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构建筑的“新地域主义”①

2019-12-13 09:30:38过伟敏江南大学设计学院江苏无锡214122
关键词:风土主义建构

丁 俊 过伟敏(江南大学 设计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引 言

全球化背景下,地域主义的维系方式引发热议。原因在于,地域特征关联到一个地方的文化身份认同。[1]39-48在地域主义的讨论中,路易斯·芒福德(Mumford L.)认为,不仅要“对大同化的现代主义持批判态度,而且对地方那种矫情的、虚假形式的地域主义持批判态度”。[2]115-117地域主义是一项有待澄清的重要议题,尤其是目前在中国迅速城市化的过程中,界定地域主义,以及探讨其发展演变问题是符合当下需求的。

近年来,国内一直积极探讨“地域主义”,但是大都将其风格化,并借此概念包装一些商业化的设计实践,而缺乏对其进行理论上的深入讨论和清晰界定。这种模糊的状态导致人们将“地域主义”“批判的地域主义”“乡土建筑”等相关概念混为一谈。因此有必要对相关概念进行梳理。另外,虽然地域主义可以指称艺术、文学、国际关系、政治等多个领域,但是一个地方外在的地域特征主要依赖于相应的建筑状态,因而文中将主要结合建筑进行探讨。

一、相关概念与问题分析

地域是有边界的,其标准在于自然以及文化要素:对于自然要素而言,自然物理特征具有决定意义;对于文化要素而言,政治控制或行政管辖权是其标准[3](Canizaro V., 2007)。显然,建筑受到地域的限制,它需要考虑特定区域的自然环境与文化语境、风俗习惯。它既依赖于对该地区气候、地质、地理和地形的了解,也必须与所在地的文脉建立联系,并对当地的生活语境作出反应。无疑,基于材料、气候以及文化的影响,世界各地的建筑应当呈现不同的状态,但是作为世界主流的现代主义及其后续的国际主义对建筑的本土特色形成了极大冲击。在这种情况下,地域主义成为应对的重要策略。地域主义的实践以多种形式表现出来,比如“如画式”风格(Picturesque)、乡土建筑(Vernacular Architecture)、地域景观、批判的地域主义(Critical Regionalism)、建筑遗产保护等。地域主义具有广泛的含义,需要结合特定的语境进行讨论(表1)。

建筑中的地域主义跨越时间和空间而呈现出不同的状态。一方面,它在历史上呈现出不同的形式:希腊时期的地域主义建筑突出其政治意义;古罗马时期认为建筑需要应对当地的自然环境;17世纪的英国“如画式”风格关注地域自然景观和地貌;18世纪的浪漫地域主义将地域与民族及国家的精神气质联系在一起;19世纪的地域主义与民族国家意识联系紧密;20世纪初期的浪漫的地域主义转为与政治民粹主义结合;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商业地域主义通过布景和装饰提供了虚幻的地域景观;20世纪下半叶的批判的地域主义探讨普世文明与民族文化的结合;[4]318-326[5]115-118时至今日,地域主义又衍生出基于可持续发展的“新地域主义”和面向全球化的“开放的地域主义”等概念。因而,地域主义建筑受到自然条件、政治、商业、社会观念等多种因素的影响。在此过程中,地域主义的内涵经历了转变,从简化为一种表达民族精神的风格到泛化为面向人类文明、社会发展等复杂问题的思潮。

表1 几种主要的地域主义概念的比较

此外,考察地域主义的历史可以发现其与国际主义相互转化的现象,说明地域主义并不具备不变的本质,而是基于民族情感、政治诉求等因素呈现的一种应对策略。城邦时代的古希腊,建筑语言成为各城邦显示主权性的方式;古罗马的建筑随着其疆域的扩张成为历史上最早的“国际式”建筑;中世纪的意大利,古罗马“国际式”又成为反抗教皇“神权”的民族地域式建筑;文艺复兴则将古罗马的辉煌发展成为传遍欧洲并影响世界的国际式建筑;欧洲民族意识觉醒的18-19世纪,哥特风格被英国、德国等多个国家定为本民族的建筑风格,从而形成一种国际式的样式;1930年代的德国和苏联,基于意识形态的需要,不约而同的采用折衷主义从各自民族传统中寻找设计来源。

