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保卫战再研究

2019-12-14 22:44孙宅巍
日本侵华南京大屠杀研究 2019年1期
关键词:守军保卫战战役

孙宅巍

南京保卫战是中国抗日战争正面战场的一次重要战役。10余万守城官兵,曾在这里为保卫首都、反击日本侵略军浴血奋战。但长期以来,史学界曾对这一战役,存在一些认识上的误区。笔者兹根据搜集到的新资料与逐渐形成的新理念,撰文就教于史界同人。

守军并非“一触即溃”

以往,这一战役曾被说成是“一触即溃”“不战而逃”,似乎根本没有进行过什么激烈的战斗。李宗仁先生在其回忆录中称:南京守军“激战不到三四天工夫便全军溃败”。①《李宗仁回忆录》(下),政协广西壮族自治区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1980年,第701页。甚至,有些史书根本不把南京保卫战作为一次独立的战役来写,而只是把它作为淞沪战役的尾声一笔带过。其实,这种认识并不完全符合历史事实。

南京守军分别建立了外围阵地与复郭阵地两道防线。外围阵地东起龙潭,中经句容、湖熟、秣陵关,而至江宁镇;复郭阵地依托城垣,东起乌龙山,中经紫金山、雨花台、牛首山,西抵板桥。

保卫战首先在句汤线、孟塘、大胡山、湖熟、淳化等处打响。由叶肇指挥的第66军在句容、汤山一带最先与日军交火。守军以弱敌强,勇敢无畏地守卫每一寸土地、每一座山头。第66军的两个团,与日军血战三日夜,最后杀开一条血路,冲出敌人的重围。他们经英勇搏斗,共消灭300余名日军,而自己也付出了300余人伤亡的代价。②《陆军第一六○师锡澄南京两役战斗详报》,马振犊等编:《南京保卫战》,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2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71页。美国《纽约时报》记者德丁在一篇快讯中报道称:“300名中国军人被日军围困在离南京20英里汤山公路边一座锥形的山顶,经过昨天整天激战,全体士兵几乎一人不剩。”①《日军将包围敌人作为目标》,杨夏鸣、张生编:《国际检察局文书·美国报刊报道》,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29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437—438页。守卫南线淳化阵地之第51师,自12月5日起,连续三天,不断击退日军的集团冲锋,该师“战斗详报”称,“战况之烈,炮火之密,前所未有”,“与敌肉搏冲锋,杀声振天”。②《陆军第五十一师战斗详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七八七—7592。参加攻击淳化战斗的日军第9师团第36联队分队长山本武,在12月6日的日记中写道:中国军人利用“混凝土构筑的碉堡阵地”顽强战斗,“就算陆续派出敢死队实施突击,也只是徒增牺牲。”大队长山崎大尉帶领一个小队向该阵地进攻时,“只能在碉堡的射击死角待着,陷入了进退两难、无计可施的境地。”山本武称攻击淳化的战斗,是“一场真正的殊死战斗”。③《山本武日记》,王卫星编:《日本军方文件与官兵日记》,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32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345页。

