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王培荀《乡园忆旧录》看清晚期地方士绅的风俗观*

2019-12-15 02:09周连华
文化遗产 2019年1期
关键词:忆旧士绅

周连华

引 言

中国古代的文人很早就有记录乡土风俗的自觉意识与历史传统。目前,民俗学界对于中国历史文献中风俗类著述的研究已多有涉猎,较具代表性的有萧放关于《荆楚岁时记》的研究*参见萧放:《地域民众生活的时间表述——〈荆楚岁时记〉学术意义探赜》,《北京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0年第6期;《岁时生活与荆楚民众的巫鬼观念——〈荆楚岁时记〉研究之一》,《湖北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4年第6期。,张勃对《北京岁华记》、《帝京景物略》等历史民俗文献的解读*参见张勃:《〈北京岁华记〉手抄本及其岁时民俗文献价值》,《文献》2010年第3期;《〈帝京景物略〉中的岁时民俗记述研究——兼及对当代民俗志书写的一点思考》,《民俗研究》2010年第4期。,等等。这些研究多以著作本身为基础展开,通过对文本的细致剖析,揭示作品蕴含的风俗价值与历史意义;相对而言,对著作者及其生活世界关注不够,如此便很难洞悉著作背后幽微曲折的历史真实,以及作者隐藏在字里行间的风俗观念。有鉴于此,本文以清晚期鲁中知名士绅王培荀及其风俗著作《乡园忆旧录》为研究对象,从王氏的个人生活世界切入,分析他在《乡园忆旧录》中所描述的地方社会生活,并以此解读清晚期地方士绅阶层在记述乡土民俗的过程中所呈现的书写策略与民俗观念。

一、 异乡漂泊与乡愁安顿:王培荀与《乡园忆旧录》

王培荀,字景叔,号雪峤,清乾隆四十八年(1783)生于鲁中淄川县窎桥庄。窎桥庄位于县域东北,此处自古科举之风盛行,庄西南方向的黉山之上即有郑公书院,相传为汉代大儒郑玄所建。王氏先祖于明初迁居窎桥庄之后,耕读传家,自五世祖王崇义于明嘉靖十七年(1538)进士及第开始,其后百余年间王氏子弟一百四十余人取得科举功名,可谓盛极一时。清康熙之后王氏宗族日趋衰落,到十五世王培荀出生的清晚期,窎桥王氏登科出仕者已是凤毛麟角。虽然此时王氏宗族的政治地位已渐趋式微,但王培荀还是深受科举世家的文化熏染,其自幼勤勉好学,饱读诗书,以期像祖辈先贤那般出仕为官、施展抱负。

但王培荀的仕途之路充满坎坷,屡次赴考,皆落孙山,直到道光元年(1821),近四十岁时才考中山东乡试恩科第四名,领得乡荐资格赴蒲台、长山等地设馆授学,但仍未出仕为官。直到道光十五年(1835),已过半百之年的他才通过专为落榜举人开设的大挑考试,获一等功名。后被分发至四川,先后出任丰都、荣昌、新津、兴文、荣县等县知县。道光二十九年(1849),因年事过高,官务力不从心,遂解甲归田,返还故土养老,时年六十六岁,其前后在川为官十四载。咸丰九年(1859),卒于故里,时年七十七岁。

纵观王培荀的一生,其生在齐、仕在蜀,是一位心怀志向的地方文人。他虽出仕较晚、官职不高,但无论身居何处,始终以读书为性命,笔耕不辍,著述颇丰,有回忆录、随笔、日记等十几部作品流传于世,总计达三百多万字。特别是为官蜀地的闲暇之余,常与友人悠游于山野胜境之间,情之所至,即吟诗作赋。后结集整理成书,因完成于荣县县衙之内的听雨楼之上,故题名《听雨楼随笔》。正是此书勾起了王培荀对淄川故土的无限思念之情,促其提笔写就《乡园忆旧录》。“予游蜀已十年矣,生平钓游所经,典型所仰,历历形诸梦寐,忆之恍如前生。父老所传述,又恐其久而或忘,故随意笔之,以慰乡土之思云尔。”[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11年,第5-6页。可见该书是作者记述故乡淄川风土人情的回忆性随笔之作,聊慰其内心深处的思乡之情。

