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她守住这个秘密,守住了对她最好的成全、最好的爱护。哪怕搭上半辈子清白,他也觉得值。
老邢一直没有成家,但喝多了酒时,他会和他的徒弟们说,你们师母年轻时有多漂亮,人有多好。
没结婚的人哪里来的师母?老邢嘴里的师母叫范淑芳。
那是1993 年,老邢在机械厂上班的第三个年头。老邢是接他爸的班,他们一家人都是机械厂的职工。那时候他才25 岁,大家都叫他小邢。
小邢是电焊工。这天,车间主任带来了一个女徒弟,说:“小邢,这个是范淑芳,刚从技校毕业分配到咱们车间,你给带带。”
小邢从焊机上抬起头,看到一个眉清目秀的姑娘,头发剪的很短,像大老爷们儿的板寸。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梨涡。
范淑芳大大方方地问:“邢师傅,我能干点啥?”
一点不像其他那些刚出校门的女孩扭捏,连说话都脸红。
小邢挺喜欢范淑芳大大咧咧的性格。使唤起来顺手,就算做错事被骂,范淑芳也不生气。
要说,小邢比范淑芳大不了几岁,总在人家面前装的老气横秋,挺没意思。但范淑芳追在屁股后面,被尊敬的感觉,小邢很受用。
活儿一多,他们就得加班,车间管饭,一般是一碗面条。范淑芳把自己碗里的面,夹出一小半到小邢碗里说:“邢师傅,我吃不完,丢了太浪费。”
以后这夹菜成了习惯,只要他们一起吃饭,范淑芳就会先用干净筷子扒拉给小邢一小半。
一些老师傅调侃:“小邢啊,你这个女徒弟不错,你可得好好教人家。”范淑芳还没什么,小邢的脸居然红了。
他突然发现,他们说中了他的心事。都不知道哪天开始,他喜欢上了范淑芳。
但那年头,师傅和徒弟搞对象,是会被人说闲话的,搞不好还得受点小处分。他只能把这个心思压了又压,不让它跳起来。
可小邢没想到,他压抑着的喜欢,会被别人抢了先。
有一天,范淑芳的一个男同学下夜班来找她玩,两个人在休息间闲聊,聊得热火朝天,一直到饭点还没走。范淑芳说,今天中午她请客,就在这里一起吃个饭。
像范淑芳这么懂事的姑娘,请客的事一定不会忘了邢师傅。
但小邢很后悔参加。因为范淑芳全程都在和男同学聊天,基本上没顾上和他说话。而且,她还把自己碗里的面条夹给了男同学。
酸水在小邢的心里翻江倒海,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特殊待遇被人抢走了。
那天下午再干活时,小邢对范淑芳横挑鼻子竖挑眼。范淑芳被指挥的滴流乱转,还要被他骂。
连周围的几个师傅都看出来了,小邢是故意为难人。平时好脾气的范淑芳,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在眼眶里打着滚,愣是倔强着没让它们掉下来。
下班时,范淑芳没有像以前一样等小邢,独自骑着自行车先走了。
望着范淑芳的背影,小邢后悔的想抽自己耳光。他这是在干嘛啊,她又没做错什么,却当了他吃醋的炮灰。有本事你就向人家表白,何苦做这么娘们儿的事。
他想了一晚上,决定第二天给范淑芳道个歉。两人以后还要一起工作的,不然多尴尬。
第二天小邢早早地跑到车间,还买了两张油饼,准备用这个打开赔礼道歉的大门。
范淑芳却被抽出去参加厂里的广播操比赛,一个月都不来车间了。主任通知小邢时,他心里有重重的失落感。油饼一直放到晚上下班,他又带回了家。
广播操比赛的训练基地,在生活区的灯光球场,平时小邢下班不路过那里。现在他总是故意绕个圈子,去瞧瞧热闹。
全厂挑了三十个女职工,范淑芳在里面很显眼,主要是她个性的板寸太具标志性。远远地看着,她梨涡浅笑的样子,在小邢的眼里比电影明星都美。
等范淑芳参加完比赛,重新回车间上班,小邢发现有了点变化。
先是范淑芳把头发留了起来,在后脑勺扎了一个小兔子尾巴。看起来多多少少有了点女人味儿。
再然后,她不喜欢和他们坐在一起瞎聊了,没事就捧着一本成人高考的书看。
