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笑夷
面对当代世界和以空间的生产为特征的新的人类社会生活方式及其活动形式,空间日益成为理解和认识社会的核心要素,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已经成为当代社会批判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尽管如此,作为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面对当代社会历史变迁的新发展,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如何在马克思理论中发展出空间概念框架或概念体系,如何在此基础上关照当代世界和当代中国社会变迁,还是有待解决的理论问题。
首先有必要澄清的问题是政治经济学批判和政治经济学之间的区别。在此,可以先回顾一下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的分析。马克思指出,古典政治经济学把私有财产假定为一种具有历史形式的事实,并从这个事实出发,描述私有财产在现实中经历的物质过程,即物质财富的生产、分配和消费的规律。实际上,“国民经济学只不过表述了异化劳动的规律罢了”(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166页。。马克思也从物的世界的增值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这个经济事实出发,但他竭力阐明这些规律是如何从私有财产的本质中产生出来的。马克思通过对外化劳动,即对人与自然界及与自身的外在关系的分析,揭示了私有财产的秘密。私有财产看似是外化劳动的根据和原因,实则是外化劳动的产物和实现劳动外化的手段。可见,政治经济学批判和政治经济学都要从经济事实出发,通过私有财产、劳动、资本、土地、工资、利润、地租等范畴,分析现代资产阶级社会的运动规律。但二者的根本区别表现为:其一,研究对象是具有实体性的东西,还是在“关系”中呈现的东西。政治经济学把经济事实当作给定的前提,而政治经济学批判把经济事实当作应当加以阐明的东西,即其所研究的事实是处于自我运动及其形成的各种本质联系中的关系性存在。相应地,研究对象本身性质的不同,决定了考察对象方法的差异。因而其二,在方法论原则上,政治经济学采取抽象的非历史的方法,把孤立地对实存的如实描述和机械反映当作对社会生活本质的认识;政治经济学批判则以具体的总体的观点,在整体的社会历史现实的辩证运动中把握这一事实。对象和方法论原则规定了二者的理论性质:政治经济学因“总是置身于一种虚构的原始状态”且抽象地感性直观对象而不可避免陷入唯心主义;政治经济学批判则始终从现实的个人及其在特定社会关系中进行着的物质生产出发,辩证地捕捉社会历史运动,从而成为客观再现特定社会内部结构和发展过程的具体的历史唯物主义或具体的“历史科学”。
厘清了政治经济学批判和政治经济学之间的本质区别,才能深入到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探讨中。“各种经济时代的区别,不在于生产什么,而在于怎样生产,用什么劳动资料生产。”(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10页。马克思写作《资本论》之后,资本主义得以续存并实现增长的手段是“占有空间”和“生产空间”,从地下、土地到领空甚至太空,从实体空间到虚拟空间。整个空间被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再生产占据,越来越需要被生产出来,进入到生产、流通和分配领域,越来越成为社会财富的一部分,因而空间日益成为政治经济学的核心范畴,成为各种学科所了解、认识、探索甚至规划的要素。然而,空间本身成为商品,并不足以使当下与马克思所处的经济时代区分开来。把空间仅仅作为物的商品的延伸,无法真正发现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的秘密和历史的真理。把握当代社会历史变迁的关键在于考察空间如何被生产出来、谁生产了它以及为了谁而进行生产。因此,作为具体的社会历史理论,面对当代经济增长的理论新进展,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不是把空间成为商品甚至资本的工具这一当代资本主义社会经济事实当作给定的前提,而是将其当作需要加以阐明的社会现实。尽管空间化的社会财富的积累表现为特定社会关系中现实的人所从事的物质生产的根据和原因,但实际上,它是其产物以及这种物质生产得以实现的手段。鉴于此,本文从揭示空间在社会历史现实中的方位入手,阐明空间政治经济学的对象、方法和任务。
