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王韦
20世纪以来,对人类社会影响最大的哲学家,除了马克思以外,可能就是尼采了。弗洛伊德、海德格尔以及法国新尼采主义者如福柯、德里达、德勒兹等人都受到尼采很大的影响。迄今为止,尼采研究已经横跨哲学、语文学、宗教学、政治学等多种学科,成为学界无法回避的热点。
然而,如何理解尼采,却是一个颇具争议性的问题。雅斯贝尔斯认为尼采是一位“极端”而又“伟大”的“信仰复兴主义者”①雅斯贝尔斯:《大哲学家》,李雪涛主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导论”第19页,第20页。,海德格尔认为他是“最后一位形而上学家”②海德格尔:《尼采》,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504页。,福柯、德勒兹、德里达等法国新尼采主义者认为他是后现代主义先驱,而施特劳斯学派又喜欢尊他为反柏拉图的柏拉图主义者。此外,尼采还曾被解释为反启蒙的启蒙主义者(施密特、黑勒)①孙周兴:《尼采与启蒙二重性》,载《同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1期,第4页。、自然主义者(莱特、沙赫特)②韩王韦:《尼采为什么是一位自然主义者》,载《自然辩证法研究》2018年第6期,第86—87页。、德性伦理学家[克里斯蒂娜·斯旺顿(Christine Swanton)],等等。在哲学家中,尼采可能是头衔最多的一位。诸多的头衔一方面说明了尼采的影响力,另一方面也说明了理解尼采之困 难。
从尼采第一部公开发行的专著《悲剧的诞生》,到他发疯前最后一部亲手编定的文稿《狄奥尼索斯颂歌》,酒神狄奥尼索斯这个形象都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尼采曾经在他的《偶像的黄昏》 《瞧,这个人》等多部著述中宣称,自己是第一个领悟并且认真对待“奇妙的狄奥尼索斯现象”③Friedrich Nietzsche, Kritische Studienausgabe (KSA), Herausgegeben von Giorgio Colli und Mazzino Montinari,München: Walter de Gruyter, 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1988. Bd. 6, S. 158, S. 311.以下引文简写为KSA并标注卷号和页码。本文部分译文参考了孙周兴先生主持的中文版《尼采著作全集》 (北京:商务印书馆)第4卷、第5卷、第6卷;以及杨恒达先生主持的中文版《尼采全集》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第1卷。下文不再一一说明。的人。同时,他又坚信自己是“狄奥尼索斯的最后一位门人”④KSA6, S. 160.。在强调自己是“第一个”的同时,又要表明自己是“最后一位”,尼采无非是想让读者们认识到,他对于狄奥尼索斯的理解是多么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也就是说,尼采迫切地想让别人承认他的独一无二。那么,他如此自夸的底气究竟从何而来 呢?
