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鸿铭传(下)为国借款游说洋行

2019-12-13 07:12钟兆云
传记文学 2019年12期

钟兆云

福建省作家协会

张之洞要他担负借款重任

甲午海战既发,张之洞急电辜鸿铭从上海返鄂。在督署见面后,稍作寒暄,张之洞就直入主题:“黄海战役后,外面洋人有什么议论?”

辜鸿铭着重谈及时任中国海关总税务司的英国人赫德。赫德认为日本在这场战争中,料将勇猛进攻,极有成功的可能;中国方面不免又用老战术应付,但只要能经得住失败,就可以慢慢地利用持久的力量和人数上的优势转移局面,在三四年内取得最后的胜利。一句话,中国只能以持久战取胜。

张之洞沉吟着点头:“赫德所见极是,日军气焰狂悍,又恃武器精良,利速战不利持久。我军只要能据险坚持两月,北方天气寒冷,日军便不能支持。”

“不过,赫德有担忧。”辜鸿铭话题一转。

张之洞急问:“担忧什么?”

辜鸿铭道:“赫德预料我大清朝廷会经不住日军速战的打击而很快屈服,稍受挫折便接受日本的条件,赔款了事。”

张之洞沉默不语,良久才怅然一叹:“我所担忧的,也正是这点!”

将近一年未见,张之洞的语气和作风一点也不见生疏,虽然他没有解释当初为何轻慢那份辜鸿铭提供的日本《征讨清国策》,但此时辜鸿铭已觉得不重要了,他关心的是张之洞的对策,一听却吓了一跳。张之洞的口气比中法战争时要大多了,他先是打算向智利、巴西购快船抗击日寇,后来竟致电出使大臣,打算向美洲购一个舰队,募一万洋兵,抄日本后路,袭其东京,扭转整个战局。

张之洞

人言张之洞好为大言,从这件事上可见一斑。辜鸿铭不禁又想起他在晋抚上谢恩折时的大言:“身为疆吏,固犹是瞻恋九重之心;职限方隅,不敢忘经营八表之略。”折子送往朝廷,发于邸抄,“经营八表”一语,播扬于王公大臣耳目之中,立为政敌嘲讽并加陷害:“八表者,乃天下也,经营八表,不是要经营天下吗,你张之洞想做皇帝了?”就连张之洞在朝中位居中枢的族兄张之万也起劲地挖苦,一天,他把两只表摆在一起,问者说:“表只要准,一只也就够了,何要两只?”张之万回答:“两只表何多,舍弟不是有‘八表’之多吗?”不过,要说张之洞的“经营八表”,是自己要去经营天下,这无论如何是冤枉了他,八表既可作四面八方讲,也可作全面规划讲,山西一省之地,也有八表之极,也要有通盘的治理规划。

张之洞不光好为大言,也干大事、干实事。张之洞的应敌之策听起来虽然十分天真,倒也表达了他抗敌的决心和气魄,总比那些畏洋如虎、侍洋若父的王公大臣们强多了。

张之洞催辜鸿铭返鄂,主要是让他担负一位特殊的辩护人。这期间,日本和英国等报刊对中日战争爆发之因歪曲事实真相,他认为切不可漠然置之,不为辨正。而欲作有力的辨正,非辜鸿铭不能担负此任,就像他当年怒斥“黄祸论”一样。

辜鸿铭和幕中故旧见过面后,立即闭门造车,以笔作枪,以纸作盾,满腔的热血像决堤的黄河水一样倾情汹涌……

转眼就是11月,中日战事日趋紧张,朝廷急命两湖总督刘坤一率军北上驰援,而令张之洞即赴江宁(南京),署理两湖。

张之洞等进了总督大堂,辜鸿铭却还拉着梁敦彦在衙门口,边看边道:“当年在广州时,我曾和毅若兄谈起曾文正的自叹浅陋。如今到了江宁,我才算真正品味了其日记‘古人有得名望如予者,未有如予之陋也’之叹?”

梁敦彦道:“怎么,你又看出了曾国藩的一陋?”