《乡园忆旧录》全书包含一千一百多篇文章,共为八卷,传说、史实、建筑、物产、人物等民俗事象皆有涉及。书中描述诸多故土事物,力求其全,篇幅长短不一。该书于道光二十五年(1845)冬始竣,初刻六卷,续刻两卷,共八卷。1993年蒲泽校点版由山东齐鲁书社出版发行,2011年中国文联出版社又重新再版。与王培荀既为同僚亦为好友的乐山知县茹金在为此书撰写的前序中言及:“回环庄诵,窃叹其富丽以立言也,如适海市;其错落以叙事也,如洒珠泉;其同条而共贯也,如合洙泗之源流;其考异而辩歧也,如别淄渑之真伪。至于一丘一壑必搜其奇,一咏一游不遗其美,则又陟三户、游四舍,而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焉。"[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3-4页。溢美之词,可见一斑。山东籍古典文学教育家严薇青先生也曾评论此书:“诚以王著于我鲁山川风物、明贤耆旧以及诗文掌故,凡所记忆,悉笔于书,而文辞雅驯,颇有可观。”[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2页。《乡园忆旧录》一书实则是了解清晚期淄川乃至山东地区真实风貌的重要地方史料文献。

二、书写“民俗”:《乡园忆旧录》所描述的地方社会生活

从唐宋时期的士族大家到明清时期的地方士绅,士(精英)阶层不断地从中央政权向地方演化,并逐渐在清代确立起把持地方社会的局面。正如陈铿所言:“上层士绅把持地方的现象起于明代,盛于有清,流延乃及民国,甚至于清之后十多年。”[注]陈铿:《从〈醒世姻缘传〉看明清之际的地方士绅》,《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4年第4期。可以说,地方社会的士绅阶层在各种关系网络中发挥着极为重要的作用。作为鲁中淄邑没落望族的后裔,王培荀虽然未能像先辈那般成为入京为朝的一品大员,其更多时候只是为官一方的七品县令。但恰是地方士绅的长久生活促使他贴近民间社会,并借此创作出大量风俗类著作。《乡园忆旧录》中作者即不惜笔墨,力求完备的将故土社会风貌记录下来,其中涉及传说、史实、景致、物产、贤士人物等。开卷阅读,字里行间显露出清晚期淄川地方社会的生活图景。

1.地方传说

《乡园忆旧录》中记载有诸多的传说故事,且皆与淄川当地的历史文化密不可分,更是当地人们生活与思想的现实反映,书中所涉传说故事大致可分为四类。

其一,关于闱中异事的记载。卷六篇多次提及科举应试过程中发生的异事。此类异事传说或是发生于科举开考之前,士子多通过梦境或高人指点预验登科高中,如《梦验》[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357页。篇。或是科举应试之中,士子多被鬼魂缠身,举止异常,如《闱中报怨》[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357页。篇。又或是科举应试之后,考官阅卷及揭榜之异事,如《烛三爆》[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360页。篇。书中记载如此之多的有关科举应试的异事,充分说明了此地科举之风的兴盛,淄川地处鲁中腹地,古时临靠齐鲁两国边境,深受儒家学说影响,文人大都期望通过科举出仕以实现政治抱负。明清之际,淄川县考中进士榜者达七十八人之多,为周边县域之最。并且崛起了包括王氏、高氏、毕氏、韩氏等为主的科举世家,也出现了名噪一时、入京为官的王崇义、王鳌永、毕自严、高珩等人。由此,书中多处记载有关科举入试的传说故事也就不难理解。

其二,关于地方孝行义举的传说记载。孝是儒家伦理思想的核心所在,也是维系中国古代家庭关系的道德准则。书中关于孝的传说主要集中表现于孝子及孝妇故事。孝子传说故事多展现子虽少亡,多不忘孝心,附魂或还魂侍养双亲,如《张大美》[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368页。篇记载诸生张大美病殁,魂知已死,痛哭。遇关帝,问何哭之痛。曰:“母老子幼,无人侍养故也。”帝悯之,令其还魂养母。孝妇传说故事多为侍亲孝行感天动地,如《孝妇之室》[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413页。篇记载济宁有妇与老姑、幼子共处茅庐,忽起大火,妇先救姑后保子,子竟无恙。