小邢慢悠悠地走到她身后瞄了一眼:“呦,小范是打算成为大学生了呀。”
范淑芳抬头笑笑:“闲着没事干,看着玩的。”
后来的事实证明,她可不是闹着玩的。别人要考好几年才全部考完的科目,她用了两年就拿了毕业证。
工作上勤勤恳恳,学习又积极上进的人,在哪里都受领导青睐。主任就特别器重范淑芳,只要厂里有活动,都要把她推销出去,就像她是车间的一块金字招牌。
露脸的机会多了,认识的人也多了,追求范淑芳的人自然也多起来。其中不乏条件优秀的大学生、技术员、官二代。
范淑芳早已出师转正,和小邢是平起平坐的同事关系了。小邢也可以追她,但他现在不敢了,他觉得他配不上她,而且身边的劲敌太多,一个不小心他就得全军覆没,连做朋友的机会都没有了。
暗恋一个人是件很痛苦的事,只能遥望你心中的女神变成别人的老婆。
然而,范淑芳没有像小邢想象的那样,赶紧找个男朋友挂上,天天腻腻歪歪地谈恋爱。她对儿女情长的事不太感冒,对手里的焊枪都比对人亲。
她的活儿越干越漂亮,都是靠下班后自己一天天练出来的。这点劲头,小邢着实佩服。
一晃好几年,小邢快30 岁了,还没成家,大家开始急了。
这么好的孩子,婚姻问题成了老大难。最急的是他爸妈,巴不得每个进过他家门的女同事,都是小邢的女朋友。
小邢自己有数,有人占着心里的位置,塞不进去另一个人。可他和范淑芳的关系就像成了一种定式,他不敢表白,她也默然。他寄希望于等待,等她回头能看见他的存在。
已经26 岁的范淑芳,像是和小邢较上了劲,也不谈对象。大伙都说,这师徒俩中邪了。
范淑芳对象没谈上,却有了次事业腾飞的机会。
厂里要挑选一批焊工出去培训,不但报销几千块钱的培训费,回来就能拿高级工的资格证。涨一大截工资不说,出去接私活都比别人钱多。谁都知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哪个不是削尖脑袋想参加。
但厂里给每个车间的名额只有一个。主任为难了,按资历小邢势在必得,可范淑芳也不错。主任想了个主意,干脆来场比赛,用事实证明实力,这样也不得罪人。
小邢心情既矛盾又复杂,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一辈子的大事。范淑芳如果能去参加培训,他又会被她超出去一大截。他和她在一起的希望更加渺茫了。
这天下班后,小邢最后一个离开了车间,但是有人看到他在范淑芳的工具柜前倒腾了什么。
第二天比赛,范淑芳输了,她失去了这次机会,坐在休息室里哭起来,嘴角的两个梨涡里盛满了委屈。
她当然不服气,特别是听人说小邢好像动过她的工具柜,她恼羞成怒地跑去找他算账。
第二天刚一上班,范淑芳找到小邢说:“邢师傅,我们再比一场。”范淑芳的语气是平静的,却含着不容人拒绝的强势。
小邢看着范淑芳,足足过了一分钟,他才点了点头。
比赛的结果,更加出乎人意料,小邢输了。
范淑芳把焊枪往地上一丢,高傲地说了一句:“邢师傅,你输了!”
围观的职工,包括主任在内,齐刷刷地看着一脸茫然的小邢。他慢慢地蹲下身收拾工具,缓缓地转身走开。
这更加坐实了他动过范淑芳的焊枪,才导致她输了那一次。
理所当然的,范淑芳出去参加了培训。而小邢的名声一落千丈,不仅仅在车间,连厂里的同行都知道他偷鸡摸狗做的事,太不厚道了。连带着他的为人也不行了。
难怪这么大把年纪还找不到对象,这人就不靠谱。那时候,大家都穷,人品就看得相当重要了。只要人品贴上不良标签,一切机会都会与你擦肩而过。
2002 年,机械厂效益下滑,每个车间都有下岗分流的名额,个个人心惶惶。一下岗,就意味着失去了饭碗。
主任找个别职工谈话,最后一个从主任办公室出来的是小邢。他水平过硬,可人缘不佳,自然也成了下岗的人选。而此时的范淑芳,却学成归来,代替小邢成为焊工中的代表。
车间不缺有技术的工人,下岗名单里却缺可以得罪的人。
小邢离开车间那天,范淑芳站在他身后欲言又止。好半天她才问:“邢师傅,你有什么打算?”