“是啊,当年曾文正以为只要有兵舰枪炮就可以抵御外侮了,根本不知以六经大旨为立国之本,这是他的一陋。你再看看眼前,这就是他担任两江总督时建造的总督衙门,规模虽大,何以如此笨拙?工料虽好,何以如此粗率?可谓大而无当,这不就是他的另一‘陋’嘛。”

此时的两江“陋”处更是随处可见,不仅兵亏将乏,好枪好炮也尽为北上军队带走,江南制造局尽是破铜烂铁,根本没有足够的军械来供应军需,此番局势与十年前张之洞面对的广东防务所差无几。一周来,他马不停蹄、风尘仆仆地巡阅沿江海防,却吃惊地发现,仅限于江南的“南洋”海防经过二十年建设,不过是在海口和长江下游沿岸修筑了一些炮台,另有六艘二千吨左右的巡洋舰和四艘被称为蚊子船的三四百吨小炮艇。长江下游的防务尤为严重,镇江、江阴等处炮台大率疏谬无法,火炮多系旧式前膛,种类庞杂,炮手并无专人,系令各营勇轮充兼当杂差,更换无恒,至于仅有的十艘舰艇,不仅量少质差,难以自成一军,而且炮勇、管轮甚至管带等多不称职。张之洞感到可愁可笑,叹息道:“没想到,我大清军备的废驰已到了如此严重的程度!”直听得辜鸿铭、梁敦彦及大小官员面面相觑。

张之洞经营湖广数年,正有起色,忽然让他署理两湖,内心虽有不愿,但圣命难违。偏偏他是个认理做事的人,既然受命,就要把两湖的事情做好。但又深觉时局艰难,需才孔亟,于是把留在武昌的亲信梁鼎芬、蔡锡勇等再行请来,共商大计,一个主持钟山书院,一个办理洋务。对同僚们的到来,辜鸿铭没有理由不高兴。只是张之洞保荐蔡锡勇的奏陈多少刺伤了他,让他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张之洞云蔡锡勇“深通泰西语言文字,于格致测算、机器、商务、条约、外洋各国情形、政事,无不详究精研”“才品兼优,事事著实”,是“通达时务,体用兼赅”的“办理洋务之员”,奏请送部引见,破格录用。这些词句用在自己身上也是多么贴切呀,可张之洞何时有过片言只语向朝廷奏陈保荐过自己?辜鸿铭直觉自己委屈。这还罢了,忽又得悉张之洞致电总理衙门,请求代奏,将候补道、现任新加坡总领事黄遵宪调回,速赴江南,交其差委。

辜鸿铭此番跟随张之洞来宁,原盼着时局用人,自己即使还不能混上个一官半职,至少也能担膺重任,可时过双月,张之洞似乎并无什么表示。而黄遵宪要从国外回来,于他辜鸿铭来讲,不啻又多了个对手。

黄遵宪可不是个简单的人物。他在首任驻日参赞官时,广交日本友人,采风问俗,网罗旧闻,参考新政,查阅文献,立志写就一部介绍日本历史和明治维新以来变化的《日本国志》,以帮助朝野上下了解日本、借鉴日本。后来在任英国使馆二等参赞时,黄遵宪不仅帮助张之洞在英国购买机器设备,还请大臣薛福成函告张之洞自己对创设炼铁局的见解,在随后给蔡锡勇的信中,大力赞扬张之洞创设炼铁局造端宏大,命意深远。

中日交战之际,张之洞奏调黄遵宪回国在自己麾下效命,辜鸿铭当然知道个中情由。他心绪难宁,这天用过晚餐后,就来找梁敦彦闲聊消愁,忍不住问:“黄遵宪在新加坡好好地做着总领事,香帅却要奏调他来宁,你说这是为何?”

