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 凯 陈 颖
四川藏区位于四川省西北部,包括甘孜藏族自治州、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和凉山木里藏族自治县,是全国第二大藏族聚居区及最大的羌族聚居区。由于横断山脉及高山峡谷的阻隔,加之气候恶劣,这一地区长期以来在世人的眼中都只是一片笼罩着神秘面纱的蛮荒异域。元代以来,中央政府逐步致力于将四川藏区纳入王朝国家的行政体系,异域边地开始变成“化内之地”。无论是对于汉文化还是藏文化,该地区都位于边缘地位,不同的族群在这条 “民族走廊”内迁徙或定居、交汇或融合,使这一地区的民族渊源复杂、成分众多。长期在文化的交融与冲突中生存使这一地区的民居空间极具研究价值,近三十年来的研究方兴未艾。
元代之前,少有国人关注过康藏地区,时人“交易数百年,番不知有成都,汉亦不知有打箭炉”。19世纪中后期至20世纪上半叶的边疆危机促使四川藏区得到更多的关注。除了边政要员对四川藏区的研究外,抗战中,随着大批高校和科研机构的南迁和西移,随迁的专家学者们开始有了直接接触边疆地区并亲自进行田野考察的机会,据统计,20世纪初,尤其是在1911年辛亥革命以前,研究藏区的文章只有十多篇;辛亥革命以后至1937年抗战爆发这段时间,相关学术成果猛增到150篇;抗战爆发后至1949年新中国成立期间,更是达到了200篇之多。[1]但这些研究主要集中在社会学、人类学、历史学等领域,因政治、文化、语言、交通、学术志趣等因素制约,四川藏族民居的研究鲜有涉猎,偶尔在县志或地方史史研究上提及,寥寥数语。唯1963年7月出版的《建筑学报》上由徐尚志、冯良檀等人所著《雪山草地的藏族民居》一文,从建筑学角度简要介绍了四川阿坝藏族自治区农区藏族民居。内容从聚落至建筑单体,图文并茂,较真实完整的反映了这一地区藏族民居的风貌。
上世纪80年代,中国实行改革开放以后,社会经济和文化得以迅速发展,四川藏族民居研究重新启动,专著以叶启燊先生《四川藏族住宅》(1989)、季富政教授编纂《中国羌族建筑》(1997)为先河,全面细致的以相当数量的实例介绍了四川藏区藏族羌族民居的形式风格。1991年潘贺明先生发表《川西的藏族民居》,细化了川内藏族民居分类。1996年,曲吉建材在《西藏民俗》上发表《木雅康巴藏族的民居》一文,这是藏族研究人员撰写的首篇藏族民居论文,以朴素的语言描述民居的功能及民族寓意。1988年杨嘉铭先生《四川阿坝地区的“高碉”文化》一文则侧重于文献史料的研究,通过对史料的挖掘和整理,以探求高碉与民居在历史、人文方面的内在联系。至2000年以前,四川藏族民居研究较此时段内其他民居之研究,实显不足。这与四川藏地恶劣的交通及高海拔的生活环境有关,四川藏区位于川西高原,道路险要,行程动辄数天。平均海拔高,对研究人员身体要求高,且有一定生命危险。此外,藏区文化迥异,语言不通,专业研究人员的匮乏亦为原因之一。[2-6]
四川藏族民居研究自2000年以后有了较大的提升,国家自然科学基金资助的四川藏区民居关联性研究日渐增多。其中西南交通大学的毕凌岚《基于复杂系统理论的四川藏区城镇空间结构生态优化机制研究》(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编号:51278415),西南交通大学张樱子的《城镇化进程中西藏高原城镇传统社会空间形态及可持续更新研究》(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编号:51308463),从客观的物质空间和主观的社会行为研究了聚落及城镇 传统生活空间形态及可持续更新;西安建筑科技大学李军环的《川西北嘉绒藏族传统聚落与民居建筑研究》(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编号:51278415),总结了嘉绒藏族传统民居聚落的构造特点,着重分析了其生态性对于现代绿色建筑设计的借鉴意义;西南交通大学田凯的《内地化进程中的四川藏区城镇空间形态演变研究(1640-1968年)》(国家自然科学基金编号:51108379)讨论了四川藏区内地化进程中城镇聚落面临的各种冲突与挑战。