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叙述起点,是作为当代社会历史事实的空间和空间的生产。从全球范围的城市化到新农村建设,从物流企业的发展到微商的勃兴,从移民潮到城市暴动,从欧盟等组织的兴衰到“一带一路”,阐明这些新的世界现实的社会关系和表现形式日益需要集中到“空间”这个概念。“空间”日益成为包含资本主义经济一切基本规定的“细胞的形式”。然而,“空间”绝不仅仅是一个经济范畴。要阐明空间的本质,还需要探寻空间与社会存在之间的全部丰富的联系。任何一个或一系列事实,只有在它所处的现实总体中,才能得到理解和认识。因此,空间范畴总是由社会现实这个总体性范畴决定的。只有阐明“社会现实是什么”,才能理解“作为这一总体组成部分的空间和空间的生产是什么”,从而找到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入口。
“社会现实是什么?”这个问题需要通过“社会现实是怎么形成的”来回答。社会现实不外乎是生产和再生产社会现实的过程。这个过程的主体是且只是“处于相互关系中的个人,他们既再生产这种相互关系,又新生产这种相互关系。这是他们本身不停顿的运动过程,他们在这个过程中更新他们所创造的财富世界,同样地也更新他们自身”(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08页。。因此,社会现实是处于自我形成中的整体,归根结底是实现着的人及其世界。在这样一种关于社会现实的总体性理解中,我们才能阐明揭示当代社会历史事实的空间范畴。
从根本上讲,作为社会现实总体的组成部分,空间必须通过人的现实活动和社会运动来理解。离开人及其实践活动,空间毫无意义;反之,离开作为其物质手段和客观创造物的空间,主体也只能是一个纯粹的幽灵。因此,空间是人的社会实践的产物,也是人的社会实践的实现。一方面,就空间是人的社会实践的产物而言,空间具有实在性。空间是人的社会运动的一种实存形式。从殿堂庙宇到工厂车间,从道路桥梁到网络云盘,从城市乡村到身体自我,等等,这些看似生产之起点或物质环境的空间,都是人所进行的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的产物。然而,空间的生产不能简单等同于物的生产,它不仅是人的社会活动作用于自然界的产物,不仅是内藏着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关系的产品,更是包含和表现人与人之间社会关系本身的“第二自然”。也就是说,空间不仅表现为形成历史个体的特殊物质环境,还形成一种精神氛围和社会关系。具有实在性的空间是物理空间、精神空间和社会空间的三位一体。另一方面,就空间是人的社会实践的实现而言,空间具有现实性。空间是历史地生成的人及其实践。在这个意义上,空间和空间的生产是同一的。空间表现为客观财富、精神观念和客观社会关系的社会的和历史的生产和再生产,因而是生产和再生产社会现实的一个层面的过程,是生产和再生产空间性社会现实的过程,是空间实践。空间具有现实性,意味着空间绝不仅是一种客体性的世界,而是人的感性的空间实践不断生成着的客观世界,是对象化和现实化了的主客体的统一。在这个意义上,空间才能作为实现着的人及其世界的社会现实的组成部分。作为总体性的社会现实的组成部分,空间也必然是处于自我运动中的总体,任何实在性的空间事实都要通过它们在这一总体中所处位置以及这种位置和其他要素的位置之间的关系来得到理解和认识,反之,作为事实总体的空间不是外在于或独立于空间事实之现实,而是空间事实自身之现实,并内在地包含着空间事实转化之趋势而与其实在性相对立。
空间仅仅是社会现实的组成部分或要素,并不足以使其成为政治经济学批判的核心范畴。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不仅是探究社会经济现象,更是从经济学家们解释社会现象的范畴体系出发来建构社会现实,从而理论地再现社会现实的辩证运动。之所以这些基本的经济范畴可以建构社会现实,是因为它们在理论层面再生产或具体再现了社会现实的本质,即人类实践活动历史地生成的“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作为总体的社会现实,不是一系列社会事实的集合或某种抽象总体,而总是表现为特定社会形式中占据支配地位的生产以及由这种生产所确定的社会关系。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揭示的正是不断形成和新形成的社会关系的客观世界。