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马克思主义与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
——访美国普渡大学威廉·麦克布莱德教授

2019-12-14 20:54耿芳兵
哲学分析 2019年3期
关键词:布莱德哲学家马克思

耿芳兵

威廉·麦克布莱德(William L. McBride, 1937—),美国著名的左翼思想家和政治哲学家,美国普渡大学哲学系汉森杰出教授,曾任国际哲学团体联合会(FISP)主席,世界哲学大会主席,麦克布莱德是FISP自1900年成立以来第一位来自美国的秘书长, 因其在哲学和教育事业的特殊贡献,入选《马奎斯世界名人录》 (Marquis Who’s Who)。麦克布莱德的研究领域集中在社会哲学、法哲学、当代欧陆哲学等。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教学生涯中,他著有多部论著如:《马克思的哲学》 (1977年、2015年再版)、《萨特的政治理论》 (1991年)、《社会和政治哲学》 (1994年)、《东欧变革的哲学反思》 (1999年)、《南斯拉夫实践派的全球挽歌:反霸权的后马克思主义文集》 (2001年),编有《萨特与存在主义》 (八卷本,1997年)、《社会和政治哲学》(2006年)。2018年,适逢第二十四届“世界哲学大会”第一次在北京举办,麦克布莱德作为上届主席发表了《世界哲学大会所讨论的马克思与现实世界的中的马克思》专题报告,同时还接受了《三联生活周刊》和《中国访谈》的人物专访。麦克布莱德致力于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化,在关注社会运动和现实发展的前提下,倡导哲学全球化。其丰富的思想内涵和人生阅历,让这位年过八十的美国马克思主义者沉淀出了智慧的光芒,是当代美国马克思主义者的杰出代表。

美国著名的左翼思想家和政治哲学家威廉·麦克布莱德教授在2018年8月于北京举行的“学以成人”第二十四届世界哲学大会的发言和在“中国网”的采访中,都谈及了对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的变化和感想。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的成就在某个层面证明了马克思主义在当代的活力。据此,真正的任务变成了厘清当代马克思主义的意义和价值,摒除误解,让马克思主义在今天重新发展出活力。由此,中国人民大学哲学院博士耿芳兵通过对威廉·麦克布莱德教授的访谈,整理出麦克布莱德教授对美国马克思主义的理解和对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的简介,从中我们可以厘清误解和开放思 路。

问:教授,您好!感谢您接受我的采访。通过阅读马克思的著作,很容易发现在马克思身上集中了很多角色,包括哲学家、历史学家、社会学家、经济学家等,这些特质融合在一起,共同成就了马克思。然而,我注意到,您在多种身份中,特别强调马克思作为哲学家的身份。在您的第一部著作《马克思的哲学》 (1977年)到今年8月您在“学以成人”第二十四届世界哲学大会上的发言(2018年),这长达41年的时间内,您都秉持着这一思想,您能解释一下原因吗?

答:是这样的,毕竟,我自己的研究领域就是哲学。很显然,马克思有资格被视为哲学家:他获得了哲学领域的博士学位,并且他的博士论文《德谟克利特的自然哲学和伊壁鸠鲁自然哲学的差别》完全达到了他同时代的德国大学标准。此外,他拥有着一种自然而然地沉迷于探究复杂事物的气质。马克思拒绝德国唯心主义,有些学者将其看作马克思否定哲学的理由,这确实是一种拒绝(当然,并不完全,因为他实际上借用了许多东西,比如他的“辩证法”就是从德国唯心主义传统借来的)。我同意你所说的,马克思“经济学家”“社会学家”“历史学家”与“哲学家”这些角色标签相容的看法。然而,实际上,在马克思的时代,社会学并不被看作一门独立学科。它起源于19世纪末期,是一门专门研究社会的学科。在回到马克思生活时代的前提下,我不认为马克思是一个社会哲学家,尽管他将理论要点集中在社会问题的研究上。而且,纵观西方哲学史,至少自中世纪以来,某些哲学学派的代表经常声称其他学派的成员不属于“真正的”哲学家。我一直反对这种态度,在我看来,这种态度本身就非常的“不哲学”。就学科特质而言,哲学比任何其他的学科都更为一般,更具有总体性(over-arching)。马克思本人是一位思想十分广博的理论家,他关注人类生存的各个方面,尽管马克思将经济问题看得非常重要,但它也只是其中之一而 已。

问:感谢您将您在第二十四届世界哲学大会闭幕论坛上的发言《世界哲学大会所讨论的马克思与现实世界的中的马克思》英文版发给我,通过仔细阅读,我发现您的一个有趣的观点,那就是在《共产党宣言》著作的基础上将马克思视为一个“全球主义者”(globalist),而不是其他学者用的“世界主义者”(cosmopolitan),这种提法符合现在全球化的大趋势。然而,您觉得这种意识形态争论目前还在发挥作用吗?以及这种提法与您一直以来致力于推动哲学全球化的努力是否相 关?

