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驼镇上“阿庆嫂”

王秀云

一

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沙家浜》拍成电影，在青驼公社驻地放映的时候，我父亲专程把出嫁到费县西姜庄几十年的我姑奶奶接来看电影。

我姑奶奶叫王连瑾，很喜欢戏曲。清末、民国年间尽管社会动荡，但青驼这座千年古镇戏班子不断，弦子、柳琴、京剧都有。尤其是青驼逢山会时，提早一集，河南的豫剧班子、临沂的柳琴戏班子、界湖街的京戏班子、张庄沿汶的弦子戏班就都来了。我姑奶奶从小不但好看好听，她还爱唱。我父亲有时把我姑奶奶接到我家。每次接来，年岁尚小的我就能不时地听她哼一下京腔。

那天晚上的电影，坐在姑奶奶前面的我对戏里面的唱段没有什么兴趣，扭头看一下她，她看得全神贯注，很是用心。银幕上出现阿庆嫂与刁得一的智斗，一段长长的京腔下来，就听身后边的她对陪同一起看戏的外号叫“王大脚”的我本家大奶奶说了一句：“嫂子，这个阿庆嫂就是你啊！”

看完整场电影往家走的路上，我姑奶奶和我本家大奶奶，小姑嫂子两个边走边拉呱，我听得出，她们说的都是鬼子汉奸盘踞在青驼街时的旧事儿。到了大奶奶家门口时，两人还站在那儿又说了一大會儿话，才依依不舍地道别。

告别我“王大脚”奶奶，拐过韩家汪前那盘老碾，姑奶奶很感慨地对我母亲说，您这个大婶子，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那时的她出出进进鬼子的炮楼子，整天在汉奸堆里，同那些杀人不眨眼的魔鬼打交道，她可真是一个遇事不慌、胆大心细的人。要是个胆小的，早吓瘫了。她给八路军做的那些事，一点也不比电影上的那个阿庆嫂差，像她那晚上翻山越岭地跑到邵家峪送情报，阿庆嫂还没有这样的事儿呢。

二

“王大脚”奶奶的丈夫叫王连友。我爷爷的名字叫王连升。大脚奶奶名字叫刘玉梅，娘家是双堠镇龙口村。她1904年出生在龙口村一个贫苦农民家庭里。看完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电影《沙家浜》的第二天早晨，吃过早饭，王大脚奶奶就迈动着她那双大脚板早早地到我家来，我娘忙给她搬了板凳，让她坐下和我姑奶奶拉呱。好听故事的我，于是蹲在她们身边听故事。

大脚奶奶喜好抽烟。她抽的是当地的土烟，烟叶枣红色，劲大，气味特别呛人。坐下后，她把挂在脖子上的长烟袋拿下来，把烟荷包口撑开，烟袋头子伸进烟荷包里摁上一锅烟叶。两眼瞅着大脚奶奶把摁满烟的烟袋头从烟包子里抽出来，我的手中早已从火柴盒中拿出一根火柴捏着，随时准备为她划火点烟。就在她把烟袋嘴子放进嘴里的时候，我把手中的火柴哧拉一下划着，把那束小火苗擩向大奶奶的烟锅。大脚奶奶很配合地深深吸一口，把吸进胸中的烟吐出来，吐出呛人的辛辣味，然后又吧嗒吧嗒两口，看一眼我，接着不紧不慢地与我姑奶奶说着往事，叙着家常。

我从大脚奶奶的话里知道，她的父亲给本村地主刘善堂种地，由于长年劳累，身染重病，被狠心的地主赶出家门，在她八岁那年，父亲便含恨离世。当时女孩在十一二岁之前要“缠足”，生性倔强的她把缠上的布子放开，就是不裹，再者又是穷人家的孩子，需要干重活，不久被送到地主家当丫头，几年之后，就“长”了与众不同的一双大脚板。

老年时的她给我的印象是，冬天穿着大襟袄，戴着一顶青色平绒老年妇女帽;夏天则是青带子扎腿，天再热也是这样，脚上穿一双男式的青布矩结口鞋。男人的一双大鞋在她的脚上与我姑奶奶裹得前头尖尖的小脚形成非常鲜明的对比。仅仅从这一点，小小的我便也知道为何人们在背后称呼她“王大脚”了。

我的王大脚奶奶面容清秀，让人一看便知是一位慈祥善良的老人，然而目光的犀利展现的却是她内心的坚定。就是这位表面普通却内心坚定的老人，在抗日战争的艰苦岁月里，用崇高的信仰与忠诚，根据党的指示战斗在敌人的巢穴里，大胆机智与鬼子汉奸巧妙周旋，通过细心观察打探及与内线的接应，不但救出了一位位被捕的同志，还把一份份情报及时送出，使八路军和边联县地方政府、武装避免了敌人的多次夜袭、扫荡、围剿。这位把一生奉献给党，奉献给革命的老人，曾亲耳聆听徐向前宣讲我党抗日主张，见过罗荣桓、朱瑞、黎玉、霍士廉、郭洪涛、刘居英、胡奇才等同志。在那个年月，因她有一副与常人不同的大脚板，办事又风风火火，快人快步，干脆利索，队伍上的同志和当地乡亲，都亲切地称呼她“王大脚”。一说王大脚，青驼街上没有不知道的，说刘玉梅人们却根本不知道是谁。王大脚这个特殊的称谓，也就成了她响亮的名号。

三

大脚奶奶可怜的父亲含恨死去没过几年，她的母亲又病倒了，为了活命，十五岁那年，她被送到地主家当丫头。旧社会是一个人欺压人的社会，进入地主家门两年多的时间里，她受尽了凌辱，稍不随主家意，遭受的便是非打即骂，在那个富人寻欢作乐的天堂，哪有穷人说理的地方。夏日当午，地主老爷半躺在床上抽着烟袋，她站在床前给扇蒲扇。那时候，虽说是十五岁的年纪，但还是个孩子，加上早晨起得早，正午天又热，扇着扇着她就有些迷糊，睁不开眼，手里的蒲扇扇得越来越慢，最后抬不起来了。就在她站在那儿闭着眼蒙蒙眬眬似睡非睡的当儿，吧嗒一下子，她感觉自己的头被一块石头猛地用力一砸，疼得她“俺娘”一声，顿时知道自己“犯了大错”，猛然睁开眼，只见老地主正拿着烟袋怒目圆睁，声音凶狠而低沉地骂道，不好好地扇蒲扇，我一烟袋头子磕死你！

被一烟袋头子磕醒的她吓得赶忙用力扇着蒲扇，呼扇呼扇地扇个不停，哪还顾得头疼。但这一烟袋头子磕得太狠了，过了一会儿，额头上不再麻木，只觉得一阵阵钻心的疼痛。她下意识地用手一摸，被磕的地方起了像栗子般大的一个大包。这个大包瘀了血，好几天不消。她带着额头上的大紫包出出进进地干活，坐在南屋穿廊里边凉快边绣花的地主家的几个小脚女人和小姐，看到她头上的包嘿嘿地笑着耻笑她说，看这丫头，脚大就够丑的了，怎么头上又长出一个犄角来。这么丑，以后谁还娶她做媳妇啊。

穷人也有穷人的尊严，十五岁，正是要好的年龄，听到那几个地主家的小脚女人和小姐这样耻笑她，她心里既羞愧又气愤。她低头看看自己的那双大脚，心想我大脚怎么了，我走起路来助壮，你们那小脚裹得就像辣椒似的好看不假，但大风一刮都得歪，往后的日子，还不如我的一双大脚舒服呢！

一个伺候地主的丫头，就像牛马一样不停地干活。晚上要给老地主往屋里拿尿壶，给他倒洗脚水洗脚，给他铺床。早晨一早要早早地站在老地主的屋門外，只要老地主一起来，就得进去给他倒尿壶、刷尿壶。尿壶要刷得就像茶壶那么干净，只要有一点气味，老地主就让她重刷。晚上，伺候老地主睡觉以后，她还要跟着那些纺线的嬷嬷干活。冬天，天冷得伸不出手，嬷嬷们纺线，她给络嬳子、抖线穗子，每天晚上干到半夜，干不好就挨打。冻得人十指发麻的天气，她的手冻肿了，肿得就像小蛤蟆，既受天罪又受人罪，但受尽磨难和凌辱的她逐渐变得坚毅。十七岁那年，经好心人说合，嫁到了青驼镇上我们王家，成为我大爷爷王连友的媳妇。婚后，两口子利用街面上经商有利的好条件，开了一处面食铺子，打锅饼卖，这才有了一个安稳吃饭的着落。

四

以面食小买卖为生的大脚奶奶与她的丈夫，一起早起晚睡地劳作着生活了十几年。一九三七年，七·七事变后，日寇大举侵占我国，一九三八年二月，日军板垣师团片野联队三千多人自诸城南犯，国军与其进行了殊死战斗，莒县失守后，敌人压向临沂城。清明节前后，日本鬼子占领了沂水城。中华大地烽火遍起，为了抗击日寇，八路军山东纵队、八支队和四支队，先后派出工作团来到青驼一带，宣传共产党八路军的抗日主张，宣传抗日救国的道理，并且开始在青驼发展党的组织。这期间，听了一次次报告的大脚奶奶的心已经开始跟着共产党走。听一次报告不过瘾，只要有八路军同志做报告，她就让我大爷爷照应生意，自己撵到报告场子去听。到处去听八路军针对抗日方针的讲演和报告，常常深更半夜才回家。

有一天，村里按辈分她叫乡邻大叔的刘德行和一位女同志来到她家。刘德行指着那位女同志向她介绍说，侄媳妇，这位是工作队里的陈队员，她有事想和你商量。说完，刘德行转身走出屋门。陈队员上前一步两手握着大脚奶奶的手说，王大嫂，我听刘德行同志说，你是一位做事干练利落、头脑机智灵活、走起路来脚步轻快练利的人，进门一看你这副大脚板，还真是不愁走路。现如今国难当头，日本已经占领了临沂，打到咱家门上来了，咱得奋起抗日救国，你也应该出来积极参加咱们的抗日活动。

陈队员齐耳短发，说话掷地有声。听陈队员说让她出来参加抗日活动，大脚奶奶的心里特别激动。她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剪着齐耳短发，身穿带兜的一身灰色布军装，脚穿一双爷们式的青布鞋的女八路，那双脚一下子拉近了她心灵上的距离，陈队员的脚和自己的脚一样，都是大脚板。

大脚奶奶两眼瞅着陈队员问，妹妹，你是咱哪里人啊？陈队员说，王大嫂，我是济南人。

你父母都还好吧？她又问。

陈队员说，都好，我父亲在铁路上干工。我们家也是穷苦人家，我兄妹四个，日本鬼子打进咱的国家后，为了不当亡国奴，我和我姐我哥三人参加到抗日的队伍，都是自愿投身革命事业的。

陈队员接着说，王大嫂你想想，你不出来，我不出来，谁来拯救咱的国家？咱是中国人，头顶上的这片天、脚下的这片地是咱生存的地方，咱的天，咱的地，咱的青山秀水，怎能让日本鬼子闯进来横行霸道！

