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伟
(山东大学 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250100)
关于孔子的为学宗旨,《论语·述而》有“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说。 何谓“怪、力、乱、神”?魏何晏《论语集解》曰:“怪,怪异也。 力,谓若奡荡舟,乌获举千钧之属。 乱,谓臣弑君,子弑父。神,谓鬼神之事。”①邢昺:《论语注疏》,《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 年版,第2483 页。 按此文仅讨论与“怪”“神”有关的问题,“力”“乱”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之内。宋刘敞承前人之说,将此句释为:“人有挟怪、力、乱、神来问者,皆不语之。”②程树德:《论语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14 年版,第620 页。然征诸其他文献,我们却发现《论语》的记载和孔子的行为并不一致。 据《国语》《史记》等文献记载,孔子在回答吴使“大骨专车”之问时,曾言及大人部族“汪罔氏”和小人部族“僬僥氏”,并提出了上古存在“山川之神”的观点。 当孔子面对季桓子“穿井得土缶,中若羊”疑问时,告以“得狗”,并详论“木石之怪”“水之怪”“土之怪”的区别③参见徐元诰:《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 年版,第202-203 页;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版,第2317-2318页。。由此可见,孔子决不是不语“怪、力、乱、神”之人。那为什么在《论语》中会有“子不语怪、力、乱、神”之说呢?
____《论语》虽然是现存记录孔子言行的最早文献,但其非孔子自著,而是出于孔门弟子及再传弟子之手,基本定型于战国时期。 作为一部由门人后学编辑的语录体著作,在选材及编排上,《论语》一书难免掺入编辑者个人的意见,涂抹上编定时代的色彩。 因此《论语》以“不语怪、力、乱、神”为孔子学说之特色,很大程度上是出于孔门后学塑造孔子形象、宣扬儒家学说的现实需要。孔门弟子的这种现实需要既顺应了春秋以来人文思潮兴起的趋势,也与西周以来齐鲁地区生态环境变化、野生动物多样性减少有关。
关于春秋时期人文思潮的发展,学界论述较多,除一般中国思想史、中国哲学史教材或通论类著作外,专门论述此问题者有陈来的《古代宗教与伦理——儒家思想的根源》(三联书店,1996年)《古代思想文化的世界——春秋时代的宗教、伦理与社会思想》(三联书店,2002 年)、黄开国等《诸子百家兴起的前奏——春秋时期的思想文化》(巴蜀书社,2004 年)等专著。 鉴于前人论述已详,本文不再赘述。 但关于由生态环境变迁而导致的野生动物多样性减少及其对齐鲁地区原始崇拜的影响,则尚乏相关论述①先秦时期,今山东地区原为东夷族的聚居区域。 西周之后,齐、鲁等诸侯国被分封至此。 此后,今山东地区往往被称为齐鲁地区。为行文便利计,本文以齐鲁地区代指今山东地区,但在涉及齐、鲁分封之前的事迹时,亦使用“东夷”一词。。
目前学术界对齐鲁地区原始宗教或原始崇拜的论述成果较为丰富,出现了如孟祥才等著的《齐鲁思想文化史·先秦秦汉卷》(山东大学出版社,2002 年)、王志民等著的《齐鲁文化通史·远古至西周卷》(中华书局,2004 年)等专著。 《齐鲁思想文化史·先秦秦汉卷》虽然对史前至夏商时期东夷文化中的原始宗教与礼制观念进行了较为详尽的论述,但未涉及东夷文化起源及发展中地理环境所起的作用。 相比于前者,后者则辟有专节讨论海岱文化的历史地理环境,并将海岱地区遍布森林与东夷族的鸟图腾崇拜相联系。 但内容简略,且未涉及气候这一对植被等环境特征具有决定性作用的自然地理要素纳入讨论范围。