答:我认为关于社会性质的意识形态争论十分重要,仍然需要继续讨论和争辩。然而,我们应当在不同的意义上看待这个问题。我不赞成围绕民族主义的意识形态争论,因为这种争论本身毫无意义。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提出“工人阶级没有祖国”的说法也表明了相同的意思。尽管,事实上,马克思的理想在他所处的时代,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只是简单的乌托邦式的理想。今天,尽管民族主义情绪在许多地方有重新抬头的趋势,但“全球化”的观点却不再是乌托邦的,与我们今天所理解的“全球化”更为接近。当然,也有人认为马克思是一个“世界主义者”(cosmopolitan),当然也是在相同层面上阐释的。马克思没有过时,毕竟,马克思的时代也是我们的时代。我本人一直致力于构建哲学共同体,让哲学成为一种公共话语,反对任何因为偏见和无知而带来的争论。

问:我了解到您最近的工作是将波伏娃的两本旅行日志:《长征:中国纪行》与《日复一日:美国纪行》进行对比。今年是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在这四十年中,中国社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正如您所描述的,同时期的美国纽约却没有发生重大的变化。您认为产生这种差异的原因是什么?

答:是的,中国确实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先进的技术、高楼、汽车,还有我感兴趣的高铁。美国大部分地区无法实现的转变都正在中国发生,这令人不可思议。众所周知,封建统治阻碍中国发展太久了,尤其是在经济发展方面。从某种意义上说,随着中国共产党在中国的胜利结束了动荡时期,紧接着又发生了一系列动荡,特别是“文化大革命”,这或许导致了改革开放前中国社会发展的进一步拖延。中国拥有丰富的自然资源和庞大的劳动力,当这些有利条件开始被充分利用的时候,结果一定是非同寻常的。然而,与此同时,美国开始采取一种自我满足的态度——它相信自己不仅是世界上最强大的经济体,而且还会无限期地保持这种地位。当然,我还有一种看法,那就是单方面强调资本主义优越性的意识形态宣传在美国的工业衰落中扮演了重要因素。其中的一个例证就是我们的基础设施建设情况不佳(桥梁、地铁、铁路等),这在一些相对老旧的城市如纽约表现得非常明显。

问:正如大家所知道的,马克思是19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这也是您长期以来致力于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原因之一。然而,200年过去了,无论是世界还是中国的社会现实都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马克思的思想是否已经过时?如果没有,您认为当代马克思思想研究将反映在哪些方面?关于这个问题的回答能为当今人们为什么研究马克思主义提供解答。

答:之所以要今天仍然研究马克思,是因为当前尚未改变的仍然是资本主义经济体制的霸权地位,这是马克思理论批判的中心对象。他在《资本论》中批判的政治经济学家和普通资本家的态度,到目前为止都十分常见。自马克思时代以来,技术发生了巨大进步,当然,他预计和描述的许多支配关系、剥削关系和从属关系在我们今天的时代仍然非常流行。在这个层面上,马克思的思想是超脱于他的时代的。如果马克思现在仍然活着的话,甚至他自己也会惊讶地发现,世界几乎没有什么变化。这都使得马克思的思想即使经历了200年仍然一反常态地与当今世界如此切近。顺便提一下,最近有许多书籍和文章或多或少都与我的主张十分相似。问:美国的马克思主义如今在关注什么问题?通常的说法,很多的中国学者认为美国马克思主义的主流是分析的马克思主义,我不认为这是全面和恰当的。您能否为我们提示一些当今美国马克思主义关注的理论要点吗?

答:在我的印象中,“分析的马克思主义”作为一种明显的运动现在已经不像前几年那么突出了。实际上,“分析的马克思主义”从未在美国的激进哲学协会(Radical Philosophy Association)讨论中占据主导地位。尽管,毫无疑问,该协会的一些成员认为并且仍然认为自己是分析的马克思主义者。我想再次分享的一些关注点是,将马克思主义哲学与约翰·罗尔斯作比较,尽管这种比较方式已经不再那么流行,但罗尔斯仍然是近年来自由和民主的最重要的代表思想家。除此之外,关于马克思所期待的全球化思想仍然引起了很多研究者的关注,当然它本身在当今的世界遇到了一些严重的阻碍。当然,在工作场所和家庭中的性别问题研究十分流行,并且很多人采取了与马克思思想相结合的研究范式。当然,关于这个主题的当代研究已经出现了很 多。

问:目前,政治哲学(political philosophy)研究在中国马克思主义研究中十分的流行,甚至成为一门专门的学科专业。在美国是否存在这种情况?您如何看待?

