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巧林
此刻,我带着生日即将到来的欢快心情,跟随妈妈走进蛋糕店,为自己挑选一个甜美的蛋糕。
蛋糕们似乎于我有情,毫无保留地展示着蜂窝样松软的金黄色糕沿和由红花绿叶点缀着的洁白奶油,将一丝丝诱人馋涎的香甜气息传递出来。我的鼻子与柜子贴得紧紧的,鼻子呼出的气息将本是透明的玻璃变得雾气漫化,朦胧不清,仿佛隔了一层尼龙薄膜似的。
我张开手掌,在玻璃上的 “雾气”里抹出烧饼大的一个圆圈。街边的阳光斜照而入,折射出我那张稚嫩的脸蛋。
这时,妈妈问我:“桃荣,你喜欢哪一个?”
我看了又看,指着相对小一点儿的蛋糕说:“就这个吧!”因为我知道,家里不宽裕,妈妈口袋里的钱并不多。
身为一家之主的爸爸老实本分,性格有些倔强,多年来一直承包村里的鱼塘。只是,爸爸舍不得花钱改造鱼塘设施,养殖技术也不过硬,所以始终处于时盈时亏、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妈妈呢,纵然头脑比较活络,又有高中学历,但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曾有一段日子,妈妈跟着爸爸一起去鱼塘养鱼,并在摸清情况的基础上提出一套改造鱼塘设施、提高养殖水平的方案。可爸爸舍不得投入,不肯接受妈妈提出的方案,矛盾随之而起。
妈妈再也不愿去鱼塘了,正当妈妈空闲时,邻居王阿姨叫妈妈跟她一起去离村两里多路的古镇景区当“野导游”——主要是引导游客看景点、进购物店、进客栈和酒家,最后,除了直接从游客手中得到导游费,还会从营业主手中提取一定比例的“回扣”,这样家里的日子才渐渐好些。
我正想着家里的事儿,妈妈已经慷慨地掏出钱夹子,准备付钱。
营业员阿姨听说是我过生日,热情地拿起奶油笔,挤牙膏似的在蛋糕上面写上“生日快乐”四个红字,然后问妈妈:“过几岁生日?”
妈妈说:“十二岁。”
我的眼前顿时一亮——十二支小蜡烛那么圣洁、精致、可爱,包括五彩缤纷的螺旋形“迷你”小烛棒和花蕊般纤细柔软的棉纱芯子。
阿姨罩上盒盖,系上红绸带后,将蛋糕递给我。
可就在这一刻,一阵旋风呼啸而至。奇怪的是,店内建筑及其摆设牢固着呢,人也站得稳稳的,而我手上的蛋糕竟然在摇摇晃晃中长出一对“翅膀”。旋风愈紧时,“翅膀”奋力张开,扑扇着竟带着蛋糕飞了起来。
“哇!”我惊叫着,踮起脚尖,擎起双手,抓啊抓!蛋糕从店内飞向街道半空,我紧追不放……
“桃荣,你怎么啦?快起床吧!”妈妈的声音将我从睡梦中叫醒。
我呼吸急促,心怦怦跳,猛地睁开惺忪的眼睛一看,这哪里是镇上的蛋糕店,而是自己家的那幢低矮阴暗的平瓦房。唯一契合于现实的是,今天确实是我的十二岁生日。
我之前每次过生日,只能吃一碗清汤寡水的长寿面,如果在长寿面上盖一个油煎荷包蛋,算是奢侈的了。而今天,说不准真能得到一个漂亮美味的生日蛋糕呢!
要知道,生日蛋糕对于我而言,不只是一份口福,更是一份面子。你看,李春辉、张秋林、王梅华等小伙伴过生日时都有蛋糕的。
记不得哪一年过生日,我缠着妈妈买一个生日蛋糕。妈妈说:“大热天的,食品爱馊,蛋糕店里不做生日蛋糕。”我想了想,觉得妈妈说得没错,只得噘着小嘴,暗自嗔怪妈妈:“为什么非要在大热天生下我?!”
“桃荣,今天妈妈不但给你下长寿面、煎荷包蛋,还要……”妈妈走进我的屋子,神秘兮兮地说。
“还要什么?”我一骨碌爬起床。
“还要去镇上给你买一个生日蛋糕回来。”妈妈郑重其事地说。
“啊,太好了!”我的快乐和幸福仿佛全都在即将得到的生日蛋糕里。
“看你高兴的样子,背心都穿反了。”妈妈笑着说。
我才不在乎背心穿正穿反呢,因为我正沉浸在无比美妙的想象之中——媽妈去镇上买回来的生日蛋糕会是多大?什么模样?生日蜡烛点亮后,许下一个什么样的愿望?怎样把春辉和秋林他们叫到家里来,让他们一起分享我的生日蛋糕?哦对了,最后别忘了,也得让外婆尝尝蛋糕的好滋味!
“妈,这是真的吗?”
“怎么啦,你不信妈妈的话?”
