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奥·安哲罗普洛斯:时光深处的流浪者

2019-12-13 07:12
传记文学 2019年12期

程 玥

百花洲文艺出版社

诗人的天性是归乡。

——[德]马丁·海德格尔

西奥·安哲罗普洛斯,被人们誉为20世纪欧洲电影艺术大师最后的防线。

他深邃的长镜头语言,充满哲理的作品主题,以及音乐与构图的诗性表达,成为观者心头永远无法驱散的大雾。

在影坛痛失安哲罗普洛斯之后的日夜里,热爱电影的人们如同《雾中风景》里孤独的少女伍拉,一直失神地行走在落满忧伤雨点的高速公路上……

不一样的天空

西奥·安哲罗普洛斯,1935年4月27日生于希腊雅典的一个中产家庭,父亲斯皮罗是一名小有所成的商人,个性谦虚谨慎,母亲卡特里娜是一名再普通不过的家庭主妇,其他家庭成员还包括两个妹妹——哈洛拉和伍拉。他的双亲来自于南方的伯罗奔尼撒半岛和克里特岛,这两座岛屿气候宜人、物产丰饶,有着断崖、石质岬角以及海滩构成的美丽海岸。然而,成长于动荡的历史岁月,这些并不是他对故土的最初印象。

在他出世后的第二年,梅塔克萨斯将军发起政变,建立了独裁专政。1940年1月,意大利入侵希腊,军队进驻雅典,警报声不断呼啸在城市四周,令人战栗,虽然希腊人的坚强抵御并未令法西斯一时得逞,但第二年随着战局持续扩大,纳粹军队开始了对希腊进行更加疯狂的侵袭。和所有的希腊家庭一样,安哲罗普洛斯一家在二战期间经历了难以磨灭的苦难生活。

命运似乎从来没有给人以喘息的机会。1944年希腊内战爆发,他的父亲斯皮罗因为堂兄的无情背叛被捕,锥心刺骨的母亲曾带着孩子们在尸横遍野的城郊寻找丈夫的尸体,却以失败告终。那一年,安哲罗普洛斯年仅9岁,失去至亲的恐惧主宰了他的生活。几个月后,斯皮罗出人意料地归来,他和母亲在街头与憔悴、潦倒的父亲长久凝望,几乎无法辨认出他的样子,但内心的激动仍令众人热泪盈眶。父亲在晚餐时告诉他们自己被监禁在希腊中部,为了回家,这些日子徒步走遍了半个国家。后来,这些童年记忆当中的景象都被安哲罗普洛斯表现在电影《塞瑟岛之旅》中,戏弄德国士兵后窜入窄巷的小男孩或许是他本人或童年伙伴的映照,流放俄国多年后回归故土的老人更恍若是其父亲当年饱受摧残的形象再现。《哭泣草原》中,身处不同军队阵营的双胞胎兄弟互相厮杀对应了宿命般的骨肉相残,令人唏嘘。

“战争儿童”的经历令安哲罗普洛斯成为一名悲观主义者,司汤达等法国作家的文学作品启发了他对政治残酷性的看法,在日后的创作中,他总是对希腊北部阴冷的天气格外着迷,频繁将阴霾、降雨、浮岸、海浪摄入镜头,这是他设计自己内心世界景色的方式,亦隐藏着一种一往无前的缄默抵抗,一种诗人天性的忧郁。

有人曾问过他“怎样看待20世纪的历史和电影的发展”,他思忖后说道:“20世纪是一个充斥着大战、大灾的世纪,也是一个充满着伟大承诺、希望和梦想的世纪。然而在21世纪的开端,这所有的一切都碎成细屑。它们成了碎石,成了时光的灰烬……”

重建

在安哲罗普洛斯先前的生活中,没有多少事情能预示他会以电影导演作为职业,他坚持认为经商的父亲对文学与音乐一窍不通,是乏味的、无趣的,从对方身上所学到的仅仅是生活的责任。《一世之雄》是年少的他看过的第一部电影,反英雄主义的黑色结局曾给他留下了非常难忘的印象,这种独特的光影魅力电光火石间打开了他寂静的少年生活。

18岁时,安哲罗普洛斯遵从父母的安排前往雅典大学学习法律,这门显然为日后谋生所准备的专业令他始终无法提起任何兴趣,为了逃避枯燥的课堂,他试着报名电影课程班,并接触了大量新浪潮电影作品和电影书籍,直至毕业后,他的兴趣也是有增无减。他的叔叔计划让他继承并打理自己的律师事务所,可在这时,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11岁的妹妹伍拉因病夭折,令整个家庭蒙上了一层阴影。悲伤过后,安哲罗普洛斯开始冷静下来,并深埋下一颗种子:人生何其短暂,自己是愿意按部就班地走下去,还是遵循内心寻找梦想?

