助掌握非遗技艺的传承人带徒传艺。常见的措施有给师傅发放津贴、为传承人提供带徒传艺的场地,举办作品展示、展销会和其他宣传推广活动等等[注]文化部非物质文化遗产司:《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法律法规资料汇编》,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3年。。其中工作做得细致、扎实的,甚至还帮助传承人进行社会招徒,组织相关项目的传艺活动[注]其中北京市西城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中心和北京联合大学已经为北京的部分濒危非遗项目连续多次招徒和举办培训活动,产生了较大社会影响。另外,2016年起,教育部已开始设立“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艺术传承基地”,组织一些高校进行非遗等传统文化相关的传承活动。。这些政策措施对工艺技艺传承起到了积极作用。但是,因为大多数政策措施的理论基础在于重视作为施艺者的师傅在传承活动中的作用,因而总是把鼓励、支持和资助师傅带徒传艺的活动放在首位,而忽略对徒弟在工艺传承过程中地位的准确认识。因此,这些政策措施的实施过程中,核心技艺的传承仍面临两难境地:一方面,设立非遗保护政策措施的重要目的之一是希望工艺技艺能够顺利传承甚至发扬光大,理应包括核心技艺的顺利传承;另一方面,因核心技艺的传承通常涉及到师傅的实际利益,这些政策措施和各级执行部门却又不能明确要求师傅毫无保留地传授核心技艺。而且,在很多研究者从事传统技艺研究的过程中,对核心技艺也是避而不谈或者一笔带过,未触及核心技艺的本质,或者对只注重讨论施艺者的传承意识而非过程、方法,对技艺传承的受艺者——徒弟一方重视不够。
有关工艺的民间传说中有不少血泪史,比如为了做成瓷器、铁钟、铁剑,夫妻或子女献身炉火(后来转换成用指甲盖或头发等物代替血肉),其中最典型的如“龙凤瓷床”一类的传说[注]高等学校民间文学教材编写组:《民间文学作品选》,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第109-112页。。类似这样的女童祭窑类母题表达的文化内涵在于,因为某项工艺中的核心技艺很难解决,长期钻研、反复试制也不能实现,于是破解关键环节难题时就需要某种特殊的、非常规的,甚至是神秘力量的方法。在这类传说中,完成核心技艺的工作似乎比较困难。在有关工艺技艺的另外一些行业传说中,师傅总是有一套绝活轻易不外传,或者因为有“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担心,会对徒弟“留一手”,工艺做到最关键的时候,就找个理由把徒弟支走,一转眼就完成了自己的作品,让徒弟总是学不到核心技艺。[注]凝若:《教会徒弟,吃饱师傅》,《职业》2012年第8期。这些传说似乎存在悖论:一方面核心技艺非常不容易解决,另一面核心技艺环节又能在一瞬间完成,似乎非常简单。我们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对于没有掌握核心技艺的人来说,核心技艺难以突破;对于知道其中“秘密、诀窍”的人来说,核心技艺其实非常容易掌握。复杂工艺的核心环节,关键点其实并不多。事实果真如此吗?难以突破的核心技艺难道就是皇冠上的那颗珍珠,需要时刻精心守护,一不小心就会被人摘走吗?或者是否可以这么认为:传统工艺的核心技艺,对有些人来说容易掌握,对另外一些人可能无法领会?假若师傅总是留一手,那么核心技艺又如何实现传承?