另一方面,建筑中的地域主义是跨越国界的学术话题,尤其在全球化的时代意义重大。在西方的讨论中,英国《建筑评论》(Architectural Review)杂志对地域主义理论的阐释和发展起到了重要作用,尤其是其1980年代的专题讨论影响较大,如“探求身份认同的地域主义(1983年5月)、地域身份认同(1984年10月)、解剖学的地域主义(1986年11月)、发达国家的地域主义(1988年5月)”。[6]美国学者也对地域主义理论的发展发挥了重要作用,如Speck L.[7](1987)出版的《新地域主义》专题论文集,收录了包括弗兰姆普敦在内的多位欧美学者的论文,议题涉及地域主义的相关概念及单体建筑、地域身份、地域建筑实践等,探讨了地域主义与传统的延续、地域主义与身份认同、巴拉甘的建筑等内容。另有美国学者Canizaro V.[3](2012)在其论文集《建筑的地域主义:地方、身份、现代性和传统的论文集》中收录了欧美发达国家及阿尔及利亚、印度、中东等发展中国家学者的思考,内容涉及到地域主义理论、参考地域主义(1920-30年代)、地域现代主义(1930-1960)、地域规划、生物地域主义、批判地域主义,以及可持续发展、乡村工作室的社会批判工作等多个概念,这些从某种程度上都是面对现代主义及国际主义制造的世界建筑形象趋同产生的思考。在第三世界国家,地域主义更是一个因应全球化的议题。1985年,在孟加拉国达卡召开了“伊斯兰文化中的建筑探索——建筑中的地域主义”会议[8],集中探讨了非西方文明语境下的地域主义议题,涉及到现代主义中的地域主义、地域主义的身份识别、西方现代主义与亚洲现实的碰撞、人类需求与地域因素、乡土传统住居、建筑中的文化延续与身份识别、旧城的建筑保护及其演化等多个方面。对于中国而言,地域主义更是一个永恒的话题。如今,在批判的地域主义的影响下,中国学者展开了较多讨论,形成了从民族风格的探讨到批判的地域主义及其倡导的建构文化研究的脉络。对于欧美发达国家而言,地域主义具有更多的内发性,并成为直面现代主义的应对策略;而对于后发外生型文明的发展中国家而言,地域主义是一种寻求民族身份认同的被动策略,尤其是全球化带来的现代性导致其地域性消失,从而使其地域主义探索不得不从民族传统及乡土文化中寻找灵感,其探索具有较多的传统及乡土复兴因素。

可见,地域主义本身并不是目的,而是基于自然要素、地域文化、民族情感、政治诉求等而做出的回应。在表现形式上,它跨越时间和地域,呈现动态和多元的特征。因此,建筑中的地域主义是一个相对宽泛的概念,它并没有一个清晰的定义,它不是一种明确的风格,而更像是一种倾向[9](Meganck L.等,2013)。虽然地域主义难以形成一个明确和稳定的形象,但是,目前其核心议题在于处理全球普世文明与多元世界文化之间的关系问题。尤其对于发展中国家而言,如何处理全球化语境下的现代主义和地域主义的关系、如何对待文化传统、如何面对新技术等问题具有现实意义。本文试图梳理地域主义的相关问题并尝试对以上困惑做出探讨。

二、两种方式的分析

有学者对地域主义的实施方式进行了思考,以Suha Ozkan(1985)的观点具有代表性,他认为现代的地域主义和风土建筑是两种应对方式。[10]8其观点代表了面对现代主义及国际主义冲击,在后现代主义的符号拼贴和建筑遗产保护之外的一种普遍思考。其所提出的现代的地域主义,其实指称的即是批判的地域主义。而事实上,如表1所示的20世纪下半叶至今的众多地域主义探索也多属于批判的地域主义的变体。结合学术界近年来对风土建筑的关注,目前主要形成了批判的地域主义及其变体与风土建筑两种主要方式的思考。那么,这两种方式是否可以回应前文所述的核心问题?