12月8日,中国军队收缩阵地,将部队撤至依托城垣的复郭阵地,继续坚守制高点,顽强阻击日军的进攻。守卫紫金山阵地的教导总队官兵,面对日军强大猛烈的炮火,仍顽强抵抗,坚守阵地。主攻紫金山阵地的日军第16师团步兵第20联队士兵牧原信夫在《阵中日志》中写道:“敌人受到如此强大的炮击还仍然顽强抵抗到最后,实在令人佩服。”④《牧原信夫日记》,王卫星编:《日军官兵日记》,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8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02页。日军第9师团曾配合第16师团参加攻击紫金山的战斗。该部在战史中记载:“据守紫金山的敌军的确很勇猛,他们战斗到最后一个人。”“战史”称赞中国守军,“明知结果肯定是死,但还是顽强抵抗,一直奋勇地阻挡我军的进攻。”⑤《第九师团战史》,王卫星编:《日军文献》(上),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56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21页。光华门位于南京南线的左翼,在这里也进行了十分激烈的战斗。守军先后有教导总队、第87师、第88师、第156师和宪兵部队等多支部队;攻击光华门的日军部队则是第9师团的步兵第36联队和第19联队。日军曾有小股部队数次从城墙坍塌处突入,但一次次均被守军消灭,并将缺口堵上。后来有一支小分队,潜伏进城门洞中,对守军的安全造成威胁。为了将这一小股潜伏的敌军消灭,中方第156师组成一支精干的敢死队。据中方“战斗详报”记称,12月10日,“是夜,一五六师选敢死队坠城,将潜伏城门洞内之少数敌军焚毙,将盘踞通光营房之敌歼灭,光华门及通济门方面遂得转危为安。”⑥《南京卫戍军战斗详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七八七—7593。这数十名英勇的敢死队员,在歼灭和追击日军的过程中,一个也没有生还,全部为国捐躯。在城南雨花台激战中,守军第88师少将旅长朱赤与高致嵩,身先士卒,亲临一线指挥,双双牺牲在阵地上。第88师为坚守雨花台阵地,共牺牲2名旅长、3名团长、11名营长。⑦孙元良:《亿万光年中的一瞬——孙元良回忆录》,1974年自印本,第234—235页。城陷前夕,守军在中华门城楼,依托秦淮河与城墙,与进攻日军进行了最为悲壮的决战。日军第6师团步兵第47联队受命从中华门西侧攻击城垣,在12月12日抢渡秦淮河时,不断发生伤亡,渡河士兵冒着守军猛烈的炮火,在水中艰难挣扎,其第2中队《阵中日志》称,该处作战的情景“惨不忍睹”。后来,登上城垣的士兵与守军官兵进行了“惨烈的肉搏战”。该《阵中日志》记载,“分布在城墙上各处的支那哨兵,从不同的地方爬了出来,呼喊着向日本兵包抄过来。手榴弹互相投掷。滚滚浓烟中,刺刀刺入人体的声音、扭打的声音、呻吟的声音混杂在一起”。⑧《乡土部队奋战史》,王卫星编:《日军文献》(下),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56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568页。日军第114师团步兵第150联队在“战斗详报”中记称:在当天该部占领城墙后,中国守军从下午4时多直至深夜,连续进行了十余次的猛力反击,企图将被占领的城墙夺回。此时,在城墙内外及高高的城墙上,“军号声遥相呼应,鼓舞其声势浩大的反击,不能不认为有值得赞赏之处,其精神教育也是很彻底的”。⑨《步兵第一五○联队战斗详报第6号》,王卫星、雷国山编:《日本军方文件》,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11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64页。当一股日军利用绳梯攀上城墙后,守军第306团组织了由营长胡豪率领的100名敢死队员,义无反顾地向城墙突破口冲杀过去,用不到1小时的时间,将突入之敌全部肃清,生俘10余人。胡豪营长则在搏斗中光荣献身。①《南京卫戍军战斗详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七八七—7593。

事实证明,短暂而惨烈的南京保卫战,在外围与复郭地区的多处阵地,都进行了激烈的战斗与顽强的抵抗。我们应当理直气壮地为南京保卫战正名,承认它是中华民族反击外族侵略者历史上一页光荣的战史,把曾经被曲解的历史纠正过来。

失败战役中的亮点

英勇悲壮的南京保卫战,经过10余日的激烈战斗,由于主客观的诸多因素,终以中国方面的失败宣告结束。南京城失陷了,参加守城作战的官兵损失了2/3,近10万人。战役给历史留下了惨痛而深刻的教训,同时也存在着许多负面的影响,招来了军界与社会的众多非议,甚至有人将其称为“一幕跡近荒唐的首都保卫战”②怀远:《唐生智死守南京终不死》,《春秋杂志》第757期,1989年2月1日。。但是,如果因为战役的失败就将此战说得一无是处,似乎只有悲情而没有激情、只有消极因素而没有积极因素,也不是客观公正的评价。事实上,失败的战役仍有光辉的亮点。

南京保卫战中守城官兵所表现出来的那种勇敢顽强、坚韧不拔、不怕牺牲、团结战斗的抗战精神,是我们中华民族至为珍贵的精神财富,是中国人民夺取抗日战争最后胜利的伟大精神力量,是全体中国军人、全中国人民和所有炎黄子孙的光荣与骄傲。

