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现代艺术,是由社会现实点燃的理念火种,在世纪之交形成的一场燎原的革命。不同时期、不同门类的艺术家都具有深刻的反思精神和颠覆传统的意旨,他们致力于改变人类困苦的精神处境,并在对正统美学大破大立的过程中完成了对现实的超越性。本文以绘画和文学为例,对这种超越性进行分析。
关键词:现代主义;绘画;文学;自由;悲剧精神
终曲,抑或序曲?站在一百年后今天回溯现代主义时期,首先看到的似乎是其对艺术的破坏作用。有学者批判现代主义艺术是一场哗众取宠的闹剧,它将伟大的艺术直接引向了终结。然而,站在那个时代艺术家的视角上,我们看到的却是现代主义艺术对于传统、对于现实的超越性。终结的,实际上是由时间赋予艺术的审美专制。本文将以现代主义绘画和文学为例,分析现代艺术藉由原始自由的回归和悲剧精神的起舞而达到的超越性。
1 历史的回溯
现代主义艺术的兴起背景可以从两个层面进行回溯:
1.1 社会层面
19世纪中叶,西方社会进入经济的迅猛发展的时期,工业化进程随之加速。工业社会造成了席勒在《美育书简》所说的“享受与劳动,手段与目的,努力与报酬都彼此脱节,人永远被束缚在整体的一个孤零零的碎片上”①,这为人性的分裂埋下了伏笔。资本主义向帝国主义迈进的过程自然伴随着殖民扩张,利益冲突导致欧洲各国之间矛盾激化,不可避免地引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这场历时四年的战争对人的精神是摧残性的,悲观厌世情绪一时弥漫。1917年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又对西方资本主义体系产生巨大的冲击,这两场革命直接使当时的人们产生强烈的反叛情绪。
1.2 哲学层面
可以说,现代主义艺术的是建立在哲学基础上的艺术,从任何一种艺术中,都可以窥见同时代哲人的理念。現代主义艺术与宗教几乎是决裂性的。达尔文的进化论、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几乎让对宗教的辩护失语,在此之前,或者之后,从来没有任何一个时期,文明所依赖的众多所谓的真理受到质疑,或被证明为谬误。叔本华尼采高呼“上帝已死”,主张“重估一切价值”,至此,西方社会数千年来以宗教为原点建立的价值体系已摇摇欲坠。宗教,从某种层面上说,是在无意义的宇宙中凭空创造一个意义,以给予人精神上的慰藉。在宗教的精神支柱倒塌后,人们的精神游离失所,陷入虚无的。而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学和伯格森的生命哲学,为人们对终极关怀的探求提供了新的支撑,伯格森认为“生命的冲动”是宇宙万物的主宰,它不依赖外物存在,理性无法理解宇宙的本质,只有在直觉的带领下,人才能洞悉真实。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说”将潜意识带入人们的视野,并将人内心动物性的冲动无限放大,称之为一切精神症状的根源。于是人们转而向内求索,试图从自身寻找生命的意义。对个体生命非理性意识的求索,对宇宙万物形而上意义的探寻,构成了西方人现代审美理念的基本特征。自此,艺术成了一种探寻生命意义的途径,并开启了其超越之路。
2 形式上的超越性——原始自由的回归
2.1 现代主义绘画
现在主义绘画在形式上的超越性,可以追溯到技术冲击下绘画语言的觉醒。人们在摄影技术普及的年代,艺术家们在作品中对现实的还原受到质疑,因为人们相信,机械镜头比任何画家都能更精确地抓住现实。而塞尚确认为,之前的艺术并没有反映出人的双眼真实看到的东西,人有两只眼睛,可以自由地从任何角度观察,而不应该像摄影机一样,以一个单一的镜头从固定的角度去描摹事物。塞尚致力于将多个视角的观察统一于一个面目之中,他被大卫·霍克尼称为“第一位使用双眼作画的艺术家”,现代主义的大门由此打开,塞尚也因此称为“现代艺术之父”。他告诉艺术家们,要以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来观察自然,用画笔去描述他们真正看到的东西,而不是画传统教给他们的应该看到的东西。塞尚的理念和技法直接将绘画引向了立体主义,也影响了野兽派、未来主义、抽象主义等其他现代画派。他的影响是源头性的,可以说他是推开现代艺术大门的那个人。