1959年至1961年,安哲罗普洛斯开始了自己的兵役生活,因为流动任务的缘故他利用两年多的时间游历了大半个希腊,在旅途中不断增长见闻的同时,也看到了整个国家徘徊在传统信念与政治意志间巨大的犹疑。

退伍之后,他在朋友的资助下毅然踏上了赴法国的求学之旅,“拍摄电影”的念头再也无法抑制。初到巴黎为了生计,他在旅店打夜工、卖地毯,甚至在一家希腊夜总会唱过歌,直到一名欣赏他诗作的希腊外交官,为他在法国巴黎大学城申请到了寄宿学制的资格。但因为缺乏纪律性,他很快又被学校扫地出门。

不久,安哲罗普洛斯停滞的学业迎来了重要的转折——他以优异的文科成绩顺利进入法国高等电影学院。在这里,他的才华与天赋经过系统的训练后得以充分施展,一些出类拔萃的短片作业为其带来了诸多赞誉,学校中甚至有人称其为“新的雷乃”。安哲罗洛普斯在收获信心的同时,他狂妄的态度,包括对反复的基本练习的抵触也惹恼了任课教授,他们的矛盾在短时间内演变成为一场无法调和的冲突。教学主管在看过他的第二个小型电影后认为他的思想过分成熟,不再适合在学校待下去,但又转而劝告他:“如果真想拍电影,不要一开始就拍长片,先拍短片试试吧。”

1962年,被开除的安哲罗普洛斯投奔到人类学家、纪录片导演尚·胡许的门下,在人类博物馆的“直接电影”(cinema direct)人才训练班中,“如何在拍摄时调整自己的呼吸节奏”等新颖的学习方式带给他诸多启发。期间,他与法国高等电影学院的同学一起拍摄了一部逃亡题材的惊悚片《黑和白》,这部电影因为资金问题最终流产,修复后的底片一直存放于法国LTC制片厂。

其后,他在法国电影馆做过引座员,还曾担任过助理导演。离开家乡多年后,安哲罗普洛斯决定返回雅典,整个家庭仍然在热切期盼他的回归,并希望他像个普通人一样尽快成家立业。但此时的雅典,政治气候已经悄然发生变化,到处都是示威游行,严重影响了人们的正常生活。受到责任感的驱使,一腔热血的他急切希望以微薄之力为时局混乱的国家做出点改变。在朋友的介绍下,他很快进入《民主变革报》从事影评的撰写工作,结识了许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左翼的政治主张成为其人生道路上的又一重要标签。他曾对朋友说:“过去的岁月里,我们总是习惯于说自己是历史的经历者。似乎正在发生的历史和我们没有什么关系。可是现在,我们已经无法分辨我们究竟是历史的缔造者还是成为了背叛历史的旁观者,这是可悲的,也是我担忧的希腊的失落。”

三年后,当整个世界都掀起民主化浪潮的时候,希腊却进入了军事专制的寒冬,帕帕多罗斯上校全面接管了政权,这种严酷的情况直至七年后才得以转变……

何以为家

个体命运被时代裹挟的苦难际遇,是安哲罗普洛斯创作中的重要命题。

在通过《传播》《重建》等创作崭露头角之后,他以《36年的岁月》开启“希腊近代史”三部曲的首章,影片强烈抨击了上校专政体制的黑暗与残酷,紧跟其后的《流浪艺人》更是将这种极具力量的控诉推向了高潮,这也导致安哲罗普洛斯在筹备新作《猎人》时,尤其是在融资方面遭到当局的百般阻拦,在无法接收到海外投资的情况下,他不得不自己解决拍摄的资金问题。

《亚历山大大帝》剧照

1980年推出的《亚历山大大帝》作为三部曲的完结,以凝重静默的影像、宗教仪式化的表演风格、浓郁的民族性共同编制成一部厚重而苍凉的政治寓言史诗,全面剖解了一个亚历山大大帝式英雄的颠覆与幻灭。

