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立山
一
小学一二年级我是在村里学校上的。
所谓的学校就是本村一处教学点,一间土坯房里,安了两块黑板,前面那块小一点儿,一年级用;后面那块大一点儿,二年级用。两个年级的孩子背对着背上课。黑板就是刷上墨汁的普通木板,颜色掉得很快;粉笔是老师自己用石灰做的,掉的粉末比留在黑板上的还多。一节课下来,老师的脸上黑一块白一块,像画了脸谱,学生们开始还会笑,后来就习以为常了。
教具有两种,一是几摞黄泥捏成的圆饼,就放在讲桌的一角,只有上数学课的时候才能用到——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我看到那几摞泥饼,就会想到母亲烙的油饼,不知不觉口水就会流出来;二是讲桌的另一角上放着的教鞭,是细细的树枝做的,并不结实,但我们都怕。
我们的桌椅就是土坯垒成的两个方柱上横一块长条木板,高一点儿的是桌子,低一点儿的是椅子,木板没办法固定在土坯方柱上,经常会有孩子上课时把桌子压翻,书本全都掉到了地上,还有孩子会把椅子坐翻,人坐到了地上,大家笑一会儿,收拾好了桌椅继续上课。
窗子用不起玻璃,只好用塑料布,但很亮堂,也很暖和,所以,尽管教室很简陋,但冬天并不冷。没有现成的火炉取暖,老师就把家里一口坏掉的铁锅拿来,扣在一个用土坯垒起的锅台上,再用黄泥把边沿封好,垒一个烟道通向室外,一个自制火炉就搭好了。我们都叫它锅包。锅包垒在教室中间,每天烧得通红,教室特别干燥时,我们就从操场上拿了雪或冰块放到锅包上,随着一阵滋滋的响声,整个教室就水汽蒸腾了。
我们的老师只有一个,一个年级上课,另一个年级就只能自习。两个班中间没有隔断,所以,一边自习,一边顺便又把另一个年级的课听了。老师把所有能开的课都开了,语文、数学、音乐、体育、美术,课表排得满满的。
老师很严厉,如果学生犯了错就会用教鞭打。一二年级学生正是淘气的时候,那教鞭经常被打断,但是,班长很快就会给老师准备一根新的。所以,那个时候我们最怕的人就是班长了。但是,没有哪一个孩子被老师的教鞭打伤,更没有家长因为孩子受到责罚到学校找老师理论,孩子的成绩自然也都非常好。
虽然我算是比较老实听话的学生,但也领教过一次教鞭的惩罚。学校用来提醒上课的是一个铁钟,所谓的钟,其实就是挂在柳树上的一段铁轨,用来敲钟的是一根一端缠了布条的铁棒,那根铁棒就放在锅包的烟道上,座位临近的同学每到上课时间就拿了铁棒到外面敲几下钟,钟声清脆洪亮,别说学校,整个村子都听得清清楚楚。因为好玩,所以大家经常抢着去敲钟,谁先抢到铁棒谁就去敲,老师也不理会。我和临桌锁头都离锅包很近,那一天,我俩不约而同地都把手伸向了烟道上的铁棒。结果,一人抓住了一头不肯相让,争抢中,铁棒砸到了锅包上,本来就坏了的锅包被砸出了一个洞,浓烟很快充满了教室。当然,我们谁都没敲到钟,而老师把那根教鞭,在我们的屁股上敲断了。其实,穿着厚厚的棉裤,并没有被打疼,但是,我觉得在同学面前丢了面子,第二天无论如何不肯上学了。
母亲从来没打过我,但那一天,她几乎是把我拎到门外的。走一步,踢我一脚,她踢一脚,我挪一步,一直把我踢到了学校,等我回头看母亲时,她已经泪流满面……
二
三年级的时候,我们搬到了位于几个村子中间的白沙涧小学,条件要比原先的好一些,新盖的砖瓦房、铁框玻璃窗、崭新的实木桌椅,就连班主任讲桌上的教鞭都粗了很多,摆在那儿就像一根杀威棒。
为了不让我在同学面前显得寒碜,母亲给我买了一件当时非常流行的的确良衬衫。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穿买来的衣服,以前的衣服都是母亲用旧布料改做的,为了能让我多穿几年,母亲特意买了大一点儿的号,所以这件衬衫并不合身,但我仍然非常喜爱,一直穿到了小学毕业。穿了新衣服,上了新学校,我学习更加努力,成绩也一直保持在年级前几名,新班主任也很喜欢我,但是,我却犯了一次大错。
那时候,学校刚开设了劳动课。其实,乡村长大的孩子哪里还用得着上劳动课,几乎所有的农活都会做,但学校还是定期组织学生到附近的农田里劳动,我们偶尔也会耍小聪明躲避劳动,绝不是怕累或懒惰,纯粹是为了好玩或者在同学面前出风头。
那天,一上午都是劳动课。一位同学得到可靠消息,班主任家里有事请了假,班里的几个淘气鬼都冲我使眼色,我们一拍即合——逃!那是我上学以来唯一的一次逃课。我们在早自习快要结束的时候开始行动,当然不能从前门出去,那样太容易被发现了,但教室并没有后门,我们只能从后窗跳出去,前几个人跳得都很顺利,我是最后一个,跳窗跳墙这样的小事,对我来说本来应该是如履平地。可是,我的衬衫实在太大了,就在我跳下的那一瞬间,左边的袖口正好勾在了铁窗上,人是跳下去了,可是整个左袖却留在了“窗鼻儿”上,教室里立即传来了一片笑声。我的的确良衬衫瞬间变成了的确“凉”。里面的同学赶紧把袖子取下来扔给我,还好,衬衫并没有被撕裂,只是袖根的线断了,重新缝上应该不难。
我們的目的地是白沙涧。每到假期,我们几个村的孩子都会到那里玩,那儿是孩子们的天堂。但逃课去那里玩,我是第一次。我们猫着腰,沿着学校后面的一条壕沟,快速地往白沙涧方向跑。我们忘记了,这条沟上面的小路,是我们班主任上班的必经之路。正当我们得意地向前行进的时候,被一个人挡住了去路,我们抬头看时,班主任正双手叉腰,怒视着我们,我们几个瞬间成了霜打的茄子。班主任一句话也没有说,挥手示意我们跟他走。我们只好灰溜溜地和他回到了学校,逃课行动彻底宣告失败。
原来,班主任临时取消了请假,上午的劳动课也不知道为什么取消了。回到班里,我们就忐忑不安地等着班主任找我们谈话,同学们也等着看热闹,毕竟,讲桌上那根教鞭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开张”呢!可是,我们在战战兢兢中度过了一个上午,直到中午放学,老师也没有找我们。午休回家,我把早上的事告诉了母亲:“……可班主任为什么没有找我们,我们下午该怎么办呢?那根教鞭会不会把腿打断呢……”母亲正在给我缝补衬衫,她咬断手上的线,对我说:“你们既然有胆子逃课,现在知道做错了事,就该知道怎么办!”
下午上课前,我们几个去找班主任认错,班主任连办公室都没让我们进,只是从窗口向我们挥了挥手,示意我们回去上课,之后便继续备课。
直到毕业,老师也没有再提起这件事;直到毕业,那根教鞭也没“开张”过;直到毕业,我们班再也没有人逃过课。
后来,我和母亲说起这事儿,母亲放下手里的针线,看着我笑,什么也没说。就是在那时,我突然觉得母亲的手里也有一根教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