毕加索是另一位为当代人耳熟能详的现代艺术大师,他所引领的立体主义风潮是塞尚绘画理念的延续。阿波利奈尔评价他时说:“毕加索研究物体,就像外科医生解剖尸体一样。”他从任意一个视角观察物体,并将他想表现的角度安排在画布中的某一位置。毕加索的《亚维农少女》至今仍被认为是现代主义影响最深远的一幅画。立体主义以洞察的本质真实代替观测的表象真实,是对传统透视技巧的彻底摈弃,由此也体现出了它对传统绘画技法、形式颠覆性的超越。
同时代可与毕加索相匹敌的是野兽派的代表人——马蒂斯。不同于毕加索对事物形状的革新,马蒂斯引领的是现代绘画在色彩上的探索。马蒂斯受非洲原始艺术的影响,与正统艺术“理想化的美”背道而驰的非洲雕刻,使他领悟到一种西方艺术缺失的自由,他随即放纵自己情感和色彩的本能——“奴隶式地再现自然,对于我是不可能的事。……我没有先入之见地运用颜色,色彩完全本能地向我涌来。”②被愤怒的批评家称之为“野兽”的,在马蒂斯看来,却是“重新寻找纯净表达方式”的勇气。他梦想着纯洁、安宁的艺术,其中活泼和谐的色彩节奏,能给人提供一种精神上的抚慰,使人从日常的辛劳中平静下来。《生之欢乐》里亮橙色、明黄色与翠绿色共舞的田园风光,《玫瑰色画室》中轻松的线条和明快的粉色,无不给人一种视觉上的享受,简单的视觉符号却与观众建立起了一种难以忘怀的情感联结。
绘画一步步地从模仿现实的传统标准里解放出来,不断剔除写实的元素,也因此自然而然地走向了抽象主义。这一度被艺术史学家和批评家诊断为艺术衰微的症候,甚至有不少人认为现代艺术敲响了艺术终结的丧钟。然而,纵观人类艺术发展的整条长河,抽象主义实际上可以被看作是艺术创造原始冲动的彻底觉醒。文艺复兴带给绘画摆在架子上的崇高性,实则为一种剥夺。现在,艺术家从与客观现实的竞赛中解脱出来,他们不再是千年宴席的审美专制的囚徒,而是任凭内心赋予绘画天马行空的创作自由。在康定斯基、蒙德里安等人的画中,人们找不到他们悉知世界中的一丝痕迹。至此,现代绘画与传统分道扬镳,完成了其在形式上对过去彻底的超越。
2.2 现代主义文学
现代主义文学与绘画相比,受哲学思潮的影响更为明显。叔本华、尼采、伯格森、弗洛伊德等人的非理性哲学,直接决定了现代主义文学的超越现实的特点。既然作家们触及的表象仅是他意志的反映,即是他内在的主观经验,那么作家在创作时无论如何都无法客观描述现实,这就要求艺术家能够超越客体的表象而进入人的内心深处,也促使他们在写作形式上寻求相应的转变。
“古典小说是对冒险的叙事,现代小说是对叙事的冒险”,用法国文学家让·里卡尔杜的话来形容这种转变极为贴切。在传统小说中,故事是循着时间链或因果链铺开的,但现代艺术家认为这种中规中矩的叙事方式把读者束缚在了日常的现实生活中,仅达到生活表象的层次,而无法洞悉生活的真相。同时,他们也意识到了语言使用的不自由,现有的语言习惯无法揭示生活的荒诞。于是这些作家开启了“叙事的冒险”之路,改变传小说的时空结构,按照伯格森提出的“心理时间”进行叙事,任凭想象与幻觉在笔尖驰骋。另外在作品中,他们有意颠覆传统语言规范,对文字做游戏化、陌生化處理。这种特点在意识流作家的作品中表现得最为明显。
乔伊斯敏锐地察觉到了现代主义美学的趋势,并藉由其作品进行文学创作上的实验。在乔伊斯的意识流作品《尤利西斯》中,传统小说中常见的故事情节、叙事策略和角色刻画已荡然无存,整部小说像是一块块碎片的拼凑,并通过对语言材料的重新排布展现一种非理性的审美体验,这与立体主义绘画的甚为相像——二者似乎都是在反映现代社会支离破碎的状态。
乔伊斯曾说:“在所有不容置疑的陈述面前感到羞愧是现代精神的标志。”③象征主义开山之人波德莱尔也说:“整个可见的世界,不过是形象和符号的库藏。这些形象和符号,该由诗人的幻想来给他位置和价值。”④也正是他们,带领现代主义文学走向了形式上的超越性。
3 内容上的超越性——悲剧精神的起舞
3.1 现代主义绘画
现代主义艺术是在“酒神精神”观照下的艺术。尼采的酒神观不仅具有个体生命的非理性意识、原始的生命冲动,还有着强烈的悲观主义色彩。在《悲剧的诞生》中,尼采认为,人生的苦难与悲哀在艺术中被看作是“丑与不和谐”,而呈现这些“丑与不和谐”的悲剧,却是我们超越自身有限性的一种方式。当认识到自己是必死的生物,认识到自己的有限性时,人会悲观绝望,但随之迎来的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涅槃似的精神重生,在内心深处获得心灵的安宁。悲剧中没有胜利的一方,获胜的只是命运,是无情的宇宙。悲剧能够透视所有的人事,它代表人类存在的终极不和谐。而超越性,即使对终结不和谐的大彻大悟,继而朝向人类内在的求索才是真正的觉醒。木心在《琼美卡随想录》中说:“人文主义,它的深度,无不抵于悲观主义;悲观主义止步,继而起舞,便是悲剧精神。”现代主义艺术中,随处可见悲观主义的起舞。