要回答这个问题,就必须对尼采的狄奥尼索斯形象进行一番研究。虽然尼采认为自己对于狄奥尼索斯的理解自始至终都是一致的。但不容忽视的是,在尼采的早期著述中,狄奥尼索斯这个形象与晚期相比还是存在着很大的差异。比如在《悲剧的诞生》一书里,狄奥尼索斯与阿波罗分别代表着两种基本的原始冲动:同一化冲动(寻求与自然、他人合一——醉)以及差异化冲动(寻求与自然、他人相区分——梦)。正是这两种冲动的对立与结合,造就了古希腊艺术的典范——音乐悲剧。然而到了晚期,尼采试图将狄奥尼索斯与耶稣基督对立起来。⑤KSA6, S. 374.同时,狄奥尼索斯也褪去了古希腊神祇的外衣,升华为一种哲学精神,一种与临界体验、神秘体验有关的生存态度。拥有这种生存态度的人,正如尼采在诗中所说,“不过是疯子而已,不过是诗人而已”⑥KSA6,S. 377—380.。
众所周知,尼采并非谈论狄奥尼索斯现象的第一人。在尼采之前,温克尔曼、荷尔德林、谢林等人都曾经有过相关的论述。但是,与前人相比,尼采的独特性是显而易见的。他是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把酒神狄奥尼索斯与自己的哲学思想整体关联起来的人。因此,只有理解了狄奥尼索斯,才能够理解尼采。
在《悲剧的诞生》中,狄奥尼索斯首先是一种回归太一的原始冲动,其次是一种让阿波罗幻象世界崩溃的艺术冲动。这表明,在早期尼采那里,存在着两个狄奥尼索斯。一个与大自然毁灭万物又生成万物的原始艺术有关,一个则与希腊步入文明阶段之后的人的艺术(抒情诗、音乐悲剧等审美艺术)有关。在这两个狄奥尼索斯之间,或在狄奥尼索斯原始艺术与狄奥尼索斯人的艺术(审美艺术)之间,存在着一种思想上的跳跃。于是,阿波罗冲动以及阿波罗幻象世界就成了帮助狄奥尼索斯完成这一跳跃的必需。也就是说,唯有借助阿波罗幻象世界的形成与崩溃,狄奥尼索斯原始艺术才能够最终升华为狄奥尼索斯人的艺术(审美艺术)。
然而,在尼采的晚期著述里,与太一或大自然的原始艺术相关的狄奥尼索斯淡出了。早期的两个狄奥尼索斯逐渐融合,变成了一个狄奥尼索斯。那么,这是否就意味着对于晚期尼采来说,狄奥尼索斯离开存在领域进入到了生成领域(伽格德),并进而彻底走出形而上学的泥潭了呢?①伽格德(Dylan Jaggard)认为,狄奥尼索斯在《悲剧的诞生》里“深陷于形而上学”的泥潭中,因而,他断定,狄奥尼索斯在早期尼采那里属于存在领域,到了晚期则进入到了生成领域。参见伽格德:《狄俄尼索斯针对狄俄尼索斯》,载彼肖普主编:《尼采与古代》,田立年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69页。
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就需要弄清楚狄奥尼索斯与尼采晚期思想之间的关系。1889年,尼采在《偶像的黄昏》一书中写道:
只有在狄奥尼索斯的神秘仪式中……希腊人……的“生命意志”才能够得以表达。希腊人以这种神秘仪式来确保什么呢?永恒的生命,生命的永恒轮回。②KSA6, S. 159.
可见,狄奥尼索斯与晚期尼采的重要概念——生命意志(权力意志)和永恒轮回——有关。虽然尼采通过狄奥尼索斯批判了传统形而上学,但是绝不能贸然认定,尼采晚期已经走出了形而上学的泥潭。要不然,海德格尔对于晚期尼采的形而上学阐释也不会在学界“畅销”至今 了。
尼采早期在《悲剧的诞生》中将艺术分为两大类:一类是阿波罗的幻象艺术,一类是狄奥尼索斯的悲剧艺术。与这两类艺术相对应的是两类艺术冲动,即阿波罗冲动与狄奥尼索斯冲动。这两类冲动都是根源于“太一”(自然)的原始冲动。除此之外,尼采还区分了与太一相关的原始的狄奥尼索斯和与希腊人相关的文明的狄奥尼索斯。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区分,尼采就在哲学与艺术之间划分了界限。原始的狄奥尼索斯属于哲学的研究范围,尼采称之为“原始的艺术”或“形而上学的艺术”。文明的狄奥尼索斯和阿波罗则属于艺术研究的范围,尼采将之视为模仿“太一”(自然)的人的艺术(审美艺术)。
虽然,尼采早期的确试图构建一种艺术形而上学,但是,艺术对于尼采来说,并不是刻意要取代形而上学的东西,恰恰相反,尼采通过原始的狄奥尼索斯和文明的狄奥尼索斯,来区分形而上的原始艺术和希腊人的审美艺术,进而道出了艺术本体论与艺术生成论之间的本质区别。与其说尼采早期的思想是形而上学的,不如说他的思想是“为艺术而艺术”的。因此,在早期尼采眼中,狄奥尼索斯这个形象更多与艺术而非哲学相关。
然而,到了晚期,尼采却有了明确地反对传统形而上学的目的,无论是“价值重估”“未来哲学”还是“超人”,都有着明确的哲学指向和哲学诉求。也就是说,到了晚期,尼采为酒神狄奥尼索斯披上了哲学的外衣。于是,在尼采晚期著述中,对于艺术的热爱就转变为对于哲学的热爱。他所谓的“未来哲学”无非是要用“真”哲学(生命哲学、此岸哲学)替换以往的“伪”哲学(形而上学、彼岸哲 学)。
众所周知,尼采批判基督教的一个重要依据是,基督教远离了此岸世界的美好,而把理想投射到虚无缥缈的彼岸世界之上。然而,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设定世界的本质为太一,并试图以此为基础构建他的艺术形而上学。似乎尼采也把理想寄托在了彼岸世界(太一)之上。那么,尼采思想跟基督教思想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呢?