其三,关于神、妖、鬼类的传说记载。淄川是清初著名小说文学家蒲松龄的故里,蒲氏在名著《聊斋志异》一书中通过对现实生活的所见、所闻、所思书写鬼魅世界,展现出反抗封建礼教的深刻思想,其对后世影响颇深。蒲氏之后,鬼神体裁的故事表现在淄川文人的创作中得到了继承与保留,尤其是蒲松龄本人还曾于康熙年间在窎桥王家做过短暂的私塾先生,由此,王培荀自然受到了蒲氏文学创作的影响。《乡园忆旧录》中记载的神灵故事大体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地方神灵成仙过程的故事叙述。如淄川城东旧有雹神庙,香客之女晨时感召入庙,气绝而成雹母娘娘[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390页。。另一类是有关灵异或灵验的故事传说。如《关帝显灵》[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382页。篇记载乾隆三十九年(1774),临清王伦作乱,攻打东昌府,忽金鼓震地,大队军马,中军高飘帅旗,金书“关”字如斗,乃帝君显灵,叛贼抱头鼠窜。妖怪故事大都表现出危害人事的一面,狐狸、长蛇、蝙蝠等物,或化作人形,迷惑人心,或现于户中,预示祸端。如《大蝙蝠》[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405页。篇记载焦家桥袁薰,室中忽现一大蝙蝠,垂帘闭窗,以杆逐之,瞥然不见。后家中频出异事,终衰落矣。鬼怪故事涉及两篇,简明意赅,《鬼僮》[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403页。篇载一小儿,“殁而魂留,有形无质也。”白日现形而毫不畏人。《鬼语》[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404页。篇载济南鹊华山处,月黑风高,常闻鬼语。相较于蒲松龄鬼怪故事浸透出的强烈批判性,王培荀笔下的神、妖、鬼传说故事则更显平和,他善于通过直叙的方式将清晚期淄川当地人们的真实精神生活状态呈现出来。

其四,关于民间异能之士的记载。古代中国除了居于上层正统的“政治精英”之外,乡土社会实则还存在着为数众多的“民间精英”,而其中部分精英就是通过异于常人的技能获得村落生存的空间。《乡园忆旧录》中记载有淄川众多具有一技之长的能人,他们或力无穷,《淄川村民某》载:“淄川村民某,两足牛蹄,有力。每春秋,与牛同耕。冬,以小车运炭八百斤,不履不袜。常睡道侧,有人远而望之一大花牛,近视乃某也。”[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374-375页。或能祈雨,《范神仙》载:“吾邑耿家庄,有范姓,善祈雨。置书蛙口中,压砧下。移日启视,蛙无矣。作法拘之出,视口中书信,有雨则许,若无雨,不能强也。云使蛙于龙。号“范神仙。”[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375页。或能通灵,《袁姓瞽者》篇:“袁姓瞽者,……自言五、六岁时,目尚无恙,每室中无人,然鬼纷然出,惊而号。”[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394页。所以,当掌握文字系统的地方士绅进行基于地方社会观察的文学书写时,势必离不开对于民间精英的关注,王培荀当然也不例外。

2.地方景致

《乡园忆旧录》中记载有诸多关于山东地区的名胜古迹,而游历山水景致正是地方士人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