迄今为止最为详尽、系统的关于齐鲁地区原始宗教的著作当推郑杰文所著的《齐宗教研究》(齐鲁书社,1997 年)一书。 该书对自史前至秦汉的齐地原始宗教进行了系统梳理,所涉及内容包括生物崇拜、无生物崇拜、前兆信仰、灵魂崇拜、国神教、方仙道等内容,并在“古齐地理环境”一节中对齐地的地形、地貌作了介绍,但关于齐鲁地区气候变迁及其对原始崇拜所产生影响的论述仍付之阙如。 《东夷二昊和原始性崇拜》(《学术月刊》1987 年第6 期)、《獐牙器——原始自然崇拜的产物》(《北方文物》1988 年第4 期)等关于齐鲁地区原始崇拜的论文也缺乏对气候变迁及其对自然地理要素与原始崇拜间互动关系的介绍与研究。
鉴于目前学术界在关于齐鲁地区气候变迁与原始崇拜关系这一问题上的研究比较薄弱,本文拟结合现代历史地理学的研究成果,以先秦时期齐鲁地区原始崇拜的嬗变为研究对象,探讨生态环境等自然地理要素与人类社会思想、风俗之间的互动关系。
在地球气候变迁史上,距今8500—3000 年的全新世中期出现了全球气候普遍转暖的现象。 这段时期被气候学家称为“全新世大暖期”②全新世大暖期的时段划分系根据施雅风等学者的研究成果。 参见施雅风等:《中国全新世大暖期气候与环境的基本特征》,施雅风主编:《中国全新世大暖期气候与环境》,北京:海洋出版社,1992 年版,第1-18 页。。 通过分析西安半坡及安阳殷墟等遗址中出土的动植物遗骸,竺可桢得出了“在近五千年中的最初二千年,即从仰韶文化时期到殷墟时期,年平均温度高于现在2℃,1 月温度高于现在3—5℃”的结论③参见竺可桢:《中国近五千年来气候变迁的初步研究》,《考古学报》1972 年第1 期。。施雅风等气候学者通过分析孢粉、古土壤、古湖泊、冰芯、海面变化等要素,得出了更为精确的结论:在全新世大暖期,华南地区的年平均温度较今日高1℃,长江流域较今日高2℃,华北、东北及西北等北方地区则较今日高3℃④参见施雅风等:《中国全新世大暖期气候与环境的基本特征》,施雅风主编:《中国全新世大暖期气候与环境》,北京:海洋出版社,1992 年版,第1-18 页。。
在年平均气温较今日大幅升高的背景下,距今8500—3000 年的今黄河中下游地区的植被覆盖、动物种群分布均与今日不同。 在仰韶文化半坡遗址及临汾陶寺遗址中,均发现有竹鼠的遗骸⑤参见西安半坡博物馆:《西安半坡》,北京:文物出版社,1982 年版,第2 页;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山西工作队、临汾地区文化局:《1978—1980 年山西襄汾陶寺墓地发掘简报》,《考古》1983 年第1 期。。 竹鼠生存在有大片竹林分布的区域,今只生存于长江以南地区。 其遗骸在今陕西、山西等地出土,证明在距今8500—3000 年时期,黄河中下游地区的气候环境及植被覆盖情况与今长江流域接近。 与植被覆盖相一致,当时的黄河中下游地区广泛分布着亚热带动物种群,动物种类较今日更为多样。 地处今河南北部的安阳花园庄商代遗址即出土有亚洲象(Elaphas maximus)、犀牛(Rhinoceros)、麋鹿(Elaphurus davidianus)和水牛(Bubalus)等大量亚热带或热带动物遗骸⑥袁靖、唐际根:《河南安阳市洹北花园庄遗址出土动物骨骼研究报告》,《考古》2000 年第11 期。。 尤其值得注意的是,泰山附近及汶河流域是殷商时期的一个大型田猎区——泰山田猎区,在此田猎区中分布有数量众多的野生亚洲象⑦参见陈絜、赵庆淼:《“泰山田猎区”与商末东土地理——以田猎卜辞“盂”、“”诸地地望考察为中心》,《历史研究》2015 年第5期;陈絜:《商周东土开发与象之南迁不复》,《历史研究》2016 年第5 期。。 结合大汶口文化遗址中出土的扬子鳄(Alligator sinensis)、水牛、亚洲象遗骸和由亚洲象象牙制成的雕筒等考古资料①参见李有恒:《大汶口墓群的兽骨及其他动物骨骼》,山东省文物管理处、济南市博物馆编:《大汶口——新石器时代墓葬发掘报告》附录一,北京:文物出版社,1974 年版,第156-158 页。,可知齐鲁地区在新石器时代和夏商时期拥有气候温暖湿润、分布有大量野生动物种群的生态环境。
