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正芳
夜降临,风贴着水面送来阵阵清凉。月高挂,脉脉清辉漫洒在远处的山、近处的水上,浮浮漾漾勾画出一个似真似幻的美妙世界。
湖上的游船渐渐多起来。最惹眼的当数几条楼船,华灯高照,流光溢彩。这种船主人非官即贵,夜夜笙歌,嘉宾盈座。
其次是画舫,公子佳人,斜倚朱栏。男的化身楚王子,女的变成多情的越女,搴舟中流,不知今夕何夕兮。
还有一种小船,轻轻摇荡在柳荫荷花间,三两好友,邀月同坐,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没有人注意,在湖畔一角,一条极普通的木船上,有一位年约四十、风姿卓绝的男子,正仰首月华,默默独坐。
他面前的茶几上,端放着一把古朴的紫砂壶,旁边是一本打开的《苏子集》。月光透过窗棂洒在桌上,那板栗色的紫砂,越发显得盈盈的,温润如玉。他的目光再一次落在壶上,禁不住轻轻抚摸。
老爷——老家人邵丁走过来,欲言又止。
唔?老爷抬起头,看了他一眼。
老爷。老家人试探着说,您要想开点。您平时训诫我们说,钱财如浮云,要懂得舍得,只有舍才能得。
老爷轻轻叹了口气。
老家人似得到了鼓舞,继续说,如今为了少爷,您更应该舍得呀。您知道,少爷是被冤枉的,那个外戚成大人,他早就眼馋您手里这个宝贝了。几次托人捎话过来,可您就是不答应!这下好了,害得少爷吃了官司……老爷,为了少爷,您就舍了吧!
老爷站起来,长叹一声说,壶之为物,本是供人使用,有何不舍得?只是这位成大人,仗著他妹妹在宫里受宠,一味肆意跋扈、横征暴敛、欺压良善,像他这种无德之人,哪里配使用这清明方正的德钟壶呀!
老家人低头,一时无语。
月,升得更高了。一阵风吹过,满湖泛起粼粼银波。真是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老爷很是感慨,禁不住高声吟唱起苏子的《赤壁赋》来:“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予怀,望美人兮天一方……”
一阵纷乱叫嚷之声,夹杂着板子的捶打以及女人凄厉的哭喊声远远传来,在静谧的夜里分外刺耳。
湖上大小的船只在愣怔了片刻之后纷纷向出事的大船划去,湖上顿时泛起一股激动的潮水。
何事如此喧哗?老爷说,邵丁,过去看看。
小船靠近,老家人很快打听明白了:前面那楼船上的大人宴请宾客,正喝到兴头上,丫鬟过来倒茶,一不小心将主人喜爱的紫砂壶打碎了。主人非常气愤,吩咐家奴马上拉出去打死,扔到湖里喂鱼。
老爷的脸沉下来,说,我去看看。
他拨开围观的人群,登上那高高的楼船,只见两三个粗壮的悍仆,正举着棍子,发狠地抽打着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那丫鬟披头散发在地上挣扎,已是血肉模糊。
住手!一声断喝,船上的人顿时愣住了。
什么人?醒悟过来的家奴呵斥道,敢在我们江大人地盘上大呼小叫。
那江大人闻声大摇大摆地走出来。
邵老爷双手一拱,打扰了!听说只是为了区区一把壶,大人何必如此动怒?若是大人愿意,在下愿意用另一把壶来换这丫鬟的性命。
哦?那肥头大耳的江大人仔细打量了来人几眼。都说来者不善,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何样珍品?
一行人步上小船。眼前的紫砂壶令人眼前一亮:只见此壶造型端方大气,线条流畅饱满,气势不凡。近前细看,制作随意美观,如信手拈来,妙成天然。江大人捧起壶,仔细抚摸着:只觉色泽莹润、手感舒适润滑,如婴儿的肌肤,如美人的脸。这不正是传说中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千金难求的邵大亨珍藏的德钟壶吗?
江大人心跳加速,眼睛越睁越大,他哆嗦着打开壶盖,印章上“邵大亨”三个字清晰可见。
江大人极力抑制着脸上的笑容,盯着邵老爷问,适才大人所说可当真?前人云,大丈夫一言出口,驷马难追。
那是自然!邵老爷微微一笑,说,江大人是明白人,只是您是否知道“德钟”二字的来历?《道德经》云,“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据以“钟德”记之。“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为而不恃,后人颂之……
是,是。江大人一迭声应着,抱起壶,一群人前呼后拥,欢欢喜喜离去。
老家人一脸苦相。老爷,这么一件千金难求的宝贝,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小丫鬟,您说送就送出去了?
老爷立在船头,似乎没有听见。唯见天宇浩荡,月光朗朗;湖水轻拍着水面,似吟似唱。
片刻,湖面上又响起《赤壁赋》里那金石脆玉般的吟唱声:“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
月亮升高一点,再升高一点,山与水、与人、万物都笼罩在这圣洁的光辉里了……
好一个明媚多情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