(一)批判的地域主义

有关批判的地域主义(Critical Regionalism)的相关思考最早可以追溯到路易斯·芒福德(Mumford L.)和约翰·布林克霍夫·杰克逊(Jackson J. B.)的著作[11](Campbell N., 2012)。20世纪70年代,亚历山大·楚尼斯(Tzonis A.)和利恩·列斐伏尔(Lefaivre L.)明确提出此概念,并在肯尼斯·弗兰姆普敦(Kenneth Frampton)的努力下产生了广泛影响,以至于今天对于地域主义的讨论基本都是关于批判的地域主义的。尤其是弗兰姆普敦提纲挈领式的论述为批判的地域主义建立起了较为清晰的轮廓(表2)。在其一系列的著作中,批判的地域主义的相关叙述基本可以体现为问题、观点、策略、方法和实例的不同层面(表 3)。

表2 弗兰姆普敦的“六点论”“七特征”和“十点论”

表3 弗兰姆普敦关于批判的地域主义的论述梳理

弗兰姆普敦首先引申保罗·里克尔(Ricoeur P.)关于普世文明与民族文化的思考并提出其理论来源的核心问题:如何变得现代而又回归源头;如何复兴旧有的、静止的文明而又参与普世的文明。[12]268对此,批判的地域主义直面民族文化和普世文明之间的冲突: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固守传统的、原生的地域文化只能是天真的臆想;从批判理论的角度,地域文化不应该被视为相对固定的事物,而是一种自我培植的文化,其内在的发展依赖于与其他文化的交融。[13]15弗兰姆普敦进而指出,地域文化和民族文化比以往更应该是世界文化的地方性折射。

针对上述问题,弗兰姆普敦从文明和文化的角度提出其观点:努力达到普世理性与在地感性之间的平衡。需要指出的是,文明与文化是两个不同的概念①保罗·里克尔在《普世文明与民族文化》一文中对文明进行了分析,包括科学、技术、政治和经济四要素。,前者关注的是工具理性,后者则关注表达的细节——存在的实现、集体心理社会现实的演变。如今,文明越来越卷入永无止境的“手段和目的”的枷锁[12](Frampton K.,1983)。对于现代建筑而言,它普遍性的受到技术的制约且两极分化,要么呈现出建立在生产基础之上的高科技方式,要么是以补偿性的方式通过立面形式掩盖此种残酷现实。[12]而作为一种文化策略,批判的地域主义则是世界文化的承载者,试图调和工具理性的“普世文明”与感性而多样化的“世界文化”之间的矛盾。其途径在于破除浅显的折衷主义(eclecticism),脱离具体的文化表征形式,通过对地域的地形、光线、建构等因素的考虑,形成二者的弥合。

面对现代主义带来的地域性消失的问题,弗兰姆普敦对现有策略做出了判断。一方面,他反对盲目的采用乡土建筑以及后现代主义的方式。他指出,批判的地域主义的一般概念不能被视作是对某些土著、乡土建筑的模拟,“这一术语并不是指那种在气候、文化、神话和工艺的综合反应下产生的乡土建筑,而是用来识别那些近期的地域性学派”。[14]354-370他认为,批判的地域主义是一种恢复性的、自觉的、批判的行为,而风土建筑则更多的体现的是一种对传统的继承[15]375-386(Frampton K.,1987)。同时,后现代主义的异想天开的个性与装饰也是批判的地域主义所要抵制的。另一方面,他主张在现代主义的框架下,继承其技术及文化逻辑,并对其进行改良。而这种改良针对的就是现代主义带来的地域性及身份识别的缺失。