南京保卫战是在敌我力量十分悬殊的形势下,进行的一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战斗。日本侵略军配备有飞机、重炮、坦克,而且部队训练有素;中国军队基本上靠的还是步枪、大刀、手榴弹和少量的轻重武器,有些部队冬天还穿着单衣,有些刚补充的新兵还没有使用过枪。这样的战斗,是一种不对称、不平衡的搏击。

日本方面实施攻击南京的部队,为华中方面军所属各师团,除第101师团作为警备上海的部队外,其余的8个师团以及附属第10军的国崎支队,都程度不等地参加了南京战役。其中直接参加攻击南京的作战部队,约为10万人左右,大多是经过严格训练的老兵。作战时,有舰艇、飞机配合,且有新型战车、重炮等先进武器装备。在南京战役中,日本从国内、朝鲜、台湾等机场,出动大量飞机参加空袭,还有由佐贺忠治率领辖有第4、第6、第10、第11、第15中队的第3飞行团配合上海派遣军作战。此外,日方的中国舰队由长谷川清司令长官率领,以成建制的舰艇、飞机,协同陆军进行攻击南京的战斗。

中国方面参加守卫南京的部队,共有13个建制师及15个建制团,约为15万人,但军队的组成庞杂,武器装备落后。据卫戍部队参谋科长谭道平统计:能直接与日军搏杀的士兵只有60%;刚入伍不久的新兵占38%。③谭道平:《南京卫戍战史话》,东南文化事业出版社1946年版,第93—95页。有的士兵参战前根本没有接触过枪炮,不会射击,没有基本的军事知识,到达阵地后,只能一面修工事,一面学射击,“边教射击、讲授军事知识,边守阵地”④欧阳午:《南京撤退追忆》,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南京保卫战》编审组编:《南京保卫战》,中国文史出版社1987年版,第240页。。司令长官唐生智在总结此役的文书中认为:新补充的士兵过多,上下级之间多不相识,因此各级均不便掌握;尤其在战事紧迫,战况激烈时,“一退不易复进,一溃不可收拾”。他说:“此可痛之事实,亦失败之总因也。”①秦孝仪主编《中华民国重要史料初编——对日抗战时期》第2编第2册,中国国民党中央委员会党史委员会,1981年,第224页。中国守军不仅训练缺乏,而且重武器装备也十分缺少。参加保卫战作战的特种兵,只有炮兵第8团1个团与第10团榴炮营1个营,以及8门战车防御炮、10辆轻战车和27门高射炮②谭道平:《南京卫戍战史话》,第92—93页。。至12月初,在南京复郭与城垣展开激烈战斗时,中国方面空军的战机已损失将尽;海军的主力作战舰艇,一部被日军炸毁,一部已后撤至长江的中上游一带。

在这样严峻的情况下,守军官兵仍然保持了高昂的斗志,坚守阵地,其精神确实难能可贵。一批奔走于战火中的驻南京西方记者,客观地报道和描述了中国军队在战役的最后阶段,所表现出的高贵气质与精神。美国《纽约时报》记者德丁在战地采访中,亲见中国守军誓与阵地共存亡的悲壮场面。他在新闻报道中写道:“某种歇斯底里的情绪在中国城防部队里显现出来。大家都懂得大多数人已被困住,都要牺牲。”他说自己见到一小群士兵在街边竖好路障后,“庄严地围成一圈,宣誓与阵地共存亡”。③《南京陷落日军施暴》,张生编:《外国媒体报道与德国使馆报告》,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册,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32页。《纽约时报》的另一名记者阿本德在一篇名为“南京遭围困”的特讯中写道:中国守军在南京展现了经受艰难困苦的卓越能力,在严酷的条件下坚守阵地。他们虽然没有酬劳,吃不饱饭,没有救护伤员的起码条件,但是他们“逼迫日军为城门附近每一寸土地付出巨大的代价”。阿本德介绍说:从光华门城垣上,从紫金山上,以及其他的制高点,有近50个小时,日本军队将各种炮弹射入南京城内。“每一个小时都有空袭轰炸,但中国军人仍进行着不畏牺牲的战斗。”④《南京遭围困》,张生编:《外国媒体报道与德国使馆报告》,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册,第79—80页。