听了陈队员的一番话，大脚奶奶的心就翻腾起来，恨不得马上投身革命跟着队伍去打鬼子。她望着陈队员迫不及待地说，陈队员，只要咱工作队里信得着，我就跟着你们一块干。陈队员听了她说的这句话，使劲握了握她的手说，王大嫂，咱们青驼街有你和刘大叔这样的群众，有咱们沂蒙山区千千万万个抗日的同志，大家齐心协力，不愁把小鬼子赶出中国去。现在需要我们做的是，发动所有的兄弟姐妹们，把大家组织起来，妇女们要成立起妇救会，动员青驼街和周边村庄及蒙河上下的姊妹都出来参加革命。

大脚奶奶听了陈队员的这一番话后，激动得一夜没睡，第二天就按照工作队陈同志说的，挨门挨户做妇女工作。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全村的妇女基本上都被动员起来了，在工作队陈队员等同志的帮助下，被动员起来的妇女分成了十一个小组，每组指定一个组长负责。接着又成立了妇救会，由于工作积极能干，大脚奶奶被推选为妇救会会长。

妇救会成立起来之后，热爱抗战救国的大脚奶奶工作起来劲头更足了。一天，刘德行和工作队里的同志来到锅饼铺子，对大脚奶奶说，侄媳妇，今晚八路军的队伍就要开到青驼，在街上驻扎，咱得赶快动员乡亲腾房子，让队伍上的亲人休息。

自从八路军山东纵队、一一五师于一九三九年开进咱沂蒙山区后，一直活跃在孟良崮大青山一带，这次是主力部队第一次进驻青驼。

在青驼街，谁家房子有几间，谁家的卫生好，这些大脚奶奶都一清二楚。青驼街群众基础好，乡亲们都知道八路军是抗日的队伍，是共产党的队伍，他们一心向着共产党。但大脚奶奶想，在腾房给八路军住这件事上，自己应该做个榜样。她一指自己的三间屋对刘德行说，大叔，我把俺家的这三间屋腾出来，给队伍住。我再去动员连升大哥家、东街上连仲二兄弟家、程德珠四兄弟家，保证队伍上的同志有住的地方。

接着大脚奶奶和刘德行针对南宅子村住家房屋的拥有情况，两人进行了动员分工，她迈开那双大脚板一家一家走着，有她带头腾房，加上群众基础好，不管去谁家，一说让他们腾房子给八路军住，没有一家拒绝的。安排好腾房子的人家后，大脚奶奶复返身回家，与我大爷爷一起忙活着，把自家的三间堂屋腾出来。天上黑影的光景，八路军的队伍开到青驼街上。

见到八路军，大脚奶奶就像见到了久违的亲人一样。她家那三间堂屋里住的是山纵敌工科的三个班。刘德行大叔把队伍上的人领进她的家门后对她说，侄媳妇，这位是山纵敌工科的科长，李兆同志。接着又向李兆科长介绍说，这是村妇救会会长刘玉梅，她的丈夫叫王连友，你就喊她王大嫂吧。

李兆科长亲切地握着大脚奶奶的手说，王大嫂，你的工作成果刘德行同志都向我说过了，八路军打鬼子离不开你和乡亲们的供养、支持。

夜晚，李兆科长看见大脚奶奶一家睡在用木棍谷草搭起的小团瓢里，他感动地说，大嫂，我和兄弟们给你和乡亲添麻烦了。听了这话大脚奶奶说，李科长，咱是一家人啊，以后可别再说两家话。你和兄弟们出生入死打鬼子为的啥，不就是为了早日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让咱们老百姓过上安稳日子吗。

李兆科长连连点头说，是啊，小鬼子长不了，很快就会灭亡的。

李兆科长和战士们住在大脚奶奶家的那段日子，尽管条件艰苦，但处处充满亲情，充满着革命的斗争激情。女同志把妇女组织起来，教大家唱革命歌曲。大脚奶奶把饭做好，等着出去演讲、教民众唱革命歌曲的女同志回来吃，有时一天做五次饭，还没天黑。虽然是粗茶淡饭，但八路军同志吃得又香又甜。早晨，战士们有帮她挑水的，有帮她扫地的，有帮她磨面的，还有帮她揉面、烧火烙锅饼的，天还不明，小战士就起来担着罐子悄悄出门到西菜园井里担水，经常把家里担得盆满缸满。八路军同志吃住在她家里，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使她更加感受到了八路军的可亲可敬。面对亲人，大脚奶奶把家里几年来做面食生意积攒下的粮食都拿了出来，磨成面蒸馍馍或是烙锅饼，给八路军战士们吃。

一支打鬼子的革命队伍，需要人民群众的大力支援。每次上级派下任务，大脚奶奶都想方设法积极去完成。上级要求做军鞋，身为妇救会长的她马上组织各个妇女小组长开会，把任务分配到各个小组，让各小组长组织媳妇姑娘们做军鞋。

在做军鞋的任务中，我姑奶奶手巧，干活利索，年轻又有精力，鞋帮需要统一下鞋样，我姑奶奶的巧手派上了用场，每次都是她给下鞋样，然后妇女们再纳鞋头、鞋帮，把纳好的鞋帮上在鞋底上。出自村里媳妇闺女之手的一批批军鞋做好后交给队伍上的同志，队伍上的同志看那鞋帮的针脚，看那千层底的麻线，直夸做得好。发到战士们的手中后反馈回来的信息是，战士们穿上既好看又合脚，由衷地感谢乡亲。大脚奶奶把这些话及时转告给大家，不止一次地夸赞我姑奶奶剪布下鞋样的手艺。她说，大妹妹，咱村里媳妇闺女当中，数着你鞋做得样子（方言：好看）。她的表扬，更激发了我姑奶奶和众多妇女姑娘做好军鞋的积极性。

在那段时间里，与八路军朝夕相处的革命思想熏陶，让大脚奶奶更坚定了投身革命的决心和信心。

五

形势越来越严峻，日本鬼子像一条穷凶极恶呲着利齿犬牙的狗一样，到处下口。他们占领临沂城后，以临沂城为战略据点，不但经常出来抢粮抓壮丁，还在重要的集镇设立据点。位于临蒙路交界处的千年古镇青驼寺，离临沂不足九十华里，既是山东抗日中心的南大门，又是小鬼子北进扫荡、围剿我革命根据地的必经之地，战略地位非常重要。

就在占领临沂后的第二年秋天，日本鬼子派出一个小队和一个汉奸中队、部分伪警察来到青驼，要在青驼街安设据点。

鬼子汉奸进驻青驼后，首先设立了剿共队和伪乡公所。为了便于统治和他们的安全，先是把百姓在蒙河大街中段路南、宋家药房对过的西南面周边所有的民房拆除掉，接着是狂抓民夫，修日本人称为“望楼”的炮楼子。

鬼子一进青驼，街上的民众像避瘟神一样举家逃离，老百姓害怕战乱，不敢在街上居住，纷纷到村外的东南面二里路处的蒙河北岸崖头下挖坑，搭建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的地屋子。

为了修建围子和炮楼子，鬼子汉奸四处抓民夫，尽管好多村民都搬到南河崖头上居住，但鬼子汉奸常常是夜里突然抓人，搅拉得青驼及周边村庄百姓，尤其是在河崖头居住的人们不得安宁。为躲避被抓壮丁，在南河崖头住的男人们也不敢睡在地屋子里，躲在沙坑曲蜷着，一有动静随时逃跑。

村里的男人得信后都纷纷躲藏起来，我大爷爷王连友不能躲，因为鬼子进驻青驼后，他们也要找代理人，他们也打听到大脚奶奶做事如刮风，就任命她担任伪庄长。这样一来，他家的锅饼店還要开，我大爷爷要照应买卖，同时也要配合大脚奶奶的工作。

王连友大爷爷是壮年劳力，即使是照看锅饼店，还得从各个方面支持好大脚奶奶办好伪公，日本人可不顾这些，照样会抓去出苦力建炮楼。这时的大脚奶奶也犯愁，让自己的男人逃走吧，这锅饼店的一摊子谁来做？不逃走，就会被日本人抓了去修炮楼。一夜眼瞅屋笆，在想着主意。经过大半夜思想，终于让她想出了一个好方法。早晨天一明，她拿起那把镢头来到村前的漏汪北边，在那棵大苦楝子树下用力往下刨着，刨出几大块苦楝子树根。她把苦楝子树根拿回家，放进锅里，舀上两大瓢水，点着火使劲煮，直把苦楝子树根的黄煮出来，锅里的水煮成姜黄色。她让我大爷爷用煮黄的苦楝子树根水擦脸，擦身子。然后又让他喝进嘴里漱口。我大爷爷喝着苦楝子根水一次次地漱口，大脚奶奶在旁边不时地提醒他，可别把水咽下去，咽下去会药死人。

我大爷爷按照她的吩咐，洗着身上，洗一会儿再用苦楝子树根水漱口，喝一大口苦楝子树根水在嘴里漱来漱去，漱一会儿“噗”地一口吐到地上，没用多大一会儿就洗得面色及全身蜡黄。大脚奶奶让他张开嘴看看，大爷爷张开嘴，只见舌头、牙根、满口都是黄的。本来我王连友大爷爷的身体就瘦，此时，就差把脸上蒙上一张草黄纸了，家人跪在地上哭了。

鬼子汉奸挨家挨户抓男丁去修围子和炮楼子，大脚奶奶看见鬼子向这走来，忙让我大爷爷躺在地铺上装病。鬼子进屋后从地铺上把我大爷爷拉起来，大爷爷把头歪倒一边，眼也不睁，鬼子看看“奄奄一息”的我大爷爷，“哼”一声说道，你的，很快死了死了的。

鬼子在村里和蒙河崖头地屋子及附近村庄抓的壮丁很少，就把女人和小孩也抓了去。抓去的小孩子中，其中有我本姓的两个大爷，一个王义成，一个王义山，他们那时都才十一二岁。进了炮楼子工地后，因两个小孩与姓朱的木匠“打架”，不服管，朱木匠拿着大锛要揍他们，两个小孩就跑，借机逃出了工地。十一二岁的小孩也干不了多少活，跑了就跑了，监工的鬼子就没有在意。

小孩可以跑，但抓去的那些妇女跑不了，看看婶子嫂子被抓进围子里出苦力，有的家中还有需要喂奶照看的孩子。这可怎么办，大脚奶奶急得团团转。她大着胆子去汉奸把持的乡公所打听情况。一个叫黄永三的告诉她，鬼子看得很严，想让女人回家，必须得来男人换，一个男人换回一个女人。

女人们被抓了去修炮楼子，很多女人家里有吃奶的孩子，还要照顾上了年纪的老人，一个家庭没有女人不行，在外躲藏的男人便陆续回家，去鬼子据点换自己的女人回家。

然而，程树庆、韩春义、徐挺全等几个硬汉誓死不去给鬼子建炮楼。他们不去换回自家的女人。看看他们的家庭，再看看我大爷爷，大脚奶奶狠了狠心，就让我大爷爷去鬼子围子，替换女人回家。