在面对存在之苦时,狄奥尼索斯信徒选择纵酒高歌;而基督徒却选择逃向上帝的怀抱。尼采认为,基督徒对此岸世界充满了怨恨。他们不可能跟酒神结缘,更不可能从酒杯里发现“此岸的慰藉艺术(die Kunst des dieseitigen Trostes)”①KSA1, S.22.。能够发现酒神“此岸慰藉艺术”的人,是那些懂得酒的妙处的人。
虽然狄奥尼索斯艺术是一种“此岸的慰藉艺术”,但毋庸置疑,在尼采笔下,狄奥尼索斯艺术也确实有形而上学的成分。这是因为在早期尼采那里,狄奥尼索斯冲动首先是一种根源于太一的原始冲动。然而,需要注意的是,尼采设定太一这个形而上的概念,是为了突显狄奥尼索斯艺术的纯粹性,而并非是为了反对此岸的尘世生活。在早期尼采的眼中,狄奥尼索斯冲动与阿波罗冲动一样,都是一种在世的冲动,也就是说,这两种冲动都属于此岸世界。因而,这两种冲动之间的对立,并不是彼岸世界与此岸世界之间的对立,而是两种艺术化的在世方式之间的对立,或者说是两种在世状态之间的对立。
尼采认为,虽然狄奥尼索斯艺术与阿波罗艺术都能够为人提供一种此岸的慰藉,但是,只有从狄奥尼索斯那里,人才能够学会欢笑。欢笑不但是区分狄奥尼索斯信徒与基督徒的关键,它还是区分狄奥尼索斯信徒与叔本华信徒的关键。“除非你们情愿彻底地沉浸在悲观主义之中,否则,你们就应该学会欢笑”①KSA1, S.22.。狄奥尼索斯的教义是号召人们用欢笑来迎接自己的命运,而叔本华的教义却是号召人们绝情弃智,做一个反生命的悲观主义者。
针对叔本华式的悲观主义,尼采开了一个药方:
跟我学,朋友!敢作敢为,
吞下一只肥硕的蛤蟆,
迅速,不要细察!——
这能预防恶心反胃!②尼采:《给悲观主义者的药方》,载《尼采诗集》,周国平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138页。
在尼采看来,解决悲观厌世的最好办法,就是信任自己的身体。相信自己的身体有足够强大的生存能力。它能够吸收一切看似不能够吸收的东西作为自身的养分。而要相信身体,首先就需要学会狄奥尼索斯欢笑。狄奥尼索斯欢笑不但与心灵相关,而且还与肉体相关。也就是说,狄奥尼索斯欢笑是一种灵与肉结合的欢笑。要想学会它,首先就需要身心合一。
身心二分是苏格拉底理性主义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柏拉图早在《理想国》里就曾经把灵魂分为三个部分:理性、激情和欲望,并认为理性离理念世界最近,因而是灵魂中高等的、不朽的部分;而欲望则与人的身体关系密切,因而是灵魂中低等的、可朽的部分。基督教继承了柏拉图的理念说,将对精神(上帝)的痴迷和对肉体(世俗)的仇恨发展到极致。尼采认为,只有人这样的有生之物,才会试图用一个看不见的自我(精神)来反对一个看得见的自我(肉体),并最终陷入到自己仇视自己的怪圈之中。于是,人失去了对此岸世界的热爱,不得不寄希望于彼岸世界,寄希望于他 处。
为了对抗基督教,查拉图斯特拉降临了。
朋友查拉图斯特拉来了,这位客人中的客人!