《三国演义》中有关于诸葛亮做木牛流马的故事,曹操派人抢去几件木牛流马也无法仿制出来。《墨子·鲁问》中有鲁班削竹木以为鹊三天三夜不落的记载。传统手工艺的魅力,往往就在于它们拥有类似诸葛亮的木牛流马、鲁班的竹鹊这类“机巧”“匠心”。这类“机巧”应该可以看作是该工艺的核心技艺,丧失该技艺的核心成分,该工艺要么会丧失存在的价值,要么失去传承的必要性。
木牛流马、三日不落的竹鹊已不存在,后世有一些科技工作者也曾试图用现代手段复原这些器具,不过仍然有些人会怀疑这种物件是否曾经出现过。但这类有确切记载或者还有实物存在但却已经不知当初制作方法的物件[注]比如北京故宫博物院保存有实物的盘金毯以及明清断纹家具等的关键制作技艺就曾失传,虽然经过当代工艺师傅的研究后能够仿制出相似的物件,但今天的制作方法是否与这些物品当初的制作方法完全一致,仍然难以断定。分明是在告诉我们:的确有一些核心技艺失传了。这些技艺为什么失传?今天仍在流传的很多手工艺,真正掌握其核心技艺的人也只是从业者中的少数,传承下来的技艺为什么也只有少数人掌握?当我们真正面对传统手工技艺的传承人,尤其是那些濒危传统工艺技艺的传承人和他们的项目时,就会有较为清晰的看法。比如传统造纸,“抄纸”环节是核心技艺之一,任何人都能毫无遮掩地看师傅操作甚至动手参与这个环节,但师傅能轻而易举地抄出厚薄均匀,韧性一致的纸张,而旁观的人却做不到。不是师傅不传,而是学习的人并不容易领会到。
图1本文作者谢崇桥(右)在安徽泾县中华宣纸文化园体验抄纸技艺(孙亚红摄)
陶瓷制作工艺中,很多人认为其核心技艺是各种配方,比如泥的配方、釉料的配方,其实都是相对比较容易传授和掌握的技艺,甚至可以说只是技术,与抄纸这类能看能学却不一定能掌握的核心技艺有一定差别。传统陶瓷制作工艺中真正算得上核心技艺的,要算是手工拉坯、烧窑的火候控制等环节,旁观者同样可以看师傅怎样操作,却不能轻易掌握该技艺。手工拉坯是一项谁都可以看,可以学的工艺,包括景德镇无数从事陶瓷制作的工匠,其中拉坯做得好、水平高的并不多,不少工匠甚至只从事专门器皿的拉坯工作而不“跨界”做其它器皿,比如做茶杯的不去做大缸,做大缸的也不做茶杯。掌握拉坯这样的核心技艺并不是只要师傅认真教,徒弟就能学会的,它需要徒弟的悟性。同样,尽管现在有了能够控制温度和时间的电窑,真正优质高档瓷器的烧制仍然要靠高水平的师傅而不是仅凭机械控制。一般人可能会认为那是经验,但有些从事了多年的相关工作的人,却未能做出高水准、品质优的作品,有人从业几年就做出被大家公认的佳品,仅仅用“经验”来解释明显难以服人。
图2景德镇艺人在通过拉坯成型制作大型器皿(谢崇桥摄)
如果核心技艺只是技术,它应该容易被传授和掌握。无论保密工作做得多好,在世代相传的过程中,泄密也在所难免,至少很难做到让一个跟随师傅多年的徒弟也掌握不了该核心技艺。但事实是,在很多传统工艺的传承过程中,不少跟随师傅多年的徒弟,最后仍然做不出能与师傅媲美的作品。
那种徒弟看一眼就能学会的技巧,或者某种特殊的配料,我们可以称之为“关键技术”。“关键技术”与“核心技艺”最重要的区别,就是“关键技术”可以量化和传授,“核心技艺”不可量化,只可意会不可言传,需要徒弟自己领悟。
凡是认可核心技艺特殊性的人,就会特别重视它,并且往往强调在传统工艺传承发展过程中,应注意保留核心技艺,比如民艺专家徐艺乙先生就认为传统工艺在现代化、机械化过程中,核心技艺还是应该保留人工操作。徐先生还在文章中提及日本“曾经规定传统工艺生产过程中,不是主要工序的可以采用机械,但是所占比例不要超过20%”[注]徐艺乙:《传统工艺的现代化须保留核心技艺》,《搜狐网》,2017年8月8日,http://www.sohu.com/a/163242138_289194,下载时间2018年10月9日。