一听让他去鬼子围子换人，我大爷爷心一惊说，我可不敢去鬼子围子，你看周边扯了铁丝网，进去就出不来了。

大脚奶奶瞪他一眼说，亏你还是个男人！接着又耐心地对我大爷爷说，你不要怕，怕什么？你能眼睁睁地看着连成娘她们几个女人受罪？她家那不到周岁的孩子吃不上奶，你不着急？你先去把程树庆家的、韩春义家的换回来，我再托托黄永三，让他想办法把你弄出来。

我大爷爷想想也是，在青驼街上，自己是普通的老百姓，怕什么！他把脸洗了，把黄洗掉，换上了老本地布褂子，以另一种打扮走出家门。大脚奶奶领着他找到黄永三，说是来换人，黄永三把他带过去，看守、监工女人正在挖地槽的汉奸问，换谁？我大爷爷对看守说，我是街上的程树庆，来换娘们回家。那个看守汉奸看了看他，就走到不远处的一个鬼子跟前，小声说了几句，那是个懂汉语的小鬼子，名叫大久保太治，是个陆军上等兵，中国通。大久保太治听后朝这边看了看，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管事的那个汉奸得了令，就扯开他那公鸭嗓子冲着正在干活的女人喊道，程树庆家的，你男人来换你了。

程树庆家的忙转身向喊话的人看去。一看到人群中的她，我大爷爷就忙招手说，孩子在家里快饿死了，你赶紧回家。

程树庆家的看看是乡邻王连友，知道好心人来换她，就把铁锨一扔，赶紧走出人群，低着头话也不说，快速离开了炮楼子工地。

我大爷爷过去摸了一张锨，下到地沟内，给鬼子挖炮楼子地基。

下午，监工的换为黄永三。我大爷爷悄悄溜出去解手，督工的鬼子兵大久保太治也困了，“解手”回来的我大爷爷故意大声说，报告长官，我来换人。黄永三就问，你换谁？我大爷爷说，我是韩春义，来换俺家娘们回家。

由于黄永三在工地负责下午的事儿，下午他都让大爷爷回家。大脚奶奶通过他，把大爷爷的“名字”除了，我大爷爷第二天又把徐挺全的三姑换了出来。

尽管小鬼子修炮楼子的进度慢，但两个月后，第一座炮楼子还是建了起来，围子也建了起来。那时我家天井院子里有三棵大榆树，鬼子为修围子把两棵大的给杀了去，留下了一棵小的，这棵小的就是我姑奶奶和大脚奶奶坐在它的树荫下拉呱的那一棵。有了炮楼子，日本人从早到晚背着大枪轮换站在上面，围子周边的民房都折了，居高临下，视野开阔，把一条东西大街上的人来人往看得非常清楚。为了加强统治，同年冬天成立起警察所，负责治安。第二年春天，小鬼子又在不同地点陆续建起了两座炮楼子，并刻碑以示纪念。不过，后来建起的那两座日本人称为望楼的炮楼子没有第一座高。三座炮楼子（有老人回忆说是四座）竖起来，像钢钉一样扎在青驼大地。从此，青驼，这座千年古镇在日本人的铁蹄下惨遭蹂躏，对敌斗争的形势更加严峻。

六

面临严峻的对敌斗争形势，山纵、山东省委机关和八路军一一五师当时不得不暂时离开青驼。临走时，李兆科长把大脚奶奶叫到一边悄悄说，王大嫂，通过长时间与您交往，感觉您骨子里有着咱中国人的骨气，眼下，小鬼子凭着兵强马壮即将占领青驼，我们暂时撤离，但这里不能没有我们的人。八路军在青驼不但要有耳朵，更要有眼睛;既能听得到，也能看得到。组织上决定让我同你谈一下，让你和王大哥两口子继续用开的面食铺子作掩护，在这里设上我们的秘密联络点。你就是我们的秘密联络员。但记住一点的是，对敌斗争是复杂的，一定要沉着冷静，要在保全自己的情况下，多搜集敌人的情报，当好我们八路军的耳朵和眼睛。

大脚奶奶听后，两眼目光刚毅地望着李兆科长说道，既然组织让我担当联络员的任务，李科长你放心，咱共产党、八路军处处为了老百姓好，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国难当头的时候，我虽然是一个女人，但为了让咱中国人不受小鬼子欺负，组织上让我做联络员，我一定做好。

听到大脚奶奶毫不犹豫地接受了这项工作，李兆科长继续说道，大嫂，今后要多留心时局的变化，有什么特殊情况就记下，虽说我们撤离，但我们并没有真正地走，咱们的联络员随时会同你联系的。要看好来和你接头的人，都是单线联系，一定要注意敌人扮成我们的人。再是，万一有紧急情况，与你联系的人因故接不了头时，山后的邵家峪小山村有个姓丁的同志，可把情报送给他，平时这个联络点不能暴露。

万一有紧急情况，我怎么找那位丁同志？大脚奶奶问。

你到邵家峪后，姓丁的人家并不多，村庄里有一盘碾，你在老石碾旁打听，就说姓丁的欠你三斤锅饼钱，你顺道来捎着要账，自然有人与你接头。李兆科长说完又问道，大嫂，记住了吗？

大脚奶奶说，记住了。

李兆科长看来还有些不放心，他接着又嘱咐一句，大嫂，山后邵家峪的联络点，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不要去，除非情况紧急，我们派来与你接头的同志不能及时接头。

大脚奶奶点了点头。

大脚奶奶说，咱们的队伍撤出青驼后，没用几天鬼子就从临沂开过来，青驼重兵压境，为了长久地住下去，他们就抓民夫修建起了炮楼子，这时的大脚奶奶以庄长的身份应付着日本人和汉奸，与我大爷爷边做着打锅饼的面食生意，边观察着镇上鬼子伪军的动向。她从伪军黄永三那里了解敌人内部的一些情况，及时把一份份有价值的情报送给前来与她接头的同志。

真正情况危急时，大脚奶奶迈动她那双有力的大脚，踏着山路，翻山越岭到邵家峪，找到姓丁的同志把情报送出去。

有一次是一天下午，日頭快落山的光景，他们两口子正在揉当天的最后一块面，烙出这两个锅饼，傍晚有来买面食的卖出去，一天的生意也就结束，可以关门歇一歇了。正当大脚奶奶在面案子上用力把揉好的面揪开做饼时，突然，从门外闪进一个陌生人来，那人急切地冲大脚奶奶问，大嫂，有烧饼吗？称二斤。

大脚奶奶一听要烧饼，就回答说，没有。

那人听后说，哦，我想买一串烧饼，带芝麻的。说着，他手中晃动着一张中央票。

大脚奶奶说，我们只烙锅饼，不贴烧饼。再说，现在的中央票毛，俺也不要纸票要铜钱。

来人犹豫了一下说，我很想吃带芝麻粒的烧饼，可是你现在没有。你什么时候贴？

王大脚说，今天晚上发面，明天一早就能贴出来。

暗号对上了，是自己人。来人高兴地一把抓住我王大脚的衣袖说，你是王大嫂吧，我是从敌人那边过来的，现在，尚店据点的汉奸、蒙阴方向垛庄的鬼子、南边半程的鬼子汉奸正往这儿集合，他们今天晚上有大行动。

大脚奶奶一听，急忙把那人领进与门头通着的里屋，看看与卖饼的门头只隔了一层帘子，不放心，就又把他领进放农具的小东屋里。这样，万一有人来，也听不清说的什么，没有危险;遇着敌人，让他扛个犁地的犁子，或是扛把耩子，就能挡过去。

一进小东屋，那人就从褂子上的一块补丁里抽出一个折叠了好几折的小纸条递给大脚奶奶，他说，这是敌人即将要行动的情报，天黑之前你务必送出去，事关重要，千万不要有什么闪失。

那人说完，和大脚奶奶握了握手，从小东屋走出，到了门头房，一闪身出门走了。当时，对敌斗争错综复杂，为了联络点的安全，保存力量，都是单线联系。大脚奶奶不由自主地跟出门口，看看那人匆匆而去的背影，虽然不知道他姓什么，叫什么，但她知道这是自己的同志。得了情报的她在想，这个时候，来找她接头取情报的人不可能来了。刚才这位同志要她快把此情报送出去的话让她感到责任重大，她想起李兆科长说的，万一遇到紧急情况，一定要送到邵家峪，交给一位姓丁的同志。她返身进屋对着把火生好，往锅里放饼的我大爷爷说，你在家把锅饼烙好，我出去有点事一会儿就回来。于是她把情报掖进褂子自己早做了准备的夹层里，背上褡子拿起秤，一路小跑向北。她不敢走人多的大路，而是直奔乔家庄东边的岭，顺着东岭往北，爬上黄崖山西侧，然后沿着放羊人走的小道，借着日落前的最后那抹余光，一路下沟爬崖，来到了邵家峪。

大脚奶奶到达邵家峪时，天已经上黑影了。在邵家峪村前那条季节性小河，夏天淌洪水，平时很少有水的小河边上，正遇着一个放羊的老头撵着羊群往村里走，她急忙上前打听，问这是不是邵家峪？

放羊的老头说，是。

大脚奶奶又问，老丁家在那埝住？他家跟前有盘大碾。

放羊的老头把手中的鞭子一举，赶羊的鞭头指向村前的东边，爽快地说，这不，在这里就看到了，那就是大碾。老丁家很好找，这邵家峪就几户姓丁的，碾旁边的姓丁的是丁邦起家，你过去看看吧。

大脚奶奶听后就往那台大石碾跟前赶，身后放羊的老头和羊群也往村里走，老头边走边问大脚奶奶，你找丁邦起有事吗？大脚奶奶答，青驼寺逢集时，丁大哥连连赊了俺的锅饼，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小买卖不容易，我出来收收赊账，往回走，顺道也把他欠的账收了，说不定哪天买卖就做不成了，那样也了却这份子心事。

傍晚，回栏圈的羊走得很快，虽然一路上沟爬崖，大脚奶奶那一双大脚板依然脚下生风，走得很快。眨眼走到老石碾前，在靠碾的一户人家门前，放羊老头直着脖子往里喊道，丁邦起，丁邦起，来要账的了。

听到有人在墙外喊，一个男人急忙从家里走出来，大脚奶奶知道，这就是她要找的丁同志了。那位姓丁的男人上下打量了大脚奶奶一番，特意把目光落在了她的那双大脚上，接着问道，来收锅饼账是吗，家里没有现钱，你要粗粮还是要细粮？

大脚奶奶答，不要粮食要现钱。

那位姓丁的一听，说了一句，你来家里吧，我给你找找，看看还有没有铜板。

大脚奶奶跟着他进了家，一听就是自己人，那双特殊的大脚又是最好的证明，随着进屋给找找“钱”，大脚奶奶就从褂子夹层里把情报抠出来。

在把情报递给姓丁的同志的当儿，丁同志问，你是王大嫂吧？从一双大脚上，我就知道是你。

大脚奶奶说，是。丁同志，这情报一定要快送出去，不能让咱的队伍受损失。

丁同志说，放心，大嫂，我这就行动。

大脚奶奶说，天不早了，我得赶快回去，不然家人惦记。说完，她转身就走，大步流星走出邵家峪，她脚不沾地地往回赶，等爬上大垭口，天已经全黑下来了。兵荒马乱的年代，天一黑，路上哪还有行人，连个人影都没有！夜猫子倒是早早地出来了，呱呱地叫着，那叫声让我大奶奶头皮发炸。当时的狼也多，山沟里，林子间，草丛中，獾、黄鼠狼、刺猬、野狸子等大小野物活动的声音不时地传来。尽管她是出了名的大胆，但一个人走这样的黑路，又是林密石多苍凉荒野的山路，她也很害怕。一个女人，走黑路，不见人害怕，万一路上遇见人就更害怕。