梵高《麦田上的乌鸦》展现了一副末世图景,成群的黑鸦纷乱迷离,与麦田燃烧般的金色形成强烈对比,整个画面弥漫着动荡不安的氛围,传达出艺术家内心的苦闷和压抑。不久后梵高自杀身亡,给世人留下遗言——“痛苦即人生”。
高更的《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更是直接步入了着尼采的酒神之境。这幅画凝聚了高更对于人生的全部感悟。他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在临死之前,我倾注了我的全部精力。我是在一种惊恐的环境中,怀着一种极其痛苦的热情,显现一个无须校正的清晰幻象,画中没有急促现象,只有生命的波涛。”“我们所受的痛苦,只能在非尘世间找到安慰,一旦面对我们的过去和未来的神秘景象时,种种痛苦的遭遇就变得模糊不清和难以理解了。”高更在酒神精神中获得的对人生、对苦难的超越性由此看见。
在蒙克的作品中,生老病死是永恒的主题。画中通常用对比强烈的色彩、扭曲的人形来传达他的压抑、焦虑、恐惧与迷惘,直面人性在那个年代所处的困境。但在蒙克两张极为相似的作品《葬礼进行曲》(1897)和《人山》(1910)中,我们可以窥见艺术家的自我救赎。《葬礼进行曲》中众人托举的棺材,变为了《人山》中冲着太阳张开双臂的先知,从对生的绝望转为对死的超越。正如蒙克敬仰的诗人在《挽歌》中所言:“在生育与结实、死亡与复生、混合与孤立之上,端坐着我崇高的、奥妙的、尊贵的、一无所获的平静!……处于宏伟华丽和贫瘠不毛之境的,是我强有力的高贵灵魂。”崇高的悲剧精神,在蒙克的画中再次起舞。
3.2 现代主义文学
当现实中的“真”与“美”已无法在文学作品中融合,“丑”的审判自然会降临。这种审判首先在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拉开帷幕。布满蛆虫的腐尸、娼妓等赤裸裸的丑陋意象刺激着现代人敏感脆弱的神经,病态的情绪得到宣泄,反而获得审美上的满足感。艾略特的《荒原》中象征情欲的火、象征干涸的岩石、象征堕落的枯树、白骨、嫖客等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带人进入精神的荒原,人在其中直面现代生活四面楚歌的精神困境。艾略特希望通过形而上的反思净化灵魂,拯救破裂的人性,体现出诗人对现实有限性的超越。
表现主义文学的先驱卡夫卡则是在小说中对现实进行变形处理,塑造出一个不同于日常生活的虚构现实。这个虚构的现实,模糊,灰暗,气氛压印恐怖,宛如一个噩梦。他的小说直接揭露了现代社会中人的自我异化与精神分裂,讽刺现实的荒诞离奇。
法兰克福学派的代表人之一马尔库塞认为,现代艺术可以通过想象和虚构,否定进而超越现实,达到感性和理性的和谐统一,从而使人从压抑的现实中得以解放。现代主义文学正式通过对现实的扭曲、虚构和批判,对异化现实反异化,从而唤起人内心被压抑的精神自由——净化,然后超越,显现的同样是酒神精神。
4 结语
现代主义思潮,是由社会现实点燃的理念火种在世纪之交形成的一场燎原的革命。不同时期、不同门类的艺术家都具有深刻的反思精神和颠覆传统的意旨,他们致力于改变人类困苦的精神处境,并在对正统美学大破大立的过程中完成了对现实的超越性。尽管现代主义遭受了无数的质疑,但他们对自身进步的信念和救赎人性的初心,永远值得后人的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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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木心.琼美卡随想录[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注释
①席勒.美育书简[M].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6.
②亨利·马蒂. 画家笔记.[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
③James Joyce. Stepphen Hero. New Directions Books,1963.
④木心.文学回忆录:二十世纪之卷.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
作者简介
张丁楠(1993-),女,汉族,山东人,硕士,研究方向:动画产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