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碧霄
在过去一百多年里,中外思想界对马克斯·韦伯和马克思的比较研究倾注了巨大热情,既因为他们各自建构了一套系统性和开创性的现代思想,在深刻把握现代社会根本性问题的同时,还为现代社会科学的发展奠定了基本的思想框架和理论体系;也因为他们在思想上呈现出来的高度相似性和鲜明差异性,他们不仅名字相似,而且在研究对象、研究立场、研究广度、研究深度等方面具有极强的可对比性。长期以来,学术界专注于韦伯与马克思之间的异质性研究,更多是研究韦伯与马克思在政治立场、理论观点、研究方法等方面存在的差别。一方面,面对现代资本主义和现代社会这一共同的研究对象,韦伯和马克思有着棋逢对手却又针锋相对的伟大理论成就;另一方面,这种差别正是20世纪各种社会政治力量相互斗争的立场体现,选择为马克思辩护还是为韦伯辩护,本就是现实的社会政治运动在思想上的真实呈现。事实上,作为“资产阶级的马克思”,韦伯与马克思之间的差异,并没有一般理解的那么“大”;而马克思对韦伯思想的正面影响,也没有一般理解的那么“小”。在思想史发展过程中,马克思既是韦伯的“对手”,也是韦伯的“老师”。
作为德国统一后成长起来的第一代思想家,韦伯已经完全生活在一个深受马克思影响的“后马克思”世界里。在学术思想领域,马克思为他提供了思想资源、理论视角、问题视域和研究对象;在社会现实领域,倍倍尔、李卜克内西、伯恩斯坦、考茨基等第二国际、德国社会民主党的代表人物为他提供了政治实践的经验参照和批判对象。在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的世纪之交,作为马克思恩格斯的“下一代人”和列宁的“同时代人”,韦伯与马克思主义之间发生了复杂的同频共振关系。一方面,马克思主义理论和社会主义运动的变化,推动着韦伯思想的发展,使韦伯终其一生都在面对着“马克思”;另一方面,韦伯思想的发展又反映出马克思主义在那个时代存在的危机和问题,从而为20世纪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兴起埋下问题的线索和理论的伏笔。因此,我们今天既不能脱离马克思去看待韦伯,也不能抛开韦伯去研究马克思主义。在经过20世纪之交的思想关联后,马克思与韦伯、韦伯与马克思主义之间已经产生了特殊的“同质性”思想谱系关系。实际上,“马克思”就像一个幽灵,始终若隐若现地呈现在韦伯的思想之中。作为韦伯各阶段思想形成的重要推手,“马克思因素”在韦伯思想的不同阶段发挥着不同作用。
1883年,马克思去世的时候,韦伯还只是一个19岁的学生。从现实生活看,他们之间并无交集;但从时代背景看,他们之间有着显著差异,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第一,马克思生活在19世纪早期的“德国”,是神圣罗马帝国瓦解后于1815年维也纳会议上成立的德意志邦联,是一个松散的邦国体制;而韦伯生活在19世纪晚期的“德国”,是1871年成立的德意志第二帝国,是在俾斯麦主导下、以普鲁士为核心建立起来的强权国家。第二,马克思生活在“落后”的德国,无论是经济还是政治,都落后于英法等资本主义国家,这也是马克思在思想早期青睐青年黑格尔派的主要原因,即如何通过理性的制度批判使德国尽快摆脱落后的处境;韦伯则生活在“先进”的德国,德国在统一后的40年里实现了经济腾飞,一跃成为世界第二强国。作为资本主义的后发强国,韦伯面临的问题是德国如何在列强竞争的时代保持世界大国的地位。第三,马克思生活在资本主义从早期走向兴盛的时期,他既看到资本主义制度下工人的悲惨生活,也感受到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自由主义的黄金时期;韦伯生活在第二次工业革命后的资本主义发达时期,工人的生活有很大改善,但大工业社会的建立使官僚机器进一步扼杀自由,使自由主义面临着普遍危机。第四,马克思生活在“无阶级意识”的时代,正是他首先为无产阶级提供理论武器,使无产阶级开始成为一个“阶级”,实现了阶级意识的启蒙;而韦伯生活在“有阶级意识”的时代,马克思主义已经广为流传,德国的社会民主党和工人运动已经成为政治舞台上一股重要的政治力量。
