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川万里寻蝶人
——昆虫学家李传隆小传

2019-12-13 07:12疏延祥
传记文学 2019年12期

疏延祥

安徽大学磬苑校区文学院

李传隆(1910—2005),上海松江人,昆虫分类学家,1939年毕业于四川大学农学院,历任西北农学院讲师,新疆女子学院、新疆学院副教授。新中国成立后,历任山东大学农学院副教授、教授,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研究员。对蝶亚目昆虫的系统分类学、形态学、解剖学、生物学、地理学等研究较深,在分类方面发表新属4个、新种22个、新亚种20个。采用对成、幼虫各期全面考察的研究方法,订正了由一些世界著名专家单凭成虫一个龄态而误判的1科、1属、6个种、2个亚种。发表论文31篇,著有《蝴蝶》《中国蝶类图谱》《云南蝴蝶》。

中国被公认为是世界上蝴蝶资源最为丰富的国家之一,但相应的科学研究起步甚晚,李传隆当属开拓者之一。

引子

南宋李安忠绘《晴春戏图》

(一)凤蝶科的玉带黑凤蝶、蓝麟乌凤蝶。

(二)绢蝶科的软尾亚凤蝶华东亚种。

(三)粉蝶科的菜粉蝶、褐脉菜粉蝶、多点菜粉蝶。

(四)斑蝶科的金斑蝶。

(五)蚊蝶科粉绿双尾蛱。

(六)灰蝶科的兰色小灰蝶。

这群飞舞于宋人画作间的蝴蝶,千载之后,终遇知音,中华传统文化的博大精深在这一刻也得到了证明。宋人的蝴蝶画,不止李安忠,赵昌的也不错。2009年,奥巴马参观故宫,时任故宫博物院院长郑欣淼就向奥巴马赠送了一幅院馆藏赵昌的《写生蛱蝶图》工笔重彩画高仿品,图上绘着群蝶恋花的田园小景,惟妙惟肖。如果李传隆先生仍然健在,他一定能在专业上阐释这幅画的价值所在。

从中学生的爱好到寻蝶“徐霞客”

1910年6月1日,李传隆出生在上海松江一个没落的大户人家,兄弟三人,他排行老二。那时,父母教育子女不外乎是如何长大成人、独立生活、安分守己、光宗耀祖、忠孝仁义等传统伦理规范。但有一点直至晚年,仍深深印在李传隆的脑海里,那就是家里从小就让他学会洗衣补袜等力所能及的家务劳动。从小时候起,李传隆就特别喜爱蝴蝶,梁山伯和祝英台化蝶的故事更是增添了他对蝴蝶的好感。每当“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的季节,他就奔走在山林溪水间,花丛菜园、田埂柳荫下,与蝴蝶交上朋友,那时的江南水乡,还能随时看到美丽的中华虎凤蝶。

李传隆从15岁便远离了父母, 独自一人到上海求学。在中学时代,他就和几位同学组织了生物趣味会,利用节假日到郊外捕捉蝴蝶,制成标本供同学观赏,人称“蝶痴”。中学毕业后,家里再三要他学工科,以便将来可以继承家中工厂产业,而他却喜欢神秘莫测的大自然,种类繁多的蝴蝶,深深爱上了生物科学。在自己的志向上,他和家庭发生分歧,经过多次争论,最后父母还是同意了他的意见,让他报考了南通大学农学院农艺系。进入大学后的系统学习,不仅使他大开眼界,更使他真正认识了大自然。大学期间,他参加了周尧任会长的“昆虫趣味会”,并到宁波等地采集昆虫,由于该会未设蝴蝶组(蝴蝶是昆虫的一种),李传隆是蜻蜓组成员。虽然“昆虫趣味会”只是一个学生社团组织,但志同道合者多,研究兴趣高,许多人多年后都成了治昆虫的大家。