生活在遍布野生动物环境中的上古齐鲁地区先民在生产、生活实践中,不可避免地要与居住地附近各种各样的野生动物发生关系。 在此过程中,野生动物也在上古齐鲁地区先民的生活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作为大汶口文化和山东龙山文化标志性器物的陶鬶即为模仿鸟类造型的器物。陶鬶的流似鸟喙,三足似鸟爪及鸟尾,扁腹之鬶憨态可掬,直身之鬶则似昂首鸣叫,将艺术性与实用性完美地结合于一体。 除陶鬶外,山东龙山文化的三足盘和盆形鼎的足部也偶有保留鸟头造型者。 这些器物形制是远古时代齐鲁地区鸟崇拜的形象展现。 而除了器物形制外,鸟崇拜对齐鲁先民的政治制度建构也产生了深刻影响。 《左传·昭公十七年》记载居今山东曲阜一带的上古部族少皞氏曾“以鸟名官”:“秋,郯子来朝,公与之宴。昭子问焉,曰:‘少皞氏鸟名官,何故也?’郯子曰:‘……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凤鸟适至,故纪于鸟,为鸟师而鸟名:凤鸟氏,历正也;玄鸟氏,司分者也;伯赵氏,司至者也;青鸟氏,司启者也;丹鸟氏,司闭者也。 祝鸠氏,司徒也;鴡鸠氏,司马也;鸤鸠氏,司空也;爽鸠氏,司寇也;鹘鸠氏,司事也。五鸠,鸠民者也。 五雉,为五工正,利器用、正度量、夷民者也。 九扈为九农正,扈民无淫者也。’”②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 年版,第1386-1388 页。对于生存在大地上的人来说,能够自由翱翔的鸟类永远都具有无穷的魅力。 在远古时代,人类无法对鸟类自由飞翔作出合理的解释,于是便把它的这一能力归功于神的力量,认为鸟类具有神所赋予的法力。 在“民神杂糅”时代,具有神性与神力的鸟类自然也就成为凌驾于人之上的统治者,用各种鸟类的名称代指“牧民”的官吏也就是顺理成章之事了。
除了众所周知的鸟崇拜以外,远古齐鲁先民也产生过其他类型的动物崇拜,例如除鸟形鬶外,大汶口文化遗址中还出土过猪形鬶、狗形鬶、兽形壶等呈其他动物形态的陶制器皿;而且大汶口文化墓葬盛行以猪头和猪下颌骨随葬,有的学者将其解释为大汶口文化先民以随葬猪头数量代表财富多寡,但以猪头随葬可能表示在大汶口文化先民中盛行对猪的崇拜。
除了以写实方式反映动物形态的器物外,在大汶口文化和龙山文化遗址出土器物中,还存在以艺术夸张方式展现动物形态的器物。 1963 年,山东大学教授刘敦愿在山东日照两城镇龙山文化遗址采集到一件玉锛,在玉锛正反两面,都刻有兽形图案③参见杨波等:《走进山东博物馆:齐风鲁韵》,青岛:青岛出版社,2011 年版,第37 页。。 1989 年,山东临朐朱封遗址龙山文化墓葬中出土有一件玉冠饰。 这件玉冠饰由玉佩形饰及玉笄组成,玉佩形饰呈“对称的分层卷云翘角的兽面形象”④杨波等:《走进山东博物馆:齐风鲁韵》,第39 页。。 张光直认为商周时期的青铜礼器上之所以要饰以动物纹样,是因为青铜礼器是祭祀通天的器物,而雕饰于其上的动物均具有协助巫觋沟通天地人神的功用⑤参见张光直:《商周青铜器上的动物纹样》,《中国青铜时代》,北京:三联书店,2013 年版,第436-467 页。。 目前考古发掘资料显示,中原地区的青铜冶炼技术可能来自亚欧大陆西部⑥距今9000—7000 年前,西亚出现了合金铜冶炼技术。 距今5500—5000 年前,青铜冶炼技术出现于西亚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并开始向中亚等东方传播。 距今4000 年前,青铜冶炼技术传至中国。 参见董广辉等:《农作物传播视角下的欧亚大陆史前东西方文化交流》,《中国科学:地球科学》,2017 年第5 期。,则在青铜冶炼技术尚未传布到东方时,齐鲁地区原始先民的礼器应以陶器或玉器为主。 因此,无论是动物形陶制器皿,还是雕饰、镂刻于玉器上的动物纹饰可能也都具有协助巫觋等神职人员沟通天地的功能,也在原始先民的精神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