从方法上,弗兰姆普敦的论述具有一定的操作性和指导意义。其多篇著作中涉及到的要点包括以下方面:自然环境、场所、建构、多重体验。其中,对自然环境的尊重涉及到地形、气候、光线等方面。场所方面需要关注场地构筑物的领域感,形成场所-形式(place-form)的对应(时间界限-实物界限)。建构则是其关注的核心议题,这种建构形成的是一种事实的建构,而非布景式的设计,并且与地形、身体的隐喻、文化人类学等相联系[16]1-27,因而是一种视野广泛的建构。多重体验则涉及到超越单纯视觉体验的,包含嗅觉、听觉、味觉等对环境感知的多方面体验。

弗兰姆普敦在其一系列著作和演讲中列举案例进一步解释了批判的地域主义。被其纳入的设计师包括Jorn Utzon(丹麦)、Mario Botta(瑞士)、J.A.Coderch(加泰罗尼亚)、Alvaro Siza(葡萄牙)、Gino Valle(意大利)、Dimitris和Susana Anto- nakakis(希腊)、Tadao Ando(日本 )、Oscar Neimeyer(巴西 )和 Luis Barragain(墨西哥)等。[17]228-237这些设计师的作品都被其声称体现了批判的地域主义的特征。比如,约翰·伍重(Jorn Utzon)设计的Bagsvaerd 教堂(1973-76)[14]354-370即体现了在地文化与普世文明的平衡。“它实现了规范性技术的理性与异质性形式的非理性之间的结合。其外部结构的预制混凝土墙体及填充混凝土模块体现了普世文明,且这种方式在文明世界的各地得到了广泛采用。而该建筑的内部则采用了不太让人熟知的拱顶。内部空间的不太经济的,缺乏优化的混凝土壳体延伸至整个教堂的正厅,且与建筑外部优化的模块化表皮形成一种调和”(图1)。另一个例子是阿尔瓦·阿尔托设计的Saynatsalo市政厅(1952)[14],它体现了超越单纯视觉效果的方式。该建筑通向二层会议室的台阶采用砖砌,其制造的踩踏摩擦感与会议室内木地板形成呼应(图2)。而且会议室内的声音、气味、肌理,以及地板的弹性无疑也形成了感官的体验,这是真切的体验而不仅仅是信息的表达或者抽象的幻影。这种方式使得人们能够直接在环境中形成体验,而这正是对于现代建筑导致的“亲近感”消失的改善。这种方式唤起了人们对于触感的冲动,从而形成一种诗意的建造。①弗兰姆普敦在近年来赴全球演讲并推广其学术思想中也体现出对中国的关注。在其案例中,他明确的反对CCTV大楼,认为其不具备结构理性;反对北京奥运鸟巢,认为其浪费钢材;支持王澍的探索,认为其尊重在地材料的使用。

图1 Bagsvaerd 教堂②图片来源:左图reprinted from(美)肯尼思·弗兰姆普敦.建构文化研究——论19世纪和20世纪建筑中的建造诗学[M]. 王骏阳,译. 北京: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7:295.中、右图retrieved from http://hicarquitectura.com/2017/02/jorn-utzon-bagsvaerd-church-3/.

图2 Saynatsalo市政厅③图片来源:左图reprinted from Pallasmaa, J. (2016). The Sixth Sense: The Meaning of Atmosphere and Mood.Architectural Design, 86(6), 126-133.右图 retrieved from https://www.architravel.com/architravel/building/saynatsalo-townhall/#jp-carousel-65035.(Courtesy of Wittenborn & Company)