现在世界笑了,可怕的帷幕已扯去③尼采:《自高山上》,载《尼采诗集》,第75页。
查拉图斯特拉作为真正的欢笑者(Wahrlacher),他宣告:“我自己为自己佩戴上这王冠,我自己宣告我的欢笑是神圣的。”④同上。查拉图斯特拉是狄奥尼索斯式恶魔(Unhold)①KSA1, S.22.。考尔巴赫(Friedrich Kaulbach)认为,尼采晚期借助查拉图斯特拉之口所要讲述的不过是“狄奥尼索斯的语言”②维布莱希特·里斯:《尼采》,王彤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74页。里斯这里借用的是德国哲学家考尔巴赫(Friedrich Kaulbach)的观点。。查拉图斯特拉是“未识之神”(unbekannter Gott)③KSA6, S.338.(狄奥尼索斯)的化身。“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即“狄奥尼索斯如是说”。
那么,尼采为什么需要查拉图斯特拉这个形象呢?查拉图斯特拉对于酒神狄奥尼索斯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如上文所述,狄奥尼索斯欢笑不但对人的精神有所要求,它还对人的身体有所要求。然而,狄奥尼索斯作为神祇却是不朽的。他的多次死亡和重生就证明了他的不朽。因此,他只拥有身体的概念,却并不拥有身体的血肉,或者说并不拥有身体的有限性。对于狄奥尼索斯而言,身体是一个普遍性概念,而不是一个特殊性概念。这也就是说,狄奥尼索斯有身体,但没有这一个身体。
然而,对于晚期尼采来说,身体必须是特殊的。身体必须就是这一个活生生的身体,而不应该是其他的任意身体。尼采晚期首先希望改变的就是传统哲学对于这个特殊的血肉之躯的漠视。因此,他必须要对狄奥尼索斯这个神话形象做出调整。狄奥尼索斯必须人格化。而查拉图斯特拉就是尼采为酒神狄奥尼索斯寻找到的肉身。查拉图斯特拉是唯一的、特殊的,他能够借助“永恒轮回”来实现自己的普遍性,即实现一种永恒的特殊性。
查拉图斯特拉(狄奥尼索斯)“不憧憬未来,也不留恋过往”④KSA6, S.385.。他单纯地啜饮着当下的快乐。在《不合时宜的沉思》中,尼采就曾描述过这种当下的快乐:
看一看吃草经过你身旁的畜群:它们并不晓得什么是昨天,什么是今天,它们四处蹦跳着,吃,休息,消化,再接着蹦跳,就这样从早到晚,日复一日,与它们自身的乐趣和无趣亲密无间,这也就是说,它们被拴系在瞬间的木桩上,因此既不会忧郁,也不会厌倦。⑤KSA1, S.248.有学者认为,尼采的这段话源自意大利诗人贾科莫·莱奥帕尔迪(Giacomo Leopardi,1798—1837)的诗。参见Otto Friedrich Bollnow, “Nietzsche und Leopardi”, Zeitschrift für philosophische Forschung, 26 Jg. 1972, S.66—69。
尼采后来提出的“回归自然”,并不是说要简单地回到动物状态中去,而是说想借助“回归自然”来肯定当下世界的美好。对于超人来说,憧憬未来(如基督教的末日审判)和留恋过去(如浪漫主义的伤感怀旧)都会使人忘却当下世界的美好,因而,在面对这两样东西时,有必要提高警惕,保持清 醒。
综上所述,狄奥尼索斯在早期尼采那里代表着一种原始的艺术冲动或艺术本能;然而到了晚期,狄奥尼索斯却人格化为查拉图斯特拉。通过查拉图斯特拉,尼采明确了他的反基督教立场,进而构想了人类文明的未来前景。