梁敦彦用茶盖轻拨了拨浮在水面的茶叶,呷了一口,道:“黄遵宪才识闳远,熟悉日本情形,香帅奏调其回国,必于时局大有裨益。”

黄遵宪

连梁敦彦都这么说,辜鸿铭心里越发感到不是滋味,急忙掩饰道:“明天假日,想约崧生兄、毅若兄、星海兄一同出游。”

次日,一行人沿清凉古道,穿三步两桥,过华严冈入归云堂。单从清凉古道、三步两桥等取名上,就可以感受到那种古朴雅致的文化气息。慢慢走到清凉山下,抬望高处红墙,斜照中“六朝古寺”四个大字,已经显现在丛林嫩叶中,古旧中充满柔和的氛围。上得山来,到了扫叶楼,举目四望,梁鼎芬忽然向东一指,道:“瞧,在这可以望见我们的钟山书院呢!”大家俯瞰之下,果然可以遥见钟山,春日阳光淡淡罩着的古城,仿佛是幅中国山水画。

正看着,蔡锡勇一旁又道:“你们往这看,那不是英商怡和公司的几座别墅吗?”

大家顺着蔡锡勇的指向南望,果见远处有几幢红瓦黄墙洋味十足的房子,和古寺相对着,在阳光下闪着金光。

“咳,魔鬼住宅有什么好看的,真是煞风景!我要是项羽,不烧阿房宫,留着火种来烧了洋房。”辜鸿铭这一说,大家都笑了。于是拣个雅座坐了,品茗香茶,上下古今,高谈阔论。辜鸿铭心想,在城中督署衙门时,一天到晚何等热闹,如今到得山来,可谓闹中取静,以绚烂为平淡,一杯清茗,反觉悠闲舒适,看来古人所说“臣门如市,臣心似水”,颇可于此借用。

稍稍品出点禅机的辜鸿铭在山上像个得道高僧,可下山后,回到督署,心里头对黄遵宪被张之洞委以金陵洋务局总办兼办五省教案重任,还是波澜不平。

黄遵宪来江宁征尘未洗,就被张之洞召来帐下,恭听日本的强国之道。虽然此前他已听蔡锡勇、辜鸿铭等人叙述,但总觉得黄遵宪驻日多年,算得上是真正的“日本通”,所知当更详细、准确些。

生于广东的黄遵宪,早就熟知张之洞治理两广时的政绩,以当今中兴大臣视之,今天迟来效命这位已卸下“父母官”大印转而督鄂并署理两湖的总督,见其一怀知己知彼以制夷的万丈雄心,内心钦佩之中,择要侃侃而谈:明治维新使日本开始走上了近代化的道路,数年之后就派军舰入侵台湾……

张之洞听得半晌无语,良久才喃喃道:“不到二十年的时间,日本就构成了对我国的军事威胁,真是小看了它呀!”想当初中俄伊犁交涉期间,张之洞主张联日时,他眼里的日本不过是一“贫弱”之国,在商务上对其作些让步不过是让其“分西洋之馀沥”,于中国“亦复何伤”?谁能料到日本正在资本主义化和军国主义化的道路上大踏步前进,并伺机对外扩张。

初来乍到,黄遵宪一腔热血欲行报国,谈话中向张之洞进言道:“中日战争既发,我海防空虚问题已暴露无遗,大帅既镇东南,当着手整顿东南海防。”

张之洞点头道:“日军武器精良,非快枪快炮不能制胜,我已致电使俄大臣,联系购买枪炮事宜,以装备各军,相信不日就有消息。”

不几日,张之洞接到使俄大臣回电,云奥国有新造快枪两万支,德国有新造快枪五千支、大炮百门可卖,只是他们要求款饷必须先到,而后才能发货。

江宁的库银空虚,张之洞一时就为这笔大数目的款子发起了愁。梁敦彦来见张之洞,得知此番情况,道:“汤生曾道及他在沪上倍受洋行殊遇,不妨派他前往筹借?”直说得张之洞眼睛一亮。

说曹操,曹操到,辜鸿铭忽地气冲冲地闯了进来,把手中的报纸重重地往桌上一拍,骂道:“日本人占了旅顺,血洗全城呢!”