这是一个夜黑头天，大脚奶奶翻下大垭口之后，天就黑得像锅底一样，头顶上的星星密匝匝的一层，一个人的山路，再坚强的人也有胆怯的时候，她的内心突然生出一种自然的恐惧。她抱着褡子拿着秤，借着星星能照得分清道路的那点微弱的光亮，摸黑朝着青驼的方向，朝着家的方向，用她的话说，是撒开大脚丫子，放了泼地跑。因路窄、不平，一路上摔了十几个骨碌子，秤杆子也摔断了。她一气跑到刘家庄西岭，在刘家庄西岭下面，夜里静，隐隐传来嘈杂的声音，她住下步子，细细地听着。听着听着，就感觉青驼街上不对劲了。听了一阵子，再往前走，那嘈杂的声音越来越清晰，青驼街上一片混乱的打砸声、喊叫声、哭嚎声。在沟北村外，她又一次站下来细听，是鬼子和汉奸又在折腾青驼街的百姓，对抗日家属捂窝子。她想想自己，此时，这黑天半夜的不能回家，回家的路上如果让小鬼子遇上，会说不清楚。但上哪里去躲藏呢？

我王大脚奶奶站在沟北村子北面听了阵子青驼街上的动静，她不敢马上回家，就在村外的沟里等。没用一个时辰，她看到，鬼子的想法非常恶毒，从蒙阴的垛庄据点、半程据点、尚店据点开来的那么多鬼子和汉奸，在青驼制造打砸抢只是虚晃一枪，黑夜时分，他们悄悄地兵發八路军山纵机关及省委机关在山后的大本营孙祖。大脚奶奶站在沟北村北面听了阵子青驼街上的动静后，家不能回，她想起陈家寨有个亲戚，决定去陈家寨。她不敢走正路，一气钻了五六里路的秫秫地，不知是翻山时，还是卡咕噜子时，把身上穿的深蓝本地布褂子也扯出了一个窟窿，胳膊、脖子、脸上、腿上，都让石头、树枝、秫秫叶子拉破了，拉得身上多处往外淌血汁。

这次黑夜送情报之后没几天，一位前来与她接头的郑同志转达上级领导的话，他说，王大嫂，多亏了你及时把情报送出去，才使住在孙祖高庄等村的八路军首脑机关同志及时转移，避免了我军的一次重大损失，首长对你出色地完成了这次任务，让我传达口头表扬，组织上让我向你把表扬的话传达。

传达完表扬的话后，郑同志接着说，眼下形势越来越严峻，日本鬼子的嚣张气焰正盛，不是我们三五日就能消灭掉的，我们得有持久的耐力，坚定必胜的信心，好好跟着党干，跟着组织干，早日把小鬼子消灭。

大脚奶奶说，郑同志您放心，只要小鬼子在青驼一天，我就同他们斗争一天，再艰难，我也会把八路军领导让我做的事完成，我的小命值不了几个钱，为了革命，给八路军做事，就是让鬼子逮住杀了，我也甘心情愿。

七

鬼子占领青驼街，大头皮鞋喀喀喀震得地颤，明晃晃的刺刀更是晃得百姓睁不开眼。为了躲反，许多人家都在镇东南蒙河崖头上挖个小地屋子，白天该干什么干什么，晚上不敢在家里住，就去河崖头地屋子过夜。

占领青驼的日本鬼子为了显示亲民，在一个时期对青驼街上的商户并没有过多地骚扰，好多的小买卖生意照常，多家铺子继续营业，颜家杂货铺、杨家肴肉、杜家木匠铺、刘家染坊、孙家大车店、胡家酱油醋、陈家粉坊、王家扎彩铺等都还有一定的起色。大脚奶奶和大爷爷开的锅饼铺天天灶内冒火头，个个锅饼香。

为了不“惹是生非”，大脚奶奶和大爷爷也在南河崖头建了一个小地屋。

1940年的冬天特别冷，雪也特别大。过了春节之后，南风一刮，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最早冒头的是路边上的那种具有顽强生命力的叫“家雀子头”的小草，一棵棵顶着一个个小小的“家雀子头”，在春风中摇动。贴在地皮上的狗皮草发芽了，紫色的粘粘朵开花了，尽管在日本人的统治之下，但自然的春天还是到来了。

晚上，在街忙活了一天的大脚奶奶回到南河崖的地屋子。

大脚奶奶进家后就着咸菜吃完一个煎饼的光景，本村的刘德行大叔和东围子的刘品高（沂南县党史资料上写成“刘平高”）两个人来了。刘品高身材魁梧，白净的脸膛，他稳重大方，说话声音洪亮，但却不多言多语。他是东围子的富裕户刘朝松的大儿子，按乡邻的辈分叫大脚奶奶大婶子，在外地求学回来。日本鬼子打过来后，他积极投身到抗日中，那时的特殊形势，人们的身份严格保密，大脚奶奶知道他是一个革命者，但具体做什么却不知道。他们二人去东南湖地屋子里找大脚奶奶，说了几句话后，刘品高说，大婶子，区上的领导在南店，组织上让我俩来叫你，去南店一趟。

大脚奶奶一听区上的领导要她去一趟，说了一声行，就跟着他们走出了地屋子。

南店村，在蒙河的南岸，与镇上躲反的人们搭起的地屋子正好隔河相对。天上月牙的光虽然不很亮，但照着大地，人行路也能看得清楚。三个人穿过低矮的柳树丛，地屋子东面一百多米处是一片洁白的沙滩，沙滩下的河水水流小，再者春日里，河里并没有多少水，他们在浅水处过河。

刘品高看看大脚奶奶说，大婶子，我把你背过去？

大脚奶奶说，您大婶子不是有一副大脚吗，这点河水还让你背？说着她坐在沙滩上，把裹腿的粉红带子解下来，脱下青布鞋和白布袜子，赤脚下水过河。

三人过了河后，在对面的沙滩上穿了鞋，然后走向河边那茂密的树林，沿着林中的一条小路向南店村走去。

夜里，三个人深一脚浅一脚的向南店走着，刘德行边走边说，侄媳妇，你看品高，这才是有文化有知识的人哩，青年学生，在外地上学，家中又是财主家庭，吃不愁喝不愁，但为了革命，为了早日把日本鬼子打出咱们中国去，回来投身地下组织活动，他的身份我可暴露给你了，他是我们青驼入党很早的共产党员之一，这几年，在咱这地方为地方党组织，为县大队、县公安局等武装部门做了大量的工作，是一位有理想、不怕苦难的年轻能干的好同志。

听着刘德行赞扬的话，刘品高把话一转说，我做的工作还很不够，不如大婶子。大婶子为了党的事业，天天与鬼子汉奸一帮魔鬼打交道，没有个胆量是不行的，这种不怕牺牲的精神值得我们学习。

大脚奶奶说，大婶子哪有你学习的地方，你那样的家庭都参加革命，我一个穷苦出身的人更得干革命，你真是让我很敬佩。唉，她叹一声说，这日本鬼子也太可恨了，你说他不在东洋他那个窝里好好待着，过自己的生活，却跑到咱们中国来无恶不作，来作践咱中国人做什么，气焰实在是太嚣张了。中国人也不是好欺负的，那么多的学生停课抗日，全国人民都在抗日，咱家乡的父老乡亲也在抗日，不愁打不垮日本鬼子。品高，你是黨员，是党的人，以后需要我做什么，你只管吩咐。

刘品高说，大婶子，你已经按照党的要求做得很好了。论入党的时间，我比德行大爷爷还晚啊，他才是真正的老党员，是真正的布尔什维克。

哦。听刘品高这么一说，大脚奶奶一下子停住了步，借着斜下去的月牙的那点光，她仔细瞅着眼前的这位黑黑的小老头，看他那其貌不扬的样子，居然是共产党员，是一位早就参加了党组织的老革命，真看不出。

三个人说着话，不一会就来到南店家东的一户姓姚的人家。这是一户殷实人家，但忠厚善良，拥护革命，区委、区中队的同志们经常在这里落脚，办公。一年多来，这里一直是中共河北区（临沂四区，同年7月改称青驼区）区委的所在地。

门敞着，一进院子，区委书记魏洪波、区委副书记谷兰近（沂南县党史资料为谷兰进）闻声就迎了出来。刘德行一指两位书记向大脚奶奶刘玉梅说道，这是魏书记，魏洪涛，这是谷书记，谷兰近。紧紧地握过手之后，刘德行接着又向魏书记和谷书记介绍说，这是战斗在敌人中间、不怕困难的刘玉梅同志，是她多次得到日寇行动的准确情报，及时送到我地下组织的手中，避免了我军的一次又一次损失。

两位书记同志和大脚奶奶紧紧地握了手，说着，他们一起来到了姚家的小东屋。

小东屋里有两张小床、一张老式的桌子、一条凳子。大脚奶奶借着灯碗子里那微弱的灯光一看就知道，这就是魏书记和谷书记办公休息的地方，是区委中心的中心了。魏洪涛书记把大脚奶奶刘玉梅让到凳子上坐下，他说，刘玉梅同志，你不惧个人安危，在国难当头之时勇敢地起来革命，在特殊的位置上用不怕牺牲的精神积极地同敌人做斗争，是很了不起的英雄！我们的党正需要像你这样的有智慧有胆量的同志，你的事迹，八路军山纵首长、省委领导同志多次赞扬，刘德行、刘品高同志多次向组织介绍你的情况，通过组织对你的考察，感觉你已经具备了一个能为革命奉献的中国共产党党员标准，组织经过研究，同意你加入中国共产党。在魏洪涛书记说着的时候，区组织委员王委员把一面党旗拿了过来，挂在了办公桌的上方。魏洪涛书记继续说道，现在，我们起立，对着党旗，由刘品高同志带领你，带领我们，一起向党宣誓。

小屋内的气氛是庄严的，在党旗面前，大脚奶奶刘玉梅举起了拳头，她觉得自己的拳头从来没有这么有力量过，也从来没有这么神圣。在刘品高的带领下，她一句一句地发自内心地宣誓着：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我要为党多做工作，就是牺牲了，我也不叛变革命，不叛变党，永远和党一条心。

在刘德行、刘品高的介绍下，在区委书记魏洪涛、区委副书记谷兰近、区委王组织委员的见证下，在南店村这一户姚姓人家的小东屋里，如豆的灯光红荧荧的，就是这红荧荧的灯光，把一位普通的农家妇女刘玉梅的内心照亮，把她的人生照亮。她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一名中共党员。成为党的人后，我的大脚奶奶对党的忠诚的信仰更加坚定。因为工作需要，她继续在敌人的巢穴里，同敌人作着坚决的斗争。