韦伯在思想最初的形成阶段曾经深受德国民族自由党的家族传统影响,但很快实现了对自由主义传统的转向。一方面,这与德国自由主义的特殊历程有关。作为一种外来思潮,德国的自由主义者一开始试图通过建立自由的宪政国家从而实现德意志国家的统一,但1848年法兰克福议会的失败,正式宣告了德国自由主义原有路线的失败。随着俾斯麦用铁血政策实现德国的统一和崛起,德国自由主义随之转而拥护俾斯麦军国体制,资产阶级也试图融入容克阶级的政治体制。然而,在韦伯看来,俾斯麦的这种强权直接导致德国资产阶级政治领导能力和资格的丧失。另一方面,自由主义无法回避19世纪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及其引发的政治运动。无论从历史背景还是思想关系看,作为后人的韦伯都直接面对和继承了马克思留下来的思想遗产和从马克思延续而来的时代问题。正如吉登斯指出的,“1848年发生的事件表现了马克思与韦伯之间的直接历史联系。对于马克思来说,事件的结果是他流亡英国,并且在思想上认清了具体阐明资本主义作为一种经济体制的运动规律的重要性。在德国,1848年的失败显示了自由主义政治的不合时宜性,相反倒使俾斯麦的强权统治获得了令人注目的成功,这是韦伯整个思想形成的重要背景”(1)[英]安东尼·吉登斯:《资本主义与现代社会理论》,郭忠华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239页。。在韦伯所处的时代,自由主义一边受到德国现存体制的挤压,一边受到马克思主义的冲击,陷入理论和现实的双重困境。正是从思考和应对自由主义的这一普遍危机出发,韦伯开始寻找自己的思想取向。
为了调和各阶级的矛盾并改善工人阶级的命运,德国于19世纪末建立了社会政策学会,通过采取介于自由主义与马克思主义之间的社会改良政策,承认工人阶级的正当要求,避免工人阶级采取革命行动。作为年轻一代的代表,韦伯与桑巴特、滕尼斯等人反对老一代成员把德意志国家理想化的做法,要求正确地对待马克思。与老一代成员不同的是,韦伯这一代人熟悉马克思的著作,认为资本主义及其阶级冲突才是形成现代社会的根本动力,而现代社会只有在马克思的理论框架中才能得到准确的理解,因此需要严肃对待马克思。与马克思最初的思想经历相似,韦伯在思想起步的过程中也遭遇了自己的“物质利益难题”。通过研究德国东部地区的农业问题,韦伯发现东部地区的经济变革已经摧毁了容克阶级的统治基础,并将进一步威胁德国政治体制的稳定。随着德国经济的高速发展以及相应而来的社会结构剧变,传统的自由主义理论既不能理解、也不能解决经济社会领域的问题和矛盾。正是在这一点,韦伯看出了自由主义的根本缺陷,并与之分道扬镳。韦伯发现,德国自由主义在资本主义冲击下遇到的危机,反映的正是自由主义在19世纪末存在的普遍危机,而造成这一危机的根源在于资本主义自身的发展,因此,“资本主义经济系统的起源以及它对社会结构和政治组织的冲击,就在他的社会学研究和政治思考中占据了核心地位”(2)[德]沃尔夫冈·J.蒙森:《马克斯·韦伯与德国政治:1890-1920》,阎克文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27页。。
需要指出的是,韦伯在其思想形成的早期阶段,正是借助马克思的思想,尤其是政治经济学的视角,才从自由主义的传统中脱身而出。和马克思一样,韦伯也是在遭遇资本主义的社会现实矛盾后,转而进行政治经济学的研究。这一时期的韦伯,一方面延续了马克思思想中最为重要的研究对象,即现代资本主义的起源、动力和进程,另一方面又接受了马克思主义的重要概念,如阶级、权力、斗争、经济、社会等,并在《易北河东部地区农业工人的处境:经济发展趋势与政治后果》(3)参见[德]马克斯·韦伯:《民族国家与经济政策》,甘阳编选,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第37—80页。一文中,大量使用了马克思的这些专有名词。