而包含和体现为新的社会关系的当代世界,就在实现着的空间的生产之中。在宏观层面,20世纪以来世界范围的都市化进程正客观地普遍地发生,“都市社会”替代“工业社会”成为社会发展的方向,以空间的生产为特征的社会运动,日益成为人与人之间交往的一种占主导地位的历史形式。在微观层面,这种新的历史形式正从方方面面规定着人们的日常生活样式,塑造着每个个体的生存样态,进而决定着现代人的作为整体的生活方式。这符合马克思的判断:“这种有机体制本身作为一个总体有自己的各种前提,而它向总体的发展过程就在于:使社会的一切要素从属于自己,或者把自己还缺乏的器官从社会中创造出来。有机体制在历史上就是这样生成为总体的。生成为这种总体是它的过程即它的发展的一个要素。”(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37页。空间的生产这种有机体制,并不只存在于人类全部社会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的某一个阶段,而是始终贯穿于全部社会生活的一个层次,只是在当代社会的生产关系的再生产中,空间的生产日益成为占据支配地位的生产,空间关系成为表现社会现实的“物质的生活关系的总和”。比如,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对20世纪下半叶新资本主义的分析就曾指认这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需要在一条更为广大、更为多样化、更为复杂的战线上进行自我防御,即生产关系的再生产。生产关系的这种再生产不再和生产方式的再生产同步;它通过日常生活来实现,通过娱乐和文化来实现,通过学校和大学来实现,通过古老的城邑的扩张和繁殖来实现,也就是通过整个的空间来实现。”(5)[法]亨利·勒菲弗:《空间与政治》,李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32页。在当代,空间成了社会现实的实在主体。这是一个神话化、物像化甚至是拜物教化的主体,而真正的主体只能是从事客观空间实践的人。
对于深谙辩证法精神的马克思来说,政治经济学批判的对象从来不是如李嘉图那样的古典政治经济学家形而上学建构的对象,也不是如费尔巴哈那样的直观的唯物主义者所直观的对象,因为这类对象只是没有具体的现实的内容的抽象。它是黑格尔意义上的“这一个”,除此之外别无他物。如果说对象一定是与人的具体的现实的活动相关,因而表现为具体的丰富的社会关系,那么考察对象就应穿透对象之具体表象,揭示它的本质,在理性的抽象中将具体再现。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批判使用的便是这种从抽象到具体的方法。对此,他认为,从抽象到具体的方法“显然是科学上正确的方法。具体之所以具体,因为它是许多规定的综合,因而是多样性的统一。因此它在思维中表现为综合的过程,表现为结果,而不是表现为起点,虽然它是现实的起点,因而也是直观和表象的起点。在第一条道路上,完整的表象蒸发为抽象的规定;在第二条道路上,抽象的规定在思维行程中导致具体的再现”(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25页。。经过思维行程的对象不再是抽象的具体,而成为具体的总体或总体的具体,因为思维既将它的全部具体规定性展现出来,又将这些具体规定性整合到一个思维构建的总体性之中。当然,具体总体的呈现决不是概念自我运动的产物,而始终应以社会现实为前提;也决不是社会现实直接在思维中的反映,而需要思维的积极介入。在此意义上,马克思的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也是科西克(Karel Loosik)所讲的“具体总体的辩证法”(7)参见[捷]卡莱尔·科西克:《具体的辩证法——关于人与世界问题的研究》,刘玉贤译,哈尔滨: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5年。。在马克思看来,只有把对象再现为“具体总体”,它的全部社会历史秘密才能显示出来。比如,马克思不仅考察一般的生产范畴,而且考察生产范畴在各社会形态中的具体演化,从而揭示资本主义生产的特殊性及其内在的否定力量。