八

形势越来越严峻，剿共队夜里活动，出没无常，县委、区委不得不到处转移。有三名同志被捕，惨遭杀害。行刑地点在镇前的南石郎北面大汪边上，鲜血染红了汪水。

一天，孙纯走在青驼大街上，来到王记锅饼店，对大脚奶奶说，大嫂子，这个与人民为敌、死心塌肺地给鬼子做事的吴炳吉，上级指示，除掉这个汉奸！

大脚奶奶想了想后说，这个吴炳吉，逢集必然去槐树巷子找那个叫花大姐的。

是逢集去找女人，对吗？

对。大脚奶奶说。

根据大脚奶奶提供的汉奸吴炳吉的活动规律，青驼集上，槐树巷子处，孙纯来回地逛，见吴进了女人家中后，就等，等他出来，孙纯朝天开了一枪，枪声一响，顿时炸了街，一街两市的人纷纷跑。吴炳吉不但没跑，反而机警地跑到桥西面的一堆土上，寻打枪的人。另一名配合孙纯工作的敌工站人员杨守祥一看这家伙不要命了，果断地朝其开了一枪，击毙了汉奸、剿共队队长吴炳吉，镇压了两名罪大恶极的顽固分子。

年前，两名女同志在进村宣传途中遭遇不测，被抓进了伪警察所。还好，大脚奶奶通过谭克贤的关系，得知这两位名女同志没有暴露身份，借着春节过后在汉奸围子里唱大戏，大脚奶奶把县敌工科的孙纯领进了戏场子。

戏台子上是西城子的京戏班子咿咿呀呀地唱着，台下的一个角落，却在谈着如何营救那两名女同志。孙纯明确了女同志被关押的地方，察看好了地形，当天晚上他们进行了周密的计划。第二天，趁着浓浓的年味，大脚奶奶给伪警察们送去了酒肉，在伪警察们喝得烂醉的夜里，县公安局五名人员进了汉奸围子，区中队十几名战士躲在有利的巷子里，由谭克贤做内应，成功把两名女同志救了出来。

东围子村党员刘朝贺的身份暴露后，剿共队将其抓住，施以酷刑，逼其说出同党，刘朝贺就是不出卖自己的同志。既是乡邻，又是同志，眼看着自己的同胞受刑，大脚奶奶深深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救不了被捕的同志，她心里很难受。不久，敌人将刘朝贺押到临沂，上了大汽车后，刘朝贺往下一跳，摔断了腿，因他的腿断了，暂时没有押到临沂，经过当地的人积极活动，保人出面担保，让刘朝贺在家养伤。

没多久，又一名同志被捕了。被捕的这名同志是区委王组织委员。鬼子在一次扫荡中，抓了很多可疑的人，其中就有区委的王委员。在夹沟子村，区委书记魏洪涛面色凝重地对刘德行、刘品高和大脚奶奶说，王委员为革命兢兢业业，是一位很好的同志，我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出现什么意外，要尽快想办法把他从青驼营救出来，别让敌人把他押到临沂，那样，事情可就麻烦了。

从夹沟子村回到青驼街上，当天夜里，刘德行、刘品高和大脚奶奶聚集在南河崖头她家的地屋子里，商量营救办法。

商量来商量去，三个人想了好多方法，但细细地寻思一下，都不是最好的营救办法。大脚奶奶着急地说，要不，我直接去鬼子据点认亲，就说王委员是我姨家表弟。

刘品高考虑了一下说，不行，这样很危险，搞不好不但营救不出来，還会把自己的身份暴露了。鬼子是搞不清你的亲戚关系，但是汉奸太坏，万一他们查是不是真正你姨家表弟，一查就会露馅。你的工作很重要，还有许多事情等着你做，暴露了身份，会影响情报收集，那样，对革命的损失可就大了。

刘德行慢声慢语地说，是品高同志说的这么个情况，不能强行去认亲。

三个人苦思冥想了好长时间，谁也不说话。大脚奶奶不停地吸着土烟，一锅又一锅，刘德行也是一锅连一锅地吸，小地屋子封闭得好，又在地面之下，吐出的烟散不出去，里面满是浓浓的辛辣味，呛得刘品高连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还真应了那句老话，世上只要想，办法总比困难多。正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大脚奶奶突然想起一个人来，这个人是青驼街上相当有名的一个人物，他叫刘秉君。

刘秉君个子大，人威武，经历极富传奇，在来日本鬼子之前，他在国民党军队里干过，曾是石友三手下的副官。

八路军的队伍进驻青驼后，走过南闯过北的刘秉君也积极为八路军做事，帮助筹备军粮，维持社会治安。日本鬼子占领青驼后，凭着他的胆量，别说与警察所的人打得火热，平日里，也敢进进鬼子的炮楼，和小鬼子咿哩哇啦地谈上一阵子。他也为鬼子办事，修炮楼时，他出面把街面上的朱木匠、杜木匠、颜木匠召集起来，为小鬼子做木工活儿。是个不管哪一方来，都能吃得开的人物。

一听刘副官大人，刘秉君哈哈大笑着说，哏恁娘携来的，你也这么个称道。

两人一起喝了一口高纯的老烧后，刘品高若有心事地对刘秉君道，大叔，我知道在日本人的眼里，您是咱青驼街上的重要人物，说话的分量很重，吃得开。我有个事，得求求你。

刘秉君“哼”了一声说，哏恁娘携来的，我就知道没事你不会请我喝酒。青驼街上没有那个狗私孩子敢欺负你吧？有什么事，说。

刘品高说，欺负咱的倒是没有。只是前几天，日本人扫荡，抓起来好几个可疑的人，把我姨家表哥也给抓进了汉奸围子。我表哥可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人，有几家人家托熟人把人领出来了，我姨夫让我给想办法，把我表哥弄出来，为这事我正在犯愁呢。

哏恁娘携來的，愁什么？刘秉君喝了一口酒，咽下，把酒碗放在桌子上，两眼炯炯有神地瞅着刘品高说，去围子把人领出来不就行了？

刘品高听后为难地说，这不，大叔，正愁这事。炮楼子不是咱一般人谁想进去就进去的，弄不好会掉脑袋。

刘秉君听后眼眨了眨，没有说话。

刘品高接着说，大叔，您是手眼宽的人，我表哥的事，您可得给操心啊。

刘秉君两眼仍然瞅着刘品高，他说，怎么，想让你大叔进鬼子的炮楼子？

刘品高说，大叔，说句到家的话，我表哥的死活就全攥在您的手里，这事，就托付给您了。

刘秉君又“哼”了一声，端起酒碗来，狠狠地喝了一口酒后，把碗放下，空手一伸冲刘品高问道，你就这样让您大叔空手赤拳地去，叫我去给人家头弹？

刘品高当然明白这位爷们话里的意思，就试探地问，大叔，得多少？

刘秉君寻思了一下说，至少也得五十块。

刘品高一听，面有愁容地说道，大叔，我姨家这几年日子过得很不好，可能拿不出这么多，能不能少点？

刘秉君把脸一绷，两眼瞪着他说，哏您娘携来的，你当这是头牛，是头猪？这是一条人命！再不快点弄出来，要是让鬼子给安上共产党的罪名，拉到南石郎北大汪边上，一颗枪子命可就没了。那时，你一百块袁大头也换不回来了。

此时，早有准备的刘品高伸手从腰里拽出一个钱袋子，递给刘秉君说，大叔，这是二十块大洋，就这些，以后侄子少不了您的酒喝。

刘秉君接过钱袋子，在手掌里掂了掂，一下揣进怀里说，哏恁娘携来的，你净给我出这样的难题，行了，后天在这里等着领人。

就这样，在大脚奶奶的周密考虑下，当地组织积极营救，王委员顺利脱险。

九

占领青驼的鬼子在周边村庄制造了一起又一起屠戮百姓、放火抢掠、奸淫妇女等骇人听闻的罪恶事件。

青驼据点的鬼子汉奸时常下乡扫荡。一次，他们天不明就到了董家店子、王家圈。因这些村庄离青驼很近，在乡下扫荡后抢了粮食、逮了猪捉了鸡回来，天正晌。一李姓人家的婆婆和儿媳妇刚推完磨，拿个瓦盆从磨上把糊子收下来，端进锅屋正在烙煎饼。回街上据点的这帮鬼子汉奸闯进了她家里。小鬼子手里托着抢，枪头上插着明晃晃的刺刀。婆婆一见这阵势，吓得转身就想往屋里跑，边跑边喊，俺那娘来，鬼子来了，鬼子来了快跑啊。

婆婆看看锅屋里的儿媳，就跑进锅屋里。儿媳妇正在锅屋烙煎饼，看见婆婆哭喊着脚不点地地跑进屋，身后跟着的是面目狰狞手里拿着枪的小鬼子，一时吓得瘫坐在鏊子前。婆婆扑通双膝跪在儿媳妇跟前，两手抱着媳妇，这个动作很明显，她想保护儿媳妇。此时，三个小鬼子看见年轻貌美的小媳妇，互相对了对眼神，其中一个鬼子把手里的枪递给另一个鬼子，然后手舞足蹈扑上去。姓李的老嬷嬷两手紧紧地抱着儿媳妇，另两个鬼子上前伸手，鬼子拽着婆婆的头发使劲往锅屋门外一甩，差一点把婆婆摔到南墙上去，就这样，那个媳妇让三个恶魔一般的小鬼子轮流糟蹋了一遍。

面对鬼子汉奸的残暴，活跃在此一带的八路军主力部队、县大队武装、县公安局人员等地方武装，利用各种斗争形式，晚上不断地骚扰敌人，沉重地打击了敌人的嚣张气焰。

针对复杂的对敌斗争形势，临费沂边联县委成立了敌工部，并且组成了四十多个人的武工队，开展对敌斗争。这期间，有重点地建立敌工小部。青驼敌工站由黄玉俊、孙纯两位同志任正副站长。敌工站的同志根据大脚奶奶提供的汉奸活动的规律，在青驼集上击毙了敌特头子、剿共队队长，镇压了两名罪大恶极的顽固分子。