丰富的考古遗存显示,在距今6300—3000 年左右的大汶口文化和龙山文化时期,亦即全新世大暖期,齐鲁地区不仅广泛分布有亚热带动物种群,还在原始先民中盛行以动物多样性为物质基础的动物崇拜。 多种多样的动物崇拜既是外在客观世界在原始先民意识中的主观映像,更是原始先民能动地改造自然界的一种反映。
持续五千余年的全新世大暖期之后,全球气候普遍开始转冷。 《太平御览》卷八七八引《史记》:“孝王七年,……冬大雨雹,牛马死,江、汉俱冻。”①李昉等:《太平御览》卷八七八,北京:中华书局,1960 年版,第3901 页。 按今本《史记》无此语,而“今本”《竹书纪年》有“七年冬,大雨电,江、汉水”之语,故此《史记》可能指《竹书纪年》。 又自清以来,学者多以“今本”《竹书纪年》为伪书,但亦有人以为“‘今本’《竹书纪年》渊源有自,体例亦与宋代以前人所见本相合,故‘今本’《竹书纪年》并非宋代以后人所伪造书”(陈力语,转引自邵东方:《竹书纪年研究论稿》,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1 年版,第13 页)。今日中国东部河流稳定封冻的南界大致位于山东兖州——太行山山麓——陕西西安一线,此线以北的河流基本每年冬季都会封冻;此线以南至淮河一线的河流,一般年份会封冻。 因此地处亚热带地区的长江和汉江在冬季出现封冻,足以显示出当时气候之严寒。
随着气候转寒,黄河流域的动物种群也发生了改变。 在今河南省南阳市淅川县下王岗遗址第一文化层(相当于西周时期)中,动物种类较二、三文化层(相当于先商和早商时代)大幅减少,且未发现喜暖动物遗骸②参见贾兰坡、张振标:《河南淅川县下王岗遗址中的动物群》,《文物》1977 年第6 期。。 淅川下王岗遗址位于今暖温带与亚热带分界线附近,但在第一文化层中却未发现喜暖动物遗骸,可知当时气候有转寒趋势。 《孟子·滕文公下》载:“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 天下大悦。”③孙奭:《孟子注疏》,《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 年版,第2714 页。《吕氏春秋·古乐》亦载:“成王立,殷民反。 王命周公践伐之。 商人服象,为虐于东夷,周公遂以师逐之,至于江南,乃为三象,以嘉其德。”④陈奇猷:《吕氏春秋新校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年版,第290 页。《孟子》《吕氏春秋》中的相关记载显示商末周初是虎、豹、犀、象等动物迁出黄河流域的时期,而当时气候的转寒应是导致大批野生动物向南迁徙的重要原因。 此后,黄河流域基本不见有亚洲象和犀牛等亚热带野生动物的分布。 《竹书纪年》载:“周昭王十六年,伐楚荆,涉汉,遇大兕。”⑤方诗铭、王修龄:《古本竹书纪年辑证》,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年版,第43 页。此条记载显示在西周中期,犀牛仍存在于今汉江流域,但在黄河流域已无野生犀牛分布,故史官才会将“遇大兕”作为一件重要的事件而笔之于书。
虽然西周初期气候转寒,但此次寒冷期时间较短,至春秋时期气候又开始转暖。 《春秋》记载,鲁桓公十四年(前698)与鲁成公元年(前590),鲁国均“无冰”⑥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139、781 页。;《左传》亦载,鲁襄公二十八年(前545 年),鲁国“春无冰”⑦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1140 页。。 虽然气候转暖,但齐鲁地区也未曾再出现亚洲象等亚热带动物。 《诗经·鲁颂·泮水》载:“憬彼淮夷,来献其琛;元龟象齿,大赂南金。”⑧孔颖达等:《毛诗正义》,《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 年版,第612 页。《诗序》记诗人作此诗之原因为“颂僖公能修泮宫也”,故其创作年代当春秋中期鲁僖公时。 淮夷位于今淮河流域。 在其向鲁国进献的特产中,包括大龟、象牙等动物或动物骨骼。 这一方面显示出当时亚洲象仍分布于淮河流域,另一方面也显示出春秋时期鲁国已无野生亚洲象分布,因而才会视象牙为稀有之物。为什么气候转暖后,齐鲁地区未曾再有亚热带野生动物大量出现呢? 上引《孟子·滕文公下》与《吕氏春秋·古乐》的记载已给出了此问题的答案。