梁敦彦急忙拿过报纸,却见是纽约出版的《世界报》,展开一看,上面果然有篇美国战地记者从旅顺发回的目击报道《倭寇残杀记》。他见张之洞一旁也要凑过来看,连忙译读起来:

……战后第三日,天正黎明,我为枪弹声惊醒,日人又肆屠戮。我出外看见一武弁带兵一队追逐三人。那女的手抱裸婴急走,不慎将孩跌落,急回来捡,立遭一枪仆地,立时命绝。而其孩亦被日人踏死。第三人当为孩之父,失足一蹶,一兵执枪头狠命拦腰砸去,并要将刺刀入身。我急走上前,示以手臂上所缠白布红十字,欲救之,但日兵不睬,还是将刀连插伏地之人颈项三四下,见其面朝天痛苦呻吟,两眼转碌,日兵又脱其衣服,看其胸中流血,复又放枪弹击之。其人痛极凄楚,形体瑟缩,兵不独不垂其怜,而且嘲笑着唾其面,然后扬长而去,任其在地延喘待死。日兵素残,前天我曾亲眼见有军官策马从驳船上踩着中国苦力的脊背上岸……

“别念了!”张之洞低声说,这血淋淋的大屠杀描写直让他听得毛骨悚然。

辜鸿铭一旁少不了又是一番激愤言词:“朝廷在旅顺放了两万多人马,都是豆腐军呀?岘帅率兵去了北方,就没有捷报来?”

张之洞沉默良久,这才说出请辜鸿铭赴上海向洋行商借军饷的打算。

辜鸿铭赶忙推脱:“我天生就讨厌跟钱打交道,又爱骂洋人,借不来钱,岂不误了大事?”

张之洞上前拍拍辜鸿铭的肩,说:“督署衙门内外,游说洋行,非你不能胜任。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借不来军饷,买不来枪炮,我们只能等着挨日本人的打,你忍心袖手旁观?!”见辜鸿铭一时不语,张之洞又道一句:“派别人去,我还信不过呢!”

张之洞当众说出这番见情见义的话,直听得辜鸿铭内心滚烫,浑身发热,蓦地又升起士为知己者死的情怀。

洋人论战和“招安”一并失灵

到达上海后,辜鸿铭不忙找洋行的人,却第一个便来登叶澄衷的门,告以张之洞筹借军饷事。叶澄衷看了看张之洞的名刺,道:“国家遭此危难,澄衷这段时间食不知味,寝不得安,哪能不全力襄助,只是香帅这笔军饷过巨,而且我此前已派人向前线供应煤、铜、铁等军火生产原料,并去欧洲订购军火,组织运输,加上这些年几笔投资都未收回,实在爱莫能助,抱歉至极。”沉吟片刻,又道,“不过,我也不能让汤生兄无获而返,这样吧,我捐助十万银两,如不弃,我即行让人汇往两湖。”

离开叶公馆,辜鸿铭颇觉失望,步行来到黄浦滩头,江风湿湿地吹拂着他的头发,一抬头便望见一长溜银行大楼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光。这些都是洋人的银行。来到英华银行门口,那对石狮大张口,像要把人整个吞下去,看来自己今番真要向洋鬼子借钱了。在自己眼里,一钞何足轻重,可在两湖,却事关重大,非到手不可。

查理和伍尔兹回国去了,留下夫人坐镇。听完辜鸿铭来意,查理夫人道:“这么一大笔借款,非要等查理回来不可。”

“那大银行家何时才回呢?”

查理夫人想了想,道:“十天半月吧。辜先生,你就安心在上海呆下来。我呢,正在写一本关于中国的东西,有的问题刚好向先生请教。”

辜鸿铭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口水,咂咂嘴,道:“又是纳妾吧?”

“不,是关于小脚,听说你夫人就是典型的小脚女子”,查理夫人笑笑,她已开始着手发起一个中国妇女天足会运动,自封会正,并曾在《时报》和《万国公报》上刊发启事征文。她希望眼前这位爱莲名人暴露他的陈腐观念,以便她在报上公开抨击。

辜鸿铭晃着脑袋问:“夫人,我非要回答你的问题吗?”

