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郡邑大夫问海上事宜状》所见陈让海防策略述论*

2019-12-14 22:49:19杨园章谢继帅
海交史研究 2019年2期
关键词:事宜海防

杨园章 谢继帅

明中期边境问题以“北虏南倭”最为突出,其中倭寇的侵扰以嘉靖朝最剧,被称为嘉靖“大倭乱”。《明经世文编》中收录一批与倭寇、海防有关的明人文章,和福建相关的多是宦游闽中者如朱纨、许孚远、涂泽民等人论述,闽人仅收林希元、王慎中、叶向高等人寥寥数篇,[注](明)陈子龙等辑:《明经世文编》第6册,《分类目录》,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46-50页。实不足以反映明代本地士大夫对海防问题的看法。今有幸得见孤本明中期晋江人陈让《见吾文集》所收《答郡邑大夫问海上事宜状》(以下简称“《海上事宜状》”)一文,乃是陈氏据实地查访后所作,充分体现了彼时福建士大夫对海防现状的调研和在此基础上的思考,对明代海防、嘉靖“大倭乱”前夜泉州海上实况、[注]关于嘉靖“大倭乱”前夜的福建海上历史的研究,参见[日]山﨑岳:《巡撫朱紈の見た海——明代嘉靖年閒の沿海衞所と“大倭寇”前夜の人々》,载《东洋史研究》2003年第62卷第1号。陈让人物研究等领域皆具有独特价值。

一、陈让及其《见吾文集》

陈让(1491-1553),字原礼(或作“以礼”“子礼”等),号见吾,福建晋江人,理学大家陈琛从弟。陈琛,字思献,号紫峰,正德十二年(1517)进士,受学于闽中大儒蔡清,治《周易》,教授学徒甚多。[注](清)李清馥撰、徐公喜、管正平、周明华点校:《闽中理学渊源考》卷60,《督学陈紫峰先生琛》,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656-657页。陈让年少时颖异不群,为文奇崛,传从兄琛之学,以《春秋》名。嘉靖十年(1531),福建乡试第一;十一年(1532),礼部会试第五十二名,殿试三甲第一百三十五名,时年四十二岁。授浙江绍兴府推官,听狱平允,有闲暇则与诸生校艺讲学,并参与兴置圭田、防治海患等地方事务。十六年(1537),征拜监察御史,因逮捕在京流民刘东山,卷入张鹤龄、张延龄兄弟谋逆案,被诬下狱,稍后获释,恢复原职。十七年(1538),嘉靖帝生母蒋太后崩,计划将生父兴献帝朱祐杬自湖北显陵迁至北京大峪山合葬。陈让上疏谏阻,触怒嘉靖帝,被罢黜为民。还乡之后,陈让闭户读书,不谈世事,但对桑梓利病仍然十分关心。三十二年(1543),卒。隆庆元年(1567),追赠光禄少卿。四子:欲浑、欲渐、欲润、欲淳。陈让传承蔡清、陈琛一系朱子学,但对彼时方兴未艾的阳明学也能持包容态度,不存门户之见,著有《见吾文集》二十卷、《邵武府志》若干卷。[注]上述信息参见《天一阁藏明代科举录选刊·明嘉靖十一年壬辰科进士同年序齿录》,宁波:宁波出版社,2006年,第6a页;《明实录》卷208、219,嘉靖十七年正月丙申、十二月壬子,台北:“中研院”史语所校印,1962年,第4318-4320、4512-4513页;(明)张元忭:《监察御史见吾陈公让传》,载(明)焦竑辑:《焦太史编辑国朝献徵录》卷65,《道御史》,《续修四库全书》第52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611-613页。