,以此作为例子来支持自己的观点。徐先生之所以强调保留核心技艺的手工操作,是要强调“人”的作用。而人是多样并且存在差异的,并非只要是由人来操作,就能完成核心技艺的工作并达到一定水准。正是因为人的差异,才会有手工艺品质量、艺术水准的高低,如果不用区分人的能力强弱,只要由人来操作就行,事情会变得简单很多。如果不同的人操作的结果不会形成差别,让机器来做应该能比人做得更好。那么,为什么强调核心技艺必须由人来操作?就是因为在制作环节上,不同的人操作会有不同的结果。机器制作完成的产品的艺术性跟工艺大师亲手操作完成的作品的艺术性根本不可同日而语。
现代机械生产已经能代替人完成大量工作,智能生产还在进一步提升机器的工作能力,所以很多人担心机器在未来会不会完全取代人。也有相当一部分人认同,在艺术品的创作方面,机器不可能完全代替人[注]林命彬:《智能机器的哲学思考》,吉林大学2017年博士学位论文。。3D建模打印已经能满足个性化定制的需要,能因人而异地满足客户需求进行制作,做出来的产品也会越来越精美。但艺术品之所以不同于机器制作的产品,或者说不同的人制作出来的艺术品之所以有高下之分,还在于艺术品中的艺术成分、艺术水准有高低之别。为了描述绘画作品艺术水准的高低,中国传统艺术理论家用“传神”“气韵”“意境”等词语来表述、现代艺术理论家用“绘画性”等词汇来描述,都有道理,却仍然难免显得不准确或者太过模糊。作品“艺术性”难以琢磨,让不少对艺术不敏感的人甚至怀疑它的存在,尤其是在本来是为实用而生的传统工艺作品之中,但只要我们认可艺术品的存在价值,就应该能接受艺术水准有高下之分的观点。机器不能代替艺术家的根本原因,就是无法做出“传神”的、高艺术水准的作品,本质上就是“艺术性”的问题,核心技艺所反映出来的“艺术性”之高低也恰恰是该工艺品类能否被人接受、欣赏的原因。
正是因为这种差别是“艺术性”而不是“技术性”的差别,所以才存在无法言说、难以传授的情况。作品优劣的差别可能就是一条线的走向,一种颜色的鲜艳与灰暗,一块面积的大小与形状的细微差别,能意会却无法用明确的语言解释清楚。艺术家、有悟性的手工艺人和普通技术人员完成的作品的主要差别,并不是技术上的差别,而是这种“艺术性”的差异。核心技艺是工艺缔造者的创造,也可能积累了历代传承人的创造,是精华,不是简单的技术,是技术的升华。
反对核心技艺难以传授的最典型例子要算欧阳修《卖油翁》中的那句“无它,唯手熟尔”的名言,把高超的射箭技艺与穿过钱币孔倒油这样的“高难度”动作全部归结为“熟练”而没有其他原因。如果真如“卖油翁”所言“唯手熟尔”,似乎旁观者练一练也就能掌握的话,箭术的高超就不能成为古代战将令人羡慕的本领,从事抄纸、拉坯、烧窑的师傅也就没必要受到他人特别的敬重。但事实正好相反,从事这些传统工艺环节的师傅往往因为其掌握着他人难以掌握的技艺而有着特殊地位。本文这样的表述无意否定在掌握技艺过程中“反复练习”的重要性,大书法家王献之的书法技艺也是要以“十八缸水”的练习为基础的,但如果不管是谁,只要练完十八缸水就能成为一代书法大家,书法技艺也就没什么值得推崇的了。
把现有的知识体系分为“显性知识”和“隐性知识”,是一种有利于我们了解那些隐藏在表面之后的道理、规律的分类方法。“核心技艺”因为通常难以直接言明,所以容易被当成“隐性知识”,从而区别于那些能直接传授的“显性知识”。但“显性知识”和“隐性知识”的分类方法,容易遮蔽“核心技艺”从师傅到徒弟的传递过程中徒弟自己“悟”的重要性。而徒弟“悟”的过程,更类似于波兰尼(Michael Polanyi)所说的“默会”[注]秦文、王永红:《波兰尼的个人知识理论与教育思想探析》,《清华大学教育研究》2010年第4期。。