弗兰姆普敦提出的批判的地域主义对建筑理论界产生了广泛影响,并触发相关讨论。其中,对其批判性的解读值得引起关注。美国学者Keith Eggener(2002)指出,“批判的地域主义的基本策略就是‘在普世文明的影响与间接地来自于一个特定场地的独特性元素之间寻求调和’,其目标在于‘反映并服务于有限的民众’并‘培植当代面向场地的文化’。肩负此任务,它以抵抗的形式面对规范的、普遍性的标准、实践、形式、技术和经济条件”。[17]228-237除此之外,批判的地域主义并没有表现出更多的定义,且缺乏风格一致性,这主要是由于它是方法和过程而不是结果,且过程本身也基于具体情景而变化。Keith进而指出,当批判的地域主义被运用于发展中或后殖民国家的建筑时,就产生了后殖民主义的倾向。对于这些国家而言,批判的地域主义有意识的反映地域性,却在多数情况下以一种权威姿态从外部予以强加。如表2“六点论”“十点论”所示,其后殖民主义属性还体现为其二元化的叙述方式,这也与大多数后殖民主义的叙述方式是一致的。此外,这些二元论的罗列都是围绕着里克尔的关于普世文明与世界文化二者之间的矛盾而展开的。然而,批判的地域主义具有不可避免的内部矛盾,它无法调和普世文明与地域文化的关系[19]12-17(王颖等,2007)。其矛盾性在于,批判的地域主义在面对二者关系时,既强化了理性化的思想而又抵抗现代性带来的地域性消失,既要延续现代主义的框架又要反对现代主义标准化和中心化,而此二者却是现代主义的核心。这种矛盾性使其缺乏统一和清晰的面貌,并表现出开放、混杂、模糊的面貌。在操作层面,批判的地域主义也具有一定的局限性。弗兰姆普敦所列举的批判的地域主义的方法多适用于具有显著地形特征的偏僻地区,且所列举的设计案例大多具有适宜的体量,方便充分考虑自然和地形条件进行设计。然而,对于高密度、高层、大型建筑而言,由于经济性和建造手段的优化考量,其设计的重点并不在于文化的意义。

综上,批判的地域主义更像是一种面对文化与文明的矛盾问题,从建筑领域产生的一些思考,它虽然被冠以主义(ism)的后缀,但是并没有清晰的定义和明确的边界。批判的地域主义不是一种风格,而是一种倾向于某些特征的类别。同时,它是开放和欢迎质疑的,正如弗兰姆普敦在其“十点论”中所叙述的,它需要广泛的争论才能使其具有坚实的基础。[15]在这种情况下,批判的地域主义并不应该被视为解决问题的良方,尽管它被极力推广并试图实现此目标。因而,跳出批判的地域主义被建构为一种信念和教条的方式,将其视为一种观念,并规避精英主义的话语权力可能更具有实际意义。正如Keith Eggener(2002)在其文章中总结的,“建筑师应当将批判的地域主义视为一种精神状态(states of mind),并留心当地文化,成为其中一员,而不是从外部强加给当地一个配方,如此才能在复杂性中更好的理解其内在、当地话语的丰富性”。[17]

(二)风土建筑

尽管早在19世纪,风土建筑的概念就曾被使用,但是风土建筑引起学术界的关注主要是自上世纪开始并流行起来的。在此之前,建筑的美学价值和文化意义是被关注的重点,因而,相应的理论研究多偏好风雅和纪念性建筑,而对于大量的民间风土建筑并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20](Rapoport A., 1969)。风土建筑作为建成环境的主体,与大多数人的真实生活相关,代表了当地的文化需求与情感转化;相应的,风雅及纪念性建筑与精英阶层对应,代表的是其阶层权力及品味。对此,人们开始从“关注建筑风格乃至时尚转而关注一些不知名的,但是却独特的甚至典型的形态,进而更深刻的理解人类对于特定环境、在地建筑材料、合逻辑的结构系统以及社会结构的反应”。[21]9