书中所述古迹主要集中于四个区域。其一,以淄川为中心的私家园林,书中卷四提及淄川园林达十多处,如窎桥王氏园、畅然园、王载扬园,韩氏仙洲园,高氏载酒园,赵氏因园,张氏漪园,毕氏石隐园等。如韩氏之仙洲园篇载:“邑韩氏,累世贵盛,第宅巨丽,别墅、园亭随在多有,而莫盛于仙洲园。”[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209页。其二,旧时济南府的名胜古迹,集中展现于名泉、大明湖及千佛山等处,趵突泉、黑龙潭、珍珠泉、历下亭等皆有描绘。如《佛峪》篇载:“入深壑,绿树蔽天,拾级而登。僧房依石壁。壁陡立,万棱千窍,纵横无纪律,疑鬼斧神工凿削而成。”[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242页。其三,有关“五岳之首”泰山历史名迹的记载,卷五记叙泰山古迹多达二十处,太庙、桃花涧、石经峪、五大夫松等景致的描绘皆语言精炼、引人入胜。如《岱宗形胜》篇载:“自回马岭过快活三里、高老桥,一路坡坨。及涧忽转,有水帘洞,飞瀑从西北来,净如匹练,洞口藏帘中。”[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283页。此篇用近五百字的言语将泰山胜景娓娓道来,绝无拖沓冗长之句,非王培荀亲身游览不可以有如此精妙之描绘。其四,对儒家圣地曲阜的名迹记载,作者不惜笔墨展现曲阜古迹近四十处,孔府、孔庙、孔林皆细致描绘。长久以来,地方文人乐于结伴悠游于山林胜迹之中,借景抒情赋诗,展现内心真实心境。王培荀即在卷四开篇中言及:“(豪贵公子)约先至某寺,次至某水、某园,后会某山坳,席地笑语,歌呼相闻。”[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209页。此等境界才是文人士大夫们归园田居般的理想生活状态。

3.地方名贤

《乡园忆旧录》中记载了大量有关于王培荀所熟知的地方名人逸士的传记,古今人物皆有指涉,且以精炼的语言加以呈现。

书中人物概括可分为三类。其一,以淄川为中心的历史名士,同时延展到济南、曲阜、临清、潍县、诸城等周边具有深厚历史文化底蕴的区域。如书中记述有窎桥籍王崇义、王晓、王君赏、王樛、王敷政等王氏族人。同时,还有对淄川望族月庄高氏、西莆毕氏、韩家洼韩氏等地方名仕的记载。而且桓台新城王氏同为明清享誉淄博地区的名门望族,书中对王季木、王士祯、王象乾等人也皆有论及;此外,济南籍的李沧溟、李清照,诸城籍的刘统勋、刘墉等名贤也都有所涉及。其二,做官于山东的外省籍名仕,他们多祖籍江南地区,这也从侧面显示出明清两朝江南地区科举入世之风的兴盛。如徐咸清官至山东巡抚,祖籍浙江上虞县;武进士王来聘,奋勇杀敌解登州之难,祖籍安徽怀宁县;黄钺两次典试山东,祖籍安徽芜湖。其三,外省籍名士,他们大多游历于山东之境(如泰山、三孔等),惊叹折服之际留下了诸多文人墨迹。如四川崇庆籍何明礼,登泰山,游历下,怅然抒怀。安徽歙县籍罗聘,游泰山,赋诗句,做丹青。

书中着眼于鲁中地区,呈现出清晚期以济南府为中心的山东仕宦人士,为了解清代山东地方社会官员的个人生活以及彼此间的相互关系与联系提供了最为直接的史料。

4.地方物产

《乡园忆旧录》中关于清晚期山东地方物产的记载颇丰,进而将当地人们的真实生活世界呈现出来。

此类文章可划归为两类。一类是名扬山东乃至全国的地方特产,如淄川淄砚、青州名酒、德州罗酒、博山琉璃、东阿阿胶等,如《淄砚》篇载:“余村(窎桥庄)五、六里,穴崖取石为砚,足供山左数郡用,名曰‘淄砚’。”[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461页。清代著名文学家纪昀就收藏有两方淄砚,“其淄水石砚铭云:‘淄水石,含密理;小冯君,赠纪子。’”[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461页。另一类是关于淄川地方的乡味,山蘑菇、蕨菜、榆钱、冰鱼、银鱼、同蟹、呱呱鸡、杏核等皆有描述,如《乡味》载:“余乡幽岩深林,生菌大如银盘,次如盏,小者比鸡卵。烹而食,清香沁脾,诸品皆在下风。”[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486-487页。地方特产凝聚着一方水土人们的创造力,是最具代表性的地方社会生活标志物,也是久居于外的游子思念故土时的追忆物。正如王培荀客居蜀地十余载,久念故乡时言:“余窭人,生平不识珍错,而远游则乡味每不能忘。”[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486页。

5.地方史实

《乡园忆旧录》中关于地方史实的记载主要体现在天灾与人祸。而对重大地方史实的记载,是人们对过往生活的一种重要时间记忆,这种记忆一旦在民众脑海中固化,就会不断传衍下去,并成为地方历史的重要组成部分。