根据《孟子》与《吕氏春秋》的记载,商末周初虎、豹、犀、象等动物种群的南迁,均与周人灭商与周公东征等军事征服活动有关。 这表明,除气候变迁外,周人对东部地区的开发,也是导致当地动物种群改变的重要原因。
齐鲁地区是中华文明的重要发祥地之一。 早在新石器时代,便形成了以今山东为中心,以大汶口文化、龙山文化为代表的东方文化区。 殷商时期,商人的势力逐渐向东方扩展。 考古发掘显示,“在二里冈上层文化阶段,商文化的势力到达济南—泰安—滕州一线”,“在殷墟文化一期便已经控制了小清河流域并抵达淄河一线,并在三期或更早的时候到达潍河流域”⑨方辉:《商周时期鲁北地区海盐业的考古学研究》,《考古》2004 年第4 期。。 在此过程中,齐鲁地区的原始生态环境和东夷土著文化都不可避免地遭到破坏。 但考古发掘资料显示,商王朝对齐鲁地区的控制是有限的。 一方面,商王朝仅在今济南大辛庄、桓台史家和青州苏埠屯等地设置了用以控制鲁北地区海盐资源的军事据点,未曾继续东扩;另一方面,商王朝的势力在鲁南地区进展缓慢,“在泰山以南至汶水流域两岸一带,包括泰山东麓的淄水上游与莱芜谷地,商代文化遗存几乎是一片空白”①陈絜:《商周东土开发与象之南迁不复》,《历史研究》2016 年第5 期。。 由于商人势力未曾大规模侵入鲁南地区,加之当时尚处于全新世大暖期,所以齐鲁一带特别是泰沂山区的生态环境和动物种群基本保持完好。
齐鲁一带生态环境和动物种群的彻底改变发生在周灭商特别是周公东征将齐、鲁二国分封至今山东地区之后。 众所周知,周人是兴起于关中地区的重要农业部族。 齐、鲁立国之后,也将周人的农耕技术和农业生产方式带到了齐鲁地区②齐国的建立者为姜姓部族。 姬、姜二部族累世通婚,故此处所指之“周人”亦包括姜姓族在内。。在农业生产中,最重要的生产资料是土地。 因此作为以农立国的诸侯国,齐、鲁两国在发展过程中必然要不断开垦新的土地以增加粮食产量、促进人口增殖、维持统治机器运转。 前已述及,今山东北部地区是殷商时期重要的海盐产地。 太公封齐后,齐地的生态环境是“负海舄卤,少五谷而人民寡”③班固:《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2 年版,第1660 页。。 但在成书于战国时期的《禹贡》中,青州的土壤以“白坟”为主,田质属“上下”。 白坟即灰壤,富含腐殖质。 齐地的土壤由不适宜农业耕作的盐碱地变成富含腐殖质的灰壤,“显然是长期耕作的结果”④杨宽:《西周史》,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年版,第626 页。。
而伴随农耕土地面积增长的,必然是野生动物栖息地环境的被破坏。 尽管以齐、鲁为代表的新封建国家均对今山东地区的野生动物多样性产生了消极影响,但其影响程度是不同的。 相较而言,鲁国对野生动物分布的影响更大一些。 首先,齐、鲁二国的立国政策不同。 鲁国建国后,采取了“变其俗,革其礼”,即以周文化改造土著文化的统治政策。 周文化作为农耕文化,具有尚实重功、尊老敬贤、重人际关系等特点。 姜姓族建立的齐国则采取了“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为”,即简化周文化中的繁琐仪节,尊重土著文化的政策⑤参见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版,第1835 页。。 受此种治国策略影响,包含大量动物崇拜内容的东夷土著文化在齐地得到了更好地保存。
其次,如上文所述,殷商时期,在今泰山以南至汶水流域两岸存在一个大型的田猎区。 而在周初封建及其后的历史发展进程中,这一区域逐渐被纳入鲁国的统治范围之内。 鲁人在此区域开垦土地,发展农业。 据《左传》“齐人归我汶阳之田”“齐人来归郓、讙、龟阴之田”⑥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799-800、1579 页。等记载,可知在春秋时期,泰山以南至汶水流域已基本开辟为农田,适合大量野生动物栖息的环境已不复存在。