“妈,您说过大热天食品爱馊,店里不做生日蛋糕。”
妈妈沉默良久,说:“孩子,对不起,以前妈妈骗了你。”
……
平日里疏于打扮的妈妈,今天特意穿上压了好几年木箱底的绣花衬衣和折痕流畅的黑纺绸料裤子,然后坐在梳妆台前,很有耐心地对着镜子把自己梳妆打扮了一番。
“妈,您什么时候去镇上?”我问正在梳妆的妈妈。
“吃过早饭后就去。”妈妈说。
“什么时候回来?”我问。
“办完事买上蛋糕后就回来。”妈妈说。
我和妈妈说着话,正在灶间盛粥的爸爸往卧室里喊话:“桃荣他妈,今天天气闷热,可能又会泛塘,你跟我一起去鱼塘守着,好吗?”
爸爸说的“泛塘”我略知一二——因为水中缺氧,鱼苗们犹如一条条过江的水蛇,抬着头,嘴巴一张一合地呼吸着空气中的氧气。但最后,擅长在水中利用鱼鳃吸氧的鱼苗大多会耗尽最后一点力气,浮头似的再升出水面,然后,横着僵硬的身体,翻起雪白的肚皮,带着腥臭味,一动不动地漂浮在浑浊的砖红色水面上。无疑,泛塘是养鱼人的灾难。
“我去鱼塘能干什么?”妈妈回话。
“人工增氧呗!”爸爸说。
“一点儿用都没有!”妈妈说。
爸爸听后一时语塞。
我的内心异常纠结——假如妈妈跟着爸爸去了鱼塘,那么生日蛋糕就会泡汤;假如妈妈不跟爸爸去鱼塘,那么鱼塘里的鱼苗准会蒙受更大的损失。
“桃荣他妈,你还是跟我去鱼塘吧?”爸爸缓和了口气继续恳求。
“鱼塘底下积着那么多淤泥,四周拦水岸又在不停地漏水,不泛塘才怪呢!”妈妈气鼓鼓地说。
“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说这些还有什么用?”爸爸急着吼道,“你到底去不去鱼塘?”
“不去,我要去镇上!”妈妈说得很坚决。
“也罢,让鱼苗死光算了!”爸爸也生气了。
妈妈不接话,继续对着镜子梳妆打扮。
而爸爸虎着脸,冷不丁地闯进了卧室。爸爸先是一怔,因为他没想到妈妈居然一直在梳妆打扮,而且已然花枝招展,粉黛幽香。
爸爸眉头紧锁,转身回了灶间。
“乒乓——”灶间里传来摔锅盖声。
妈妈愣愣地扭过头,朝着灶间看了看。
“咣啷——”灶间又传来摔打声。
起初,我以为又是那只爱玩空下蛋把戏的母鸡飞到灶台上偷食而惹了祸,但紧接着传来的谩骂声表明,是爸爸发怒了——“当个‘野导游神气什么?还梳妆打扮!”
“我今天有重要的事儿,打扮一下怎么了?”妈妈高声回应着。
爸爸听后转身走出灶间门,去屋檐边骑上吱嘎作响的“老坦克”自行车,匆匆去了鱼塘。
光亮炫目的太阳慢慢地爬上天空,知了们开始了新一天的疯狂鼓噪。妈妈红着眼圈走出家门后,头也不回地走在热烘烘的村道上。
我倚在门框边,忧心忡忡地望着妈妈的背影。村道上岔着两条小路,往左通往古镇景区,往右通往村东外婆家。
我是多么希望妈妈能往左拐。结果呢?我失望了……
空下蛋的母鸡一愣一愣地走进灶间,鬼鬼祟祟地试探一阵后,冲着碎瓷粒们使劲地啄。但它很快发觉,上当了。
“别生气,这些碎瓷粒会让你免于一死的。”我对着母鸡默默地念叨,“你知道不?真正倒霉的是我,快要得到的生日蛋糕又成了泡影。”
母鸡仿佛听懂了我的话,瞪着圆溜溜的双眼跟我对视良久。
我决意去外婆家,试着把妈妈叫回来。我想好了,见到妈妈后,我会用深情委婉的口气说:“妈,今天是我的生日,您别再生爸爸的气了。”如果我的话能够引起妈妈情感上的共鸣,那么我就成功了,妈妈就会按原计划去镇上给我买生日蛋糕。
当然,妈妈直接去鱼塘也行。毕竟,爸爸的鱼苗比我的生日蛋糕重要得多。
外婆正在场边的丝瓜架下边纳凉边做针线。
“外婆,我妈在吗?”我走上前去问。
“你妈妈才来这里就被王阿姨叫上去了镇上。”外婆抬起头,放下老花镜看着我说。
“外婆再见!”我等不及跟外婆再说什么,就急着向外婆告辞。
“你们娘儿俩今天演的是哪出啊?”外婆嘀咕着。我抛下外婆的嘀咕,赛跑似的往镇上跑。
镇上游人如织。我顶着烈日,抹着汗,急着寻找妈妈的身影。可是,我走遍了镇上所有街道,又特意去了镇上唯一的一家蛋糕店,也没找到妈妈。
或许,街上人多,我与妈妈擦肩而过也未可知。我干脆站在石牌楼底下的镇区出入口,来个“守株待兔”!