正如威姆斯特所说的:“韦伯在1890年代是一个国民经济学家,必须在一些细节中进行研究,才能发现什么才是他所特有的韦伯式方法,发现哪一个不是冠以另一个名字的马克思主义社会学形式。”(4)[英]山姆·威姆斯特:《理解韦伯》,童庆平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第1页。在马克思的启发下,韦伯高度重视经济因素对社会和政治变化的重要影响,他开始从现实而不是抽象的角度看待社会历史的发展。与此同时,在新康德主义的影响下,韦伯也拒绝了马克思对历史变迁过程所做的辩证理解,尤其是对社会历史做出类似自然科学的铁的规律因果性解释。在韦伯看来,资本主义是由多个部分组成的整体,其形成和发展均是由多种因素互相作用的结果,历史的因果关系是多元的和复杂的,而不是单一的和线性的。实际上,这种多元和复杂本就是韦伯那个时代德国和西方社会的主要特点。19世纪末的德国正站在自由主义、社会主义和保守主义的三岔路口,面对着相互冲突的不同阶级、政党与思潮,韦伯通过充分吸收、改造和整合不同的世界观,最终形成自己的思想取向。在寻找思想取向的过程中,韦伯既借鉴了马克思等不同思想的研究方法和理论视角,又保留了对这些思想观点的异议,更为重要的是,他高度关注如何为自由主义、社会主义和保守主义找到一个更具包容性的共同基础。正是在这一问题上,韦伯逐步走出早期的思想积累时期。
1895年,韦伯在弗莱堡大学发表的就职演说《民族国家与经济政策》,被普遍认为是他思想正式形成的开端,也充分体现出他对马克思思想的“扬弃”。一方面,韦伯承认斗争是人类历史发展过程中最为普遍的状态,也是最为根本的动力,但这种斗争应体现为民族与民族之间的斗争,而不是阶级与阶级之间的斗争。在他看来,在人类为生存而进行的斗争中,民族之间的差异和矛盾比阶级之间的差异和矛盾更重要、更根本。另一方面,韦伯承认经济权力的至关重要性,承认掌握经济权力的阶级同时也应该掌握政治权力,以及在政治权力背后的意识形态问题。与马克思不同的是,韦伯认为经济权力、政治权力与意识形态的关系并不仅仅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关系,政治权力有其不同于经济权力的特殊性和独立性。从这两个方面可以看出,这一时期的韦伯既能够熟练地运用马克思的理论,也开始显现出和马克思观点的显著差异,并进一步实现了对马克思的“发展”。韦伯不仅在马克思已经得出成熟结论的问题领域中开辟出新的思想方向,并且通过借助和改造马克思的概念体系,进一步构建具有自己特色的思想框架。实际上,韦伯对马克思“阶级斗争”和“唯物史观”两方面理论做出的不同理解,正是他从事政治和学术双重身份的最主要体现。在政治上,他需要重新阐释自由主义,为资产阶级提供应对阶级斗争的理论武器;在学术上,他需要重新建构社会历史理论,用解释社会学修正历史唯物主义的“经济决定论”。
在韦伯看来,随着资本主义进入新的历史阶段,原初那种诞生和维护自由主义的经济和社会条件完全丧失了,传统的自由主义所立足的社会基础已经发生根本性的剧变。在新的政治、经济、社会形势面前,自启蒙运动以来一直作为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基础的自然法理论已经崩溃,不能再为自由主义制度提供基本的依据和有效的辩护,这是自由主义在19世纪末遭遇普遍危机的真正根源。而且随着资本主义的发展,自由主义遭遇的这场危机最终将危及自由本身。为了在新的时代条件下维护自由制度,韦伯对自由主义进行重新阐释,也就是把作为自由概念基础的“抽象的理性个人”转换为“现实的民族共同体”。通过这种概念内核的改造,韦伯消解了自由主义的个人主义基础,把个人自由问题与民族国家问题有机结合起来,以民族主义作为自由主义新的内在支撑。在韦伯看来,对自由主义的这种改造除了能够挽救个人自由的可能性,还能够有效维护资本主义制度,应对阶级斗争的冲击和挑战。在马克思主义“工人没有祖国”的口号指导下,欧洲各国工人阶级的政治运动呈现出跨越国界的国际主义特征,并力图接管各国政权。为了维护德国资产阶级的政治领导权,韦伯试图用工人阶级的民族属性替换工人阶级的阶级属性,以此转换工人阶级的运动方向。