其他相关著述主要有:陈耀东著的《中国藏族建筑》,杨嘉铭、杨环合著的《四川藏区的建筑文化》;江苏科学技术出版社编著的《中国民族建筑·第一卷》;萧加著的《中国乡土建筑/西藏》;热贡·多吉彭措的《中国西部·甘孜藏族民居》;周耀伍摄影集《嘉绒藏区民居·古碉》;杨嘉铭著的《四川藏地寺庙》;郦大方、金笠铭合著的《聚落与住居:上中阿坝聚落与藏居》等等。其中西安建筑科技大学何泉的《藏族民居建筑文化研究》讨论影响藏族民居形态的文化因素和应对高原特殊环境的生态建筑经验;丁昶的《藏族建筑色彩体系研究》讨论藏族民居建筑的色彩学。
除具有针对性的研究外,全国范围内的民居研究成果中也能找到四川藏族民居的身影。2003年,杨谷深、陆元鼎教授出版《中国民居建筑》,其中《藏族民居》一节已经对四川藏族民居有所归纳总结。2009年李先逵教授主编的中国民居建筑丛书《四川民居》问世,此书第九章专门就四川藏族民居进行了介绍。2010年,《中华民居五书——西南民居》出版,该书由吴正光和陈颖等编写,第二章《四川丹巴藏寨碉房》通过归纳丹巴地区藏族民居形制、功能、建造特点及相关实例展示,清晰的介绍了四川地区部分藏族民居风貌。至2015年,西南交通大学陈颖、田凯等主编的《四川古建筑》一书中,对四川藏族建筑进行了介绍,民居亦在其中。[5-9]
研究所涵盖范围日渐广泛,从大范围的整体性研究到以局部地区为例的建筑学下分支研究均有涉及。学科交叉性变强,除解决研究问题外,由相对单一的建筑学切入点到以人文视角为主的研究逐渐增多。开始出现以实践案例为依托的研究项目,理论与现实的结合日益紧密。更为重要的是,研究人员的逐渐增多,越来越多的青年学者与硕士生参与到民居的研究中,在国家的日益重视下,他们贡献出与之相关的科研项目和硕士学业论文,使研究渐渐充实。近二十年来四川藏区民居研究方向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向。
与早期民居研究相似,研究者注重探究建筑的布局与规制、结构与构造。在建筑特征这一框架下又可侧重为:整体规划布局、建筑空间形态、建筑装饰与风格。总体框架性叙述:如李先逵教授《四川藏族民居地域特色探源》,概括性的总结藏族民居的建筑学特点及影响其特点的人文自然因素。与整体规划布局相关的则有杨炎为、陈颖、田凯的《四川藏区城镇浅析—以德格更庆镇藏族传统聚落为例》,此文着重阐述具体区域的聚落环境及相应特点。与建筑空间形态相关的论文较多,如《四川山巴乡安多藏族民居空间解析》(陈一颖)、《族群演化下的四川阿坝藏区居住形态变迁初探》(刘艳梅)、《甘孜州东南部藏族民居形态研究》(刘长存)。无论区域大小,均着眼于建筑的内部空间及形态的研究。
另外,在建筑演进逻辑上,张兴国、王及宏在总结以往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强调以空间扩展为发展动因,以技术合理性调适为演进的逻辑主线,从技术视角准确地归纳了嘉绒藏区碉房体系的构成类型,并结合自然、历史、文化因素,分析了各类型间的演进关系及其地域性分布规律。建筑装饰与风格方向的研究涵盖面较广且细致,涉及到多个地区,不同位置的研究,如《四川阿坝州藏族石砌民居室内空间与装饰特色》(唐妮)和《康巴地区藏族民居的“门文化”解读》(刘传君,毛颖)。[18-20]
藏区民居作为真正的地域性建筑反映和服务于那些他们所置身其中的有限机体里(田凯,2015),对外在环境的回应,应对挑战,形成其特色,藏区民居建筑面对外界变化的环境时的一种主动地、灵活地、巧妙地适应,使得建筑更科学更诗意地融合于特定的环境背景下(郭桂澜,2016)。张樱子(2008)认为藏族传统居住建筑实质上是人们用最为朴素的建筑手段来满足自身环境需求的结果。聂倩通过对甘孜镇老城区街巷空间的考察,认为藏区传统民居中街巷空间在适应人文与地理环境中发展自身的特色(聂倩,2015)。[15][19][32]