当代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应坚持、深化和拓展马克思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科学方法。虽然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涉及空间、生产、国家、政治、城市、日常生活、权力、解放等诸多对象,但空间是其首要的考察对象,这不仅是因为空间已然成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再生产的秘密武器,而且因为其他对象只有在空间的“光照”下才能明朗起来并获得更好的理解。而作为“实在主体”的空间,并非一个可以与人的活动及其关系割裂开来的“空洞”或自然“场所”,也并非一个仅仅与人的意识活动相关的认知空间或与人的情感活动相关的亲历空间,而是从有人类史以来便由人的社会历史活动所生产和充实,因而具有丰富社会历史内容的社会空间。也就是说,空间是具体的,总是和人的实践相关,和特定时空条件下的社会要素及其关系相关。这也就意味着,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要始终坚持实践立场,致力于揭示空间所包含的丰富社会历史内容。从历史的角度看,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应该考察空间的社会历史起源,其在各个时代的社会历史形态和具体实践,以及其在未来社会的可能形态。正如列斐伏尔运用“回溯-前进”法所做的工作。从存在的角度看,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尤其应关注当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空间实践,分析资本主义是谁以及如何通过空间将尽可能利用的社会要素(包括大的层面来说的生产活动、生产方式、生产关系、日常生活等,小的层面来说的建筑、城市、广场、商品、货币、资本、信息等)整合成一种新的生产关系再生产的具体实践战略,以及这种空间生产逻辑中所内含的中心与边缘、同一与差异、社会与自然、权力与知识、增长与停滞等之间的矛盾。质言之,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应考察支撑并赋予空间以实在内容的全部复杂的社会关系,理清这全部关系与空间在特定历史条件下的辩证的甚至是矛盾的关系。只有当空间在这些关系的张力中运动起来并相对自足地成为“主体”之后,空间才可能真正讲述出它的历史故事,人们才可能完全理解它的社会历史意义。
但是,空间的具体规定性只有在总体性的观照下才具有现实性。事实上,当人们与某个空间打交道时,总是需要总体性的视野,才能把握这个特殊的对象,理解其中的意义。这也就意味着,需要在思维行程中将空间作为一个整体来考察,以真实再现空间的具体性。马克思在考察资本主义社会形态中的商品、货币、资本等特殊现象时,始终关注的是这些特殊背后的、作为总体性力量在起支配作用的生产逻辑,即他所揭示的剩余价值的生产规律。同样,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不仅应考察空间的具体表象,而且应从这些表象中抽身而出来考察空间本身生产的逻辑。这里主要涉及两个问题。从主体的角度看,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应追问空间是由谁生产出来的、空间生产背后的绝对主体是谁。列菲伏尔认为这个主体就是集所有权力于一身的国家,是国家通过权力来集中和规划来实现空间生产的。而哈维(David Harvey)认为这个主体是资本,是资本按照其增殖的逻辑的来支配和生产空间的。或许人们还可以在人性、空间的自然属性或物质生产活动中找到主体的根据。但是,空间的生产决不可能是某个主体独立促成的。在一定意义上,这个主体应是人的实践活动,毕竟空间是实践的场所和产物。从客体的角度看,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应致力于揭示空间的客观逻辑。事实上,正如空间批判理论家们所发现的,当代空间越来越趋向于同质化,排斥甚至消灭差异性,尽管它也在制造和生产着矛盾。这种同质化的结构支配和控制了碎片化空间的生产,使它们共同为权力或利润服务。因此,关键在于把握支配空间生产的总体性逻辑,包括它是如何形成的、它的具体表现是什么、它的具体战略是什么、它的内在矛盾是什么、它的未来走向是什么。当把总体性逻辑作为具体理解的前提语境时,空间的碎片形态才呈现出它们彼此之间的结构性联系,并在这种结构中获得一定的意义。在一定意义上,从具体上升到总体也是批判性思维重构空间社会现实的过程。这个过程可帮助人们摆脱那种认为空间是客观的、中性的、透明的意识形态幻觉,同时也为改造空间指出了方向。