周尧是李传隆的学长,他成立“昆虫趣味会”时,李传隆是学会干事。周尧留学意大利时,李传隆还馈赠路费,两人可谓惺惺相惜。半个多世纪以后,周尧在《中国蝴蝶分类与鉴定前言》中写道:“20世纪60—80年代李传隆对中国蝴蝶拉丁学名做了大量订正工作与新种描述。”这无疑是对学弟李传隆的褒奖。

当李传隆真正研究起蝴蝶来,才发现问题可多了。比如说中国究竟有多少种蝴蝶?叫什么名字?分布在哪里?有什么特性?这一连串问题,他一个也不知道。问研究昆虫的人,他们也直摇头。他翻遍了图书馆的目录,没有找到一本中国人写的关于蝴蝶的著作。好不容易查到一本英国人写的《中日韩蝶类志》,书里说中国有蝴蝶五百多种。李传隆想:中国这么大,蝴蝶这么多,外国人怎么可能全部找到呢?这个任务只有中国人自己才能完成!他想找几个志同道合的伙伴,踏遍祖国的山山水水,寻遍中国的蝴蝶,写出中国的“蝶类志”。可是,那时候又有谁愿意过那种风餐露宿、穷山僻野的生活,和蝴蝶、昆虫打一辈子交道呢?直到几十年后,他仍旧是“单人独骑,寻幽探秘,走遍大半个中国”。即便是成为国家级研究员之后,仍然是孑然一身,连个助手都没有。当斯时也,他便会想起徐霞客。这位明代著名的旅行家不就是单枪匹马,寻幽探险,走遍了大半个中国吗?

1935年暑假,李传隆只身坐船到福州,溯闽江而上,直奔武夷山。闽江的急流暗礁险些吞没了他,武夷山的蚂蟥一粘到腿上就是一滩血。这些困难锻炼了他,使他开始习惯于野外生活。他继续北上,又从仙霞岭和天目山采集到许多蝴蝶标本。

天涯海角寻蝶影

1937年夏天,李传隆决定南行海南岛。一踏上海南岛的土地,他就感到无比新奇。挺拔的椰树张开凤尾般的翠叶,碧绿的山坡上,到处开满了色彩斑斓的鲜花,一丛丛芭蕉、油棕、槟榔,像一顶顶绿伞一样覆盖大地。林中一排排大树底下长着整齐的小灌木,茂密的亮绿色叶子上,缀满了红艳艳的小果子,像无数的珊瑚豆,有的还开着洁白的小花,原来这是热带植物咖啡树。

李传隆没有向导,翩翩起舞的蝴蝶引导他跨进了五指山区。一片片原始密林,阴森可怖。烈日当空,热得人喘不过气来。有的地方峭壁耸立,要攀着野藤爬上去。野兽极多,草丛中时而有蟒蛇窜出。有一次,李传隆在一棵大树下歇息,忽听一阵刺耳的嗡嗡声,从背后树洞里飞出一大群牛角蜂。这是海南岛最凶猛的野蜂,能置人于死地,据说当地少数民族打仗时,往往把它们装在竹筒里,交锋时撒放出来作为武器。幸亏他跑得快,免去了一场灾难。

在五指山的十几天,虽说历尽险阻,但他捉到了许多珍贵的热带、亚热带蝴蝶,其中包括我国最大和最小的蝶种。他还见到了神奇的“蝶会”,那是一种名叫褐脉金斑蝶的蝶群栖于一树上过夜的景象。