12月12日下午,唐生智按照蒋介石的指示,向守军部队下达了“特字第1号”撤退令。尽管撤退的过程显得混乱和没有秩序,但在撤退过程中,仍然有许多部队官兵为掩护大军撤退、阻止蜂拥而来的日军,不惜献出自己的生命。美英记者的通讯报道中,为这些忠勇的将士,唱出了美好的赞歌。英国路透社记者史密斯在12月12日的报道中写道:“担任后卫的部队勇敢地战斗,阻遏日军前进。机枪通宵达旦猛烈地扫射,在午夜时分达到最高潮,许多城防部队的军人在城外战死,目击者后来在那儿见到上千具中国军人的尸体”。⑤《目击者叙说南京的陷落》,张生编:《外国媒体报道与德国使馆报告》,张宪文主编:《南京大屠杀史料集》第6册,第81页。

在这次战役中,中国军队一共有8名将军牺牲在阵地上。他们是:牺牲在下关江边的宪兵部队萧山令少将副司令,牺牲在通济门外的第87师第259旅易安华少将旅长,牺牲在雨花台的第88师第262旅朱赤少将旅长和第264旅高致嵩少将旅长,牺牲在太平门外的第156师姚中英少将参谋长、第159师罗策群少将副师长,牺牲在城陷后激战中的第156师第468旅李绍嘉少将副旅长,牺牲在突围途中的第160师司徒非少将参谋长。其中,萧山令副司令,易安华、朱赤、高致嵩3位旅长经国民政府批准被追晋为中将。此外,还有11名正团职以上指挥官、31名上校军衔和副团职以上指挥官在作战中英勇牺牲。其中,经国民政府批准,第58师第174旅刘国用副旅长,教导总队第3旅雷震副旅长、第1团秦士铨团长、第2团谢承瑞团长,第51师第302团程智团长,第87师野战补充团谢家珣团长,第88师补充第1团华品章团长等,被追晋为少将。这些中高级将领的壮烈殉国,从一个侧面反映了中国军人的高贵品质与不朽战魂。

尽管诉说南京保卫战之悲情与消极影响的人们,大都对中国军人怀着同情与惋惜的心情,用心亦属良苦,但是必须指出,在南京保卫战中中国军人的形象,首先是勇敢与坚强,从他们身上折射出的抗战精神,将与日月同辉、永世长存。

唐生智轻改撤退令的严重失误

评价与认识南京保卫战,免不了就要涉及到最高指挥官唐生智的责任。社会历来对担任南京卫戍司令长官的唐生智批评多于肯定,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历史的实际状况。败军之将,也从来没有多少申辩的余地。不过,在批评中,也应澄清事实,分清主次。其中,有的批评不近情理或不符合事实,应予澄清;有的批评虽然确属唐生智在战役指挥中的失误,但在瞬息万变的战场血战中,往往是无法完全避免的。

那些不近情理、完全不符合事实的批评,包括:

有说唐生智沽名钓誉,抱着南京保卫战根本打不起来的想法,企图借此捞取政治资本的。李君山先生曾著文称:唐生智系“抱着侥幸的心理,博赌日军不会马上进兵”①李君山:《南京保卫战国府的决策与执行过程》,台湾《历史月刊》1995年8月号。。这种批评有违常理。当1937年11月19日,唐生智接到蒋介石守卫南京手令时,10余万西进日军已经突破吴福线,对南京志在必得。作为身经百战的一级上将唐生智,难道不知道军令如山? 在强敌入侵的情况下,怎会将担负守城最高指挥官作为儿戏!