在韦伯看来,一国内部的资产阶级与工人阶级尽管存在阶级对立,但双方的利益与维护民族国家的利益在根本上是一致的,因此,资产阶级只要能够让工人阶级在资本主义制度中充分获益,就能引导并掌控工人阶级的力量以确保稳固地掌握政治领导权,从而推行一种世界强国的对外政策,让资产阶级和工人阶级在德国的海外扩张中共享利益。需要指出的是,韦伯在这一时期已经改变了“阶级”概念在马克思语境下的内涵,使“阶级”从一种人类生存状况的普遍抽象“下降”成为人类社会的身份群体之一。在韦伯看来,“民族”作为另一种真实的身份群体,能够把一国之内的阶级斗争转换成为国际舞台上的民族斗争。因此,资产阶级只要用民族策略替代阶级策略,就能有效瓦解工人阶级革命的正当性, 使之成为能够同时包容自由主义、社会主义、保守主义的共同基础。
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马克思对唯物史观所做的经典表述,后来被简单概括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使历史唯物主义被简化为“经济决定论”。尽管马克思恩格斯在世时一直反对这种理解,但在韦伯那个时代,历史唯物主义确实被广泛理解和传播为一种“经济决定论”。一方面,韦伯高度肯定马克思对经济结构与社会政治结构之间具有同构性的重要发现。韦伯对人类社会历史变迁,尤其是资本主义的起源和运行方面的实证分析,无论是概念、论据还是结论,几乎与马克思保持高度一致。正如其夫人玛丽安妮所说:“韦伯极为钦佩卡尔·马克思的杰出工程,把探寻各种事件的经济与技术成因看作是极富成效、的确是特别具有新意的启发性原则,可以用来指导知识探索进入以往不为人知的全部领域。”(5)[德]玛丽安妮·韦伯:《马克斯·韦伯传》,阎克文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421页。另一方面,韦伯也认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一论断至少存在三个方面的概念不清晰:一是马克思从未清晰地区分“经济因素”“由经济决定的因素”“与经济相关的因素”,甚至没有对“经济因素”“技术因素”做出区分;二是马克思没有对经济基础如何“决定”上层建筑做出详细说明,而更多的是使用一些描述性的词语来表达这种关系,如“制约”“与之相适应的”“或快或慢的”“一目了然的”等;三是马克思在上层建筑方面存在理论的空场,比如他对“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更多的是从生产关系而不是其他关系的角度做阐述,他没有对资本主义的政治生活(6)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中,马克思曾把资产阶级的国家制度作为他的研究计划之一,但最终没有进行专题的系统整理。、社会生活、精神生活等上层建筑结构进行细致地分析。因此,一方面,马克思为韦伯提供了基本的理论视角,即资本主义的经济结构和政治结构、社会结构之间,物质利益和政治利益、意识形态利益之间,都具有紧密的相互关联的同构性,韦伯接受了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制度的异化批判,也认为上层建筑绝不是形而上学意义上的独立精神实体;另一方面,马克思为韦伯提供“预留”的理论空地,正是在马克思“不在场”的那些地方,韦伯对资本主义的政治结构、社会结构和观念结构进行系统性的分析和建构,并实质上回答了那些马克思没有来得及、也未曾回答的问题,从而进一步“拓宽”和“完善”了历史唯物主义的问题视域。正如里泽布罗特所说:“韦伯把他们自己理解成是在从一个批判的角度进一步发展马克思,而不是在驳斥他。”(7)[英]山姆·威姆斯特:《理解韦伯》,童庆平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6年,第45页。