采蝶不畏蜀道难

“七七”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的炸弹毁坏了李传隆的家。在战火纷飞中,他只带出了他最宝贵的蝴蝶标本,来到了西南大后方。“峨嵋天下秀”,这座誉满天下的名山吸引过多少游客。不过,李传隆是把它当作一座生物宝库前去拜访的。那幽静的清音阁、雄伟的报国寺,以及那“佛光”神奇的金顶,他都印象不深,他只记得那艳丽透明的峨嵋毛弄蝶是出现在二千公尺的丛林里;那舞姿优雅、穿梭自如的箭环蝶是飞舞在青翠的竹林里;而那高飞长空、犹如雄鹰展翅翱翔的升天蝶常常栖息于高山之巅……正是在那些游人稀少的偏僻山沟,他捕到了祖国许多特产的珍种。“蜀道难,难于上青天。”为了捕捉到各种类型的蝴蝶,他选择了一条前人少走的路线。行进在荒山野岭之中,常常半天见不到一个人影。空谷中有被野狼掏尽内脏的牲口残骸,小路上有被豹子吞噬的行商的残骸;野草丛中随时会窜出可怕的长蛇……然而,多年的野外生活使他脚力更健、胆子更壮。他自制了一个特殊的捕虫网,用铜杆代替竹竿,这一截铜杆帮他攀山越岭,帮他摘打树上的野果,还是他自卫的武器,帮他吓退野狼,击毙毒蛇。在大巴山他曾遇上土匪,被抢走了除蝴蝶标本外的一切财物。蝴蝶标本虽然没遭到损失,但给他下一步的活动带来了很大的困难。怎么办?面对丛林深处五彩缤纷的蝴蝶,他实在舍不得放弃这个机会,毅然过起了“原始”生活,一边捕捉蝴蝶标本,一边采集野生食物。当他回到学校时,老师和学生们几乎都认不出他了。动植物学家也是探险家。野外寻蝶,他常常渴了喝几口山泉水,饿了啃两个冷饭团。有时断粮了,他就捉个飞鼠、野兔之类,烧上一堆火,烤烤充饥。整天翻山越岭,他的鞋穿得很费,为了省钱,他学会了编草鞋;衣服破了,他买了几张便宜的羊皮自己制革,自己采集缝制服装……寻幽探险的生活,磨炼出他坚毅乐观的性格。有一次,在一片荨麻地里,他发现了蝶影。荨麻的针刺十分厉害,牲口都要远远躲开,他却立即闯了进去,又是扑蝶,又是蹲下去细细观察,终于发现了荨麻峡蝶幼虫的奥秘。尽管身上刺痒难忍,他却感到了无穷的乐趣。

多年后,李传隆曾经向采访他的许自强教授展示过自己当年扑蝶携身的两件宝贝,一是一条用脱了毛的粗纺羊毛毯,“坐卧随身,一裹而眠”;二是捕虫杆,又名“打狼棒”,“70多岁的人了,挥舞竹棒,重演当年与狼搏斗的场面,一时憨态尽显”。

跋涉新疆

1945年春,李传隆站在西安大雁塔的顶层,向西极目远眺,思绪万千。当想到祖国大西北,在蝴蝶研究上还几乎是一片空白时,他的心就忍不住猛跳起来。多少次梦里,他骑着骆驼行进在沙漠中,黄沙扑面,前程茫茫,醒来却是一番惆怅。此刻,他缅怀着脚踏实地、坚忍不拔的唐玄奘,不避千辛万苦,把从西天取来的经文存放在这里。这个历史故事,激起了他又一次远征的决心。李传隆离开西安,搭上了一辆西去的运货卡车,开始了万里之行。那时,西安往西不多远就没有铁路了,到了兰州再往西,连像样的公路也没有。李传隆只能赶一段算一段,只要是向西走的车,搭上就走;搭不上车,他就去找商人的马队,向他们租匹马结伴同行。不过,沿途只要发现蝴蝶的踪影,他就要停下来,有时蝴蝶能把他引得很远,不得不脱离车马,开动两条腿步行了。在沿路的一处教堂里,一位保存着许多蝴蝶标本的神父,表示愿出高价收买他的标本。据说他们可以转卖到国外。这使李传隆大吃一惊,没想到蝴蝶标本也能像商品一样买卖,这使他恍然明白了为什么有的外国学者引证了那么多中国蝴蝶,而本人却并没到过中国。对这种科学研究上的投机,他轻蔑地拒绝了。6月初的戈壁滩,骄阳似火,人们除了渴,什么也感觉不到。刹那间,狂风骤起,刮得天昏地暗,戈壁滩成了个混沌世界。这里没有花草,没有水,难道还会有蝴蝶吗?突然眼前仿佛有个小蓝点一闪而过,凭着多年的扑蝶经验,他相信那是蝴蝶!他兴奋极了,要求司机稍停一下,立即跳下车向四周搜索起来。果然,在不远的前方他发现一只小灰蝶在飞快地舞动。在唐宋诗词中,一般用“小蝶”形容小型蝴蝶,如宋张耒诗云:“渡头鸣舂村径斜,悠悠小蝶飞豆花。逃屋无人草满家,累累秋蔓悬寒瓜。”这中间的小蝶应该是亮灰蝶或酢浆灰蝶。