在《瞧,这个人》的结尾处,尼采宣称:狄奥尼索斯反对被钉十字架者。①KSA6, S.374.尼采认为,古希腊的狄奥尼索斯秘仪是一种与性相关的神秘仪式。希腊人通过这种神秘仪式,赋予交配和生殖以神圣性。因为只有通过交配和生殖,生命才能得以延续和保 全。
在狄奥尼索斯的秘仪里,“产妇的呻吟”声让痛苦神圣化了。这呻吟声表明,所有的生成与成长,都取决于痛苦。②KSA6, S.159有生之物,只有经过欢快的交合与痛苦的生产洗礼之后,才能够获得生的资格。
然而对于尼采所理解的基督徒来说,交合与分娩却是肮脏的。交合的快乐是一种罪,分娩的痛苦则是一种罚。沉醉于肉体上的快乐会加深人的罪孽,让人离救赎的希望越来越远。尼采认为,基督徒对待交配与生殖的态度,表明了基督教从根子上有一种“针对生命的怨恨”,正是基于这种怨恨,基督教才会“把性当作某种不纯洁的东西:它把污秽之物泼洒到开端之上,亦即泼洒到我们生命的前提之上……”③KSA6, S.160.
尼采说,基督徒试图“依据罪来诠释自己的苦难和不幸”④洛维特:《从黑格尔到尼采》,李秋零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年版,第493页。,并且希望通过禁欲来解决这种苦难和不幸。然而禁欲却使他们的生命陷入到了病态之中。基督教让人沦落为病态的动物。在禁欲过程当中,“痛苦本身不再是人的问题”,相反,“为什么要痛苦”才是人必须要直面的问题。⑤KSA5, S.411.
禁欲主义用上帝和原罪回答了人为什么要痛苦,解决了痛苦的无意义。让人的痛苦在禁欲中获得意义,这是禁欲主义的最大价值。因为,对于身如柳絮、命似浮萍的人来说,“随便一个意义总比没有任何意义要好”⑥Ibid.。于是,人类似乎就通过禁欲获得了拯救,他们似乎可以借此一举填补生命的虚空。
然而,在基督教的禁欲文化当中,人本身并不是目的,上帝才是目的。上帝是人与世界之所以存在的意义与保障。因此,上帝的死亡就意味着意义与保障的消失。上帝死亡之后,虚无主义大行其道。虚无主义在尼采那里是“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①尼采:《权力意志——重估一切价值的尝试》,张念东、凌素心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8年版,第280页。。所谓最高价值的自行贬黜,就是说最高价值失去了其所应有的价值规范力。与此相应,生命也失去了存在的目的和意义。任何信仰都不过是自我欺骗,任何“求真信念”都必定会与谬误相连。一切皆虚无。
在尼采看来,如果说苏格拉底的出现标志着人类灵魂病态化的开始,那么,基督教的出现则意味着人类的病态文化发展到了顶峰。“基督教是人类永恒的污点”②KSA6, S. 253.。基督教借上帝之名构想出了一个有罪的世界,按洛维特(Karl Löwith)的说法,尼采则试图借狄奥尼索斯之名构想出一个有病的世界。生命丧失健康、变得有病的原因在于苏格拉底的理性乐观主义和基督教的救赎谎言。当理性主义发展到瓶颈,救赎谎言不能够自圆其说时,人就面临选择:要么继续沉沦,当谎言的奴隶;要么成为超人,热爱自己的命运。
洛维特认为,尼采晚期对于基督教道德及文化的批判表明了他并没有超越基督教。尼采只不过是寻找到了一种“极其明显的宗教替代品”③洛维特:《从黑格尔到尼采》,第499页。罢了。洛维特的这种看法无疑是正确的。尼采寻找到的宗教替代品就是狄奥尼索斯精神,或者说狄奥尼索斯 教。
那么,尼采是不是始终贯彻狄奥尼索斯反对基督的立场呢?或者说,尼采借狄奥尼索斯来反对基督,是不是在其早期著述中就已经明确地表现出来了呢?