有说唐生智曾声称要“与南京共存亡”,但最后却没有履行诺言,南京城丢了而唐生智却活着。李宗仁认为唐生智,是静极思动,想利用守南京的机会掌握一部分兵权,“所谓与城共存亡的话,不过是空头支票罢了”。②《李宗仁回忆录》(下),第701页。此种批评也有不近情理之处。因唐所说“誓与南京共存亡”,前提是在最高当局要他坚守的情况下。后来,蒋介石一天发来两次撤退电令,唐奉令撤退,应属正常的军事行动,无可指责。

有说唐生智丢下10余万大军不顾,自己倒先逃跑了。怀远先生在《唐生智死守南京终不死》一文中说:唐生智“竟在战斗正殷的当儿,不知去向”,“早就退到了安全地带”③怀远:《唐生智死守南京终不死》,《春秋杂志》第757期,1989年2月1日。。这一批评,与南京守军撤退的事实不符。唐生智在12月12日下午5时布置撤退,规定第一批于下午6时撤退,第二批晚8时撤退;唐本人则是在当晚9时才启船渡江,第二天早晨乘车抵达滁州。这样一个撤退的时间表,对于战役的最高指挥官来说,并无明显不当之处。

类似上述的批评,当然可以见仁见智,但确实都存在着较大的申辩空间。至于唐生智在军事指挥上的一些失误,似乎较难辩解。例如:

他在战役指挥上的致命弱点,是消极防御,处处被动。如前所述,唐生智把卫戍部队主力13个师与教导总队,分为外围阵地和复郭阵地两个层次加以部署,每支部队担负的防御正面都很宽,根本谈不上纵深配备。如第2军团徐源泉部所辖的第41、48二师,在尧化门外至栖霞山一带所防守的阵地,正面约有20公里,地域极宽。即使将全师兵力完全布开,仍不够分配,而敌人的进攻,却是集中于一点,因此防守的力量处处均显薄弱,难以承受。徐源泉叹息说:“盖防御而不取攻势,鲜有能达目的者。”该部其第41师丁治磐师长也认为,“我方始终遵守固守某某线之命,毫无主动之能力,终至战局全现悲状而后已。”第48师徐继武师长后来指出:我军采用均衡配备的方法,使敌人随时可抓住我方的弱点,“若我守势亦形成重点,乘机打破其攻守计划,则敌疲于奔命,难得为所欲为矣。”④《第二军团京东战役战斗详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七八七—7591。在紫金山、岔路口一带防守的教导总队旅长周振强、马威龙和团长杨厚灿等人,曾在遭敌人猛烈围攻时,提出建议,趁敌人出其不意,将全部机动兵力予以集中,由岔路口主动实施出击,袭击日军驻地,威胁其后方,以争得战机之主动。①周振强:《教导总队在南京保卫战中》,全国政协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南京保卫战》编审组编:《南京保卫战》,第167页。可是,这一主动出击的方案,未能获得司令长官唐生智和总队长桂永清的批准,致使紫金山阵地的防守形势日益严峻。这种战役指导思想的错误,在整个南京保卫战过程中,一直未能改变,使南京守军经10日的浴血奋战,却收不到大量消灭敌人有生力量的效果,也没有较长时间守住南京、为准备新的战场创造更为有利的条件。

唐生智在战役指挥上的另一个重要缺陷,是号令不能即时下达,联络不能顺利通畅。在南京保卫战过程中,卫戍司令部的命令不能为各战斗部队严格执行。唐生智在总结南京一役时称:“各级指挥对上级命令多不重视,尤其不按指定之时间履行任务,是为最大之弊端。”②《南京卫戍军战斗详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七八七—7593。第48师从武汉开到南京尧化门外的阵地后,将1个团布防在乌龙山要塞,其余3个团要担负和尚庄至杨坊山之间宽阔阵地的防务。杨坊山原属教导总队防地,但教导总队并未派出部队到此。因此,第48师“不得不分兵布防”,勉强应对,形成“一线配备尚虑不足,纵深配置实所不能”的艰难状况。③《第二军团京东战役战斗详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七八七—7591。保卫战中,还有的部队不按命令行事,擅自向后撤退。第87师与第88师的部分守军即曾擅自从中华门附近向北撤退;第74军也有部分官兵擅自由三汊河搭浮桥向下关方向撤退。这种情况,虽然是发生在下面的各部队中,但实际上暴露了卫戍部队高层指挥系统的失误。指挥官不能履行指挥的职能,便是最大的失职。

不过,上述所列两点唐生智在战役指挥上的失误,仍然可以被看作是战役指挥官们在指挥作战中,容易出现的“一般性”错误。其中,究竟怎样才算是积极防御? 怎样才称得上“令行禁止”? 恐怕都只能是相对的。在战役指挥中,不同程度地出现这类问题,似也难以避免。