尽管波兰尼因为要强调对“默会”这一现象的发现而把所有的知识都看作“默会知识”似乎有点夸大其词,但任何知识的学习都与学习者个体的领悟能力具有强相关性是不能否认的。正是因为这样,每个人掌握的知识才会或多或少存在这个人自身的特殊性,而不是与他人完全没有差别,这恐怕才是波兰尼断言所有的知识都是个人知识的根本原因。对应于“显性知识”的“隐性知识”并非波兰尼所说的“默会知识”或“个人知识”,还因为即便是隐性的、难以言传的知识,仍然可能被强调成客观的,是师傅甚至是师爷、师祖一代代传承下来的,这样就缺少或者否定了师傅和徒弟在传承中的主观意识和作用。事实上,如果缺少师徒的主观意识,核心技艺的传承几乎不能实现。
不能否认核心技艺传授过程中师傅的作用。在很多传承人口述史中,有不少工艺传承人都在担忧后继无人,特别是在非遗代表性传承人进入保护目录之后,作为代表性传承人的师傅们在现有政策和资金的支持之下更愿意找寻真正的后继者;或者家族传承式的传统工艺,长辈也希望后辈能将技艺真正传承下去。但核心技艺本来难以传授,不要说师傅不愿意传授会导致徒弟难以学会,即使师傅愿意传授,如果没有恰当的教学方法,也会令相当多的徒弟望洋兴叹。传统工艺的师徒传承不同于一般技术的学习,师傅为了有效传授核心技艺,必须根据徒弟的特点设计教学方法,因材施教。
学者孙发成把传统工艺的传承与控制论中的黑箱理论联系起来,认为“师傅所掌握的核心技艺、个人经验和诀窍,对于初学的徒弟来说毫无疑问是一个‘技艺黑箱’(甚至这个“黑箱”内的某些知识连师傅也没有意识到),徒弟掌握师傅本领的过程就是一个“技艺黑箱”逐渐变“白”的过程。”[注]孙发成:《传统工艺传承中的“技艺黑箱”》,《中国社会科学报》2017年6月26日第6版。“技艺黑箱”的比拟一方面说明了核心技艺的不可言说之特性,另一方面也说明核心技艺传承存在不易为师傅控制的因素。核心技艺的“黑箱”能够变白,技艺就能顺利传承,但核心技艺的黑箱“变白”并不容易。多数情况下,徒弟不能掌握核心技艺的缘由都被归咎于师傅不愿意教,似乎只要师傅愿意教,“黑箱变白”就不是问题。师傅却说:“不存在不愿意教的问题,遇到问题了,一点拨‘就像窗户纸,一点就破’。没遇到问题,怎么说?说了也没用。”[注]2017年8月2日本文作者访谈北京彩绘京剧脸谱传承人时,传承师傅所讲。这里师傅所说的“问题”,应该是徒弟在学习和制作过程中遇到并提出来的问题,不是师傅人为设定的“提问”。学习同样的传统工艺,未必每一个徒弟都能遇到和提出同样的问题。师傅的点拨,往往是在针对徒弟提出的具体问题时才格外有效。传统工艺传承过程中经常见到的是,师傅费尽心力想把“要领”传授给徒弟,徒弟却怎么也不能领会。
核心技艺之所以成为核心技艺,“难教、难学”是重要特性之一。或者说,对有些领悟力强的人来说,师傅一点就通,但另外一些学徒则可能掌握不了其中的诀窍,达不到技艺应有的高度。比如夹江造纸,其核心技艺是抄纸,有研究者对之进行了如下描述:
捞纸前,用竹竿将槽下的纸浆搅拌悬浮,使之达到适当的浓度,开始用纸帘捞纸。……抄捞纸张时,将纸帘放在帘床上,四处绷紧,双手持帘床,斜着从后方向浸入槽内,平提出,由左向右平移,同时用右手抬起帘床,使浆水由右向左成二十度角流过纸帘,再由后向前斜向浸入槽内,令右上角方向进入浆液,再由右向左下角流出。如此左右倾斜浸浆,目的在于使纸在帘子里分布均匀。[注]谢亚平:《四川夹江造纸技艺可持续发展研究》,中国艺术研究院2012年博士学位论文,第60页。
这个核心技艺并不对观众保密,但不是看看文字或者只要能实际操作就可以掌握的。
抄捞成纸是造纸过程中最艺术最神奇的一环,也是最为关键的一道工序”,“过去,纸工拜师学艺,主要学的就是抄纸的技术,一般学习三年才能出师。[注]谢亚平:《四川夹江造纸技艺可持续发展研究》,第60页。