《见吾文集》又名《见吾选稿》,收录陈让所撰奏疏、序、论、策、诗等若干篇,第三子欲润付梓刊行,并请其父生前友人曾承芳作序。在序言中,曾氏给予陈氏高度评价,其为人“以直道节概,表重当世,虽厄塞废退不尽宣其用,而道业文章岿然,一时学士大夫咸亟称之”;其文章,“其义断而裁,其气昌而达,其体宏而肆……近世宗工所罕俪也”[注](明)曾承芳:《见吾陈先生选稿序》,载(明)何炯编:《清源文献》卷11,《序》,《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2册,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第501页。。陈氏为人、为文之情可见一斑。《见吾文集》的流传情况,万历三十三年(1605),孙能传、张萱等编《内阁藏书目录》,著录“《陈见吾选稿》四册,嘉靖间御史陈让著”[注](明)孙能传、张萱等编:《内阁藏书目录》,《丛书集成续编》第67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94年,第854页。,知此书在明末曾入藏内阁。又乾隆《泉州府志》郭濙、陈普赐、陈谋和曾素菴等人传记资料来源是“节《见吾选稿》”“节陈见吾《选稿》”“《见吾选稿》”“《见吾选稿》”云云,[注]乾隆《泉州府志》卷59,《笃行》,《中国地方志集成·福建府县志辑》第24册,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第281页下栏、291页下栏、297页上栏、297页下栏。说明乾隆年间有《见吾选稿》流传。据笔者所知,该书现仅存抄本一部,为福建晋江市文化馆前馆员曾先生收藏。该本抄写于清道光二年(1822),抄写者是陈让十八世从孙陈家璧。第一册书衣题“廿世孙应兰珍藏,丁巳仲夏收籍中□□坏,重加补治”。内封和书衣皆题“见吾文集”,而每卷卷首又作“见吾选稿卷之某某”。半叶八行,行二十四字,格式规整,字体清秀。本文要讨论的《海上事宜状》属该书第十二卷“事状类”(以下引文出该篇者俱不出注)。

二、《海上事宜状》的写作背景

《海上事宜状》计4500余字,开篇交待其写作背景,中腹为五条建言,最后为结语。其中,五条建言为该文核心内容,叙述陈氏所闻所见泉州海上情况,并提出针对性意见。

(一)《海上事宜状》写作缘起

陈让自述撰文缘起:“仰承父母先生轸念民瘼,图惟治理,某敢不□体盛心□□至意,谨陈愚见以备采择。”文内有“嘉靖十五年间”字样,结合其履历,该文应是陈氏乡居时所作。“郡邑大夫”指泉州知府,而嘉靖十八年至三十二年(1539-1553)之间的知府可能是俞咨伯(十九年任)、程秀民(二十四年任)和方克(二十七年任)。[注]《万历重修泉州府志》卷9,《官守志上》,《中国史学丛书》第三编第四辑第38册,台北:台湾学生书局,1987年,第715页。

《海上事宜状》开篇提到:“三五年来,重以旱晘为灾、飓风时□,五谷不登,饿莩盈路。壮者入海为盗以逃生,商贾接济通番以觅利,巢生窝家以贸迁其有无,凭依城社以救济其生□。通同大盗,勾引番夷,□连籘结,滋蔓难图,去今二岁也。”据万历《泉州府志》卷10《俞咨伯传》载,“嘉靖二十三年春冬亢旱,二十四年麦渐向熟,复为雨烂。时值海寇警报,船粟不通,郡中饥乏”云云,[注]《万历重修泉州府志》卷10,《官守志下》,第868页。正与陈让所言吻合。又嘉靖二十三年(1544)俞氏迁建府城隍庙,陈让为其撰写碑文。[注]《(乾隆)泉州府志》卷16,《坛庙寺观》,《中国地方志集成·福建府县志辑》第22册,第381页。综合来看,《海上事宜状》即陈让对泉州知府俞咨伯的垂询所作应答,写作时间当在嘉靖二十三、四年间。

具体来说,由于干旱、台风等自然灾害导致了数年歉收,“是年至明年,泉州相继大旱,民饿死者载路”[注]《(乾隆)泉州府志》卷73,《祥异》,《中国地方志集成·福建府县志辑》第24册,第582页上栏。,迫于生计,百姓“通同大盗,勾引番夷”,对官府统治造成了威胁,因而知府向陈让请教治理之法,遂有《海上事宜状》的产生。他清楚地认识到有治人无治法,故而强调能有“实心胆事之人共图治理,着实举行”,如此方能“免生民鱼肉之苦”“宽有司轸念民瘼之忧”。文中所列举的情况和建议,“皆由咨诹所得,非敢臆说妄行”,是陈让在当地采访所得。因此,《海上事宜状》可被视为本地人对地方实情的一种调研报告。

