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汉城:为戏曲做大事也做“小事”

2019-12-13 07:12谭志湘
传记文学 2019年12期

谭志湘

中国艺术研究院

人格的力量似乎是无形的,摸不着,看不见,但又让人时时感受得到,它的强大往往难以置信。

汉城老师是位慈祥长者,他生得高高瘦瘦,白白净净,说话慢慢的,声音轻轻的,一派读书人的优雅斯文,“华夏士子之风范”。生活中,他又是那样平易,绝无名士清高,居高临下,让人望而生畏或是敬而远之。汉城老师交友甚广,有文人、戏曲专家,也有年轻的演员、导演、编剧、灯光设计……不管是声名赫赫,还是名不见经传,汉城老师都是一视同仁,两个字概括——“尊重”。在他那里,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名气大的和名气小的都一样,即使是十几岁的孩子,跟着母亲来拜访,汉城老师也会送上一杯茶,这让小孩子记忆深刻。可能这也是孩子人生经历中第一次做客喝茶,得到和大人一样的待遇。

我是汉城老师的学生,常常跟随汉城老师拜访戏剧名人,或是参加各式各样的聚会。我见过大家拜客,跟随的学生一般都很拘谨,不说一句话,我明白这是懂礼,是做学生之道。我随老师拜访或是接待过形形色色的艺术家,他们都是我的偶像,我的男神女神,我压抑不住自己的兴奋,加之老师是慈爱的长者,待我像自己的儿女一样,所以,有些时候我近乎放肆,少了些拘束。越剧表演艺术家傅全香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祝英台的扮演者。建国初期,在北京举行的第一届戏曲观摩演出中,她的声名震动剧坛。那时我还是北京的一名小学生,机缘巧合,看了傅全香、范瑞娟主演的《梁祝》,从此爱上了越剧,爱上了戏曲。那时,哥哥为我买来五张《楼台会》胶木唱片,我就反反复复地听,听到全部会唱。没想到三十多年后,在汉城老师家里,我见到了傅全香。那种喜悦兴奋真是难以抑制。

那一次,傅全香是来北京办事的,住在团结湖妹妹的家里,她要拜访住在红庙北里的汉城老师,约好时间后,汉城老师让我作陪,我自是喜出望外。让我没想到的是著名演员与戏曲大家的会晤竟然像家人般地随性。傅全香像个孩子,有说有笑,自由自在,还不时地做手势,以增强语言的表达力,她的带着浙江味儿的普通话极为好听,抑扬顿挫分明。在讲到《梁山伯与祝英台》电影的拍摄时,她说:“老袁(即袁雪芬)拍完电影后,舞台演出就还给我了,她再没有演过。后来还给我拍了越剧电影《情探》,当时彩色胶片紧张,这部电影是黑白片,我很喜欢,别有味道。”

“你又多了一部代表作!岂不更好。”汉城老师笑着说。

“是啊!我要给学生说这出戏呢。”傅全香高兴地说。后来,傅全香最得意的学生,绍兴越剧小百花的陈飞学习继承了这出戏,特别是“行路”一折,增加了水袖的难度,后来还获得了梅花奖。《情探》是大家公认的傅派代表作。

“《行路》精彩,‘判官爷降下勾魂的令……’一段,傅派特点鲜明,听得过瘾!让人着迷!”我情不自禁地说。

“我也最喜欢这一段,这段是戏胆。唱做吃功。”

“她是越剧迷,尤其喜欢你的《楼台会》。”汉城老师笑咪咪地说。

“《楼台会》是对子戏,老范演得好,我们有默契,相互刺激,她越是憨厚,我越是心痛,对唱衔接很自然,不等不抢。《行路》是独角戏,乐队配合得好,托着你唱。”

汉城老师慢悠悠地说:“《焚香记》演得多的是《打神告庙》一折,《行路》属于越剧,其他地方戏我还没见过,你给越剧增加一出戏,这是为戏曲大厦添砖加瓦,好事!”