之所以能向公众公开,其实就因为它不容易掌握,对于很多人来说,不是师傅几句话就能教会的。但对于领悟力强的人来说,则有可能通过观摩和实践就掌握这项技艺,当然,师傅不失时机的准确“点拨”更有利于他们快速掌握技艺要领。
笔者曾认真观察了几位工艺师傅如何向学生们传授技艺,明显能感觉到师傅“点拨”和徒弟“悟性”之间的微妙关系。很多时候不是师傅不愿意传授核心技艺,而是师傅恰当的指导方法以及徒弟能否领悟其中的奥妙成为徒弟能否学成的关键。彩绘京剧脸谱传承人佟师傅对学员的指导过程让人明显感觉到,决定脸谱绘制水平高下的核心技艺就藏在造型的细节之中。曲线如何才能显出“劲道”,颜面如何才能显得耐看,眼瓦如何表现才能传神等等,具体到一根线的粗细,一块颜色的面积大小,一根边缘线的走向都会影响到最终效果,能否将这些细节做到“传神”,就是彩绘京剧脸谱的核心技艺。师傅边讲述边示范,不能说不尽心,更谈不上有所保留。但从学员的作品中仍能看出来不同学员掌握的程度有显著差异。京派内画鼻烟壶传承人杨师傅在教授学生内画的过程中,除了传授基本的绘画技法,会用大量时间跟学员交流如何鉴赏内画的心得体会,甚至讨论如何鉴赏艺术品和如何做才算得上“艺术地生活”等问题。北京砖雕传承人张师傅会因为几个学员采用复印的方式而没有按他的要求徒手绘制样稿,气得饭都吃不下。北京宫灯传承人翟师傅对学员非常宽容,但学员制作的很多宫灯部件他都不声不响地一件件亲自“修形”给学员们看。
很多工艺师傅都曾跟我表露出比较一致的观念:并不是每个跟他们学习过的人都能成为他们的徒弟。为什么?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真正掌握这项技艺。在手工艺传承过程中每个徒弟掌握得程度如何,离不开手上的练习,但更重要的依然是徒弟的领悟力。
“技艺黑箱”之喻的另外一层含义,就是即使师傅愿意传承核心技艺,徒弟也不一定就准确掌握了解密“技艺黑箱”的方法。一个好的师傅要传授核心技艺,不是简单地告诉徒弟应该如何按部就班地完成每一道制作工艺技艺,而是根据徒弟自身特点,注重对徒弟悟性的培养,或者更直接一些,注重培养徒弟对核心工艺环节的感受。这些师傅可能会把把工序中涉及到核心技艺的部分变成一些基本训练,然后通过这些基础性的训练让徒弟的感受力得以提升。京派内画鼻烟壶的杨师傅跟学员探讨“如何才算艺术地生活”、如何鉴别古董书画的赝品和真品;彩绘京剧脸谱佟师傅反复在多种材料上示范和讲解眼瓦上一条曲线的画法、造成的感受差异,砖雕张师傅不让学员复印而坚持让他们手绘砖雕样稿,宫灯翟师傅亲“修形”给学员看,都不是简单向学生传授技艺,而是围绕核心技艺锻炼学生的感受力;有些传统木匠师傅会让刚入门的徒弟反复磨制工具和凿孔,看似没做什么有用的物件,实际上也是希望徒弟能感悟到木工制作中的“分毫不差”的核心技艺艺术美特性。这种带徒过程中经常用来锻炼徒弟感受力的方法常被工艺师傅称作“磨性子”,磨好了就是悟到了核心技艺中的艺术性,磨不成功,就很难掌握该核心技艺。也就是说,师傅即使掌握了如何传授核心技艺的方法,仍然不能决定徒弟是否能真正理解和接受核心技艺。
因为核心技艺的艺术性特点,使得徒弟能掌握核心技艺,不仅仅是师傅教的结果,更是徒弟自己悟的结果。据彩绘京剧脸谱传承人佟老师回忆,她当年在工厂跟师傅学彩绘京剧脸谱技艺的时候,自己和师傅在厂里的本职工作都不是这个项目。师徒二人都是因为感兴趣才做这件事,完全是业余时间学习和制作,佟老师根本没想到将来会专门从事这项技艺,更没想到自己会成为师傅的唯一传人。但师傅临终前不仅把自己祖传的脸谱图册传给了她,还特意留下了一个证明文书,证实佟老师是自己的真传弟子[注]2017年8月2日本文作者访谈北京彩绘京剧脸谱传承人时,传承师傅所讲。。老师傅为啥这么做?很可能就是发现佟老师在学习过程中已经掌握了绘制脸谱的核心技艺,能够将该工艺传承下去。相反,为什么有些徒弟跟着师傅多年,却仍然得不到师傅的真传?可能不是师傅刻意不教,而是徒弟领悟不到核心技艺,师傅也没法认可这个得不到真传的徒弟。