韦伯没有针对“马克思”写过系统和专题的研究著作,对于“马克思”的评论大都分散在其著作的各个部分。直到1918年,在德国内外部政治形势剧烈变化的冲击下(8)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后成立了苏维埃政权;1918年,德国战败后成立了魏玛共和国,在之后几年里与德国共产党以及工人运动经历了多次斗争。,韦伯开设了一门以“对历史唯物主义的实证批判”为主题的课程,并发表了一篇题为《社会主义》的论文。他在这一阶段对“马克思”的评价也表现出更加复杂的维度。按照吉登斯的说法,韦伯语境中的“马克思”实际上包括三个层面,即马克思本人、马克思主义者、作为政党意义的马克思主义。在韦伯思想的后期甚至后韦伯的时代,他正是通过学术与政治两种不同的方式与“马克思”的三种不同面相进行对话。
从学术上看,韦伯对马克思本人的评价要远高于和他同时代的那些马克思主义者。在韦伯看来,马克思的《共产党宣言》“堪称一项最高等的学术成就。谁都不可能否认这一点,也没有人会否认,因为没有谁会相信这种否认,还因为怀着明净的良心就不可能否认它”(9)[英]彼得·拉斯曼、罗纳德·斯佩乐编:《韦伯政治著作选》,阎克文译,北京:东方出版社,2009年,第230页。。而与他同时代的“正统的马克思主义”“真正的马克思主义”等,却把马克思的思想解读为一种“社会分阶段的自动进化论”,也就是“修正主义”。吉登斯认为,当韦伯使用“历史唯物主义”这个术语时,批评的正是这些奉马克思为鼻祖、却对马克思的思想进行庸俗化理解的“马克思主义者”,而不是马克思本人(10)[英]安东尼·吉登斯:《资本主义与现代社会理论》,郭忠华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246页。。在韦伯看来,马克思提供了一个未来社会的先知式预言,为人类社会历史的发展方向做出重大启发,而这些“马克思主义者”显然背离了马克思本人的思想,把马克思的思想变成一种教条。
从政治上看,韦伯认为正是由于马克思在社会形态变革的关键问题上没有做出明确回答,尤其是在历史进程的演进方面存在实证层面的空白,导致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走向两个截然不同的政治实践方向,一是坚持自动进化论的修正主义,其代表是德国的社会民主党;一是坚持灾变崩溃论的激进主义,其代表是俄国的布尔什维克。在韦伯看来,无论是自动进化论带来的冷静预期,还是灾变崩溃论带来的激进革命,都无力面对资本主义进入发达的大工业阶段后出现的新型官僚制机器;官僚制机器是现代社会最基本、也最有效的组织形态,无论是经济组织、政治组织还是社会组织,都只是官僚制机器在不同领域的具体体现。在韦伯看来,这两种马克思主义即使能够回答如何在经济结构中通过掌握生产手段消灭私有制的经济根源,也无法回答如何在社会和政治结构中通过掌握管理工具改变组织形态的支配关系。因此,韦伯判断,这两种方向不仅不能超越现代社会的组织形态,而且将在最高的理性程度上实现官僚制机器的完成。
需要指出的是,韦伯对“马克思主义者”和“作为政党意义上的马克思主义”的批判,反而更接近马克思本人的思想。蒙森指出,“韦伯比他本人愿意承认的更接近马克思的方法论立场……他自己的社会学方法试图在普遍历史的背景下根据理想类型描述现代社会的重大发展趋势,在很大程度上与马克思的卓越概论是一致的”(11)[德]沃尔夫冈·J.蒙森:《马克斯·韦伯与德国政治:1890-1920》,第105页。。事实上,韦伯对资本主义的理性化祛魅过程和官僚制建立的正面评价,与马克思对资本主义所取得的革命性历史成就几乎持有同样结论;而韦伯对理性化社会结构导致的个人自由沦丧,和马克思对资本主义异化劳动的分析也高度类似。因此,韦伯的理性化问题和马克思的异化问题在实质上面对的都是同一个问题,即资本主义条件下人的生存和自由问题。韦伯和马克思的真正分歧在于,对于如何解决这一问题,他们选择了不同的理论取向和实践方案。正如洛维特所指出的(12)See Karl Löwith, Max Weber and Karl Marx, London and New York: Routledge, 1993.,韦伯和马克思之间存在的思想差异,归根结底是两人在存在论问题上具有不同的哲学基础。从根本上说,韦伯站在存在主义的个人主义立场,而马克思站在哲学人类学的人道主义立场,他们之间的这种差异实际上就是Essence和Existence的差异在当代的延续。因此,马克思最终选择了超越资本主义,要通过扬弃私有制,实现人在共同体中的解放;而韦伯最终选择了维护资本主义,更加关注如何在发达的官僚制条件下维护个人的自由。