当然,李传隆当时没有这样的诗情雅兴。为了弄清刚才的疑问,他一直跟踪着,想看看这小东西究竟吃什么。终于,那只小蝴蝶落在了一堆马粪上,正用它那细细的虹吸式口器在吸食着粪汁。真想不到鲜花丛中的娇客,在这里竟只能同畜粪为伴!其实马粪里含有某些氨基酸,恰为小灰蝶所需。

这只小灰蝶样子很普通,也不美,但李传隆十分珍视它,这是沙漠里的勇士,它们生活得多么艰苦、顽强呵!它给了他深刻的启示和鼓舞:生物适应环境的能力何等惊人!在自然王国里还有多少领域等待我们去探索、去发现。这些年来,他养成了同劳动人民交朋友的习惯。走到哪里,就向当地的牧民、商人、担夫等问路请教,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有一次,在毡房里,他同哈萨克族老人吃着烤羊肉,喝着马奶子酒,谈到深夜。在这里,正是老牧民的深情厚谊,把他从一场伤寒的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一路上,到处有向导,有朋友。有人曾写文章把他比作中国的“鲁滨逊”。他风趣地说:“我比鲁滨逊要强得多,鲁滨逊在孤岛上只有一个‘礼拜五’,我在祖国的大地上,到处能找到亲人。”当然,李传隆本着科学家的良心,尊重少数民族,到少数民族群众家里做客,他会带上礼物,有时手中什么都没有,他甚至会将衣服脱下,送给他们,因此无论在何地,他都能得到帮助。

考察是艰辛的。在火焰山,如果不是司机找到他,他会被烤死;在南疆,他差点被风沙埋掉;在去葱岭的途中,突遇山洪,他还染上伤寒重病……当然,考察也是快乐的,且不说沙漠中的海市蜃楼,传说中王母娘娘的瑶池之美,发现祁连山红婵蝶、铜灰蝶的喜悦,甚至就连伤寒住院期间也能通过实验,发现蝴蝶没有头仍能存活不短的时间。

沉醉在蝴蝶世界,李传隆时时会有幸福感。1963年,他在《扑蝶行踪三十年》中深情回忆:“每当初春或深秋的早晨,在田野中,常看到一些蝴蝶张开翅膀,向着太阳取暖,等到体温上升,才开始飞翔活动。蝴蝶喜欢停留在潮湿的低地上吸水,尤其是稍含咸味的水,最能引蝶来饮。1943年7月我在陕西秦岭采集,烈日当空之际,曾发现一罕有奇观——数以万计的小黑脉粉蝶密密层层地在一块洼地上聚饮,竟然找不到一个孔隙。解放后在西双版纳也见到了聚栖在河滨共饮的蝶群。”