虽然尼采早在1869年冬至1870年春的手稿里,就已经将“基督教作为一种道德的民主政治”来思考和批判,④KSA7, S.45.但是,没有任何确切证据可以表明,尼采早期试图把狄奥尼索斯看成是一个与基督相对立的形象。恰恰相反,在神话传说中,酒神狄奥尼索斯与耶稣基督之间,还存在着一种隐秘的关联。比如说,他们都有过死亡与重生的经历,他们都与葡萄酒有关,他们都曾经被称为“陌生人”和“将来之神”。正是因为这样的关联,狄奥尼索斯在早期尼采笔下,也与耶稣一样,有着救世和末日审判的权能。例如在《悲剧的诞生》第20节,尼采提到,只要信狄奥尼索斯,成为悲剧式的人物,就必定能得救。⑤KSA1, S.132.在19节,尼采说道:“今日我们所谓的一切文化、教养、文明,有朝一日必将会出现在狄奥尼索斯面前,接受这位可靠法官的审判。”⑥KSA1, S.128.
虽然在《悲剧的诞生》里,狄奥尼索斯与基督之间存在着暧昧的关联,但无可否认,他们也确实在内涵上大有不同。狄奥尼索斯本质上是非道德的,而基督则相反。早期酒神节庆的核心不过是“癫狂的性放纵”,它挑战到了每一个家庭的安稳以及与之相关的庄严规矩。①韩王韦:《尼采巴塞尔时期的酒神崇拜研究》,载柯小刚编:《诗经、诗教与中西古典诗学》,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第458页。抛开艺术化的狄奥尼索斯与道德化的基督之间的区别不论,在早期尼采那里,狄奥尼索斯还代表着一种远古的神话经验。相对于这种远古的神话经验,基督教显得十分苍白。因为神话的功用在基督教那里已经全然“瘫痪了”②KSA1, S.117.。
总之,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借用狄奥尼索斯这个形象,目的是想唤醒人们对于远古神话的重视。只有将远古神话的功能在当下激活,人类的文化和艺术才会有前景和希望。然而到了晚期,尼采却试图以查拉图斯特拉为核心,构建一个信仰狄奥尼索斯的新的宗教。这个宗教的信徒就是超人。当超人盛行于世之际,自然也就是基督教被彻底抛弃之时。
狄奥尼索斯贯穿了尼采的整个哲学思想,它几乎与尼采所有重要的哲学概念相关,比如自然、永恒轮回、权力意志、超人,等等。这意味着,研究尼采的狄奥尼索斯,其实就是研究尼采的整个哲学体系。
狄奥尼索斯这个形象在尼采早期与晚期著述中表现出不同的内涵。早期尼采借助原始的狄奥尼索斯和文明的狄奥尼索斯来区分大自然的原始艺术和希腊人的文明艺术,并进而指出艺术本体论与艺术生成论之间的区别。因此,与其说尼采早期的思想是形而上学的,不如说他的思想是“为艺术而艺术”的。然而,到了晚期,尼采却试图将狄奥尼索斯人格化。狄奥尼索斯的人格化形象即查拉图斯特拉。借助查拉图斯特拉,尼采提出了他晚期的两大哲学任务:“价值重估”和“未来哲学”(“超人哲学”)。
此外,尼采早期借助狄奥尼索斯这个形象是想唤醒人们对于远古神话的重视。他认为,只有将远古神话的功能在当下激活,艺术和文化才有前景和希望。然而,到了晚期尼采却试图借助查拉图斯特拉(狄奥尼索斯的化身)来构想一个能够取代基督教的新的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