查理夫人不容置疑地点点头:“这关系到我动不动员查理借款。”

辜鸿铭笑笑,未置可否,径自翻起茶几上的《时报》来。查理夫人嫣然一笑,介绍说《时报》分中英文两版,虽由天津海关税务司德璀琳创办,并在天津出版,却也有查理的股份,报纸的主笔想来辜先生是知道的,就是李提摩太。辜鸿铭不经意地“哦”了一声,又去翻中文版,见其横书报头后,以海上日出为背景图案,报名上方饰有“在明明德”四篆文,心想,此举足见创办者在争取中国士大夫阶层接纳西方文化方面的良苦用心。读了李提摩太的每日一论,却是条陈新政,鼓吹中国仿照西方实行“新法”的东西,觉得无趣,放下报纸道:“与其看这样的狗屁报纸,还不如和夫人聊天。”

租界街道车水马龙,不同肤色的人流成为街头一景。辜鸿铭和查理夫人置身于人流中,却见一位骨瘦如柴的老人蜷缩在地上,脸色蜡黄。辜鸿铭油然就想到去年帮查理夫人翻译文稿时就鸦片问题而起的争执,他瞥一眼干瘦老头,不无怜惜地对查理夫人说:“他瘫软无力的四肢,是对罪恶的鸦片贸易最直接的控诉,他是英国不正义贸易的牺牲品。”

查理夫人当然听出了辜鸿铭的话中话,不甘示弱道:“然而辜鸿铭先生,我还是要用我书中的话来回答你,即使我们英国人洗手不再把鸦片运进中国,中国人就能消灭鸦片这个恶魔?眼前这个人,只怕一生从未尝过印度鸦片的滋味,他的身体和灵魂在逐渐毁灭,用的是中国鸦片。”

辜鸿铭道:“女强盗逻辑!”

两人把争论的话题带到了查理的私家庭院,伍尔兹夫人早在那里候着了,三人围着一张精雕细琢的红木茶几坐下,佣人很快就端上了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咖啡。春到庭院,鲜花盛开,绿草如茵,偶有小鸟啁啾,几位中国佣人在细心地剪着杂草。

辜鸿铭深深地吸纳了一口带湿润和花香的清新空气,道:“春天多好呀!我见过伦敦、巴黎的春天,一样挺美,只可惜那边的人对春天的感情远没有中国人那么浓那么深。你们西洋人,对春天的离去似乎也并不怎么惋惜,不像中国人有着无限的留恋和惆怅。中国人不但欣赏春天,而且还对这一季节表达出浓烈的感情,从他们写诗时爱用觅春、踏青、游春、问春、留春、惜春和护春等做标题,即可感受得知。”

“谁说我们对春天的离去不惋惜?”查理夫人边说边站将起来,掠掠额际间被春风吹拂的发梢,轻声地吟诵起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来。声情并茂刚吟罢,忽然进来一对卷发夫妇,查理夫人忙微笑着迎上前,热情地介绍给辜鸿铭,原来就是李提摩太夫妇。一听是张之洞的幕僚辜鸿铭,李提摩太便像是见到了久违的朋友一样,抢先伸出了手。

集传教士、学者、政客于一身的李提摩太,以改变中国为自己来华的最终目的。1870年他受英国浸道会派遣来山东烟台时,年仅25岁,此后在漫长的二十多年里,他一直在鲁晋两省的广大城乡穿街走巷,赈灾布道,并十分卖力地散发《圣经》小册子。1890年,李提摩太宣布脱离原属教会,在李鸿章的举荐下担任天津《时报》主笔,开始了所谓“文字传教”的新闻生涯。无论是传教、译书、著文还是进行广泛的政治活动,他都借助文字为利器,特别重视舆论对于变革的促进作用,一边奔波于朝野上下四处游说,同时不断在报上撰文,力图引导清廷按照他的规划大量开设报馆,为改良鸣锣开道。

“辜先生如有需要,我当奉送鄙报。”李提摩太说。

“你是说《时报》吗,我不看,除非给我酬银百万。”

李提摩太知道辜鸿铭在讽刺他不久前流产的那个妙法,却不介意,笑道:“还有《万国公报》呀,这可是外人所办最为著名的中文报刊,我刚接办这家报纸,想请先生为它撰稿呢,先生可能不知,丁韪良、曾纪泽、王韬等中外闻人,就不时给我们报纸赐稿呢。”

查理夫人一旁接口道:“这么说,李提摩太先生也把辜先生列为一万七千余名中国著名人士了?”