兰屿探险获凤蝶

1947年春天,结束了大西北的采集,李传隆渡过海峡,又踏上了台湾的土地。从戈壁滩到日月潭,仿佛从荒野进入花园。台湾真是块宝地!这里土地肥沃,雨量充沛,到处是碧翠的稻田、茂密的蔗林、成串的香蕉、金黄的菠萝和浓香扑鼻的樟脑……他第一次观赏到高山族姑娘的“杵舞”。姑娘们一边用杵翘着石臼,一边唱着动听的歌曲。她们最爱用蝴蝶来装扮自己。台湾特产的一种美丽凤蝶,李传隆就是在一个高山族少女的花冠上发现的。在清澈的小溪旁,在古树参天的原始密林中,他捉到了许许多多珍贵的蝴蝶,有艳丽雅致的重月纹凤蝶,有两翅花色不对称的“阴阳种”,这种怪蝶,左翅像公的,右翅像母的,在蝴蝶中是万分之一的罕见物。在雾社他捉到了一种“领域性”极强的翠灰蝶,这种蝴蝶的公蝶专门守候在山路隘口半途拦劫母蝶。这些新奇特性的发现,大大丰富了他对蝴蝶的认知。为了采集一种闪光极美的萤光翼凤蝶,他决定去台湾东南的红头屿(今名兰屿)。可是,去红头屿的班船已经停开了。原来那小岛上正流行瘟疫。怎么办呢?来一次台湾很不容易,那种萤光翼凤蝶原是菲律宾的特产,在我国只有这个小岛上才有。捉不到它,中国的珍蝶谱里就会留下一个极大的缺陷。费了很大劲,他还是搭上一艘到红头屿搬运货物的渔船,冒着被红头虫叮咬,感染瘟疫的危险进了山。渡海过程中,他目睹了开船小伙子用叉扎十几米开外的两米多长的金枪鱼之迅疾,更感受到海浪发威,小船随时有灭顶之灾。

在当地人的帮助下,李传隆终于在一片密林中发现了萤光蝶(翼凤蝶)。这种蝴蝶果然名不虚传。当它在丛林里翩翩起舞时,它的后翅在阳光的照耀下,闪射出绚丽夺目的光彩,时而金黄,时而翠绿,忽然又变紫、变蓝……恰似两片彩虹在空中闪烁,真是变幻莫测,神奇无比!

在红头屿的整整49天,不仅有疾病的威胁,还面临食物匮乏、营养不良,李传隆都坚持下来了。

再攀高峰

1949年,新中国成立。李传隆心情愉快,迎来了新的时代,踏上了新的征途。这年8月,他被聘为山东大学农学院副教授。1956年又调到中国科学院昆虫研究所。他参加了科学院组织的考察队,先后去了云南西双版纳、西藏自治区等他从未到过的地方,实现了平生宿愿,足迹踏遍全国所有省份和盛产蝴蝶的地方。在风光旖旎的西双版纳,他捕到了被誉为“丛林之王”的疏毛薮环蝶和我国特有的一些珍蝶。在“世界屋脊”的西藏高原,他发现了高寒地带蝴蝶的奥秘。攀登珠穆朗玛峰的勇士们还送来了在5600米的冰川裂缝中捉到的蝴蝶,这是世界蝴蝶飞行的最高纪录,它有力地证明了蝴蝶的耐寒性能。1957年,在云南参加有“植物电脑”之称的吴征镒组建的科考队行动中,李传隆曾坠马受伤,这不过是他野外寻蝶过程中的小插曲,他根本不以为意。

为了使蝴蝶研究更好地为人民生活服务,他还协助艺术家完成了蝴蝶邮票的设计,同纺织设计师一起完成了《蝴蝶色彩的研究和运用》。新中国成立后,他陆续发表了20多篇科学论文,提出3个蝴蝶新属、15个新种和15个新亚种,写出了一本系统完整的专著——《蝴蝶》,对我国的昆虫分类学和昆虫地理学作出了极大的贡献。

《蝴蝶》

在科学研究上,他态度认真,作风严谨。在研究蝴蝶分类中,他往往从卵、幼虫着手,全面分析蝴蝶全变态的整个过程,以及生物学特性,经过反复细密研究,然后做出结论。所以,他在蝴蝶研究上取得的成绩,受到国内外学者的认可与重视。1979年5、6月间在北京举行的中国蝴蝶展览,绝大部分标本都是他亲手采集的。