四川藏区民居研究视野在多学科交叉中不断扩展,各角度切入研究内容,不仅仅拘泥于建筑学特征的研究分析。特别是在建筑技术方向的研究,主要分为两大类别,一为建筑构造之探索,如《川西嘉绒藏族传统民居营建模式研究》(赵龙)。二为建筑物理的研究。此方向的研究常以理论实践相结合的形式进行,如《川藏地区被动式太阳能民居设计研究》(王倩倩)。此外,如《基于现象学视角的嘉绒藏族传统聚落与民居建筑研究》(王纯)从现象学,历史学等方向入手,毛刚《生态视野——西南高海拔山区聚落与建筑》一书从区域与城市规划学出发来探讨西南高海拔山区建筑学的走向问题,从技术角度探索营造层面上的地区建筑学的传承和弘扬问题,指出保护与发展地域技术作为欠发达地区的技术革新的重要性。[11]
四川藏族民居研究近年来按地区及族源进入了广泛而深入的地域研究。研究重点一般集中在甘孜州西北部与西藏交界处的昌都,德格,稻城等地区及中部的炉霍等。如《宗教文化影响下的乡城藏族聚落与民居建筑研究——以乡城县那拉岗村为例》(郝晓宇,2013)一文,《“磁体”与“容器”:四川藏区德格城镇空间形态的形成及演变探析》(杨炎为,2015)。地区研究投入不平衡,嘉绒藏区研究力度最大,成果也最为丰富。包括了甘孜州丹巴地区,阿坝州大部分地区,主要分布嘉绒藏族这一分支。因族源与地理环境不同,嘉绒藏族具有独特的风俗习惯与语言,因此具有相当的研究价值。形成了多个典型研究区域,如甘孜州境内的丹巴县,道孚县周围地区《川西嘉绒藏寨民居初探——以丹巴甲居藏寨为例》(李军环、谢娇,2010),《道孚民居研究》(朱亚军),马尔康直波藏寨民居建筑研究》(朱荣张),《嘉绒藏寨建筑文化研究》(毛良河,2013)。阿坝州马尔康沙尔宗,直波地区《川西沙尔宗嘉绒藏族民居研究》(张燕,2012),《丹巴地区传统藏族聚落初探》(江宇,2015)。此外,甘孜州新龙的民居群也受到关如,如《四川甘孜新龙地区拉日马藏寨传统建筑研究》(杨睿添,2015),《中心与边缘:四川藏区新龙城镇形态演变研究》(陈学灵,2018)这些研究根据聚落空间形态形成、演变等方面研究。从聚落空间概念出发,关注聚落空间布局、组织与形态,以及聚落的发展变迁,从而找出其发展的规律。[22-34]除了地域单体外,一些研究根据交通商贸等因素进行了以茶马古道为中心的川藏通道沿线的民居研究,如郑芹对文化融合背景下的松茂古道的聚落研究,张曦、李翔宇等对茶马古道沿线民居的研究等等。
四川藏区民居研究的对象即在历史上处于地理上的边缘—边疆地区[10],也是社会群体意义上的边缘,许多研究从观察民居聚落关注他们如何进入帝国的视野,与帝国如何互动,特别是他们自身的发展与这种互动是如何影响着帝国。以前的研究从聚落文明中更多地关注中原内地文明向边疆的单向延伸扩张,但近代来一些藏地民居的深入研究发现,“内地化”的过程实际上是双重的,既是民族地区文化被动折射包括中央政权及外来文化的过程,也是其主动选择,学习及吸收的过程。历史走向或帝国的伸缩不是单纯驯服游牧民族的过程,而是许多群体和个人在未定型的中间地带反复地相互适应的过程。四川藏区作为早期中华帝国的边缘族群在不断地互动中,“新疆”不断变成“旧疆”,边地不断变成内地,“化外之民”不断变成“化内之民”。
对四川藏区民居建筑的研究早期常常与汉地民居进行比对,使藏区民居研究落入窠臼。可是,经过研究发现,这样的观念有失偏颇,事实上,地方社会所依循的传统的生活习惯与常识,发挥着建筑与聚落变迁的重要作用。
民居作为地域性建筑的代表,反映和服务于那些他们所置身其中的有机体,因此民居研究需要的是深刻理解这一机体自我培植的活力,民居研究也是一个通过观察来认知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研究者的关怀往往被打上了时间上的他者、空间上的他者烙印,研究者通常看待异域他乡空间的超然身份研究民居,不自觉地形成了时空上的他者。对于传统民居本身来说,我们处于记述者的立场,对记述对象来说,我们成为空间上的他者;对于绵延在时间长河里的传统建筑来说,我们是时间上的他者。