客观地说,韦伯并不“仇视”或“敌对”马克思。从个人的角度说,韦伯高度同情工人阶级为了争取有尊严的生活而进行的斗争,始终认为要正视工人阶级的力量并提升工人阶级的社会政治地位,还常常认为自己应该加入工人阶级的政党。在他看来,只有能够按照无产者的生活方式进行生活,也就是放弃对无产者劳动的依赖,才能成为真正的社会主义者。就这点而言,他比很多同时代的“马克思主义者”更像马克思主义者。但从阶级的角度来说,韦伯始终是一个具有资产阶级自觉意识的担纲者,这是他不能“同意”马克思的政治目标的主要原因。韦伯对自由主义做出的民族主义式改造,就是为了消除工人阶级的阶级意识,使工人阶级在强化民族意识的过程中进一步建立起对资本主义的广泛政治认同。韦伯对马克思理论的掌握是精准的和到位的,所以他清楚地认识到物质利益在现实政治运动中的根本重要性。与此同时,当马克思指出“革命是历史的火车头”时,韦伯也进一步指出,由观念所创造的世界图像能够对物质利益的轨道起到扳道岔的导向作用。韦伯清楚地认识到观念利益对现实政治运动的方向影响性,而这在马克思那里并没有得到彰显。作为资产阶级的辩护者,韦伯没有“回避”阶级斗争的问题,他坦诚政治斗争的核心问题就是资产阶级要争夺政治领导权;他还进一步“发展”了阶级斗争的理论,使观念利益和物质利益一样成为政治领导权争夺的主要阵地。正是在韦伯的启发和刺激下,20世纪的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对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和意识形态领导权等问题做出回答,并把马克思主义理论延伸到资本主义的社会、文化、政治批判领域。
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在19-20世纪之交的复杂社会历史背景下,韦伯在与马克思的思想交汇中发展出一种特殊的因缘关系。一方面,马克思在韦伯思想的源起和发展过程中起到领路人作用,使韦伯在思想取向、研究对象、问题视域、理论方法、基本观点等方面批判性地“继承”了马克思,成为韦伯思想中必不可少的“马克思因素”。另一方面,韦伯也在应对和批判“马克思”的过程中“扩大”和“发展”了马克思的理论,使那些原本在马克思本人那里没有得到回答的问题,在新的时代条件下得到新的解答,从而进一步激发和呈现出马克思思想的时代价值和生机活力。实际上,尽管韦伯与马克思的阶级立场分明、理论分歧显著,但从现代思想的发展历程看,他们之间的思想关联程度是相当紧密和广泛的。正如布莱恩·特纳所指出的,“僵硬地把马克思和韦伯隔离开来,已不再被当代学术界认可”(13)《马克斯·韦伯社会学文集》,阎克文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10页。。可以说,在通往现代思想的道路上,韦伯正是由于“遭遇”了马克思,才成长为我们所熟悉的那个“韦伯”。韦伯曾坦率地承认:“现代学者们,尤其是哲学家们的诚实性,可以从他对尼采及马克思的态度中来衡量。要是谁不肯承认他自己作品中的重要部分,若非参考了这两位作者的研究成果将无法完成的话,那么他在欺骗自己及他人。我们每个人今天在精神上所体会到的世界,已是一个深深受到尼采与马克思影响的世界。”(14)[德]沃尔夫冈·施路赫特:《理性化与官僚化》,顾忠华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第58页。因此,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脱离马克思去研究韦伯的思想内涵,抑或抛开韦伯去追溯马克思主义的发展历程,都已经成为不可能之事,也是不可取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