1979年,李传隆已近70高龄。为了捕捉一种凤蝶的幼虫,他仍然不远万里,奔赴西藏,攀登到5200多米的高峰。这个行动本身正代表了他在科学实践上所走的道路。

71岁时,他二上太白山,终于找到了追寻37年之久的长尾虎凤蝶。88岁时,一位老朋友从雅鲁藏布江归来,他得知消息,就跑到老友家里看蝴蝶标本。每天都去,持续一个月才作罢。

科学是来不得半点虚假的

李传隆发现长尾虎凤蝶并公诸于世,有着一段漫长的历史过程,这充分反映了他在蝴蝶分类上极其科学和审慎的态度。1944年,正在扑蝶旅行中的李传隆途至陕西秦岭,在翻越群山峻岭朝着山顶攀登时,走到仰望才能见天的两座高山之间的密林深处,无意中采到了一只个儿略大、色泽较深的虎凤蝶,经确认为交配过的雌蝶。李传隆从它的腹端向后延生着的一根长刀状的交配衍生物判断它显然与其他三种虎凤蝶不同,可以肯定为一个新种。可惜它后翅的两根尾突都断了,无法知道它们是粗是细、是长还是短。由于这种蝴蝶的数量极少,李传隆未能实现再采到一只的愿望。作为一个科学工作者,其研究成果必须忠实地反映自然界的客观规律,这个新蝶种的科学论据不全,只好暂时搁置。

37年以后,为了澄清这一疑问,李传隆又于1981年来到原产地探索。在陪同友人的大力协助下,经过20多天的寻捕,终于捉到了一只左后翅保存有一根完好尾突的雌蝶,补齐了这一欠缺的资料,并将这一新蝶定名为长尾虎凤蝶。1981年,李传隆应邀参加日本鳞翅目学会第28届年会的特别演讲时,将这一新种公布于世,引起与会蝶友们的重视。日本的一些报纸、电台、电视台都进行了报道。13年后,周尧教授在《中国蝶类志》中又将它命名为太白虎凤蝶Luehdorfia taibai Chou。这让编者想起中国现代鸟类学的奠基人郑作新的鸟类学研究。一次,同行在四川采集到一个啄木鸟标本,带回北京后他发现与标本库的标本存在羽毛颜色差异,有人建议立即登报,宣布发现新亚种。郑作新考虑到标本库的标本存放时间过长,会褪色,因此不急于公布。直到又采到另一些啄木鸟标本,经过比照,才确认发现,数百字的论文竟然等了20年。

《云南蝴蝶》

蝴蝶标本献国家

1978年春,全国科学大会召开前夕,李传隆把珍藏了一生的蝴蝶标本,全部捐献给国家。“珍蝶标本献国家,力攀高峰臻四化。”看着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颁发的奖旗上这两行金光闪闪的大字,李传隆眼里噙满了热泪。他颤动着双手把奖旗接了过来。人们亲切、赞扬的目光,响彻大厅的掌声,使他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若不是共产党、毛主席解放了我,恐怕我这把老骨头,早就同僵死的蝴蝶一样,死在荒郊野岭了……这些标本应当属于人民、属于党,应当为祖国‘四化’做一点贡献……”此时,几十年的萍踪浪迹,犹如电影一幕幕展现,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在荒山老林里孤独的身影,听到了戈壁之夜野狼的嗥叫和巴士海峡狂暴的怒涛声……是的,为了这些标本,他经历了多少雨雪风霜、狂风恶浪。这上千盒蝴蝶标本,哪一盒不渗透着他的心血汗水,凝聚着艰苦岁月的斑斑痕迹。这些都是他的宝贝,在淞沪会战时,家里房屋遭遇战火,财产几乎损失殆尽,可他把蝴蝶标本都带了出来,一直保存到1978年这个春天。