日军炮楼子内，对于“走漏”的消息，大久保太治等人气急败坏，训斥汉奸队长孙然和新任职的特务队队长周善明。大久保太治把腰间的战刀一抽，吓得两个汉奸低了头。

汉奸孙然和周善明回到汉奸围子后，两人商量谁最可疑。

周善明说，我上任这几个月以来，一直感觉有给八路军打探消息的。是谁，真让人感到头疼，出入咱们围子、炮楼子的人，我一直在考虑一个人。

孙然说，你考虑的是谁？

周善明说，那个王大脚。

孙然说，哦，也是。有可能。

三天之后，鬼子汉奸集合，大张旗鼓地宣扬要到华家庄子等村庄扫荡。

下午，日头粘山的时候，王大脚刚要关门回南河崖，突然来了一个人，小声对王大脚说，大嫂，鬼子汉奸最近有什么情况？

大脚奶奶说，我这没锅饼了，也没烧饼了。

那人说，我想打听一下鬼子的动向。

此时，孙纯正好过来，王大脚高声喊他道，四兄弟，你过来。

孙纯走了过来。大脚奶奶小声地对他说，四兄弟，这人想了解皇军的情况，你知道不，和他说说。

孙纯一听忙说，俺可不知道皇军的情况。真的知道了，要是说出去，也会被皇军杀头的。

说完，孙纯要走。那人拦住孙纯小声说，同志，我是八路军的侦察员，是来打听鬼子的情况。

孙纯说，我是良民，可不知道那些。说着慌慌张张地就走了。

大脚奶奶接着对那人说，你走吧，俺都是良民。皇军让我做点事我就做些，从不敢和八路军接触，你再不走，我要是报告了皇军，押到临沂，你的命可就没了。

夜袭队的人想着法子几次到锅饼店试探大脚奶奶，但由于她的警惕，敌人均一无所获。

青驼敌工站副站长孙纯活动在青驼街上，危险一次次降临，但凭着他的机智和群众的掩护，都化险为夷。有一天，孙纯在青驼东大街颜家铺子附近，几个鬼子和十几个汉奸从西边不远的臧家巷子出来，他们到冯家湖、沈家庄等村庄乡下抢掠后回大街路南的鬼子围子。有一个当地汉奸感觉他可疑，就急步往前走来，孙纯一看不好，转身钻进了王家巷子，这一行动更让敌人怀疑，于是他们就齐拥齐上地追了过来。富有斗争经验的孙纯跑进大脚奶奶家里的大院子，到了门头，见大脚奶奶正在用铁戳子往擀好的锅饼上印花，他来不及和大脚奶奶说明来由，急忙把手枪从腰里拔出来找地方藏。头脑机智灵活的大脚奶奶忙停住手中的活儿，一拍手上的面，伸手接过那个锃亮的铁东西，接着掀起自己的褂大襟，把那铁东西插进裤腰里。

这时，敌人已经追进了巷子，挨家搜查。在这关键时刻，大脚奶奶把手枪往自己的裤腰中一插之后，不慌不忙地掰了大半个锅饼，摸起秤，把饼放进秤盘子里，拿起称装作在称锅饼。

鬼子汉奸追进他们家院子，进了堂屋，从屋西墙小门一挑帘子，就到门头来，大脚奶奶很淡定地边称秤边冲孙纯问，买二斤还是买三斤？孙纯忙说，不不，我买一斤给俺娘吃。这话，已经冲进屋子的敌人肯定能听得到。她的话音未落，几个鬼子汉奸跨进门头，大脚奶奶忙迎着说，皇军来了，刚出锅的锅饼还热乎着呢，快吃快吃。她说着把秤盘里的给了孙纯，孙纯也开始支钱。这时的她拿起另一半锅饼擩给最前面的一个鬼子。小鬼子用胳臂用力一挡，把大脚奶奶手里的锅饼碰掉在了地上，这时两个汉奸上前逮住孙纯一阵搜身。结果在孙纯身上什么也没搜到。大脚奶奶忙对鬼子汉奸说，这位兄弟是西城子村的，他娘有病想吃锅饼，是来买锅饼给他娘吃，孝顺他娘。汉奸中有个人与孙纯同村同姓，是西城子村他们孙家一家人，外号叫孙四胖子的，在一旁说了几句打圆场的话，鬼子汉奸没有抓到什么证据，也就撤了回去。

这是我大脚大奶奶第一次摸枪，却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摸的，那把枪好沉，她感觉插进腰里很不好受，当时她努力保持冷静，不让枪从腰间掉出来。好在束腰的带子宽，她又格外小心谨慎，才与孙纯一起，躲过了惊心动魄的一劫。

十

八路军老一团一营和县大队组织的第一次打青驼是在深秋的一天晚上，虽然根据大脚奶奶提供的情报，敌人的兵力布置掌握得很正确，但由于临沂方向开来了三卡车鬼子增援，力量对比很悬殊，交火后，炮楼子里的鬼子居高临下，三挺歪把子机枪的火力太猛，青驼的四周很平坦，不好攻，为避免无谓的伤亡，八路军当晚不得不撤出了战斗。

一场场战斗，鲜血染红了河流山川。在隊伍上对日寇英勇战斗的东围子于世江的大哥牺牲了，王振忠的大哥王振全牺牲了，东围子刘朝书牺牲了，南宅子村的程德一牺牲了，一位位烈士在抗日的战场上为国捐躯。县委指示地方党组织，要发动群众参军，补充部队减员，壮大抗日武装力量。刘德行对大脚奶奶说，侄媳妇，青驼街是敌占区，从敌占区动员青年人参加咱们的队伍，工作比其他地方更难做，任务也更艰巨，你一定要通过与咱村婶子大娘们的拉呱儿，做好妇女工作。

大脚奶奶看看刘德行说，大叔您放心，党交给我的任务我一定做好。

刘德行说，咱先考虑一下，这次咱村要动员谁参军。

其实，上级发动青年参军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大脚奶奶的心里早有了底，她心里装着那些即将要去动员参军的人。刘家的刘忠胜，程家的程德礼，韩家的韩大个子，海货铺子老杜家的儿子杜元生，再是王家扎彩店的王西昌，本村两个名额，她一数就数出七八个来。

战乱时去当兵，当娘的十有八九不舍得让儿走。大脚奶奶来到刘忠胜家做工作，他娘死活不同意，说他爹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全家指望忠胜给地主家放牛，每月挣一升粮食养家糊口。

大脚奶奶就劝她说，婶子，你不能为了每月一升粮食扯住忠胜不让他去，只有把日本鬼子打出中国去，才有咱的地种，才有咱的粮食吃。

大脚奶奶正在做刘母的工作，刘家二儿刘忠吉从外面急匆匆地回来，进门就喊，娘，我听说八路军的队伍要人，东围子、西城子有好几个报名去的，让我哥加入八路军，打鬼子去吧。

刘母说，这不，你大嫂子正要让我答应让你哥去参军呢。咱家指望你哥一月挣那一升粮食掺着野菜糊口，他走了咱一家人可怎么活来着。

看看刘忠吉，听着他那有力的话，人虽然小，但向往八路军，大脚奶奶猛然想，那就让他参加八路军。她问，婶子，二兄弟也不小了，这身高，能扛得起枪来了。

忠吉娘说，他太小，才十四，光贪玩，那天替他哥放了一天的牛，自己下了河，两头牛抵仗，把牛犄角别断了一个，让程树才活骂了一顿。

刘忠吉接过话说，他骂，再骂我就把牛杀了，分给村上人煮煮吃肉。大脚奶奶听了这番话，心里想这是一个有血性的小青年，这要投身革命，定能干出一番事业。于是她说，婶子，别看俺二兄弟忠吉年纪小，他还就是怪有思想来着。首先想的不是他自己，心里装着咱街上的穷苦人，有忠吉二兄弟在您跟前，就让忠胜大兄弟去参军吧。

然而忠吉娘硬是不松口。

在一旁的刘忠吉急了，他对娘说道，我哥在家给地主干活，我去参军。他娘听了这话后，根根汗毛都竖起来了，她说道，俺那小祖宗来，你才多大啊，就要去参军。你当是参军是过年有饺子吃？参军是去打仗，日本鬼子有飞机大炮，枪子不长眼，你出去，不定哪霎就让小日本的枪子打死了。

娘把参军上战场的危险说出来，她既想让儿去参军上战场打日本鬼子，又怕枪子没有眼，万一中弹怎么办，这担忧是一个当娘的天性，是母爱。所有上战场打鬼子的壮汉，身后的父母及家人都有这样的担忧。

刘忠吉没被娘的一番话吓倒，反而更坚定了去参军的信心，他冲大脚奶奶说，大嫂子，我向你正式报名了，我要去参军。他的这句话让大脚奶奶喜出望外，但她却忙说，二兄弟，你的年龄真的还不够，先让你哥去，过两年你再去参军也不晚。

刘忠吉却说，你不会给我多说上两岁，就说我十七。

正在这时，刘忠胜给地主家放牛回来，一听兄弟要替他参军，他不同意，说，你还小，应该在家里和咱爹咱娘待在一起，参军是我的事，我心里早有打算，队伍什么时候来，我就跟着走。

刘忠吉的劲儿也上来了，他说，你走我也走，你参你的军，我当我的兵。一时兄弟俩争执不下。大脚奶奶听了心里很高兴，但这是敌占区，就小声说，忠胜、忠吉，你们兄弟俩都去参军，在咱们青驼街有这么一个典型家庭，该是个很大的影响。

刘母看透了两个儿子是铁了心地非要参军不可，就在心里翻来覆去地寻思，大儿忠胜忠厚老实，二儿忠吉机灵，遇事反应快，跟日本鬼子打仗，就得机智灵活多动脑子。忠吉适合跟小鬼子斗争，就是年龄太小，自己真的舍不得让他去。

考虑再三，刘母终于做出决定，她说，哎，你们两个都是我身上的肉，割哪儿都疼，打日本鬼子都得出力，这个小的遇事比大的反应快，跟小鬼子打仗需要灵活，还是让忠吉去吧。

别看年龄小，听娘说同意让他参军，刘忠吉反倒很冷静地看着哥哥，他说，哥，我参军，你在家可得好好照顾咱爹咱娘。

刘忠胜看看弟弟说，咱娘糊涂。娘，忠吉才多大呀。

刘母说，就这么定了。说完，她冲大脚奶奶说，他大嫂子，让忠吉去参军，忠胜在家撑着。队伍哪天要人，你来领忠吉。

大脚奶奶说，那行，我这就去找队伍上的人说，定下来了。

大脚奶奶起身就走，刘忠胜追出地屋子，他说，大嫂子，还是让我去。

大脚奶奶停住脚步对刘忠胜说，大兄弟，尽管你不去参军上战场打鬼子，咱在地方也还有很多的工作要做，地方工作和上战场杀鬼子一样重要。

当天下午吃过晚饭，上级来人通知到老石头集合。动员好的二十几个新兵在区武装部马干事的带领下摸黑走了。忠吉娘迈动着两只小脚一直追到董家店子家后，她一路走一路哭。刘忠胜跟在新兵后面，一直把兄弟送到二十多里外的高里村北边的老石头，把十四岁的小兄弟交给了八路军队伍。

二十多名新兵趁着夜色秘密地到达老石头，加入了革命队伍，被編入正规部队。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不久一个很坏的消息传到村里，八路军的队伍在大青山一带被敌人包围，我军伤亡惨重，战斗结束，区委来人通知，战士刘忠吉在战场阵亡。