书中一方面是对淄川地区所发生的较大规模自然灾害的记述。如清道光十七年(1837),“夜大雨,淄川西关外,河水陡高数丈,门外石牛漂去数里,崩雉堞,坏庐舍。”[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134页。此类记述多与王培荀生活年代相吻合,应为其亲身经历之后的真实记录。另一方面是对地方所爆发的战争、叛乱事件的记载。一类是由于朝代更迭所引起的地方抵抗战争,如《血战济南》:“崇祯十一年,我(清)大兵之破居庸入山东也。……相持六十日,须发尽白,守城者面皆生疮。明年正月二日,公(宋学朱)与巡道周公之训,夜洒酒城头,握手唏嘘泣下,誓共死。”[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70页。一类则是地方社会中的农民叛乱。如清初爆发于淄川城的谢迁之乱,《谢迁陷淄》载:“怨毒之于人,甚矣哉!国初,淄本无寇,衅起微渺。一旦城破,杀戮残不可言。贵家世族男女,殉难者甚众。”[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420页。此类战乱记述多发生于明末清初之际,应为王培荀根据县志、通志等史料整理写就而成。

综上可知,寄予着王培荀深切思乡之情的《乡园忆旧录》将淄邑清晚期地方社会生活全方位、多层次的呈现出来,从乡野传说到地方史实,从乡贤名人到村中莽夫,从建筑景观到特色物产,既有高雅的诗文,又有口述的故事,事无巨细,无所不含,雅俗同载,尽收其中,生动地再现了地方社会的风俗风貌,韵籍着地方士绅的独特风俗观念。

三、礼俗互参:地方士绅阶层的风俗观

对于地方风俗文化的书写是士绅阶层所处生活心境的反应,更是凸显其地方话语的一种传达方式。王培荀善于将乡土中的各类风俗生活与官方正统经典相结合,进而体现出礼俗互参的写作视野。《乡园忆旧录》一书中不但记载有丰富多样的地方民俗事象,也将王培荀所代表的地方士绅阶层有籍于乡土情结的风俗观念展现无遗。

首先,鉴赏雅玩的著述观。士绅阶层往往是仕途不顺的一类特殊群体,他们或久考未中,或出仕未久,或终身未仕。因此,官场失意的士绅阶层只能寄情于乡野山水之间聊以慰藉。王培荀本人即是如此,年过半百才出仕为距故土千里之遥的蜀地县令,自感升迁无望后,即将性情投射于山水之间。《乡园忆旧录》中牵涉淄邑及邻境篇多为王培荀亲历有感所述,其余篇多为摘录《山东通志》、郡邑志以及地方士绅的诗文集及诗话、说部集之而成。书中王培荀并没有严格的写作规范,多以自己的记忆、兴趣爱好为主,选材随意,体裁广泛,博采众长。恰如“凡例”中所言:“此编系刻成《听雨楼随笔》后暮秋纂辑。为时甚迫,随手付梓,先后都无伦次,字句亦未暇修整。聊资谈助,不复成书。”[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7页。纵观全书八卷,前三卷皆述名人逸士,第四五卷描绘鲁地景致,第六卷多写传说故事,第七卷回归人物著述,第八卷著述人物及物产,地方史实的记载则散落于各卷之中。由此可见,作者在写作此书之时根本不拘章法,更多的显现出地方士绅鉴赏雅玩的恬适之境,王培荀实则在开篇自序中就已言及:“故于千百,略志一二,公余以此消遣,名之曰《乡园忆旧》”[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6页。此外,《雪峤日记》、《听雨楼随笔》、《乡园忆旧录》等著作,均秉持了这种写作方式,其中留下了大量他游历乡间村野的所闻、所见、所感、所思。而这种无所拘束的著述方式,充分显示出王培荀赏鉴雅玩的风俗态度与视野。