(二)嘉靖年间的泉州海上实况

陈让写作的时间在嘉靖二十三、四年,该阶段属于嘉靖倭乱的第一阶段,即“倭患的零星发生时期”,倭寇多在海上,尚未形成规模;西番、倭寇和中国海盗合流,多种势力交错其间。[注]杨金森、范中义:《中国海防史》(上册),北京:海洋出版社,2005年,第161-162页。目前,学界关注较多的是沿海倭患最为严重的嘉靖三十一年至三十六年(1552-1557),《海上事宜状》则呈现了“大倭乱”前夜的诸多历史面相。

1.军政废坠

政治腐败、军备废弛是嘉靖“大倭乱”生发的根本原因之一,[注]杨金森、范中义:《中国海防史》(上册),第153页。对此,陈让在文章中有多处批评。武官方面,“把总官员俱是用财营充,高者三四百金,下者一二百金”,巡检司关于“买放弓兵,索取拜见”,用金钱购买官职,临战之际,“望海涛而魂飞,登战船而眩呕”,百无一用;有的武官还“搭本通番,交通盗贼,掠商船以为虏,扯渔民以为贼,□功贪赏,竞为贪残”,陈让直呼“是官与兵先自为寇盗”!兵士方面,则多有花钱让人代役、或冒充兵额吃空饷者,“附近豪猾之民,因缘劫制,至有一人冒顶弓兵十有余名者,以致海贼登岸,寨无一兵”。将无能、兵难用,而且部分官兵本身就参与到海盗的军事、商业活动中,盘根错节,在禁海政策不变的情况下,很难从根本上解决此类问题。

2.巡检司、河泊所与澳甲

学界对明代巡检司和河泊所的研究较为丰富,沿海巡检司的讨论集中在政区研究和卫所海防体系研究,[注]施剑:《试论明代巡检司之性质》,载《理论界》2013年第11期。关于福建沿海巡检司的研究,参见伍跃:《明朝初年的福建沿海巡检司》,载北京大学中国古代史研究中心编:《舆地、考古与史学新说:李孝聪教授荣休纪念论文集》,北京:中华书局,2012年。河泊所方面则有明代配户当差、渔业史、渔业经济、渔政制度等多方面分析。[注]杨泉:《明代的船户——以户役制度为背景的考察》,东北师范大学2018年硕士学位论文,第4-8页。《海上事宜状》内描述了巡检司、河泊所的关系及其职能,有助于丰富前述研究。“国家以澳甲渔课隶诸河泊所,而河泊所去处皆有巡司,则澳民亦当从巡司管辖”;“国家又以边城水寨相去辽远,设立巡检司维列海澨,以追集渔课,守护澳民。”巡检司、河泊所相互配合,既是沿海澳民渔课的征收机构,也有保卫地方的军事职能。又,“附司居民皆有千家,少者亦有数百家”,一定程度上表明围绕着巡检司和河泊所形成了具有相当规模的聚落。但由于巡检司同河泊所官小权轻,且“多是江北之人,不谙水势,衙门冷淡,官吏无资”,不仅无法发挥其应有作用,反多卖放空额以求利,故而受制于人。“近因年荒盗起,澳民流离迁徙无常,衙门去处尽无居民。巡司、河泊寄宿人家,且其禄薄权轻,不得不需渔索户分例以自给,既已自失其威。倚托海滨豪侠以为势,又已自丧其权。”