现实中能看到很多传承人的学艺过程并不是师傅主动教的结果,而是自己主动学(甚至是偷学)的结果。相当多的手工艺人学习、从事多年的工艺制作,最终也没有制作出什么精品,无法成为该技艺的真正传人,而有些手工艺人,只是跟几位师傅“非正式学习”了一段时间,却能做出令业内认可的优秀作品,原因何在?纯粹的技术问题不难解决,作品艺术性产生的力量超越技术产生的力量才能感动受众,而作品的艺术性高低与作者的悟性高低紧密关联。
手工艺如此,艺术如此,其他事项又何尝不是呢?在《个人知识》这本著作中,波兰尼分析了医生通过解剖图、器官结构图来了解骨骼肌肉,以及类似于用地图表现地球表面构成这样的帮助人们理解聚合体的方式告诉我们,图表和演示“只能给人们提供理解它的线索,但理解本身却必须通过艰难的个人领悟行为才能获得,而个人领悟行为的结果则必定是不可言述的。”[注][英]迈克尔·波兰尼:《个人知识》,徐陶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103页。强调个人领悟的重要性,并认为个人领悟的结果是“不可言述的”,就意味着工艺中最核心、最值得注意的技艺(在波兰尼那里都算作知识的范畴),往往是一般人“学不来的”,如果人人都能够学到,都能领悟,都会仿造,“核心”就不再神奇,也就无法成为“核心技艺”了。
反过来,我们不妨推断,每位掌握核心技艺的师傅,以及每项工艺的缔造者,也应该是非常有悟性的。该工艺的核心技艺可能是缔造者的创造,也可能积累了历代传承师傅的创造,是精华,不仅仅包含可以直接传授的技术,更包含技术的升华——艺术。而该工艺的缔造者和传承者,就是那个能将技术升华为艺术的人。
首先,要能够抓住师傅语言、示范行为的核心。技艺的传承过程,很多环节无法做到标准化传授,核心技艺因为其难以言说的特性更不可能用标准化的语言和示范传授给徒弟,所以师傅的传艺过程其实是围绕核心技艺“旁敲侧击”进行的,师傅的“旁敲侧击”是否能敲击到关键点自然重要,徒弟能否抓住师傅语言、示范行为的核心,也就是核心技艺的本质,对于徒弟能否掌握核心技艺同样关键。为了充分领会师傅语言、示范行为的核心,波兰尼强调应该“毫无批判”地向师傅学习:
通过范例来学习就是服从权威。你服从师傅是因为你信任师傅的行为方式,尽管你无法详细分析和解释该行为的有效性。在师傅的示范下通过观察和模仿,徒弟会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那种技艺的规则,包括那些连师傅本人也不是很明白的规则。一个人要想吸收这些隐藏的规则,就只能完全信服地去模仿另一个人[注][英]迈克尔·波兰尼:《个人知识》,第54页。。
波兰尼“毫无批判”地向师傅学习的观点看似与近现代以来被尊崇的一般教育原则不符,所以招致不少批评。但本文认为,波兰尼的此段表述意在强调徒弟在未能充分了解技艺的各种细节之前,必须对师傅充分信任。在信任的基础上徒弟才有可能全身心地观察和学习,才能“听得进去”师傅的话,才能“看得清楚”师傅的示范,才有可能在不知不觉的状态下学会那些难以言说的技艺。如果一开始没有对师傅的信任,或者缺乏对技艺的“虔诚”态度,是难以学会核心技艺的。