其次,眼光向下的取材观。《乡园忆旧录》一书中记载有大量山东地区的民间传说、民间故事以及民间史实,甚至对于鬼怪精灵的乡语怪谈也悉数收录。王培荀之所以能够选取如此贴近乡土社会的题材进行文学创作,这与其成长环境密不可分。王培荀生于清晚期,他的父亲王思枢为地方私塾老师,祖父王相符以务农为生。此时“一县科甲、半出王门”的昔日望族早已没落不堪,科举出仕者更是凤毛麟角。即便如此,祖、父辈依旧对王培荀寄予厚望,从小就对其严加教育,以期他能像先辈那般一朝中举、光耀门庭。王培荀虽天资聪颖、读书勤奋,无奈仕途多舛,无法及早步入官场,施展人生报复,可以说是王培荀终其一生的憾事。但可幸的是长时间的地方生活经历造就了王培荀对各种风土事物的熟稔,所以他可以轻而易举的将传说故事、地方史实投入到作品写作当中,而且诸多故事或史实正是基于他亲耳听闻或亲身感受的生活经历写就而成。同时,王培荀的传说故事写作还深受同邑蒲松龄的影响,蒲氏小说多是基于现实生活的志怪故事演绎。王培荀曾在开篇自序中提及:“而蒲柳泉《志异》,搜奇索怪,几于家有其书。”[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5页。这充分表明清晚期社会蒲氏小说已广为人知,尤其是在淄邑更为人推崇。《乡园忆旧录》卷一中即载有蒲松龄的个人传记,其所言:“(蒲氏)所著《聊斋志异》,人服其才学,而未知其生平心术,故略录梗概焉。”[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23页。可见,王培荀十分认可蒲松龄的学识,并且在自己的故事写作中也呈现了诸多的地方传说故事,其中也不乏狐、鬼、妖类的志怪故事,同样折射出地方社会生活的真实境况。

再者,寄情于俗的书写观。《乡园忆旧录》记载了故土社会的诸多人、事、物,实乃作者以旧物之描绘写时下之心境。王培荀常年在外做官,远离故土与亲人,孤寂思乡之情在所难免,家乡风物的回忆性写作则成为他寄托个人情感的最好载体。而《乡园忆旧录》的成书过程恰是慰藉了王培荀远离故土的思乡之苦,“予游蜀已十年矣……父老所传述,又恐其久而或忘,故随意笔之,以慰乡土之思云尔。”[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5-6页。王氏个人生平著述达三百多万字之巨,尤其是他的随笔、日记、闲录类著作多是有感而发、随性而成,不拘章法,通俗易懂。他善于在行文中展露最为真实的情感,如卷四开篇《淄川民俗》一文中他感叹世事变迁,今时“科名渐衰,诸先辈之勋业文章,藐焉莫睹。降而求之名园甲第、舞台歌榭,第索之故纸堆中。父老不能言,子弟茫莫知乎!”[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209页。寥寥数语即将清晚期淄川社会往昔胜景的衰败境况展露无遗。《乡园忆旧录》一书在描述风俗的过程中,随处可见作者心心念念的思乡之情、有感而发的人生思索。所以,在王氏的观念中,风俗既为载体,又为工具,是聊慰思乡之情的重要对象。纵观历代文人的风俗志著作也莫不如此,实则在有关地方风俗的描绘中或多或少的寄予着作者对于家乡的脉脉深情。