西方学术界对风土建筑本身的认识经历了转变。在对风土建筑的关注中,建筑理论家Bernad Rudofsky的影响深远。1964年,他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组织了一个重要的展览——“没有建筑师的建筑”。该展览关注被称之为“公共艺术的建筑,此类建筑不是由专家创作的,而是由拥有共同遗产的,并依据经验共同体行事的群体以自发和持续性活动创造的”。[22]Bernad Rudofsky(1974)在针对该展览的著作[23](图3)中将此类建筑称之为乡土的、无名的、自发的、本土的建筑,这种建筑即是风土建筑(Vernacular Architecture)。其定义的风土建筑从广义上而言,一般指的是那些通过建筑工匠以非正式的方式建造的房子,而并非建筑师采用设计方法进行的建造;其研究对象就是没有专业建筑师干预的,基于经验的、建筑工匠建造的结构。事实上,非职业建筑师的建造实践是大量存在的,从边远社区的原始庇护所到都市中相互借鉴的建筑形式都存在此类实践。[24]随着认识的深入,人们对风土建筑的理解开始扩展,并不将其局限于特定历史时期和特定地域的乡土建筑。在这种情况下,2007年,美国风土建筑论坛(VAF)将其期刊《风土建筑视角》(Perspectives in Vernacular Architecture)更名为《建筑和景观——风土建筑论坛学报》(Buildings and Landscapes: Journal of the Vernacular Architecture Forum)(图4)就说明了此种认识的转变,该期刊将风土建筑研究关注的对象扩展到日常建筑,包括房屋和城市,农场和小巷,教堂和法院,小区和购物中心的多个领域,而其核心在于探索其背后的日常生活与社会文化。

图3 《没有建筑师的建筑》一书的封面和内页

图4 《建筑和景观——风土建筑论坛学报》杂志的封面

在风土建筑的研究中,国内学者的工作也经历了类似的转变,呈现出从民居建筑的测绘和调研、风土建筑保护与再生到区系类型[25](余英,2001)、民系与文化[26](郭谦,2005)以及谱系构成[27]1-9(常青,2016)的演变。这种变化反映了学术界对其认识的深入,即风土建筑并不是一个简单化的民间或乡土建筑的概念。对风土建筑的研究不能仅建立在田野考察的基础上,只有综合考虑场地选址、空间组织、建造系统、建造过程、物理特征、建筑命名、使用功能、家具摆设、象征意义等才能理解其深层意义[28]19-28(Lawrence R. J.,1983)。因而,风土建筑具有较为丰富和包容的内涵,它涉及到传统的、地域的、无名的、日常的以及现当代的建筑,它是较为开放、混杂且与时俱进的概念,并不局限于特定的空间、时间、阶层、场域。

风土建筑丰富的内涵及其与时俱进的特征能够为地域主义的探索提供新的视角。尤其是风土建筑体现的超越设计学本体的视角能够帮助认识地域主义面对的核心本质,即对在地日常生活和社会文化需要的满足,而非空间、形态、功能、形式美感、建筑技术等建筑学的本体知识。在地域主义的实践中,从建筑学本体属性出发,将工具视为目的并不能满足建筑服务对象的深层需求。因此,“建筑学的任务并不只是空间的塑造和功能的满足,如果把建筑看作组织形态,那么不但要合乎功能,而且要合于现行的习俗、行为习惯和场景氛围,同时还要考虑身体触感的愉悦。人与建筑,以及人与人之间的这种场景互动,既受制于一个地方的场所精神,也决定了其环境和建筑的演化方向。”[29]95-101(常青,2008)

根据以上分析可以发现,作为建筑学科之外的风土建筑与学科之内的地域主义,尤其是对当下的批判的地域主义具有对话和对其予以修正的可能。主要有以下几点:其一,风土建筑与批判的地域主义事实上具有紧密的联系,虽然后者声称其主张并不是对已经逝去的风土建筑的简单回归,但是风土建筑受到自然和人文环境多种因素的影响,从而在不同的语境中呈现出不同的建筑形态,这些因素一般包括气候、场地、建造材料与技术、文化等,这与批判的地域主义所强调的地形、气候、采光、文脉等方式具有一定的对等性。其二,风土建筑与在地传统联系紧密,可以弥补批判的地域主义对文化传统缺乏足够关注的缺陷。虽然风土建筑的传统面貌往往成为后现代主义符号拼贴可资借鉴的形式来源之一,但是超越风土建筑的传统表象并挖掘其建造逻辑和文化习俗能够成为地域主义探索的重要依据。其三,“批判的地域主义的方式是从中心向边缘扩散的,边缘较难影响中心;风土建筑作为批判的地域主义的对立面,避免了建筑师的‘明智的’和‘理性的’过滤,而是通过一种错乱的,未受过建筑训练而又同样理性的建造者来实现”(Lara, F.L. ,2009)。[30]41-50

