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因为牵挂,所以不愿牵绊。
陈笑结完账,穿大衣的时候,无意瞥见了旁边男人的手机。
“坐我旁边这个女孩儿,可真能吃。”
陈笑面无表情继续穿着大衣,眼神偷偷瞄起了男人的位置。
他刚刚起身去拿小料,所以手机才毫无遮拦地放在座位上。眼下四周也没什么人往这边看,陈笑满意地笑了。
接着,将手里攥着的一团餐巾纸,丢进了男人的锅底。
很快,纸巾被浓重的咖喱浸透,看着像是刚刚熟透的豆皮。
陈笑第二次与这个男人见面,是在离家不远的一个画展上。
男人正被一群隔壁附小的孩子团团围着,轻声细语地讲解着墙上挂着的一幅幅色彩。
陈笑凑过去听了一会儿,便被男人吸引住了。原来画家的世界里,没有一片斑斓是毫无意义的。
她不由自主地跟着孩子们,一起像跟屁虫似的紧跟男人。
陈笑庞大的体型引起一些淘气鬼的注意,“大胖子”的戏谑声此起彼伏,终于淹没了男人原本就不高的讲解声。男人顺着孩子们的声音望去,看见了一脸漠然的陈笑。
男人没有说话,很快便又将目光集中在了墙上的画上。
最后一幅画讲完之后,孩子们如释重负地一哄而散,很快在不大的画展上分散着追逐跑跳。陈笑掖紧大衣,正准备钻进室外一片大雪苍茫时,身后传来一个声音:“你要赔我一个锅底。”
陈笑第三次与男人见面,就是现在。
在男人一再要求且不接受其他形式的道歉下,陈笑不得已请男人来吃今晚这顿火锅。
恰逢情人节,凡是火锅店就餐的情侣,可按会员卡的等级享受不同优惠。作为铂金会员的陈笑,尴尬地接受了老板整单半价的热情礼遇。
在将一整盘肥牛推进锅里后,陈笑忸怩地对着坐在对面的“男朋友”客气道:“上次的事情,对不起。”
男人没吭声,不慌不忙地搅着碗里的蒜泥和香油。
“但我觉得你也不对,我是能吃,但吃你的了吗?你凭什么要把我能吃这件事当作笑料说给别人听?”
“我笑了吗?”
男人抬头,盯着陈笑乐了起来。
“我只是说你能吃,充其量是在如实陈述事实,有嘲笑你的意思吗?”
“不是嘲笑,那你和别人说什么?”
“没有别人,”男人将手机推到陈笑面前,“我在自言自语,很久的习惯了。”
陈笑看着男人的手机屏幕,果然聊天界面只是他自己的头像。
“真是个怪胎。”
锅开了,陈笑顾不得再和男人掰扯,一筷子下去,夹走了半锅肥牛。
分手前,男人加了陈笑微信。
“这里的火锅不行,回头我带你去吃更地道的。”
说完,男人晃荡着身子钻进车里。寒风中的男人,像是株发育不良的豌豆苗。
陈笑回到家,洗了澡后浑身火锅的香气荡然无存。刚刚躺倒在床,男人便发来消息:“我今天吃得很开心。”
“别人请我吃饭的时候,我也开心。”
“你是我见过,最下饭的女孩!”
看着这条消息,陈笑哭笑不得。这个男人,可真是个怪胎。
陈笑在男人的带领下,在纷纷扬扬的大雪里吃了铜锅涮肉,也在柳条萌青时裹着新鲜的豆芽吃了春饼,守着砂锅几个时辰后喝下了甜到骨子里的老灶白粥,又踏着胡同里的杨柳絮分食了酥到掉渣的糖油饼。
男人虽是怪胎,但却总能寻到这城市里一等一的绝味。
“你这么下饭,真的不考虑我的建议吗?”
男人自打和陈笑吃过一次火锅后,就一直在怂恿着陈笑做个吃播。
“我恐镜头,你知道吗,就像恐高症一样,是病。”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你总得找个出路不是吗?”
这话戳到了陈笑的痛点。
的确,这份庞大的身材让陈笑至今没能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如果不是爸妈留下的一套房子,勉强让陈笑有了房租收入,她现在才不会这般自在。
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不可能是陈笑生存的长久之策。
“试试嘛!”