3.士绅和海盗

“在海岸地区,农村社会受到海利的刺激而具有海洋性,世家大族和官兵为之(指海商、海盗——引者)窝引、接济,濒海卫所形同虚设。”沿海士绅与海商、海盗间的勾结以及士绅自身的走私贸易行为,时任福建巡抚的朱纨有详细记录。[注]杨国桢:《闽在海中》,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8年,第45-47页。而朱纨本人的遭际与最后的死亡,与福建沿海士绅有莫大关系。[注][日]山﨑岳:《巡撫朱紈の見た海》,第27-31页。据陈让的调查,“海滨大家结为海社,自为社首,收取荡课湖利,需索澳民分例,所得甚多。仍又倚托势家为之张主,私造大船,接济通番,抢掳客货,势渐鸱张。”沿海大家形成一种叫“海社”的社会组织,取代巡检司、河泊所收取澳民的渔课、分例等,且与势家合作,进行海上军事武装贸易。在陈让看来,士绅们为海上贸易的辩护是“设淫辞以助其非”,他提到,“近日有捕获真贼船赃者,乃以人言至于身家不保,澳甲诸人无不气沮”,反映海上贸易集团的庞大势力。海盗方面,值得一提的是陈让记录了当时海盗船队的分工模式:“海贼大船虽如□空之山,而此船则贼首所乘,其所装载俱是子女金帛,护船好汉未尝敢入港汊、逼近人家。其剽掠海上,直抵人家,登岸行劫者俱是轻便中艘,其大无有能逾玄钟中样之舟者。”据此,当时“海贼”团队有“贼首”所乘主船,载子女金帛,遥作指挥,另有轻便的中等船只上岸劫掠,分工明确。

4.与海防相关的差役

因海防需要,朝廷向人丁或田地派征银、力等差,形成相关制度,嘉靖三、四十年间的提编即属其中最为重要者。根据李义琼的研究,提编法大概始于嘉靖三十四年,《明实录》有明确记载。《海上事宜状》谈到了当时泉州与海防相关的差役情况,虽然与提编不可混为一谈,但也有助于“管窥明代海防军兵制度与王朝国家财政赋役制度变革的互动”[注]李义琼:《论明代嘉靖间的提编与海防》,载《江西社会科学》2014年第11期,第107、106页。。陈让指责明正统年间因邓茂七、叶宗留事件而设的机兵、民快是“设民兵代军授首”,属放弃民众的不负责任行为;四境无虞,机兵、民快又要承担各种杂役,“是再弃此民也”,力陈要“除此色当一项”。泉州的机兵、民快还与海防有一定关系,如陈让提到,“近议者乃将机兵编为水兵,追取工食银两以备本寨雇募之用”“追取弓兵工直,随时雇募”“以民兵追贴水寨雇募之用”云云。又有人建议“将澳民拨贴水寨把守”,陈让说“民兵差役已烦,劳瘁亦甚”“且一年一编,役者、雇者皆无定志,司中依旧无兵矣”,批评这些建议和做法是“重困畎亩之农夫竭身辛苦之膏血,饱饫坐食之兵”,是“尽弃海边之民、尽弃海边之地”,力求“罢编水兵,罢造此项两银”。

5.其他

船只方面,《海上事宜状》提到“至嘉靖某年间,上司议将各澳双桅大船尽行毁拆,乃得前患渐消,夫拆之诚是也”“近将违式大船尽追没官,栖之以城外溪滨”云云。据万历《明会典》载,“嘉靖四年题准,严督兵备、备倭等官将沿海军民私造双桅大船尽行拆卸,如有仍前撑驾者即便擒拿”[注]万历《明会典》卷132,《兵部·镇戍七·各镇通例》,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678页下栏。,文章所指嘉靖某年拆毁双桅大船应是会典所载之事。双桅大船被视为走私船只,“迩来漳泉等处奸民倚结势族,私造双桅大船,广带违禁军器,收买奇货,诱博诸夷”[注](明)王忬:《条处海防事宜仰祈速赐施行疏》,载《明经世文编》卷283《王司马奏疏》,第2993页上栏。“势家护持之,漳、泉为多,或与通婚姻。假济渡为名,造双桅大船,运载违禁物,将吏不敢诘”[注]《明史》卷205,《朱纨传》,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5403页。云云。

又有玄钟船,陈氏主张“每澳官府为造玄钟中样大船”,又及海贼登岸行劫者使用轻便中艘,“其大无有逾玄钟中样之舟”,说明当时玄钟所的船是重要的官式样船。结合林希元“海沧、万安、官澳等处大船,莲河、深沪等处钓船,俱可借用”[注](明)林希元:《上巡按弥盗书》,载《明经世文编》卷165,《林次崖文集四》,第1675页上栏。;张岳“调福清四澳、莆禧、吉了钓船、晋江石湖、漳州玄钟船数百艘”[注](明)张岳:《与福建按院何古林》,载《明经世文编》卷194,《张净峰文集二》,第2000页上栏。来看,似乎当时泉州、漳州官式以玄钟船为主,福州、兴化则多钓船。