其三,在西周气候变冷的环境背景下,齐鲁地区的野生动物大量南迁至江淮流域。 《禹贡》载扬州一带的贡赋为“齿、革、羽、毛”,此所谓“齿”即象牙,“革”即犀兕之皮。 由此可见,春秋战国时期,亚洲象、犀牛等亚热带动物广泛分布于江淮地区。 春秋时期气候转暖之后,野生动物由江淮地区北返齐鲁地区必经鲁国。 鲁国境内的劳作的农人、开垦的农田及兴修的水利设施构成了野生动物北返的重重障碍。 这也就回答了前文提出的为什么春秋时期气候转暖后,齐鲁地区未曾再有亚热带野生动物大量出现这一问题。
上述生态环境及动物种群的改变也深刻影响了齐鲁先民的思想意识。 诚如张光直所言,商周时期青铜礼器上的动物纹样具有协助巫觋沟通天地人神的功用,因此通过青铜礼器上的动物纹样可以窥知先民原始崇拜思想的演变轨迹。 1965—1966 年,山东博物馆考古工作人员发掘了位于青州苏埠屯的商代墓葬,其中出土有“亚丑钺”。 该钺钺身呈面目狰狞的巨兽状,在具有“狞厉美”的同时,也部分反映出猛兽在当时齐鲁先民精神世界中的重要地位。 除亚丑钺外,出土于齐鲁地区的商代青铜礼器还有举方鼎、珙从盉等。 它们与亚丑钺相同,其上均有饕餮纹等动物纹饰。
但在齐鲁地区出土的公子土父壶、国子鼎、瓦纹铜、裸人方鼎等周代青铜器上,或用素面,或用人形,而较少采用饕餮纹等动物纹饰。 青铜器纹饰的这种变化,正是齐鲁地区先民崇拜思想在自然环境改变后随之发生改变的结果⑦此处所涉及的青铜器器型可参见杨波等主编:《走进山东博物馆:齐风鲁韵》,青岛:青岛出版社,2011 年版,第58—90 页。。
通过以上两节分析,我们发现先秦时期齐鲁地区动物崇拜的衰落既与自然界变化有关,也与人类社会对自然界的干预密不可分。 距今3000年前全新世大暖期的结束导致原来生活在齐鲁地区的亚热带动物种群整体南迁至江淮地区,动物多样性遭到破坏,动物崇拜产生的客观基础发生了动摇。 而西周建立以来在齐鲁地区推行封邦建国政策,分封的诸侯国带来了先进的农耕文明,在促进齐鲁地区生产发展、人口增殖的同时,进一步破坏了野生动物的栖息环境,导致在春秋时期气候转暖后,大量亚热带野生动物未再北返齐鲁地区。
作为一种外来势力,周王朝在齐鲁地区所分封的诸国在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要与土著居民发生冲突,特别是齐国和鲁国兼并了大量土著部族。 齐灵公十五年(前567)齐国灭莱夷,建立莱国,“迁莱于郳,高厚、崔杼定其田”①杨伯峻:《春秋左传注》,第948 页。;鲁国则于鲁文公十年(前617)取得原为风姓之国的须句,于鲁宣公九年(前600)攻取东夷族所建之根牟。由于齐、鲁二国的立国政策不同,因而其对待被征服地区的统治方式也不一样,从而导致被征服地区的原始崇拜呈现出不同的发展路径。
由于鲁国是周武王之弟、周初重臣周公的封国,地位特殊,可行用天子之礼,故鲁国成为周礼的重要保存地。 在“礼崩乐坏”的春秋末年,晋大夫韩宣子尚有“周礼尽在鲁矣”之感叹,足见周礼在鲁国影响的广度和深度均超过其他地区。 如上文所言,鲁国建国后,采取了“变其俗,革其礼”的统治政策,故在鲁国统治范围内,东夷土著居民的原始崇拜基本都接受了周文化的改造而逐渐归于消亡。 《国语·鲁语上》载:“海鸟曰‘爰居’,止于鲁东门之外三日,臧文仲使国人祭之。 展禽曰:‘越哉,臧孙之为政也! 夫祀,国之大节也;而节,政之所成也。 故慎制祀以为国典。 今无故而加典,非政之宜也。 夫圣王之制祀也,法施于民则祀之,以死勤事则祀之,以劳定国则祀之,能御大灾则祀之,能扞大患则祀之。 非是族也,不在祀典。’”②徐元诰:《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 年版,第154-155 页。臧文仲使人祭祀海鸟“爰居”,可能即受土著居民动物崇拜孑遗的影响。 而展禽对此却表示了不同意见,认为祭祀乃“国之大节”,祭祀的对象应是于民有功勋者,海鸟“不在祀典”,不应当被祭祀。 作为农耕文化,周文化重视具有安土重迁、尊老敬贤、重人际关系等特点,而祭祀也正是周人用以尊老敬贤、团结亲族的重要手段。 在展禽看来,只有“法施于民”“以死勤事”“以劳定国”“能御大灾”“能扞大患”等人才能接受祭祀。其评判能否接受祭祀的标准完全是人事标准,而排除了自然因素。