在完成《亚历山大大帝》后,安哲罗普洛斯沉寂了三年之久。他的回归之作《塞瑟岛之旅》开启了全新的主题——沉默,沉默似乎是定义不明的词语,他希望表现的是一个病危民族的失语,抑或人们无法回归之痛。《塞瑟岛之旅》讲述了一对长期流亡异国的夫妇,于人生暮年希冀落叶归根的故事,但他们的矛盾而暧昧的身份,在曾经最熟悉的地方遭到抵触与漠视,人情的疏离更令他们感到痛苦,在电影的最后,两名老人在无望中进行自我放逐,一望无际的爱琴海上,渺小的浮岸渐行渐远,他们的漂泊直至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并未停止。

《塞瑟岛之旅》剧照

如果说《养蜂人》里的主人公是因生计而漂泊,在旅途中因邂逅一段青春的幻梦而自省人生的虚无。那么1988年上映的《雾中风景》当中,“何以为家”的悲凉情绪被安哲罗普洛斯推至极致。故事始于少女伍拉与弟弟亚历山大打探到从未谋面的父亲远在德国,他们暗下决心踏上苦难重重的寻父之旅……这段旅程注定是充满危险和挫败的,他们不断忍受肉体上和精神上的苦痛,尝试面对世间的谎言、死亡、暴力、遗憾,也接受到了马戏团演员奥瑞斯蒂斯的善意与温暖,可是别离之后姐姐遭到陌生人的强暴,身陷绝望之中的他们坚持偷渡前往目的地,在暗夜穿行时,枪声响起。他们直到最后也没有见到父亲,只是在天国的晨曦中凝望着生命之树,大雾渐渐散去,姐弟二人迎来了成人礼的最后时刻。

安哲罗普洛斯将难以言喻的绝望和孤独,以惯用的长镜头和深焦电影语言注入两个孩子的身上,观众的心情因他们的遭遇而时刻起伏,同时,安哲罗普洛斯的镜头真实展现了现代社会的混乱无序和道德失衡,他对世界的失望再次以片中孩子的口吻传递出来:

亲爱的父亲,您到底距离我们多远啊!亚历山大说在他的梦中,您好近好近,近得好像他一伸手就能碰到您。我们还在继续旅行着,身边的一切都飞驰而过,所有的一切,所有的人。但有时候我们好累,累得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们有时候甚至忘了您,开始迷茫。亚历山大长大了许多,他开始变得严肃起来,能自己穿衣服了,开始说一些令人出其不意的话……但德国真的好远啊!昨天我甚至在想要不我们放弃了吧,继续这样有什么用呢?总之我们一辈子也到不了那儿,然后亚历山大很生气,像大人那样生气,他说我背叛了他,我羞愧难当……看着外面同样的世界,光明、黑暗、还有您。

《雾中风景》剧照

一日即为永恒

进入90年代后,安哲罗普洛斯的创作热情并未减退,他的镜头密切关注着被世人称之为“欧洲火药桶”的巴尔干半岛,这片地区的民族矛盾、宗教冲突、文化差异、边界纠纷、政治分歧等问题盘根错节、愁城难解。影片《尤利西斯的凝视》讲述了希腊裔美国导演A穿越满目疮痍的东欧故土,寻找三卷失落的电影胶片的故事,安哲罗普洛斯用真实、虚幻交错的手法对巴尔干半岛的复杂历史和分裂现状作出各种反思,在寻找一个沉痛答案的同时,也表现出他对历史和人民深切的悲悯情怀,这部氤氲着忧郁气息的作品曾荣获1995年法国戛纳电影节评审委员会大奖。

1998年5月23日,《永恒的一日》同样在戛纳电影节上举行了全球首映礼,电影结束后,现场观众的掌声经久不息。两天后,由美国传奇导演马丁·西科塞斯领衔的评委团将金棕榈大奖授予了该片,评委们将其评价为“以光影之诗大问生命的杰作”。整部电影以凝练而舒缓的镜头语言,穿插安哲罗普洛斯最擅长的时空交汇,用感性的手法、诗意的旁白描绘了身患绝症的诗人亚历山大最后的一日,他与阿尔及利亚的流浪儿一起寻找失落的家园、亲情、青春以及索罗莫斯未竟的诗篇,途经风雪、泥泞和密雨,最终意识到生命的旅程注定是时间之海里的孤独漂泊。与以往的创作不同,《永恒的一日》淡化了政治隐喻的色彩,上升到了一种更高层次的哲学思考:人类看似渺小、狭隘的情感,却与时间、文明、历史、革命建立了“莫比乌斯带”式的复杂关系,但也在熟悉的土地上迷失自我。