三、建构“新地域主义”

基于以上分析,综合批判的地域主义与风土建筑的优势,建构一种“新地域主义”是值得思考的议题。这主要是:一方面,批判的地域主义在普世文明与在地文化之间多倾向于前者,即遵循现代主义的理性框架,将在地材料和技艺作为局部补充,并且在不断的实践中形成一种相对固定的范式,容易产生风格化处理的倾向;另一方面,风土建筑倾向于后者,更多的体现了在地语境,容易出现与现代需求难以匹配的情况。综合二者优势,对建构“新地域主义”的思考可从哲学基础(现象学)、设计伦理(重视利益相关者)、设计观念(尊重传统技艺与新兴技术)几个方面展开讨论。

第一,回归现象学的哲学基础。现象学主张的是多感官的体验,正如弗兰姆普敦在批判的地域主义“七要素”中强调的:感官体验比单纯的视觉体验更重要。但是这种体验不应当只是当时当地的体验,而风土建筑根植于长久的生活经验,将建筑视为实现日常生活体验的手段,这显然比批判的地域主义从外部强加给当地的方式要更为合理。事实上,批判的地域主义所体现的建筑师精心建构的感官体验往往难以被使用者接受,从而成为建筑师一厢情愿的、乌托邦的、怀旧的、异乡的建造实验,如王澍多个建筑带来的视觉感受实际上比感官体验更突出。因此,需要回归其现象学的哲学基础,将日常生活体验视为设计的目的。显然,建筑学本体视角下的传统的地域主义以及批判的地域主义都难以真正实现此目的,反而,风土建筑更具优势。

第二,在设计伦理上,重视利益相关者的意见。地域主义及批判的地域主义的设计以精英主义的方式,呈现并强化了建筑师对于场地的理解,而非直接的利益相关者的感受与需要。它成就了建筑师的美学理想,但缺乏对建造目的作深入探讨。虽然建筑师采用当地材料、借鉴当地建造技艺,而对于建构所能实现的长远效果由于超越了设计学的本体范畴,却难以成为设计师考虑的重点。对此,风土建筑的方式提供了一种修正的参考。相对而言,工业化使得建造的过程分工明确,却让用户参与程度低,而风土建筑则是工匠和用户深度参与设计和建造过程。风土建筑的建造过程类似于以协同设计的方式实现社会创新的目标。协同设计(Co-Design)使得设计从以用户为中心的方式发生了转移[31]1,5-18,改变了以往设计师、研究者和使用者之间的关系,使得设计成为一种集体的,而非设计师个人英雄式的创造。公众参与式的设计过程中,建筑师所关注的视觉美学开始变得不那么重要,而利益相关者的意见在建筑师的协调和引导下成为核心出发点。在这种方式下,设计过程比设计结果更具意义,因为注重利益相关者的参与能够达成在地服务的社会目标,包括当地社区的改善以及对于传统营造技艺的延续。显然,这种方式重视利益相关人的深度参与,而非简单的征求当地居民的意见。毕竟在当下提倡社会公平,公众参与的趋势下,“为谁而设计”的思考比设计师的观念要更为重要。[32]82-85