《海上事宜状》内还有“凡军民人等及造佛郎机、镖头、家藏牌鎗、弓刀、置买硝黄、火药、蜘蛛蟇、班猫、花磁器一切违法货物者”的说法,无疑是为我们提供了一份嘉靖年间的违禁货物清单,主要是军器、火药和磁器等类。明代火药常被视为一种药剂,如《火龙经》的火药理论偏重于药物的效用,如“火炮药方:硝火一两,硫火一钱,炭七钱,班猫(斑蝥)一钱二分”云云,[注]吕凌峰、李亮:《明朝科技》,南京:南京出版社,2015年,第179页。“班猫”为制造火药的原料,“蜘蛛蟇”暂不明确所指何物。

三、陈让海防策略述论

陈让海防策略有五:督责水寨官员军士以强本根、编排澳甲为保伍以协兵力、训练民兵以为应援、整饬巡司弓兵以壮兵威、严禁窝家接济以孤贼党,以下分别概述之。又,《明经世文编》是现代学者讨论明人海防思想的基本史料,本文将结合文编中部分文章来说明陈让海防策略在明人海防思想中的位置。

(一)《海上事宜状》五事概述

1.督责水寨官员军士以强本根。该项针对的是卫所、水寨武官贪污腐败、克扣军饷、交通盗贼等情而发,陈让强调首在择人,并将军士“分为三番,轮班上下”,清查哨船、军丁数额以避免武官卖放之弊。他建议,“军概以出哨不在为辞,指挥、把总则令该府公正官一员,千百户、把总则令该县公正官一员,勿定日子,一月一次,以出其不意,照簿点截,因而如法训练操演,除出哨几名外,但是军不在寨,不论卖放、私逃,官有常刑,而军士本月粮米即便扣留府库,以备催募。”由府县文官来监管武官,这种情况成立的基础在于明中期以降,武官压制甚至欺凌文官的局面发生了根本性的转变,后者掌握了前者军饷供给、司法审判等命脉。[注]参见张金奎:《明代卫所军户研究》,北京:线装书局,2007年,第117-150、181-200页。

2.编排澳甲为保伍以协兵力。陈让希望通过巡检司、河泊所来组织沿海民众,编排保甲以作为军事系统的辅助。结合全文,陈氏的建议应是对当时豪族“海社”组织的一种模仿。“将各澳居民,不论渔户与非渔户,连属编佥,五家为保、十家为甲、百家为社,别项杂泛科差量行蠲免。就于澳中拣选谨慎能事、可以服众者一人为社首、一人为副社,而总督之以该司巡检及河泊所官。”巡检司、河泊所和社首各有分工。他提醒说,“保甲既已编定,再不敢易,社首则须一年一换,惧有后灾”,预防前文所述沿海大家结为“海社”的情况出现。经由沿海保甲组织内部互相“觉察举首”来稳定地方。

3.训练民兵以为应援。针对机兵、民快诸役对百姓造成的负担,陈让提议,“于编审均徭之时,机兵一名例该差银若干,务要派编七户,就令见年里长同该图该管里长从实开报,何户人丁某人年力最为精强、略谙晓事体,定为正户,就令正月应役,余户许帮工食银两,若有少欠,官府代为赔追给与。”除造机兵文册外,在他的设想里,是要把这些机兵分为三番,每番百人,“一番日常在教场训练,一番常在衙门听差,一番放令休息营生,每月轮班,周而复始”。他认为经过这三种训练后,可使民兵有勇知方,可实临行阵,“但遇山寇窃发、海贼登岸,即令应援剿补”,至于海上水战之事不是他们的特长,与之无干。该项建议是对机兵等差役的一种重新编派,加以合理的管理和训练,发挥其陆战的作用。