其次,要能够体会到比技巧更深一层的“艺术”。有关工艺传承的地方性传说中有不少徒弟没有领会核心技艺的“艺术性”而导致不良效果的反例。在义乌、东阳、金华、汤溪、兰溪等地的工艺传说类型中,“徒弟施师傅的法术,而得到的却是相反的效果”[注][德]艾伯华:《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王燕生、周祖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年,第156页。,这里所说的法术,其实可能是“神化”了的工艺手段。徒弟既然敢于用“师傅的法术”,说明徒弟也不是任意胡来,至少他认为自己所用的法术来自师傅。但又显而易见,“师傅的法术”不那么简单,其中有更深一层的诀窍、秘密。徒弟掌握了“师傅的法术”,却没有掌握其中的“秘密”和“诀窍”,也就是核心技艺的本质,问题出在何处?极有可能就在于这里的“秘密”和“诀窍”其实是比技巧本身更复杂,更需要“悟”的“艺术”,徒弟掌握了一般技巧,却没有领会其中的“艺术”,所以不得要领。徒弟如果要成为技艺的传承者,必须体会到“师傅的法术”中的“艺术”成份,才有可能正确运用该项技艺,如果做不到这一点,徒弟自然无法传承师傅的技艺。
最后,必须对师傅的技能技巧“有所发展”。“学我者生,似我者死”[注]《学我者生,似我者死》,《北京社会科学》1986年第4期。,“你将来靠什么超过我?[注]2018年9月13日,北京雕漆工艺美术大师已经出师的弟子马宁在给学生讲述雕漆文化和自己的从艺经历时提及师傅曾经的教导话语。”这类话语可以说是师傅给徒弟最为中肯的忠告了。因为徒弟的学习如果只能达到对师傅的模仿而不能有所突破,极有可能只是“形似”而非“神似”。或者即使达到了某种程度的神似而不能有所发展,也完全可能会因为时代的发展而显得“不合时宜”,最后被徒弟自己所处的时代淘汰,所以在技艺传承过程中,将师傅的技艺加以发展以适应新时代是非常必要的。尽管有些师傅在教授技艺的过程中严格要求徒弟按部就班,但到了后期还是希望徒弟有所发展。没有发展师傅技艺的徒弟,很难真正传承技艺,也不符合师傅带徒的初衷。“徒弟到了能自由想样子的时候,就差不多学会(技艺)了。”[注]2017年8月5日本文作者对北京宫灯传承人翟玉良师傅的访谈。——北京宫灯传承人翟玉良师傅如是说。
在师徒关系格局中,师傅占据优势地位,有悟性的徒弟往往能对师傅的个人利益有所助益[注]韩翼、周洁、孙习习、杨百寅《师徒关系结构、作用机制及其效应》,《管理评论》2013年第7期。,但这样的徒弟又未必愿意长期处于帮助师傅而不自立门户的位置,从而与师傅的愿望相违背。利益问题而导致师徒关系不合的情形可能是师傅辈的人发出“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感叹的起因。但是,如果发生徒弟的作品更受消费者欢迎这样的情形不能简单归罪于徒弟,更不能归因于是核心技艺传授给了徒弟。如果徒弟仅仅是学会了师傅的技艺而没有超越师傅,绝不至于会令师傅“没有饭吃”。其实质通常是徒弟的能力已经超越了师傅,或者徒弟发展了技艺,更符合时代的需要。否则,客户怎么会不愿意购买师傅的作品或服务?一位北京雕漆国家级工艺美术大师在他的徒弟出师时给徒弟提出问题:“我的作品总是在展厅的中央,你如何能让自己的作品也摆到中央来?如果摆不到中央位置,你怎么能超过我?”[注]2018年9月13日,北京雕漆工艺美术大师已经出师的弟子马宁在给学生讲述雕漆文化和自己的从艺经历时所说。能给自己的得意门生提出此类问题的师傅完全可以称得上是不存私心的好师傅,他可以想方设法向徒弟传授自己所掌握的核心技艺,但他无法直接教给徒弟如何超越自己的方法,因为很可能师傅也不知道徒弟如何做才能超越自己,这需要徒弟本人去创造、去悟。徒弟靠什么超越师傅?除了年轻,精力和体力条件优越一些之外,更重要的,就是徒弟个人的悟性。有悟性的徒弟,很容易领会师傅的口传心授,也有更多的可能性拓展核心技艺。我们不鼓励徒弟抢师傅的饭碗,但如果徒弟总是不能超越师傅,工艺如何能传承和发扬?