《哭泣的草原》剧照

虽然影片中流溢出安哲罗普洛斯一贯令人着迷的诗意氛围,但归根结底,它不是影像美学的炫技,不是对流逝岁月的简单哀叹,主人公与时间力量的遭遇,表达出对“永恒意义”的叩问,其谜底在大银幕上空间、场景、事物不断变化的质感中被充分揭示出来。毫无疑问,《永恒的一日》是安哲罗普洛斯的艺术巅峰之作。

迈入新世纪以后,经他缓慢雕琢的《哭泣草原》和 《时光之尘》,始终葆有深远的立意与精湛的艺术水准,也因此,安哲罗普洛斯在影坛的重要地位(曾担任塞萨洛尼基国际电影节主席)及巨大成就被人们郑重定论为——希腊电影之父。

2012年1月24日,看似平淡无奇的周二,却是光影世界黑暗的一日。

在雅典,新作《另一片海》的拍摄现场,安哲罗普洛斯穿行马路时被一辆疾驰的摩托车撞倒,严重的颅内出血导致其不治身亡。

享年76岁。

再见,另一片海

厄运似乎并没有因为他的离去而休止。

2018年7月23日,距离雅典30公里的小城马蒂发生大火,近百人在这场灾难中丧生。安哲罗普洛斯的故居也在此次大火中被付之一炬,包括其收藏的大量书籍、信件,以及《永恒的一日》《亚历山大大帝》《鹳鸟踟蹰》等电影宝贵的研究文献。纵使我们的世界无法继承安哲罗普洛斯的遗产,但有人却在废墟处留言写下:摧毁比建设容易,遗忘却比铭记更难。

6个月后,一部名为《给西奥的信》的纪录片在欧洲部分地区悄然上映,该片由青年女导演埃罗迪·莱吕摄制,才华横溢的她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学院派,与安哲罗普洛斯结识于一次学术访问,并曾受邀参与《时光之尘》的拍摄,是其生前极为欣赏的挚友和助手。

“谁都没有料想到,西奥·安哲罗普洛斯——遗失凝视的电影作者,会无法完成你最后一部电影?”法国女演员伊莲娜·雅各布在《给西奥的信》中感伤地发问道。在这部纪录片中,埃罗迪以致敬的手法回溯其未完成的遗作《另一片海》的光影点滴,一个发生在希腊比雷埃夫斯港口的难民故事。一方面,她采用了西奥旧作《尤利西斯的凝视》等经典镜头(如“导演之死”)进行主题的拼贴;另一方面,将真实的镜头对准了难民的眼睛和心灵,他们拥挤在边境站台前,或蜷缩在安置大厅的角落里,一名老人低吼道:“我们穿过了许多边界,我们还要穿过多少边界才能抵达我们的家,一个让我们之间,和我们与世界之间拥有宁静的家。”埃罗迪所做的,是安哲罗普洛斯试图在《另一片海》中呈现的“深陷失序与危机的希腊”,这种尖锐突破了他一贯的克制与设计,将现代化的欧洲拉回到充满痛苦的现实世界,也构成了对全球化进程最沉重的拷问。

《时光之尘》海报

工作中的安哲罗普洛斯

纪录片临近尾声时,安哲罗普洛斯熟悉的脸庞出现在镜头面前,身着深色毛衫的他,神色依旧平静,透着一种虔诚的倦怠。他淡淡地启口道:“最难跨越的边界在我们的思想中,人与人之间的边界,为了得以见他人之见,我们必须消除边界,而他人之所见,对世界的延续来说非常重要……”

多年来,安哲罗普洛斯就是这样,仿佛一直站在尘世之外,用湿润的镜头抚触着生命的萧条,努力将时间的孤岛连成历史的大陆。

当艾莲妮·卡兰德若创作的哀歌响起时,我们知道,圣人已抵达时间的尽头,哭泣的灵魂仍踽踽独行。

唯愿光影斑驳之中,再见那片宁静的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