第三,尊重传统营造技艺并寻求其与新兴技术之间的平衡。一方面,传统营造技艺具有特殊重要的意义。虽然批判的地域主义并没有明确的提到传统营造技艺,但是它对于中国而言却是民族和地域性的重要来源之一。随着对地域主义认识的深入,有中国学者提出从“民族主义的风格”到“地域主义的建构”[33]263-271(赵辰,2010)。从风格到建构的转变,是将关注西方的建构向关注中国传统营造技艺的转变,也是从学习西方古典学院派转而向探索建筑深层次逻辑的转变。这种建构即需要对中国传统营造技艺进行挖掘。无疑,风土建筑的建造方式和其积累的经验具有借鉴意义,在中国“地域主义的建构”过程中,当地工匠参与以确保对在地传统的延续,加之于在地建造材料,形成了地域特有的建造。然而,对中国的地域主义探索还需考虑西方主导的全球化带来的现代化冲击的语境。其挑战在于中国传统营造体系与现代性的脱节问题,即如何将中国传统营造体系转变为一种普适性的建筑语言,而又不丢失传统的特征。显然,尊重当地工匠,深入探究传统营造技艺并对其进行改进可能具有重要价值,而不是停留于建构的表象并满足于建构风格化的设计时尚。[34]4-11另一方面,尊重技术进步,并探索其为地域主义带来的可能性。相对而言,现代主义重视技术多过场所,而后现代主义则相反对技术不太看重[35]130-139(Moore S .,2001),因而二者在当下的语境下都是不可取的。对此,批判的地域主义既不是怀旧式的否定技术,也不是盲目崇拜技术[36]689-709(Crinson M., 2017),而是试图从普世文明和世界文化的高度,将二者协调。随着技术的发展,在当下数字化技术不断成熟的条件下,与其结合的地域主义探索成为新的趋势。但是,在数字化条件下,普遍的思路是形式上的参数化主义,比如提取地域化的元素进行建筑形态生成的转译设计[37]62-67,而即使是从形态转向结构的参数化建构[38]70-77也不可避免的落入形式主义的俗套,由此产生的地域性设计在普世文明的技术理性下形成同质性的视觉化效果。在此情况下,延续弗兰姆普敦的思考,而非单一考虑其所倡导的建构本身及其在中国的形式化解读,综合考虑环境与气候、顺应地势与自然、传统材料的创新开发、传统技术的转化与本土化低技建造、文化要素的参数化转移等都是值得持续探讨的方式[39]363-375(蔡良娃等,2014)。

四、讨论与展望

综上,地域主义和国际主义并不是界限清晰的两个领域,而是存在对话和相互转化的可能性。并且在历史上,基于民族情感和意识形态,地域主义会被人为地限定为特定群体的价值主张。而其结果却往往超越地域而被共享为国际主义。因而,地域主义是一种工具和策略,其变化的特质取决于其服务的价值。在多元化的探索中,批判的地域主义主张在现代主义的框架下寻找在地特征。风土建筑体现了设计师之外的群众智慧,证实了文化习俗、自然环境对地域特征的决定作用。为此,综合二者的优势并建构一种“新地域主义”,它突破设计学的本体,以开放包容的姿态积极面对现代文明,而又尊重在地文化,在民族文化的独特性(peculiarity)和普世文明的通用性(universalization)之间获得平衡。

此外,就像历史上所经历的那样,地域主义将随着社会发展和技术进步继续表现出开放性和模糊性。正如Alan Colquhou(1996)所提议的,“地域主义就像所有的主义一样,必须具备足够的流动性,既能体现其矛盾性,又能产生足够的社会效益;地域主义必须适应不断变化的环境,否则就会变得对每种文化都很具体,以致它消失在规范性实践和批判性理解中;地域主义不能被始终如一的表述为一种理论本身,而可能是一种态度或者仅仅是一种期望的对象。”[40]51-56

值得指出的是,随着新技术的发展,地域主义建筑将面临新的机遇与挑战。尤其是数字设计与建造为地域主义的未来带来更多不确定性。Patrick Schumacher[41]14-23(2009)在其宣言式的演讲中提到,要避免现代主义的刻板、教条,营造丰富多样性。而数字时代的丰富多样性却跨越地域差别为全世界所共享。面对崭新的世界,变革显而不可避免,就像当年现代主义伊始,被誉为新建筑救世主、引领建筑革新之摩西的勒·柯布西耶在《走向新建筑》中所宣称的那样,“不搞新建筑就要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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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月刊(2020年12期)2020-11-09 06:28:07
新写意主义
艺术品鉴(2020年9期)2020-10-28 09:00:16
论《风土什志》中李劼人的饮食文化书写
近光灯主义
葡萄酒产区与『风土』
收藏界(2018年1期)2018-10-10 05:23:20
建构游戏玩不够
这是一部极简主义诠释片
Coco薇(2016年7期)2016-06-28 02:13: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