既然徒弟的悟性对核心工艺传承如此重要,创造条件吸引悟性好、有潜质的年轻人加入徒弟行列就不失为良好策略,但某个领域学徒的多寡和优劣通常与预期的回报有关,如果某项工艺到了只有真正喜爱的人才愿意学的地步,该技艺也离濒危不远了。现在的通常做法是,资助那些濒危技艺项目大师们的传承活动,鼓励他们带徒传艺,但仅仅师傅愿意教,如果没有徒弟死心塌地愿意学,传承状况仍然难以改善。或者即使有几个徒弟愿意学,却缺少悟性,师傅费劲心力也不能让他们领会核心技艺,到头来师傅恐怕也不太愿意承认这是自己的真传徒弟。
怎么办?资助徒弟(含学员、爱好者等)应该成为一种策略。即使暂时看不到该工艺技艺的美好未来,至少让他们感觉到学这项技艺是被重视、有价值的。资助学员和一般爱好者,首先可以鼓励更多的人加入到学习工艺技艺的行列,有了较多的学员之后,才更有可能发现悟性好的徒弟——真正能悟到核心技艺,成为技艺的下一代传承人。现行各级政策措施中资助师傅的情况已经非常普遍,资助徒弟的情形仍然非常少,而在正规的学校教育体系中,比如在各类高校中设立奖、助学金制度已经非常成熟。非遗传承人或者工艺师傅的培养过程中,资助徒弟,让他们能静心学习非常重要,尤其是让那些有潜力、有悟性者被发现和得到资助,不失为有利于传统工艺顺利传承的有效策略。
师傅不教怎么办?本文当然不是要建议取消对师傅的资助而转向资助徒弟,而是认为在传承过程中,师傅的教和徒弟的学同样重要,理应都得到相应资助而不应偏颇。而且,师傅愿不愿意传艺,跟资助师傅或资助徒弟并非直接对应关系。或者说,现实中对某些师傅的不当资助可能反而让师傅珍视自己的技艺而不愿传授。资助徒弟并以徒弟对技艺的掌握程度作为资助效益的评价指标,促使师傅和徒弟都愿意积极投身于该技艺的传承过程,会使鼓励师傅传承技艺有了目标对象并且容易落到实处。从师傅的角度而言,并没有多少师傅甘愿祖师爷或者自己创立的独特技艺消失在自己手中,德艺双馨的传统工艺大师都愿意自己的技艺发扬光大。对于很多工艺师傅来说,没有传人就如同没有儿女,没人愿意学才是师傅真正的无奈。没人学,或者找不到理想的徒弟,师傅只能“不传”,连可供选择的其他途径都没有;有人愿意学,尤其是有悟性的徒弟愿意学,师傅往往被触动,也更愿意教,技艺传承就水到渠成。
传统工艺核心技艺的本质在于其难以言传的艺术性,在传统工艺技艺的传承保护过程中,师傅传授至关重要,是核心技艺的源头,但也要特别关注到徒弟的悟性对核心技艺传承的重要影响,传统上我们对师傅的作用关注较多而往往将徒弟置于被动位置。将着眼点从师傅转向徒弟,将资助对象从仅仅关注师傅转向师傅和徒弟并重,明确徒弟在传承过程中的重要性,能让我们意识到未来人才培养的根本问题不仅仅在于作为师傅辈的长者的传授过程,而在于作为徒弟辈的未来一代是否有很强的领悟力。那么,在面向未来的教育体系中,注重孩子们领悟力的培养理应得到重视
传统工艺传承的关键问题之一是未来人才的培养问题。培养下一代的领悟力,成为传统工艺传承的关键。师傅不应只关注技术本身的传授,还要用各种方式提升徒弟的艺术感受力。没有感受力好、领悟力强的未来人才,核心技艺难以传承。有了领悟力强的徒弟,师傅的核心技艺不仅容易被传承,也可能被创造和得到新的发展。并且,本文虽然主要围绕传统工艺和非遗技艺展开讨论,但现代科技的核心技术,也不是标准化的、很容易被传授的技术,而是同样存在不可言述的艺术因素,要掌握这类核心技术,也需要领悟力强的未来一代传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