或因蝴蝶研究尚未成“显学”,这位68岁的老研究员没能参加全国科学大会,见证这个“科学的春天”。后来,李传隆的家人告诉许自强教授,老人晚年每念及此,深以为憾。

惠泽后生 蝶情永远

1980年,首都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许自强采访李传隆并执笔,把这段长达50年的“扑蝶”经历,写在《万里扑蝶》一书中。这本定价4角钱的小册子,日后成为众多蝴蝶研究者和爱好者的启蒙读本。《北京蝶类原色图鉴》作者之一王春浩自幼酷爱昆虫,但真正迷恋蝴蝶还是从看了《万里扑蝶》开始。然后,他深入四川、云南、江西、江苏等省采集蝴蝶,对北京地区的蝶类进行了认真、细致的分类及研究。《安徽蝴蝶志》作者之一虞磊也是在读研期间看了《万里扑蝶》,才坚定了喜爱并研究蝴蝶的道路,十多年后,他和诸立新、欧永跃、刘子豪终于完成了一部迄今为止最全面详尽的《安徽蝴蝶志》。

在《万里扑蝶》这本貌似游记的少儿读物里,李传隆从儿时扑蝶的场景讲起,伴随着大渡河的汹涌涛声,日月潭边的清歌丽曲,李传隆引领着小读者们,从天山的瑶池追踪到海南的天涯海角,跨秦岭,越岷江,过沙漠,渡黄河。

人们终于发现,原来,蝴蝶并不都是“温柔文静的小姑娘”,“有体型大者如雄鹰一般翱翔于蓝天;有的宛如海燕,穿风破浪,横越大海汪洋;有的与雪莲相守于冰峰雪岭;有的却终年露宿在戈壁荒滩上,靠吸食马粪艰难度日……”

李传隆非常关心我国珍稀蝴蝶的保护。80年代初,他还给南京市著名的民间环保人士吴琦写了一封信,信中说:“早在30年代,有个美国人曾在南京龙潭捉到一只中华虎凤蝶,你也去找找看。”接信后吴琦跑遍了南京大大小小的山头,于1982年在南京牛首山地区最先发现了中华虎凤蝶,然后在南京的紫金山、老山等宁镇山区均找到了中华虎凤蝶,当年在中华虎凤蝶的发生期一天能见到几十只。但到2004年中华虎凤蝶的发生期在紫金山地区只看到三只、在牛首山地区只看到两只、在老山地区只看到一只中华虎凤蝶,南京众多的新闻媒体立即作了《南京中华虎凤蝶的一、二、三》《国宝蝴蝶不能只剩六只》的报道,最终促成了对中华虎凤蝶的保护。

《万里扑蝶》

1989年10月1日,南京市科教蝴蝶博物馆建立,这是我国首座科教蝴蝶博物馆。创建初期由蝶学家张松奎、赵爱玲夫妇无偿提供数万件蝴蝶标本和蝶艺等藏品,馆名就由李传隆题写,馆徽标志为中国名蝶——中华虎凤蝶。

同样是80年代初,林业高级工程师王缉健自告奋勇担负广西蝴蝶和蝉科的鉴定描述工作。他在采集制作大量标本后,专程奔赴北京中科院动物所,求教于李传隆。那两天正好下暴雨,存放几十年所收集标本的地下室积水情况越来越严重,李传隆急得团团转。王缉健立刻找来两个水桶,一勺一勺舀,装满就提上楼倒掉,片刻不停一直干到天黑,终于把积水全部清干净,然后找来两台电风扇,把地面一块一块吹干。李传隆很受感动,毫无保留地悉心指导这位远道而来的求教者,还把从不离身的标本室钥匙交给王缉健,让他自由出入。