李提摩太呵呵一笑:“是的,借此机会,我要正式向辜先生表示祝贺,你被《万国公报》列为一万七千余名中国著名人士。”

李提摩太

“著名人士?一万七千名?”辜鸿铭有点好奇。

李提摩太解释说,《万国公报》出版后,首先送达一万七千余名中国各阶层人士手中,他们有道台以上的高级文官、尉官以上的高级武官、重要学者及其他著名人士。

原来李提摩太要把自己所办的报纸当作一个课堂,来向中国各级官员和知识分子讲授西学及变法之道,以达到宣扬基督教义,并在精神上改变中国的目的!辜鸿铭鼻子哼了一声,嘴里淡然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呢,真要感谢你啦李提摩太先生,你们英国商人给中国送来鸦片,你却为中国各级官员和知识分子送来精神鸦片。我听说抽大烟的人有三快——穷得快、瘦得快、死了抬着轻快,我可不想中毒呀!”

围着辜鸿铭的一圈人发出一阵笑声。李提摩太不觉尴尬起来。查理夫人一旁忙打圆场,讲起李提摩太的新作《新政策》如何不错,列举的九项中国目下应办之事如何具体,对其中设“国家日报”一项,表示赞同由英美在华著名传教士傅兰雅、李佳白“总管报事”,并派“中国熟悉中西情势之人为主笔”。说完这些,她看了看辜鸿铭,又望一眼李提摩太,道“:辜先生熟悉中西情势,这主笔一职,李提摩太先生何不加以举荐?或许你们合作后,李提摩太先生也会培养对小脚的爱好,而辜先生也能欣赏细腰了。”

李提摩太一句话里,竟摆出三位中国当今权要,既带自炫成份,又想借此恫吓一下这位总督衙门的区区僚属。谁料,辜鸿铭的语气还是出奇地冷漠:“还是你去当吧。我的话都讲完了,走了。”对这位混迹华土二十多年的英国人,他除了反感,便是憎恶。

拒回扣,洋行经理匪夷所思

半月后,查理从英国返回,辜鸿铭如约来到英华洋行大楼,见面后首先说的是大楼建得很有艺术性。查理道:“你不会也懂建筑吧?”辜鸿铭起身,望着窗外侃侃而谈:“整栋建筑立面轴线对称严格,底层至六层以上分割为三个不同风格和样式的建筑层次,这是欧洲文艺复兴建筑的主要特征,造就一种稳重、匀称、协调、端庄之感,是银行建筑所应具备的。可以说,通过建筑来反映银行的经营思想,给储户和客户以可靠保险之感……”

查理不觉吃惊起来:“辜先生今天不是专门来和我谈建筑的吧?”

辜鸿铭大大方方地说:“不,不,主要是来借款的。这是总督张之洞大人的名刺。我平生自信不会和银行家打交道,今天受张大人所托,才前来办理借款事宜。中国有句话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没想到低头一看,还果然被你们的建筑吸引住了,够经典!”

查理放下名刺,好奇地问:“辜先生怎么连建筑也懂呢?”

辜鸿铭一扬辫子,道:“不好意思,在下在莱比锡大学学过土木工程,略知皮毛。”

片刻之间,辜鸿铭便和查理谈妥了借款三百万银两事宜,约定年息七厘,分四年六期偿还。诸事完毕,查理说:“辜先生,你相信吗,即使张总督亲自来,都不一定能借得到这三百万两银,能有此低息。”

辜鸿铭轻声一笑:“这首先要谢谢查理先生和夫人的好意,同时我愿意告诉你,傻瓜也可能赚得到钱,但花钱还需精明人,张总督便是精明人。”

“辜先生总是那么幽默。”查理说罢,给辜鸿铭递上一杯香槟,道:“借款办妥,让我们喝上一杯以示庆贺。”

碰完杯,查理言及高薪聘他帮办《时报》一事,辜鸿铭还是当初回绝查理夫人的那句话:“除非有皇帝的诏命。”

查理苦笑了笑,而后递给辜鸿铭一张支票:“辜先生帮银行介绍了业务,这是给你的回扣,应得的。”辜鸿铭接看,不动声色地说:“哟,甜头还不少呢,对了,我倒是应该给你留个字据。”