那么,真正造成保卫战损失惨重、需要由唐生智个人来承担的责任是什么呢? 应当说,他在组织、指挥10余万大军撤退中,所出现的失误,是整个保卫战中最大、也是最不应当出现的失误;因此而造成的损失,也是整个保卫战战役中极为惨重、最为沉痛的损失。

在原定的撤退计划中,考虑到时间十分紧迫、人多船少这一困难的情况,唐生智拟定了“大部突围,一部渡江”的原则,只有卫戍司令部的机关以及机关的直属部队,还有就是负责维持撤退秩序的第36师部队于下关渡江,其余各支部队都应由防守阵地的正面突围,第2军团因驻防乌龙山江边,可就地渡过长江,到江北六合集中。这一原则,从实际出发,本是比较切实可行的,也是一种正确的选择。但到召集高级指挥官会议、正式下达撤退命令时,唐生智忽然临时补充“口授命令”,要旨为第87师、第88师、第74军、教导总队等部队,“如不能全部突围,有轮渡时可过江,向滁州集结”。④《南京卫戍军战斗详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七八七—7593。这一口头临时补充命令,明显是错误的,也是愚蠢的。这是因为:第一,当时卫戍部队为“破釜沉舟”,将大量船只均调往长江上游,现在手中一共只有几艘小火轮和少量的民船,一夜当中,要运送司令部机关及第36师约2个师部队过江,已非易事;现在要将输送量一下子增加5个师,形成“大部渡江,一部突围”的状况,这是当时的运输力量根本没有办法去承受的。第二,在下达撤退令后,南京城已经十分危急,混乱不堪,卫戍司令部与需撤退的部队之间联络不易,即使出现了“有轮渡”的机会,又怎样通知下达? 事实上,这个口子一开,许多原定就地正面突围的部队,都拥向江边,其数量近9个师、约八九万人。江边人多船少,秩序大乱,“人人争渡,任意鸣枪,船至中流被岸上未渡部队以枪击毁者有之,装载过重沉没者亦有之。”⑤《第七十八军南京战役战斗详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七八七—7590。许多求船不得的官兵,拆取店户门板,自作木筏,或缘木以泅,冒险渡江。其淹没江中者,数以千百计。在一片混乱中,卫戍司令部机关的500余人,“已渡江会集者仅约百人”①《唐生智等致钱大钧密电》,1937年12月13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抗日战争正面战场》(上),江苏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04页。。负责维持秩序和掩护机关及直属部队渡江、占有渡江有利条件的第78军,也只有4000余人渡江,尚有7000名官兵留在江边。其军长宋希濂在江北,“遥闻隔江嚎恸之惨,惟有相向唏嘘,默然泪下”。②《第七十八军南京战役战斗详报》,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藏,七八七—7590。数万未及渡江的官兵,后来均惨遭日军屠杀。

被日军屠杀的放下武器的军人,构成了南京大屠杀遇难人数的重要部分。滞留南京的9万名军人,一部被俘,惨遭集体屠杀;一部潜入民间后,大多被搜捕而遭致屠杀。由于在统计上,受到守军总数及安全撤退到后方人数等数字的制约,被日军屠杀的放下武器的军人数字,应在7万至9万人之间。这个数字,占到了南京大屠杀30万遇难同胞人数的1/4。还必须指出,因为军人是组织严密的军事集团,他们的生死与去留,比一般的市民更易于统计和估算。7—9万人的群体,至为庞大,1/4的占比是一个不小的比例。可以说,由于这部分未能安全撤退、滞留江边的军人被屠杀,直接影响到了南京大屠杀的规模。

同时,7—9万人由于撤退不善而遭致屠杀,这个数字相当于南京守军15万人的50—60%,相当于战场作战伤亡约1万人的7—9倍。如果指挥得当,撤退有序,这一损失本可避免或大大缩小。

总之,我们应在社会、学术界对唐生智指挥南京保卫战的诸多评论与指责中,找出、找准其对南京保卫战影响最大、危害最重、最不应当出现的问题。只有这样,才有助于认清导致失败与损失惨重的主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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