4.整饬巡司弓兵以壮兵威。该条建议官府派公正能干官员到巡检司周边排门挨户调查人丁信息,将强壮精明的人编为弓兵,“富者不许计免,其余丁米另编,则别差贫者,不许滥充”;人数不敷时,“取诸附近乡村凑足”。同时,制作花名册、点卯文簿各三,交付巡检司、泉州府和各县以便稽查。要求这些弓兵演习长技水战之法,“就令弓兵之家多累石子,各置镖头”云云。此外,陈氏主张加重巡检司的职权和赏赐,若能缉捕违法人员和货物,“货物一半没官,一半给与该司,又分其半为二,一半给赏该司官吏,一半给赏该司弓兵”;若是海战得胜,“尽行给赏,随其处分”,以激励人心。

5.严禁窝家接济以孤贼党。切断地方百姓、士绅与海上势力的联结是最难处理的,总而言之,全在当局者能否坚定严格执行禁止接济通番的政策,“不得听信人言”,方可成功。至于如何赏赐、惩处不过老生常谈。

(二)陈让海防策略的价值

《海上事宜状》是陈让答俞咨伯所作,但俞氏旋即他任,陈氏的主张实际上并未得到长久有效的执行。那么,该如何定位《海上事宜状》的价值呢?本文拟将其与《明经世文编》所收相关海防论述稍加比较,在明人海防思想体系中定位陈让的五条建议。

陈让海防策略的价值首先是作为本地人对地方实情的调查和建议,反映出嘉靖“大倭乱”前夜泉州士绅对海防的地方视角。差不多同时期的泉州人林希元和张岳对海防也有一些建议,林希元指出,“夫用兵之要有三:练士卒也,利器械也,择将帅也。今欲募勇敢之士,未知如何选募;欲备器械火药,未知所备何器。”[注](明)林希元:《上巡按二司防倭揭帖》,《明经世文编》卷165,《林次崖文集四》,第1679页上栏。而在张岳看来,海防之要,“大约惟严号令、信赏罚、联水寨舟师、依旧法会哨截捕”“于缘事指挥、千、百户中平时素有才略者,许以功赎罪”“遣精当有司佐贰督趱民兵,与沿海卫所守城、巡捕、瞭哨等军兵相兼,截把澳口”[注](明)张岳:《与福建按院何古林》,《明经世文编》卷194,载《张净峰文集二》,第2000页。等等。相对于林、张二氏,陈让基于调查提出的建议更具针对性,但也可看出他对军事防御体系和武器方面关注不够。

《明经世文编》中言海防者不少,与陈让《海上事宜状》同类的大致有如下数种,他们的建议各有侧重。张衮提出要选将帅、修团结、审形势、明官守、防隐忧,其中,修团结部分,“按宋兵制选于户籍,出于应募,团结训练,谓之乡兵”“纠之以长,统治以官。时其训练,暇则归之于农”[注](明)张衮:《题为献末议靖丑夷疏》,载《明经世文编》卷195,《张水南集》,第2017页上栏。。康大和献言要屯要害、练兵夫、固防守、宽委任;[注](明)康大和:《拟应诏陈言以备安攘大计疏》,载《明经世文编》卷213,《留省稿》,第2226-2228页上栏。赵炳然的看法是定兵额、振军伍、练民兵、立保甲、明职掌、分统辖、严哨应、公赏罚。[注](明)赵炳然:《海防兵粮疏》,载《明经世文编》卷252,《赵恭襄文集一》,第2653-2656页。茅坤和唐顺之讲究兵法,前者重视谍贼情、申军令、利器械、分战守、择官使、籍兵伍、练乡兵。[注](明)茅坤:《条上李汲泉中丞海寇事宜》,载《明经世文编》卷256,《茅鹿门文集》,第2700-2708页上栏。后者则以为要御海洋,“御倭上策,自来无人不言御之于海”;固海岸,“海岸之守为紧关第二义”;图海外,“招赦逋逃、宣谕日本”等;定军制,“以练兵为实事,以募兵为权宜,以调兵为奇道”;足军食,复旧制,“查出国初水寨所在,一一修复”、足军额等。[注](明)唐顺之:《条陈海防经略事疏》,载《明经世文编》卷260,《唐荆川家藏集二》,第2745-2750页上栏。到明后期,宋仪望、王忬和黄承玄的观点大同小异。宋仪望:增设游兵以定邀击、定船□以便调遣、联陆兵以防流突、核军储以时支给、广资格以需将材、联浙直以定合剿[注](明)宋仪望:《海防善后事宜疏》,载《明经世文编》卷362,《宋督抚奏疏》,第3900-3905页上栏。;王忬:申明律以正刑诛、定新例以严接济、惩首恶以绝祸本、照边例以便发军、审机宜以调客兵、严会哨以靖海氛、选良吏以清盗源、布宽令以收发侧、议税课以助军饷[注](明)王忬:《条陈海防事宜仰祈速赐施行疏》,载《明经世文编》卷283,《王司马奏疏》,第2993-2997页。;黄承玄:饬寨游以定经制、设标游以备策应、重要防以杜窥伺、饬战舰以备冲犁、恤水兵以起凋敝、严巡督以鼓偷惰、议征军以收实用[注](明)黄承玄:《条议海防事宜疏》,载《明经世文编》卷479,《黄中丞奏疏》,第5269-5275页上栏。。