因此,若要获得空间的全部社会历史秘密,既需要在具体性层面对空间做微观分析,又需要在总体性层面对空间做宏观把握。如果没有总体性的出场和观照,空间不过是一个个无意义的自在之物;如果没有具体性的呈现,空间只会是一种毫无内容的抽象。列斐伏尔指出,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应从两个方面推进,“第一种方法是列举空间的各个部分,以及空间中的诸如此类的物体……相反,第二种方法把空间作为一个整体——在一个整体上构成社会的关系。一旦这两种方法在理解空间上达到精确的一致,我们就可以理解由空间中的活动要素所带来的转变,以及作为整体的空间——既是社会的又是精神的,既是抽象的又是具体的”(8)Henri Lefebvre, The Production of Space, trans. by Donald Nicholson-Smith, Cambridge: Basil Blackwell Ltd, 1991, p.295.。但是,具体总体的方法并不那么容易被人们正确理解。在很多情况下,具体与总体是分裂的。要么是具体凸显,总体退场;要么是总体凸显,具体退场。为了能将具体总体统一起来,辩证法总需在场。一方面,就本质而言,具体总体的方法就是辩证法的具体运用和表现;另一方面,空间与辩证法具有很大的相关性。可以说,空间是在其自身内部的矛盾和其与他者的矛盾运动中表现自身的。没有中心与边缘、共生与驱散、凝聚与辐射、内爆与爆发之间的矛盾运动,也就没有现实,没有空间的具体性和总体性。在这个意义上,单纯地从逻辑的角度来考察空间是成问题甚至是危险的,因为这样做的结果只能是对同质化空间结构的认同。
基于以上分析,我们便可以概括出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的主要任务和范式特征。从总体上说,政治经济学批判就是辩证地研究具体的人的“真正现实”,是关于作为具体的总体的现实的理论,是关于人的实践的世界的研究。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不是简单地把空间作为对象,不是研究空间中的社会现实,而是研究空间性的社会现实本身,辩证地再现作为具体的社会现实的空间的实践性和矛盾性。人在其所生产的空间中实现自身的同时也丧失自身,空间的实现和空间的异化是空间的生产即人对象化活动的一体两面。因此,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有两个相互联系的基本任务:一方面,揭示“真实存在”的空间的生产机制及其矛盾性;另一方面,重建“现实存在”的空间,以此来重建人的客观世界以及人自身。具体来说,这两个任务可以具体化为三个相互统一的方面。
一是构建空间性的社会历史解释模式,以空间生产的历史具体地构建作为人的对象化活动的社会历史总体。“空间”是研究社会历史以及当代社会的一个“抽象”,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就是要从这个“抽象”上升到“具体”,即重构具体的社会现实总体。因此,建构空间性的社会历史解释模式,就是在宏观和微观相结合的理论范式中以空间范畴为总问题,发展出某种对社会历史具有普遍解释力的社会批判理论。这种批判理论尽管被冠以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之名,但其内容决不限于通常所理解的政治经济学或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范围,而是更为广泛地涉及政治组织、国家权力、生产方式、文化生产等与空间相关的一切社会存在,更一般地将哲学、社会学、人类学、政治学、经济学等各学科的知识内容包含其中,因此是一种社会批判理论,毕竟在当代社会各种要素都已与空间建立了复杂的联系,并通过彼此之间的紧张关系来表现自身。这种批判理论所做的工作,不是如实证社会学所做的在数字和统计中来描述空间事实,而是在对直观事实反思和批判的过程中探寻各事实之间的内在联系,即探寻空间的不同形态在社会发展过程中的统一性。空间是实践的事情,因此这种批判理论最终目的无非是要揭示人的对象化活动在空间视域中显示出来的总体面相。