因此,对于民居与聚落研究者来说,在研究主题上的变化,不仅在于对日常生活或小历史的关注,而应该像人类学家那样关注地方性知识,关注彼时性知识和历史性知识[12]对于民居研究者来说,获取地方性知”的方式是值得推敲的,如果仅仅从研究材料入手,我们应学会对材料加以区分,因为材料的撰写者往往是局外人(outsider),而不是局内人(insider)。因此在民居研究中,除了文献,通过调研访谈、生活参与、观察获得地方性知识也是重要的途径,重视局内人的表述,对空间使用的方式。
冯果川先生所说:传统建筑产生于普适性的设计,会以当时的日常生活为基础;此外,一些非日常使用的方式也通过一些仪式在空间中生存,但这些非日常使用的空间也产生于更早一些日常生活中,如生活中神鬼谱系及宗教等非物质生活占据日常生活的主流的时代,实际上日常生活使传统民居建筑具有时间的魔力和记忆功能。[13]
因此我们的研究日益关注民族地区及普通民众的传统生活空间,当我们改变思考的角度,深入到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中去探寻,会发现丰富的地方生活为我们记录传统建筑发展昭示了别样的路径,经过调研与访谈记录及当地的生活观察,我们从建筑外部环境及建筑空间使用方式发现建筑形式变化的逻辑形成。[14]
建构关于民族、国家命运的宏大叙事,宏观历史叙事固然重要,但是在地域民居空间形态的生长过程中,除了国家机器与精英的作用外,空间内部隐藏着另一种机制。民居研究中,我们发现默默无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百姓的日常生活构建了建筑的另一叙事结构。[15]民众日常生活观念决定着空间形态的所有细节。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常常发现在国家政治、经济、文化一体化的趋势中,在现代化和日益增长的国家权力的冲击下,地方的独特性和多样性依然存在。[16]
我们研究民居不再是为了构建庞大的建筑知识体系的脉络,或者试图构建一个稳定的模式;而是从研究的主题出发,使问题意识成为新时期民居研究的方向。但是当一些研究者放弃了专注构建庞大的体系的构建,放弃了“从另外一层面来解释某个层面的作法”时[17],我们经常会在论文答辩及课题论证中看到种种对民居研究这一趋势的种种遗憾,人们常认为碎片化研究虽然丰富了地域性研究,但是其研究价值与意义值得怀疑,质疑者常常希望这些研究者能用类型学或比较学等方法,揭示碎片化研究对象与其他差异性对象的联系,以建立一个完整庞大的逻辑体系。
在许多人文学科的研究领域,早有人回击过对碎片化研究的批评,“一篇特定的研究论文的重要性,并不与如此这般的一个部族的重要性相联系,相反,它是与研究所提出的问题和答案的总的质量相联系的。”[17]这个可作为一些主流建筑文化针对民居研究意义的批评的理直气壮地回应,所谓“碎片化”民居研究背后,是人类精神世界意义的多元化探索,学界存在一种研究主题的意义等级制,好像某些主题的意义更重大,另一些则较小,甚至无足轻重,问题在于这种意义等级制的预判所建立的逻辑框架早已瓦解。
当研究者放弃了用异质逻辑体系收编各自生长的地域性民居时,他们关注的是其背后的社会运作,关注于还原人们的精神世界,专注于理解以往不被关注的特定人群的心态及其背后的机制。而这个机制,是某种长期存在的地域的文化机制或者深层文化结构,影响着人们日常行为中的居住行为及空间认知。
伴随着研究内容的深化,研究领域的拓展,研究理论与方法的突破,我们对四川藏区民居研究的视角也在发生变化。在对于这些遥远的异域空间进行探索的过程中,我们深信,当我们拓宽研究视野,深入到地域空间结构中,我们可以了解到所有这些异乡民居有着磅礴的精神世界,可以通过各种方式深入其中,了解其内部的运作机制,与其进行深入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