早在1961年,我国邮电部准备发行一套20种中国蝴蝶的邮票,李传隆参与了制版指导。根据李传隆的意见,其中必须有一枚金斑喙凤蝶邮票。可是国内一时找不到这种蝴蝶标本,图案设计者不得不借助外国的资料。李传隆也深以为憾。当时,在英国伦敦皇家自然博物馆的昆虫标本珍藏室里,讲解员骄傲地介绍说:“这漂亮名贵的蝴蝶,名叫‘金斑喙凤蝶’。它的产地在中国武夷山,全世界只有我们博物馆里才有这种蝴蝶的标本。”金斑喙凤蝶体长30毫米左右,两翅展开有110毫米以上,是一种大型凤蝶。它的翅上鳞粉闪烁着幽幽绿光。前翅上各有一条弧形金绿色的斑带;后翅中央有几块金黄色的斑块,后缘有月牙形的金黄斑,后翅的尾状突出细长,末端一小截颜色金黄。它常飞翔在林间的高空,也时而停在花丛间,其姿态优美,犹如华丽高贵、光彩照人的“贵妇人”,因此人们称它为“蝶中皇后”。很多年前,一名外国人从我国采集到了一只金斑喙凤蝶,标本被带往国外保存。1984年8月20日,中国东方标本公司采集队的同志,历尽艰难,连续几年上山采集,终于在武夷山自然保护区内捕获一只雄性金斑喙凤蝶。武夷山自然保护区研究室的同志在整理以往采集的昆虫标本时,发现了一只前几年采集到的金斑喙凤蝶标本,而且是一只雌的。消息传出后,引起生物界的重视,李传隆特地从北京赶往福建,对它们进行仔细观察后激动地说:“金斑喙凤蝶的寻获,填补了中国昆虫学研究的一块空白。”此时,李传隆已经74岁了,爱国和爱蝶之心依然。

《中国蝶类图谱》

1992年5月,李传隆和朱宝云合著的《中国蝶类图谱》出版,这是中国蝴蝶分类领域的重要专著之一,是一本专门介绍中国蝴蝶的画册,也是第一本全面系统地研究我国蝶类的专著。画册分两大部分:前面部分系统地阐述了蝴蝶的科学知识,从蝴蝶的形态特征、内部解剖、生长发育、生活习性、采集制作以及与人类的关系等方面,对我国蝴蝶11个科的分类进行了形象生动的描述,并附有珍贵的照片、插图300余幅,后面部分为我国蝴蝶11个科的分类图谱,共152整版,集中展示了我国有代表性的蝴蝶标本600余种,其中包括我国台湾地区的许多蝶种。有些是我国特有的珍稀种类,在当时尚属第一次发表。这些标本均为李传隆自1935年以来花了54年心血精心采集研究饲养所得。为便于鉴别与研究,标本拍摄分背、腹两面,雌雄区别,原色、原大。本书资料完整详实,图文并茂,对生物工作者和蝶类研究人员是一本有学术价值的工具书,对美术工作者和色彩研究人员也是一本有用的参考书。

电蛱蝶的幼虫和其寄主异色泡花树

残锷线蛱蝶

1995年,桂林叠彩蝴蝶馆成立,1997年5月,已经是86岁高龄的李传隆给该馆题词:“叠彩蝴蝶馆是桂林山水中的一朵奇葩。”把一个蝴蝶博物馆和桂林山水放在一起,盛赞它的价值,这表明李传隆情系蝴蝶,至老不变。

2005年1月11日18时,95岁高龄的李传隆在北京去世。最近,笔者回老家枞阳,发现残锷线蛱蝶,和虞磊老师讨论,又知此蝶寄主为金银花。金银花又名忍冬,开时初为白色,后为黄色。此蝶将卵产在金银花叶上,其幼虫噬其叶,化蛹成蝶。其神奇和诗意,吾以为超过庄周之梦。于是写就《咏金银花》:“忍冬花放美多姿,二色金银显伟奇。蝴蝶今知此中出,庄生晓梦不为诗。”以纪念与追思中国蝴蝶科学的先行者李传隆先生。

本文参考并引用了李传隆、许自强的《万里扑蝶》和许自强的《风尘扑蝶五十年》文字,在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