自幼生活在鲁国的孔子深受周文化的影响,幼年即“常陈俎豆,设礼容”③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2013 年版,第2311 页。,成年后更是以“知礼”而闻名。 因此,孔子在面对涉及鬼神的动物崇拜等事时,往往采取敬而远之的态度。 当子路向其请教事奉鬼神及生死之事时,孔子的回答便是“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④邢昺:《论语注疏》,《十三经注疏》本,北京:中华书局,1980 年版,第2499 页。。受周文化尚实重功特质的影响,孔子认为祭祀的目的是协调人际关系、恢复社会秩序,而不是去事奉现实中并不存在的鬼神。 孔子的这种思想通过教授生徒传给其弟子,故其弟子在编辑《论语》这部以孔子与弟子交往资料为主要内容的著作时,便重点突出了其“不语怪、力、乱、神”的一面,而删去了其面对吴使、季桓子等人关于“怪”“神”之问的记录。 如此,本文一开始所提出的问题便获得了一个较为圆满的解释。
与鲁国不同,齐国自立国之后采取“从其俗为”的统治政策,对东夷土著的社会生活、风俗习惯不做过多干预。 因而相比于鲁地祭祀文化的单一,齐地的原始崇拜显得更为纷繁复杂。 在齐地纷繁复杂的原始崇拜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八神信仰”。 所谓“八神”,指天主、地主、兵主、阴主、阳主、月主、日主、四时主。 根据《史记·封禅书》“八神将自古而有之,或曰太公以来作之”⑤司马迁:《史记》,第1636-1637 页。的记载,可知八神崇拜中既有土著原始崇拜的孑遗,亦有姜姓族带来的周文化因素。 从八神崇拜的内容来看,其具有一定的原始性,突出表现在其体系不够严密,“如月和阴、日和阳本来可立同一神祀,而在‘八祠’中却各立名目。 日主和天主亦是如此”⑥郑杰文:《齐宗教研究》,《齐文化丛书》,第17 册,济南:齐鲁书社,1997 年版,第411 页。。 除了以上两大特点之外,齐地的“八神崇拜”还具有鲜明的自然性,即其崇拜的对象均为自然事物,这与鲁国重人事的祖先祭祀明显不同。虽然全新世大暖期之后,齐地的野生动物种群已不如以前繁盛,产生动物崇拜的物质基础遭到破坏,但东夷原始崇拜中重自然的特质被齐人继承下来,从而形成了“八神崇拜”的这一特色。 战国时期,邹衍等阴阳家以齐地重自然的原始崇拜精神为理论基础,提出了“九州”学说和五行流转理论,创建了阴阳五行学派。 秦汉以后,阴阳五行学派与儒家学派一道,共同成为大一统帝国赖以建立的思想基础。
法国年鉴派史学家费尔南·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认为“人同他周围环境的关系史”,“是一种缓慢流逝、缓慢演变、经常出现反复和不断重新开始的周期性历史”①[法]费尔南·布罗代尔:《菲利普二世时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第一版序言,唐家龙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年版,第8页。。 但正是这种看似缓慢的“周期性”变化却是我们人类社会赖以存在的物质基础。 在先秦时期的齐鲁地区,气候转寒、野生动物种群减少等客观性因素的变化导致人类主观精神世界赖以存在的物质基础发生了动摇。 面对因物质基础动摇而出现变动趋向的精神世界,齐、鲁两国采取了不同的统治政策,促使齐鲁先民的精神世界走上了不同的演进路径。 正是在这种天道与人事的双重变奏下,人类历史的面貌才更加丰富多彩、富于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