综合上述各家观点,结合现代研究来看,陈让《海上事宜状》并未从战略高度对海防事宜提出见解,也缺少对整体海防体系的考察,在兵法、军器和具体战术上没有相应的分析,[注]参见杨金森、范中义:《中国海防史》(上册),第一编第七章“海防思想”。这与其特定的写作目的和个人履历、视野有直接关系。但其中也有上述各家所未及者,如增大巡检司、河泊所官员权力,改造编审方式、采用三番轮班模式来训练机兵以发挥其作用,通过巡检司和河泊所来组织澳甲,编织社、保、甲组织等。

澳民编成保甲一事,朱纨提到过,“又据月港士民严世显等条陈海道,谓保甲之法甚切滨海之俗,旧尝行之而鲜有效者,以阻于强梁、弊于里老,且无官府以督成之。……曰兵、曰食、曰船、曰衙门、墩台等项,计非岁时所能整顿……臣反覆思惟,不严海滨之保甲,则海防不可复也。”[注](明)朱纨:《阅视海防事》,载《明经世文编》卷205,《朱中丞甓余集一》,第2158页下栏—2159页上栏。据漳州月港人的说法,保甲之法符合滨海情况,但由于地方势力的阻扰难以发挥作用。朱氏强调海滨保甲的重要性在兵、食、船等项之上,是恢复海防的关键所在。陈让的建议与之相通,陈氏通过府县官编审人丁、巡检司和河泊所同澳民保甲组织相辅相成来处理“阻于强梁、弊于里老”的问题,将澳民从势家大族的“海社”中夺回。

万历年间福建大员也在强调澳民编保甲之事,如耿定向:“访得沿海各澳居民户籍多隐漏不报在官,奸弊之丛,正由于此。近会题准海禁事宜,内开稽核保甲、防缉接济事体,更为重大,澳甲尤宜慎选。应将各澳甲俱编入里甲图内,择里长有身家者即为澳甲,并各澳船户姓名与腹里居民,一例俱编入册。”[注](明)耿定向著,傅秋涛点校:《耿定向集》卷17,《杂著·牧事末议》,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664页。又,“福建巡抚丁继嗣题称:欲绝勾引,必清海贩,欲清海贩,必先自势豪之家,有犯必处之重典,议请申饬连坐之法。一曰责成澳甲,沿海县分挨次编为保甲,凡船埠船匠籍名在官,如有异船异货拿获,一家有罪,十家连坐”(万历四十年题准)云云。[注](明)王在晋:《海防纂要》卷8,《禁通番》,《四库禁燬书丛刊》史部第17册,北京:北京出版社,2000年,第617页上栏。说明《海上事宜状》关于澳民的相关建议是有一定见地的。

结 语

虽然陈让《海上事宜状》未必在历史上得以实践,但重要的是,它为我们呈现了嘉靖“大倭乱”时代前夜泉州海上历史的诸多面相,也提供了一个沿海士绅看待当时海上形势的在地化视角,为分析明中叶海防史添加了一份新的材料。在整个明代海防思想体系里,显然陈让的观点不足以使他独树一帜,但至少《海上事宜状》内开载的五条建议来自作者的实地调查,具有针对性,尤其是澳民编为保甲、善用巡检司和河泊所等建议是明代其他人所较少涉及的,这对推进海防思想史的讨论仍有些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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