在男人无数次说出这句话之后,陈笑终于在镜头前点了头。
陈笑的直播室刚刚开起来的时候,没什么人来看。
陈笑的直播没有爆点,既不是美女,也不是古怪食物。常常看客只有男人一人。男人有时就坐在陈笑对面,但还是会通过直播平台,给陈笑的直播评论:看你吃饭可真幸福。
一次两次,陈笑逐渐习惯了吃饭时立在饭桌前的手机。也许是时来运转,也许是新的直播平台扶持,陈笑的吃播突然火了,火得猝不及防。
好像一夜之间,所有的饮食男女,都需要陈笑这种能够在镜头前,默默陪着自己一起吃饭的人。
更何况,陈笑吃起东西,真的是从里到外透着幸福感,也真的是下饭。
火了之后的陈笑,有了新的烦恼。
一直没什么好胃口的男人,果然是个得了怪病的怪胎。陈笑偷偷查过男人日常服用的胶囊。小小一瓶,竟然要花掉陈笑直播一个月的收入。而一瓶的药量,也不过只能支撑男人六周的时间。
男人的钱要花光了,所以自己偷偷将药量减半。他陪着陈笑直播的日子越来越少,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床上,对着屏幕里的陈笑傻乐。
两人约定,如果男人今天精神好,就在陈笑的直播下打一个“1”;如果情况不好,就打一个“0”。
但男人每次都会打下长长的一段“1”。
但陈笑也从不会轻易相信,每次完成在外的直播后,就会立刻赶到男人家里,实地考察。
男人告诉陈笑,当初接近她真的是不怀好意,因为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么下饭的女孩,也好久没有吃过那么痛快的火锅了。
为了遵医嘱,也为了增强抵抗力,男人原本只想找个饭搭子,没想到却找了个让自己牵肠挂肚的人。
牵挂她的衣食住行,牵挂她的喜怒哀乐,甚至未雨绸缪,牵挂起她今后会不会居无定所,会不会风吹日晒。
陈笑火了之后,男人松了一口气。
当初这个馊主意,总算是让陈笑有了一份工作。收入倒是次要,起码陈笑终于能像她的名字一样笑了出来,不再那么阴郁又敏感。
陈笑背着男人,偷偷报名参加了大胃王比赛。只要在一个小时之内,吃完堆在面前、小山似的热狗,就可以拿走摆在台子上的十万现金大奖。
她想要陪男人吃更久的饭,如果成功,奖金加上两人的房子,大概可以负担男人很久的药量。
满怀着这份期待,陈笑披着夸张又搞笑的参赛斗篷,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
早早布置好的餐台堆满了微凉的热狗,流出的酱汁和芝士凝结在盘底,令人毫无胃口。
伴着一声尖锐的哨声,比赛开始。
陈笑虽然能吃,但并不是速度型选手,更何况,她讨厌吃热狗。
勉强塞了五个之后,陈笑只觉得胃里一阵阵地翻江倒海,像是撑着肚子刚刚从过山车上下来。塞进口的任何食物在这一刻都让身体格外抵触,放大着那些陈笑并不喜欢的味道。
耳畔的喧嚣声越来越响,陈笑眼睛噙满了泪珠。鼻涕混合眼泪,齐齐被陈笑一并吞咽进肚。眼前隐隐约约浮现出男人豌豆苗一般的身材。
“为了他,就请务必,务必再坚持一下。”一个声音,一字一顿地在陈笑的心里重复。
陈笑成功了。
她吃得不是最快的,但却是唯一一个坚持到最后的人。
可男人,却在那一天,永远消失了。像是从未在陈笑生命中出现那般。有人告诉陈笑,那天比赛现场,有个路过的男人,哭着看完了比赛全程。
“那人是什么样子?”
“瘦瘦弱弱,走路很慢,就像,就像一株豌豆苗。”
陈笑始终没能想通,男人究竟为了什么离开自己。但又总在某个夜晚或清晨,突然明白了男人的心意:
大概是因为牵挂,所以不愿牵绊。
陈笑理解,但不愿接受。可男人,也没有留给她拒绝的机会。
陈笑一直在直播,她的粉丝与她达成默契,在直播结束后,会满屏飘过“1”。
陈笑解释,“1”是她的幸运数字。偶尔会有人恶作剧般地敲出一个“0”,经历过好多次恶作剧之后,陈笑看到“0”依旧还是会一个激灵,习惯性地想要摸过电话,拨给那个早已注销的号码。
又是一年冬天,窗外大雪又纷纷扬扬。
“下雪天和什么最配?当然是火锅啦!”
陈笑对着镜头,将一片羊肉,蘸满调料塞进嘴巴。
火锅店的店员都知道陈笑在直播,所以也都见怪不怪,各自忙活着手头的事情。陈笑也早对周围投来的目光产生免疫,不会再像第一次那样忸怩不安。
“大家吃火锅都喜欢吃什么?”陈笑一边问,一边将整盘肉滑进锅中。
“咖喱锅里的纸巾。”
弹幕纷纷扬扬,但陈笑还是看到了这一句。
“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吃,”陈笑嗓子泛酸,稳了片刻,“吃咖喱锅里的纸巾?”
“因为坐我旁边那个女孩,特别能吃,特别下饭。”
身后话音落了。
窗外的雪,不知什么时候,也停了。
男人告诉陈笑,其实自己一直在选择保守治疗,因为害怕承担风险。
但是那天,看到陈笑在台上边哭边吃热狗的样子,他第一次迫切地想要为一个女孩,以命为筹,完成一场豪赌。
“所以你不辞而别去做了手术?”
“不是不辞而别,是怕一声再见成了永别。”
“就不怕我忘记你?”
“手术完,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你的直播。看到满屏的1,我就知道你还在等我回来。”
男人笑着,依旧瘦弱得像株豌豆苗。
因为还未痊愈,男人是偷偷跑出来的。所以回去后,立刻被护士架到了床上。
陈笑也将行李搬到病房,接下来的日日夜夜,她发誓,不会再允许男人像之前那般自作主张离开自己。
一分一秒,都不行。
想到这儿,陈笑害羞地从熟睡中笑醒。
窗外星光散去,晨光还未透进窗子。好久都没有睡得这么好了,就像做了一个绵长而甜蜜的美梦。
等等,昨天发生的一切,不会都是梦吧。
陈笑一时僵硬,犹豫着将手放在大腿上狠狠一掐,没有知觉,又是一捏,依旧没有感觉。
“我就知道……”陈笑喃喃自语。
窗外此刻,无雪无风。
耳边突然吹来一阵热烘烘的空气,紧接着,还带着睡意的男声响了起来:“宝贝,你怎么又把我掐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