小邢头也没回地说:“总会有口饭吃的。”然后背着他的工具包走了。
范淑芳站在他身后,看不到他脸上的苦涩。
小邢断断续续地在外面打了几份零工,他有技术,确实在哪里都能混饭吃。后来在一家汽修行落了脚,老板看重他的手艺,怕他跳槽,还给了他一点股份。
机械厂与汽车厂合并后成立了集团公司,又红火了几年。以前下岗的工人有一部分又回头了,他没有回去。
在外面久了,他发现更喜欢现在的工作。凭手艺吃饭,钱也不少拿,很公平。
可最令人无法理解的是,他一直没找女朋友,没有结婚。以前在厂里是他名声不好,现在没有这点忌讳了,他还是认死理。范淑芳是第一个走进他心里的人,却半辈子都没走出去。
范淑芳倒是有了个不错的归宿,和同厂的一个技术员结了婚,还有了孩子。
只要她过得好,这就够了。
小邢在这种满足中,一年年地把头发过白,小邢变成了老邢。
2017 年年底的一天,以前车间的同事到修车行修车,无意中碰到老邢。说起来范淑芳:“那个女人挺倒霉。嫁个男人没过几年,男人就出车祸死了。一个人刚把孩子拉扯出来,大学毕业有了工作,自己又得了癌症。”
老邢的心咣当一下掉进了暗井里,摔得粉碎。怎么人好端端得了绝症?
老邢是在一个雨天去的医院。
范淑芳瘦到皮包骨头,因为化疗头发掉得精光,整个人在被子底下,缩得孩子般大小。
看到老邢,范淑芳干枯的目光中有了一丝灵动。她说话都有些喘了:“邢师傅,我一直想和你说声对不起的,这么多年让你受了委屈。我要是再不说出来,死了也是个遗憾……”
老邢摇摇头,摸摸她骨瘦如柴的手,冰凉的没有一点温度,他一阵揪心的疼,用温柔的语气说:“什么都不说了,我都知道,我从没怪过你。”
范淑芳点点头,眼里含着泪光,把手放在老邢的手上。
当年,范淑芳和老邢的那场比赛,老邢的确是动了范淑芳的焊枪。但他不是做手脚,而是给她换了一个新的焊枪头,用起来更顺手。
虽然他怕她飞到自己抵达不到的高度,但谁不希望深爱的女人,能赢得漂亮。那么好的机会,他想留给她。
可万万没想到,范淑芳到底技不如人地输了。晚上,老邢去找范淑芳,想和她说一声,他把名额让给她。
走到她家门口,他终于明白为什么范淑芳那么努力,那么想赢。
她家条件不好,他爸死的早,留下母女两人相依为命。她妈靠捡废品把她养大,范淑芳上技校,就是为了早点参加工作。
范淑芳从来没有提过她的家庭,她好面子,自尊心强,不想被任何人瞧不起。
看着堆了一院子的垃圾废品,老邢退了出去。
第二天,范淑芳提出再比一次时,老邢故意输给了她。她赢的不是一场比赛,赢得还有面子、虚荣,包括一点心虚。
范淑芳是心虚的,为了赢比赛,那天她在老邢的焊枪头上动了手脚,老邢技术再好,也不可能赢了她。
老邢对范淑芳的那点心思,她不是不懂。她料定他就算看出来枪头的问题,也不会说出去。
她利用了老邢对自己的好,自私地抢走了向上攀爬的机会。
的确,范淑芳掐到了老邢的七寸。他是老焊工了,看到自己的焊枪头,一眼就发现了问题。其实就算她不使坏,他也一样会让她赢。
他没有去问她,他为她守住这个秘密,他守住了对范淑芳最好的成全,最好的爱护。哪怕搭上半辈子清白,他也觉得值。
范淑芳的葬礼是在一个月后举行的。参加完葬礼的那天晚上,老邢破天荒地喝了很多酒,他和他的徒弟们说,他们的师母叫范淑芳。
他的心里只承认过这一个女人。也只有在范淑芳离开了人世,他才敢说出他对她的爱。
他时常在黄昏,煮一把面条,扒一半在空碗里,就着暮色里的袅袅白气和一杯辛辣的酒,清清淡淡地吃下去。
这一年,老邢50 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