听到这个噩耗，刘母腿一软瘫在地上昏了过去。刘忠胜把母亲揽进怀里哭嚎着说，娘啊，我对不起俺兄弟，他是替我死的，上战场杀鬼子的应该是我。

刘母缓过气来伸手摸弄着大儿子刘忠胜的头说，儿啊，我不哭你也别哭。你兄弟是为了打鬼子死的，咱光荣，咱值了。

听到刘忠吉阵亡，邻里乡亲都来了，大脚奶奶安慰着忠吉娘。忠吉娘始终一滴眼泪没掉出来。大脚奶奶说，大婶子，你哭吧，哭出来心里就好受多了，不然在心里憋出病来。

坚强的忠吉娘说，我不哭，哭也哭不活俺那好儿来了。俺儿牺牲在杀鬼子的战场上，俺光荣。

娘不哭儿担心，乡邻婶子大娘也担心，都说这样不行，得让忠胜他娘哭出来，不然这样会憋出病来的。她还是一滴眼泪没掉出来。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牺牲了”的刘忠吉居然还活着，不久来了信，听到二儿还活着的消息后，忠吉娘“哇”的一声大哭我的儿，接着一腚坐在堂屋门里大哭起来，哭得死去活来。刘忠胜和大脚奶奶及乡邻婶子大娘都知道，忠吉娘的这哭不是痛苦的哭，是她多日来想那已经“牺牲”了的儿的释放（抗日战争胜利后，刘忠吉参加了渡江战役、解放上海等战役，一直打到广州，新中国成立后又参加抗美援朝，后定居武汉）。

十一

徐向前到延安去之后，八路军一一五师政委罗荣桓同志一直在沂蒙山区领导抗日斗争。一天晚上，刘德行与大脚奶奶一同来到华家庄子的一户人家。屋里有十几个人，区委书记谷兰近传达了罗荣桓同志在蒙河下游的高里村秘密召开的当前对敌斗争会议精神。谷兰近说，罗政委特别提到咱们青驼，说这是沂蒙抗日的南大门，尽管这扇门门口站了日本人，但我们也要把这个门看好。大脚奶奶想到罗政委在青驼的日子里，与各界人士座谈，谈抗日救国时的情形，及首长对青驼百姓和对她的关心。

区委书记谷兰近传达完首长当前形势下对敌斗争的指示精神，散会后，又专门与大脚奶奶谈话，要她继续做好情报搜集工作，在青驼，安上我党我军的眼睛。

谷书记的一席话，让她想起八路军敌工科的李兆同志在离开青驼时对她说的那些话。李兆说，王大嫂，为了更准确地掌握敌人的情报，有力地打击敌人，上级决定让你打入地下，担任伪庄长，组织两面政权，在敌人心脏里同敌人展开斗争。当时李兆科长问她有没有困难。她说，这是党组织、八路军对她的信任。有了这个身份，她可以大模大样地出入日伪据点。因此得到情报也更容易了一些，并准确及时地把这些情报源源不断地送出。

从华家庄子回到青驼街，大脚奶奶的眼界更宽，思考问题更细，更留意敌人的每一个动向。

但是，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小鬼子没有大的动静，更没有出去扫荡，八路军敌工科每天都派联络员来联络点打探情况，然而敌人那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驻扎在青驼的汉奸中队，一名姓胡的副队长在青驼街搞了一个女人。这天，胡某喝了酒，在汉奸的炮楼子上一直向东望，看大街上他的野女人来了没有，因酒喝得大，结果一头栽下来，摔死了。

汉奸鬼子为其出殡，大脚奶奶跑前忙后为其张罗，把那个姓胡的异乡人埋在了村南的乱葬岗子。

回家后，晚上，大脚奶奶在心里翻来覆去地琢磨，这些天，敌人很安静，越是安静就越有危险。她想，光靠这样等不行，得赶快钻进敌人的据点里探个究竟。她想到了原来是副所长，最近刚刚当上伪警察所所长的那位姓张的。这位姓张的是她通过当伪军的亲戚谭克贤认识的，再加上警察所和庄长之间的多次打交道，交往比较多，时间一长，她感觉那人身上还有正义，并非真正靠着日本鬼子欺压百姓的奸诈之人。她扯了一块布上了我家，问我姑奶奶王连瑾有现成的鞋底吗。那时的姑娘在闲时都纳些鞋底放在那儿，备出嫁时用，或平时给家中人做鞋用。

我姑奶奶说有。她让我姑奶奶把早纳好的鞋底找出来，想想张所长的身高、脚型，便把青布子给我姑奶奶，让她做双青布鞋和两双布袜子。我姑奶奶并不知道，这是在给汉奸警察所里的张所长做的，她晚上在豆油灯下做到深夜，没用三天就把针脚密实、大方好看的鞋和布袜子做好了，交给大脚奶奶。

因为大脚奶奶经常去日伪据点，跟姓张的很熟了，张所长那个人平时穿戴很板正，她借故去问问这些天用不用给皇军收些马草进了警察所。她对姓张的说，张所长，我抽空给您做了一双鞋，来时，想给你捎来，又怕人多眼杂好说不好听，你抽空到我家拿吧。

姓张的伪警察所长听说大脚奶奶给他做了双新布鞋，满脸带笑地连连说，行行王大嫂，抽空我去拿。

中午，大脚奶奶照应完生意后，吃了午饭，没事儿正坐在铺子里歇一歇，姓张的伪警察所长来了，大脚奶奶忙从鸭蛋坛子里捞出六个鸭蛋煮上，让他等一会儿捎上，回去就着咸鸭蛋喝酒。之后一边和他拉呱儿，一边走进里间把鞋和袜子拿出来，让他试试鞋合脚不合脚。姓张的一试正合脚。他看看那密实的针脚，直夸做得好。

借着姓张的好心情，大脚奶奶就问，所长兄弟，这阵子忙什么呢，怎么这段时间没看见你带着弟兄们出去啊。

姓张的说，不出去，是让共产党八路军放松放松，今天晚上就有个大行动，临沂的日本人就要来青驼，下午六点在据点吃晚饭，八点扑鼻子山后的孙祖，包剿八路军。

听姓张的这么一说，大脚奶奶的根根汗毛都竖了起来。事关重大，刻不容缓，必须把这情报尽快转出去。她又想，六点吃饭，五点前临沂的鬼子必定到达青驼，如果把敌人的兵力武器情况摸细，让咱的队伍知道不是更好吗。五点，之后不用一个时辰就能到邵家峪，鬼子八点才出去，还有一段时间，来得及。于是，她大胆地决定，先摸清鬼子的兵力和武器装备情况。

青驼镇驻地正南边，蒙河上有座石板桥，是临沂鬼子来青驼寺的必经之路，也是探查敌情的理想之地。

日头还老高，大脚奶奶嘱咐了我大爷爷几句，就拿上秤、口袋、账本和算盘，假装去收公粮的样子，提前来到蒙河青驼南大桥。清代，最早修建漫水桥时在北头立一石碑，大脚奶奶就上前假装看石碑上的字，实际上是内心焦急地等，等从临沂开来的敌人。

大概敌人为了早赶到青驼吃饭，更可能是提前到达后还要休息，晚上行动才有精神，大脚奶奶刚到桥头没多久，就见敌人的大批人马从南向北轰轰隆隆涌过来。车响，公路上空尘土飞扬。不一会儿，敌人的前头部队就踏上了蒙河桥。大脚奶奶装出害怕的样子，躲在石碑的旁边，两眼直瞅着从桥上上来的敌人，观察着这次敌人出动的兵力。

哦，总共鬼子汉奸六百多人，汽车摩托车七十辆，大炮四门。情报到手后，她赶紧离开石桥，小跑着奔向王家大林，看见徐挺环他娘从小河崖边上剜菜回家，她把秤和口袋、算盘、账本往她跟前一扔说，大娘，你先给我收着，我一会儿去你家拿。说完，就向东，顺着村东泄山洪的小河崖边往北跑。

大脚奶奶一气跑到大刘家庄，顺着大刘家庄村东的那条沟筒子直奔沈家庄东，爬上沈家庄东边的山，翻下去就是水洪山，那里离邵家峪就已经很近了。但这里没有路，只能向着大垭口西面的那个两山之洼往上攀，一个女人，爬山下沟，所需的体力和耐力可想而知。但她知道，自己心里的这情报与八路军同志的安危息息相关。从水洪山下去，一路下坡，大脚奶奶跑得更快，到了邵家峪找到丁同志时，她张了好几张嘴才说出话来。把实情说完，丁同志很着急地问，还有没有别的情况？她摆摆手说，没有了。丁同志转身就往外跑。他不敢走正路，直奔村后的王鼻子山，然后翻山去孙祖。

那天晚上，等鬼子扑到孙祖时，八路军指挥部及党政机关和群众早已安全转移，靠着大脚奶奶提供的准确情报，又一次避免了重大损失。

十二

党组织利用大脚奶奶担任伪庄长的身份，打入青驼伪警察所搜集敌人的情报，准确掌握敌人的行踪，有力地打击了敌人。在恶劣的政治环境中，大脚奶奶不顾个人安危，在残酷的斗争中积累了丰富的对敌斗争经验，从一九四○年到一九四二年底，青驼一带虽然处在敌占区，但由于我党在这里建立了有效的地下情报网，探查的情报及时准确，挫败了敌人的一个个阴谋。

对于“走漏”的消息，敌人也感到头疼，他们也怀疑过出入汉奸鬼子围子的人，夜袭队的人也曾到锅饼店试探大脚奶奶，由于她的警惕，敌人均一无所获。

一九四三年一月，我鲁中军区一团与临费沂边联县大队配合，在掌握了青驼寺日寇出动扫荡的规律，大脚奶奶又把敌人集合外出的情报送出后，部队在如今的张庄镇惠家庄西南的一山子高地与日寇激战，全歼日寇一个小队计四十余人，消灭伪军六十人，缴获迫击炮一門，小钢炮一门，轻重机枪各一挺。这次战斗是对青驼寺日寇的一次致命的打击。此后，大部分伪军、汉奸不敢明目张胆地出来行凶作恶，有些汉奸开始考虑自己的后路。

这些都让大脚奶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她把汉奸的行为和心态汇报给临费沂边联县委。为了不给敌人喘息的机会，边联县委分析了当前的形势后认为，除了进一步加强情报工作以外，还要向敌人开展攻势，以分化瓦解敌人。

区委书记谷兰近向大脚奶奶传达县委的指示。他说，尽管目前最残酷的阶段已经过去，我们已经看到胜利的曙光，下一步你的任务还很艰巨，为了掌握更大的主动，县委决定让你争取在敌人内部建立可靠关系。

在敌人内部建立可靠关系，大脚奶奶听后还是犹豫了一下，这是在敌人的内部，她的心里也有些打怵。做敌人的工作，人心隔肚皮，万一伪军汉奸靠日本鬼子的心很铁，反过来把自己出卖了，那样，非得让小鬼子拉到大街上砍头示众不可。但她一想到自己已经是党的人，党员，就要为党奋斗，做工作。县委既然这样指示，肯定是经过周密考虑的，是站在全县的大局做出的决定。她说，好，我一定按照县委的指示，做好瓦解敌人的工作。

经过深思熟虑，大脚奶奶通过亲戚谭克贤的关系，再加上自己的伪庄长身份，主动向伪军套近乎。她感觉那位伪警察所张所长是不同于死心塌地为日本鬼子卖命的汉奸的中国人，便把张所长作为争取的重要对象，为了“公事”，经常去警察所和姓张的接触，去时，给他带点小礼品，有时是一双袜子一双鞋，有时给他带点好吃的稀罕东西。经过一段时间的小恩小惠后，她发现姓张的不是真正死心塌地地给鬼子卖命的人。