我想,妈妈拉到客人赚了钱再给我买上生日蛋糕,一定会走过这里的。
所谓出入口,其实也是游客进镇区景点的检票处,设有银亮亮的不锈钢栏杆,站着两位身穿工作服、手持轧票钳的大哥哥。
其中一位大哥哥是我们村上的,我认识。我问大哥哥:“您看到我妈进镇区没有?”大哥哥说:“见到的。”我又问:“有没有见我妈妈出来?”大哥哥说:“没见到。”
这就意味着妈妈依然在镇上,我定心多了。
可是定下心来才发现,我从早晨起床到眼下这段时间,还没吃过什么喝过什么呢。是的,此刻的我已经口干舌燥、饥肠辘辘。我的目光一不小心落到了紧靠石牌楼的一个陈列着许多糕饼和矿泉水的商店。
我自然想到了买些糕饼和矿泉水,但没带钱可怎么办?
正当我默默地体味着“望梅止渴”和“画饼充饥”时,离石牌楼百来米处的街面上传来嘈杂的嚷嚷声,嚷嚷声来自一群围观者。
我禁不住好奇上前去看,围观者骂声一片——
“那位‘野导游太不像话了!”
“她怎么啦?”
“不仅多要外地游客的钱,还为了一点儿小小的摩擦欺负游客。”
“简直是个泼妇!”
我的心跳骤然加速。
“阿姨,你们说的‘野导游在哪里?”我问一位面相和善的镇上阿姨。
“被警察叫进派出所了。”阿姨说。
“阿姨,那位‘野导游是谁?”
“我哪里知道,反正是个中年妇女。”
我猜想,进派出所的那位“野导游”会不会是我妈妈?妈妈今天心情不好,所以……
“快去派出所看看!”我一口气跑到马路边的派出所。可是,凶巴巴的门卫把我拦在了门外。
我灵机一动,决意把鱼塘上的爸爸叫来。
我發挥自己跑步快的优势,赶快跑到了家里的鱼塘。只见爸爸光着膀子,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沿着鱼塘拦水坝边喊边跑。
“爸爸,妈妈被警察抓了!”我远远地冲着爸爸哭喊。
爸爸似乎没听到我的哭喊,等我跑到他身边时,他突然纵身一跃,奋不顾身地跳进鱼塘里,然后一边绕塘跑,一边通过双手击打、身体晃动等大幅度动作,把本是死气沉沉的塘水弄得浪花四溅,哗哗啦啦的水声响彻鱼塘上空。
白色鹭鸟们盯着漂浮在水面上的鱼苗,垂着又长又尖的馋嘴,不停地盘旋在鱼塘上空。
因闷热缺氧而在水面上奄奄一息的鱼苗们被水声惊醒,被激荡的水流冲撞着,同时,轻轻地张开嘴巴,一点点地呼吸着从空气中补给而来的氧气。最后,它们终于有了摇身晃尾的力气和重新潜入水底的欲望。
“桃荣,快来啊!”爸爸大喊。
我脱下背心,甩下凉鞋,“扑通”一下跳进温热腥味的水塘。只是我人小,脚尖够不到塘底,只能通过胡乱的“狗刨式”游泳动作,尽力弄出水声和浪花来。
……
半个小时后,我坐着爸爸的“老坦克”自行车快速赶到镇上,火球般灼热的太阳已经升到头顶,石牌楼那边的人群早已散去。
这时,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妈妈正带着微笑,姗姗地走出石牌楼底下的检票口。
“你妈不是好好的吗?”爸爸盯着我说。
“这……”我瞠目结舌。
“你们怎么来了?”妈妈敛住微笑,问道。
“妈,您不是被警察……”我贴着妈妈的脸问。
“胡说!”妈妈噗哧一笑。
“那您去哪里了?”我问。
“是啊,桃荣找了你半天。”爸爸瞪着眼插话。
“告诉你们,今天我去旅游公司参加招聘考试了。”妈妈乐呵呵地揭开“谜底”。
“考什么?”我问。
“考导游呗。”
“那你怎么不早说?”爸爸说。
“怕考不上。”妈妈坦言道。
“这么说,您考上了?”我问。
“是的,我和你王阿姨都考上了。”
我又惊喜又惶惑,仿佛早上以来发生的一切全都是在梦中。
直至妈妈拎着一个生日蛋糕,带着我和爸爸去一家酒家为我办生日午宴时,我才满心喜欢,笑得合不拢嘴。
爸爸也乐了,而且他虚心地接受妈妈的意见——等这一茬鱼起塘后,好好地清一下鱼塘底下的淤泥,修一下漏水的拦水堤,最后,还得花上些钱,添置省力又好使的电动增氧泵。
十二岁生日这天,真是让我难以忘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