二是理论地再现作为人的社会运动的一种实存形式的空间事实,揭示特定社会历史阶段的空间实践。这要求在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的理论框架之内,具体发展出空间的概念框架或体系,详细阐明每一种社会形态的空间实践及其内含的矛盾性。比如,列斐伏尔通过“绝对空间”“世俗空间”“抽象空间”“差异空间”来概括每一种生产方式下的空间的生产,通过质与量的矛盾、交换价值与使用价值的矛盾、为生产性消费而进行的空间的生产与为非生产性消费而进行的空间的生产之间的矛盾、暂时与稳定之间的矛盾以及表现为“使用者”的沉默的批判意识的“零度”状态等,揭示资本主义抽象空间的矛盾。哈维通过考察资本主义城市化运动来讨论当代的资本积累,使空间进入到马克思理论框架的核心,在重新发现马克思的“阶级”“资本积累”“政治革命”等概念基础上,发展了“时空压缩”“弹性积累”“差异地理学”“可能的都市世界”等空间性概念。尤其是在当代社会历史语境中,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应主要集中于对空间的政治逻辑、生产逻辑和文化逻辑的揭示和分析。空间的生产在任何一个历史阶段或社会群体中,都不仅仅通过具有制约性甚至强制性的制度规范等宏观层面的权力来生产,还通过非制约性或非强制性的碎片化的弥散式的微观层面的权力来生产。因此,空间与宏观层面的国家权力以及微观层面的权力之间的辩证关系及其再生产结构,成为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重点关注的问题。同时,空间已经渗透到当代资本主义经济结构的各个层面、环节、过程,成为当代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再生产的重要甚至基本手段。因此,空间在当代经济实践中的形式、结构和功能也应成为理论需要澄清的问题。再次,在当代社会,空间获得了文化存在形态,而文化也具备某种空间形态。在一定程度上,空间生产的逻辑也就是文化生产的逻辑。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应直面这一重大变化和事实,从空间层面或文化层面阐明文化生产空间的逻辑,特别是要阐明一个由信息、符号、图像通过其物像化逻辑建构起来的虚拟空间,如何被颠倒为实在空间并切实地规定了人的现实生活空间。
三是构建与人的解放相连的空间革命理论。空间作为人的生存的必不可少的社会条件和要素,因其根本的实践性和内在的矛盾性具有否定自身的力量。关键在于如何将这种力量激发出来,使空间成为人诗意栖居的“家园”。这需要一场空间革命,一种面向未来的空间革命理论。无疑,空间革命理论首先要重建关于空间的观念,毕竟人们对空间的认知仍然未能完全打破形而上学的牢笼。空间的观念的革命就是要恢复人们思想的能力,使他们认识到真正的空间应该是人的实践的“可能的不可能性”,是不断超越人类自身的重要力量。只有如此,才可能改变人们关于空间性社会生活的认知,才能弄清空间是如何生产出来的、到底是谁生产的、是为了谁而生产的,才能在空间理念的总体中标记当代空间实践的历史方位,才能批判地理解和认识现行的经济制度、政治制度和文化制度。然而,要想使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与改变世界的最实际的行动相连,最终必须通过现实的人的现实活动改变他们的生活方式来实现。而改变生活方式就是要改变平庸的日常生活。“日常生活从根本上是与所有活动相关的,包含所有活动以及它们的差异和它们的冲突;日常生活是所有活动交汇的地方,日常生活是所有活动在那里衔接起来,日常生活是所有活动的共同基础。正是在日常生活中,产生人类和每一个人的关系总和有了整体的形状和形式。”(9)[法]亨利·列斐伏尔:《日常生活批判》第1卷,叶齐茂、倪晓晖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8年,第90页。在此意义上,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要始终致力于对日常生活的批判,空间革命要实现对现实的人的日常生活的革命。假如有一场或长或短的空间革命已经发生,那么这场革命之后会是什么样呢?虽然空间政治经济学批判不应是抽象的理论的思辨,但它仍应在其对空间社会之谜揭示的基础上,谨慎地为未来空间的社会化进程提供某些价值规范,以引导当前社会空间的良性发展。
总之,以实践的观点辩证地把握空间的自我运动,就是从空间和空间的生产这个具体的层面来解释和建构社会现实和社会历史发展,在宏观层面阐明每一种空间社会的具体形式和运行机制,揭示这每一种空间结构本身所隐含的矛盾、固有的危机和演变的趋势,在微观层面探究现实的人的生存状况、生存矛盾。在此基础上,指出改变空间的革命策略,积极建构新的生活方式、生活意义和文明样态,使空间从作为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历史事实的抽象空间,转变为作为一个社会存在的每个个人自身的创造和作品的空间,也就是“发展并实现着的人的世界”以及“人的实践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