一次，她去日伪警察所办事，给姓张的捎去几双鞋垫，他接过鞋垫高兴地连连夸赞说，王大嫂的针线活儿就是好，绣的这鞋垫没人能比。

大脚奶奶故意试探他说，所长兄弟夸奖了，不嫌弃就是抬举嫂子了，像您这样的警察所大所长，什么样的鞋垫没有？

姓张的听后哈哈大笑着说，什么大所长小所长的，就是为了吃饭，还不就是给人家拉车，拉着看呗，哪埝断绠在哪埝卸牛。

大脚奶奶听后就接话问，所长兄弟，您看这日本人能在咱这地盘上……

姓张的一听面露难色地说，唉，世道，难说，恐怕。

大脚奶奶又把话向前一步说道，我说兄弟，咱姊妹认识也不是三天两天了，不是姊妹走得近，打死我我也不说这话，你呀，头脑得灵活一点，别死心塌地地跟着人家干，万一时局一变，到时候吃亏。

话说到这个份上，姓张的诚恳地说，嫂子你放心，我心中有数。

听了姓张的这句话，大脚奶奶的心里也有数了。这些摸底工作，为日后策反张所长打好了基础。

十三

大脚奶奶一次次地考验着伪警察所的张所长。有一天，姓张的伪警察所长带着几个伪军到乡下催粮、要马草，回青驼后经过大脚奶奶的锅饼店，就抬脚进去，大概是想到店里得块锅饼吃，正好碰上八路军的侦察员。张所长和他手下的人一见惊恐万状，拔出枪就准备动手。这时的大脚奶奶急忙用眼角给姓张的递了一个眼色，姓张的也是个头脑机灵反应机智的人，他立马领悟，一步走上前去赔着笑脸说，不要误会，都是自己人。一边说，一边招呼几个伪军退出门口走了。惊险的场面过去后，大脚奶奶提到嗓子眼上的那颗心终于落下了，然后她把青驼街敌人的行动情况，向我军侦查员作了详细的汇报。

这件事后，大脚奶奶在心里寻思，有了这次对姓张的考验，关键时刻，姓张的有这种举动，策反他就有了把握。这次在她家和我军侦察员相遇不久，又有一次，大脚奶奶在东南湖正和伪警察所里的黄永三接头，张所长带着十几个伪军从炮楼子出来巡逻，碰上他俩正在交谈，姓张的所长见状，为了麻痹伪军，借口说有情况，带着伪军撤回据点。事后，这位伪所长为了稳定手下伪军的心，给每个伪军发了一双鞋钱。

一天夜里，在董家庄子村，姓卞的一个农家小院，临费沂边联县县委开会，专门研究下一步如何做好青驼伪警察所长的策反工作。县委同志听取大脚奶奶刘玉梅的汇报。

大脚奶奶刘玉梅分析着姓张的和黄永三的心思，她说，感觉瓦解敌人的工作已经成熟。

为尽快策反张姓伪警察所长，经县委研究决定派县公安局局长娄家廷出面，进一步摸清敌人的底细。

一天下午吃晚饭的时候，临费沂边联县公安局娄家廷局长悄悄来到大脚奶奶的锅饼店。

我大奶奶见到娄局长，很欢喜。她把伪警察所张所长和黄永三当前的态度向娄局长详述了一遍，娄局长听后说，谢谢你王大嫂，没想到这么快你就把他们的工作做通了。

接着，娄家廷局长说，王大嫂，为了万无一失，今晚我想见见那位张所长，你去警察所走一趟，把他叫到这里来。大脚奶奶说，那好，我马上去叫他。

大脚奶奶用包袱包了一个锅饼，假装去警察所里送锅饼，快步走进警察所。张所长他们正准备吃晚饭，见她到来，姓张的忙问，王大嫂你怎么这时候又来了？

大脚奶奶说，今天下午打的锅饼火色特别好，烙得香喷喷的，送个给兄弟们吃。

她把锅饼递给姓张的，接着又冲他问，兄弟，你得闲不，若是得闲的话，我家里来了个亲戚，他酒量很大，你大哥不喝酒，你去陪他喝几盅。她边说边给张所长递眼色，姓张的领悟到她有事叫他，就哈哈笑着说，那好，我去会会你那表哥，试试他的酒坛子有多深。接着，张所长起身对手下的伪军说，今天下午这个酒场我就不带弟兄们去了，你们先吃锅饼，过天让王大嫂炒上一大桌子菜请弟兄们都去喝上两大碗。

张所长这样一说，大脚奶奶忙说，过天我一定请，杀上只鸡，炖上条大鱼，好好请兄弟们喝一场。

来到大脚奶奶家里，张所长进屋看见一位陌生人，他很谨慎，大脚奶奶忙向娄局长介绍说，这是警察所里的张所长兄弟。娄局长把手伸过来，边伸边自我介绍说，我是边联县公安局局长娄家廷，听王大嫂说，你有一颗爱国之心，你的骨子里是爱国的，中国人不打中国人，危难之时，抗日救国人人有责，希望你看清形势，争取早日加入到抗日的队伍中来。

姓张的一看对方真心热情，忙伸出手与娄局长握了手。接下來，娄家廷局长向姓张的详细分析了当前形势，姓张的伪所长听得直点头。

然后，娄家廷局长问姓张的警察所里伪军的思想等情况，张所长说，兄弟们都是中国人，只不过跟着鬼子混口饭吃罢了，让您这样一教育，我看到了光明，我得好好给我手下的弟兄们做工作，先让他们的思想反正过来。娄家廷局长握住张所长的两只手说，爱国不分先后，你能弃暗投明，往后咱就是自己人了。

张所长激动地说，这应该感谢王大嫂，是她给我指明了一条光明大道，我一定将功赎罪，争取立功。

一九四四年春天，又一个春暖花开的春天到来了。大脚奶奶遵照上级指示，走进伪警察所对张所长说，首长让他尽快带领手下弟兄们投靠我军，瓦解青驼寺敌人的巢穴，尽快拔掉长在临蒙路南大门上的这颗毒牙，清除掉这个毒瘤。

张所长心情激动地说，王大嫂，我和弟兄们已做好投诚的准备，就等你定个时间给个命令。听姓张的这么一说，大脚奶奶及时把伪军的思想情况汇报给上级。上级指示由县公安局局长娄家廷出面接收，接应地点定在董家店子河口树林子里，暗号是拍三下巴掌。

得到上级的指示后，大脚奶奶又跟张所长商量了一下投诚时间，最后定在三月下半月的二十七日晚上。鸡叫三遍行动，大脚奶奶在村东大白果树底下接应他们。

三月二十七的这天晚上，大脚奶奶怎么能睡得着呢，鸡刚叫头遍，她就起来，走出蒙河崖头的地屋子，往北，沿着小河来到村东的大白果树下。她把身子贴在白果树北边，只等鸡叫三遍时刻的到来。

夜深了，夜猫子在树上呱呱地叫着，毕竟是在三更半夜，又是寺庙的旧址，一派荒凉的地方，大脚奶奶就感觉头皮一阵阵发麻，夜里静，小东河里那小小的水流也清晰地传来，咚咚的心跳也能听到响声，她数着自己的心跳在等，等得心急火燎。

鸡叫二遍了，她在继续等待。

突然，喔喔喔，喔喔喔，喔喔喔，一只雄鸡开始鸣叫，接下来是接连不断的叫声，整个青驼街上的鸡、周边村庄的鸡、所有村庄的鸡都叫了，一片公鸡的叫声。此时，大脚奶奶的心里一下子兴奋起来，她看着西边的沟通子，那是从伪警察所过来的来路，马上就要行动了，此时她的心里反而忐忑不安，她在想姓张的会不会变卦，不会出意外吧？等得已经心里十分着急的她，两个耳朵直直地听路上的动静。

天很黑，为了看清来路，大脚奶奶趴在路边崖头上两眼往西瞅着。她小时候听老人说，夜黑头里找目标，趴在地上往前瞟。就在大脚奶奶在大白果树下等得万般焦急之际，瞅见远处影影绰绰有人往白果树这边走来，越看越清晰，是姓张的带着手下的几十个弟兄如期而来了。看到他们在黎明前到来，激动得大脚奶奶眼泪掉下来了。

很快，她就听见来人细碎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她急忙站出来“喀喀”咳了两声。听见她的咳嗽声，姓张的小跑着来到她跟前，他说王大嫂，三十二个弟兄都来了。大脚奶奶说，很好，张兄弟，让弟兄们一起，跟我走。说着，她在前面迈开那双有力的大脚，带领着反正的一小队伪军，直奔董家店子河口树林子。

走到河口树林子处，大脚奶奶抬手，啪啪啪拍了三巴掌，这是她和县公安局局长娄家廷定的暗号。随着巴掌声落下，不远处，娄家廷局长和另外两名接应的同志从树林里出来。娄局长急忙上前，握着大脚奶奶的手说，王大嫂，可把你们盼来了。接着他又握着姓张的手说，张所长，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张所长很激动地说，娄局长，这是咱弟兄们的缘分，应该很好地谢谢王大嫂，是王大嫂拯救了我和弟兄们，给我们指明了方向。今后，我要跟着咱自己的队伍好好干，争取早日把日寇赶出中国去。

就这样，一九四四年春天，农历三月二十七的晚上。青驼伪警察所张所长带领手下三十多个弟兄弃暗投明。这次行动极大鼓舞了广大军民的斗志，有力地打击和震慑了敌人，同年八月，敵人不得不放弃青驼寺狼狈逃窜。

之后，大脚奶奶积极工作，和谭克贤一起，与我地方武装里应外合，县大队趁机端了伪乡公所的老窝，并且消灭了当地大地主邵子厚的武装组织。

十四

一段人生最为难忘的特殊经历，一个个为中国革命事业奉献自己生命的动人故事，大脚奶奶的事迹，镌刻在了青驼大地上，镌刻在了高高耸立的沂蒙山上。一九四五年八月，她光荣地出席了延安代表大会，受到了罗荣桓、王建安、高克亭等领导同志的亲切接见，并被选为代表。一九四六年三月，她光荣出席了县英模大会，受到了大会的表彰。

就在大脚奶奶刘玉梅和全国人民一起欢庆胜利的时候，一九四七年三月，国民党挑起内战，重点进攻山东，青驼古镇南面的仁义庄、磨石沟村一带都进驻了国民党的部队，共产党领导下的队伍不得不再一次拿起枪，同反动的国民党作战。

青驼被国民党军队占领，遵照县委的指示，大脚奶奶刘玉梅继续留在当地做地下联络工作，直至全国解放。

新中国成立后，大脚奶奶积极响应党的号召，成立互助组、合作社，走人民公社道路，先后送王秀宝、王秀成两个孙子参军。她始终不忘初心、砥砺前行，践行着自己永远对党忠诚的入党誓言，用她那一双有力的大脚，一生跟着党，坚实地走在党指引的光明大道上。

如今，我的大脚奶奶虽然已经离开这个世界四十多年了，但她那一个个鲜活故事一直在蒙河上下百姓心口相传，她就是我们青驼这座千年古镇上对敌斗争机智勇敢的“阿庆嫂”。她的传奇故事必将激励后人，不忘初心，为民族复兴贡献我们应有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