辜鸿铭将桌上张之洞的名刺拿过来,“唰唰”地立下中英文字据,而后将名刺往查理面前一摆,道声谢谢,就大步走出了经理室。

查理拿起名刺看一眼,道声:“天啊,我遇见魔鬼了!”忙靠近窗口,俯瞰已走出大楼的辜鸿铭摆着小辫子,坐上黄包车,汇入川流不息的人流。

张之洞因辜鸿铭去沪后来过一电言“英华银行已定,惟需时日”后便再没音讯,人又多时不回,担心借款不着,便电请定居上海的前幕僚赵凤昌速往英华洋行探询游说,如辜鸿铭尚未成功,则相机筹借款项。

赵凤昌先来旅馆找辜鸿铭,未遇,便来英华洋行,面见查理,说明来意。查理心想,这张之洞难道对辜鸿铭不信任,还要差人来监督,他手下难道还有比辜鸿铭更有诚信的?心里一转念,便卖了个关子,微笑着以试探的口气问赵凤昌:“张总督来借款,算是你帮我拉了业务吧,经手费吗,先生亦尽可放心。”

赵凤昌正色道:“查理先生,我先声明此事决无经手费,债务条款尽可从实开示。”

怎么和辜鸿铭所说完全一样,查理抬头看了赵凤昌一眼,心想张之洞意旨甚为一贯,署中人物代表他在外地办事,所言皆无一毫之差,不禁感佩起来,哈哈大笑道:“督署刚刚遣辜鸿铭先生来过,已办妥债务之约。”见赵凤昌有些许惊讶,查理便告因自己外出迟回,所以延迟下午才办好,辜鸿铭先生刚走还不到一个时辰呢。谈话间,他大加赞赏辜鸿铭议事才识和品性,随后拿出辜鸿铭留下的纸条,道:“你看,这是辜鸿铭先生的书面声明。”

赵凤昌接过名刺一看,果是张之洞的,而中英文手书和签名都是辜鸿铭的,纸条上如此写道:

吾今奉张之洞总督之命,前来英华洋行商议借款事,成不索回扣,以此刺为证,后有不信,持此控我。辜鸿铭。

赵凤昌看毕,感慨良深,心里由衷地敬佩起辜鸿铭的清廉正直来。

告辞查理,赵凤昌叫了个车,嘱车夫快蹬,循着辜鸿铭回旅馆的线路追寻过去。快到旅馆时,却见辜鸿铭刚行下车,付了车费正要进馆。赵凤昌高声喊止了他,辜鸿铭见是赵凤昌,转身迎接,高兴地说:“竹君兄要为我送行?”

赵凤昌上气不接下气道:“汤生兄,洋经理外出迟归,你缘何连电报也不发个给香帅,让他等得好着急。”

“我要是有钱,焉个不发?”见赵凤昌吃惊之余似有不信,辜鸿铭便告自己住在这家旅馆,如何天天被乞丐缠住。还道:“他们可怜兮兮的,你忍心不相帮?咳,如要再发电报,我都不要回武昌复命了。”

钟兆云著《天生我材 辜鸿铭》

辜鸿铭这作派,却是赵凤昌深信的,他一拍辜鸿铭的肩膀:“既然短钱,为何不见钱眼开,向洋经理索要回扣?”

“索要回扣?哈哈!”辜鸿铭纵声笑毕,道:“竹君兄当听过明朝邵士廉的故事吧?他在作秀才时,见门前有钞票一张,便私自往拾,观之乃一片荷叶,遂弃之。后面的路人把它拾起,却是一张钞票。他便想:一钞何足重轻,尚且不可妄得,何况是人民的脂膏呢。后来他从做官起,刻意清苦,常俸以外一毫不取,为人称道。小时,先父常常训诫我们,桌子面上的钱,是嫌少不怕多的!桌子肚里的钱,是分文不可以要的。这就是教训我们不得妄取,所谓‘不以其道得之,不取也’。”

一则身体力行的故事,配上一番朴素无华的道理,直让赵凤昌半辈子难忘。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