最后,辨风正俗的教化观。窎桥庄地处鲁中地区,自古儒学盛行、科举重仕。乾隆《淄川县志》卷七“艺文志篇”中记载有元代赵孟頫至元三十年(1293)题写的《重修先圣庙记》,其中言:“孟頫窃谓公之用心可谓仁矣。其所以宣圣明之化,有功于孔子之道,可谓大矣。况般阳实古齐地,去鲁不远,吾夫子遗风流俗,犹可兴起。”[注]陈涟远、白相房主编:《淄川县志汇编》(全四册),淄博市新闻出版局准印2010年,第735页。明末清初之际窎桥王氏宗族即是通过科举传家逐渐崛起为地方望族。王培荀自幼就在家学文化及儒学经典的影响下成长起来,书中自序中言及:“我国家定鼎二百年于兹矣,德化沦浃之深,度越千古,犹必燔柴泰岳,升馨阙里;诗书弦诵以为习,鱼盐桑麻以为富,观风问俗,煌煌乎汇为巨典,播诸金石。”[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5页。身为官绅与文人,王培荀理所当然的试图通过儒家正统思想规范地方社会的乡风民俗。《乡园忆旧录》卷六两则传说故事亦可显现王培荀辨风正俗的教化观。历城石氏妇,性情暴悍,婢有过错,打其至死。石氏病之,阴间受审,充徒三年,“妇疾顿瘳,别无所苦,惟俩足颠蹶,不利于行,手腕亦拘挛,如负缧绁状。”[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384页。济阳艾孝廉,“能记前生为副榜,捶一婢死。继母花烛之夕,家人聚观,某一见大惊,谓形容与婢无异。母遇之酷,某唯唯顺从。”[注](清)王培荀:《乡园忆旧录》,蒲泽校点,第412页。此类故事虽为民间传说,据实无考,但作者恰是通过虚幻传说隐喻社会现实,此类行径绝不可取,希冀地方社会实现与人为善、仁之相处的人际关系。除此之外,书中不但多次提及闱中之事,且所涉名士,或书功名、官职,或书赴考、履职经历,无不显示出以积极出仕为内在精神的儒家思想。而且,书中有关地方孝子、孝女、孝妇故事的展现,更是王培荀力图通过树立典范人物教化民众,以此推行地方社会德治的表现。

概言之,《乡园忆旧录》一书中所记载的民俗事象,既不是文献辑录,也不是游历时的即兴叙事,实则为作者在异变的环境中对之前亲身感受的乡村生活诸多事象的怀旧之作。作者王培荀既是一位饱读诗书的文人,又是管辖一方的父母官,更是告老还乡的地方士绅,多重身份的人生阅历注定了他的文人性格与做派,著述取材更偏随意,各类事物尽收其中,又借鉴古代志书的编撰范式,在书中设有景观、名贤、物产、史实等诸多条目。同时作为地方社会的实际控制阶层,他在书中记述了大量的道德教化内容,意在提倡儒学,辨风正俗,维护正统,实现地方社会稳定。但是,另一方面,文人士绅对家乡民俗的书写又与其自身的成长经历密不可分。《乡园忆旧录》一书所载风物,或为亲身见闻;或为父老言传,这充分说明王培荀虽然贵为官宦,代表着儒家正统,但是他始终离不开乡野之“俗”,是淄川的乡土与文化养育了他,这种乡土文化伴其一生,潜移默化,成为他客居异地聊以自慰的精神载体,所以我们不难理解他的作品中为何收录如此多的民间轶事与鬼怪传说。

综上所述,古代士绅阶层具有社会身份的两面性,既为“乡土之人”,又为“朝廷之人”。游走于官民之间的特殊身份促使他们成为上下互动、礼俗互动的重要实施者,正如张士闪所言:“以儒学思想为本的中国知识精英,向来是文化建构与生活践行并重,在生活中建构文化,以生活践行为文化根本。”[注]张士闪:《礼俗互动与中国社会研究》,《民俗研究》2016年第6期。王培荀及《乡园忆旧录》即是如此。

结语

地方士绅是中国传统社会中极为重要的一个阶层,他们经过科举入试的严苛洗礼,获得了不同等级的官职与功名,成为国家维持地方社会有序运转的中坚力量,在国家-地方上下互动中扮演重要角色。士绅阶层熟稔文字书写,且利用礼俗互参的写作方式留下了数量极其丰富的类似于《乡园忆旧录》的地方民俗历史文献,这是一笔有别于正史与地方志的文献遗产。

纵然,以现代的学术标准来衡量,此类文人士绅写就的风俗类著作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民俗志书写,但它们在客观上详细记录了大量的民间风俗,再现了当时的地方社会生活,是我们了解过去乡土历史,尤其是历史上的家族家风、风土教化、社会组织等真实景况的重要窗口。而且,著作中生动呈现出来的士绅关于风俗的书写心态与策略,透露出士绅阶层的风俗观念,体现了士绅阶层的社会角色与社会责任,隐藏着中国社会礼俗互动的文化景观。概言之,地方士绅关于乡土风俗的书写,是研究地方民俗史、地方社会史的珍贵史料,理应成为现代民俗学重点关注的领域。事实上,地方士绅写就的风俗类文献一直是民俗学研究的薄弱环节,对这些至今仍散落在民间的文献进行搜集整理研究任重而道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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