答:在美国,也会谈论这个主题,人们通常将其视为哲学的一部分。有趣的是,学者更多谈论的是政治科学(Political Science),很多美国大学都设立了政治科学系。他们研究政治理论,但他们并不采用哲学的研究范式,更侧重于政策的分析与研究,实际上是政府研究的一部分。实际上,政治科学系的前身是政府系(The Department of Government),这种学科名称的变化试图表明学科本身的科学性,与哲学没有太多关系。至于你所说的中国的政治哲学研究,我不太了解。

问:关于分析的马克思主义中,一个十分重要的争论是“马克思是否存在正义思想?”我注意到您十年前在《马克思主义与现实》中发表了一篇论文《马克思、恩格斯和其他人论正义》,有些中国学者在其发表的多篇论文当中,将您视为胡萨米的继承者,对此,您如何回应?

答:我不太清楚胡萨米的思想,无法对此回应。另外我知道艾伦·伍德,但我不清楚他的文章。这当中可能存在误解。

问:最后一个问题,您作为美国马克思主义的杰出代表,能否请您再详细介绍一下美国马克思主义的发展渊源和发展脉 络?

答:英国哲学被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分析运动所主导。实证学派有很多分类,其中一个是我们现在熟知的日常语言学派,日常语言学派本质上寻找人们谈论语言的方式,分析什么是实在的趋势,但通常是指英语语言。在这种方式之下人们看待问题往往具有批判性。但这种趋势在今天不再流行,牛津学派关于“通常语言”的讨论,在现阶段也被称为上流社会的英语谈论方式。不够关注生存环境和群体中的人。尽管语言都是英语,但个体的人非常多样,所以寻求事物的单一标准看起来十分怪异,但在这种传统的存在方式无疑帮助了很多人理解哲学,当然也包括非英语世界国家的 人。

对于美国马克思主义的发展来说,分析哲学当中的日常语言学派,产生了重要影响。它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的英语国家不仅仅是奥地利都占据着主要地位。其中,比较有名的是奥斯汀(J.L.Austin)。事实上,他的思想可以回溯到古希腊。奥斯汀试图塑造的趋势是反历史的,社会生活主要是借用语言的改变和用法的实际意义产生变化的。除此之外,另外一个主导美国哲学界多年的人是吉尔伯特·赖尔(Gilbert Ryle),他最重要的是心的概念。当他以教授的身份退休的时候,他很难相信这一代的年轻人竟然忘记了历史的概念,这十分糟糕。

在这之前发挥影响的是逻辑实证主义的蒯因(Quine),美国哲学被实证主义主导,尤以杜威为代表,当然杜威受到了马克思的影响。杜威是民主政治的坚定支持者,认为哲学可以在实践中找到根据。杜威也在某种程度上受到了黑格尔的影响,这种影响甚至超过了马克思。但杜威的哲学仍然具有一定的原创性。他在哥伦比亚大学从教的时候,是悉尼·胡克的老师,同时也是第一个研究美国马克思主义的哲学家。在那之后,杜威变得非常保守,尽管在最初阅读马克思著作的时候他给予了高度的评 价。

另外一个在这个特殊时期对美国哲学具有影响的是怀特海,他的哲学实际上非常地形而上学,有时,他评论黑格尔,但很富有创造性。我认为这就是对美国哲学十分有影响的哲学家。还有一位哲学家是罗素,罗素最初是牛津大学的学生,一开始他信仰唯心主义,后来他的思想发生了变化,转向了新实在论。在20世纪30年代,逻辑实证主义和日常语言学派二者是有所混合的,它对美国的哲学有着深远的影响。尤其是牛津学派中的一些人为此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哲学中的教条主义并没有主导美国哲学,相反,在一些20世纪60年代教会大学中出现的教条实际上来自托马斯·阿奎那的哲学。现在已经变化很多了,但我知道在得克萨斯州仍然有一所学校是遵循这个天主教的传统。

那时,大概是20世纪30年代左右,很多人不太了解马克思。另外一个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主导美国哲学发展的是18世纪的宗教哲学,哲学和宗教学在本原上十分地接近。美国大学中的一些哲学系实际是与宗教学系在一起的,虽然从教的是不同的教授,但是他们之间仍然有联系。到了19世纪晚期哲学才逐渐独立出来,因为这个时间不够长,所以仍然保留着大量的宗教影响。

总的来说,美国的哲学家试图探索道德逻辑的本性,与其他问题相比,这个问题更具挑战性。在20世纪50到60年代,日常语言学派受到了其他学派的强烈质疑,这主要是受政治的影响,比如麦卡锡主义和共产主义。人们将日常语言学派看作是超越政治理论的出口,这在20世纪中叶十分有意思。麦卡锡主义在1959年左右失去其影响,60年代,艾森豪艾尔成为麦卡锡主义的代表,后来也逐渐失去了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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