傅全香像孩子一般高兴。演员之间的一个“死结”就这么谈笑间飞灰湮灭。

从上午十点多钟一直聊到午餐时间,中饭是在外面吃的,汉城老师让我点菜,他提醒我点鱼点虾,我尽量按南方人口味点,我知道汉城老师随和,不会挑剔,他热情好客,只要客人吃得满意就好。让我没想到的是,傅全香也是特别好说话的人,一点没有名演员的架子,称赞:“北京的菜好吃。”表扬我菜点得好,还说:“我最欢喜蜜枣,甜丝丝的,又好吃,还补血!点得好,对我的胃口。”

后来,浙江小百花越剧团筹排《琵琶记》,傅全香介绍我与戚雅仙相识,她说:“这是写《琵琶记》的谭志湘,汉城老师的学生,雅仙是演过赵五娘的,你们交流吧。”傅全香热情,真心实意帮助我,给我提供了一次学习机会。我想这是因为汉城老师的缘故。

傅全香对《琵琶记》特别关心,这恐怕是与汉城老师参与编剧有关。昆曲《琵琶记》拍成电视剧后,她看了几遍,一次,他对刘厚生说:“戏曲电视剧不好拍,愿意拍的人也少,好的不多。我看汉城老师他们的昆曲电视剧拍得不错,我很喜欢,也很受启发。汉城老师说过,要为戏曲做些添砖加瓦的事,我想找机会也拍一部越剧电视剧。”

“这位就是编剧之一的谭志湘先生的夫人吴乾浩同志。”吴乾浩当时恰好与刘厚生老师一个房间,他就开了个玩笑,算是介绍吧。

“不对,谭志湘是女同志,我认识,她是汉城老师的学生。这位吴乾浩该是她先生。”傅全香的认真劲儿,引得大家笑声一片。

后来,傅全香果然拍了越剧电视剧《人比黄花瘦》,饰演李清照。

由此,我感受到汉城老师于平易平和之中,对一位表演艺术大家的影响。

粤剧名家红线女身体虚弱,在北京治病,住在西单附近的广州驻京办事处,汉城老师看望红线女时,要我陪同。

1960年中国戏曲研究院举办梅兰芳表演艺术讲习班,各个剧种最有影响的旦角演员,如豫剧的常香玉、越剧的袁雪芬、川剧的陈书舫、桂剧的尹曦……都是这个班的学员,红线女也在其中。汉城老师是这个班的授课教师,如此说来,汉城老师与红线女是有师生之谊。

越剧电视剧《人比黄花瘦》中,傅全香饰李清照

那是个冬日的上午,天阴阴的,清冷清冷的,前几天下了大雪,路结了冰,很滑。我记得就是因为这场雪,我跌了一跤,右臂骨折,还打着绷带。汉城老师已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我无法照顾他,他反而不住地提醒我:“小心路滑,躲着冰走!”当时,我真的没有年岁概念,只觉得老师手脚利索,走平路,上台阶,全无障碍。现在我明白了,汉城老师心中有一片师生情谊,他不顾自己年事已高,还要去看生病的学生。红线女在北京没什么亲戚,病中难免孤单寂寞。

师生见面,其乐融融,满室春晖。红线女已经让人煲好了汤,等候汉城老师。那一盏汤滚烫滚烫的,慢慢喝汤,慢慢聊天。汉城老师看着红线女,说:“面色不错,精神也挺好,比我想象的好多了。哪里不舒服?”

“看见老师,高兴啊,我也觉得身体好了许多,身上有劲,精神自然就好。您那么大年纪,我该拜访您,登门求教。其实,我没什么大毛病,就是肠胃不好,有点虚弱。我想借在北京检查身体的机会,使自己静下来,思考一些问题,艺术上做个总结回顾。……”

后来我和红线女接触多了,知道她平日话不多,也不擅于言辞,但那一次可能是兴奋,红线女说了很多话,从幼年学戏,说到和马师曾搭戏,从最早的艺名小桃红到改名红线女;40年代自费出国,为了《蝴蝶夫人》的创作带着一群人到日本体验生活;从香港回到广州定居后,为排《搜书院》《关汉卿》《山乡风云》等戏,她是如何设计唱腔,创作新腔;在《关汉卿》中,有一曲“蝶双飞”,她要求不改原作者田汉的一个字,唱出粤剧味来。她和音乐设计商量,要粤剧音乐迁就唱词,她说:“我实在喜欢那段唱词,写得太好了,我不忍动一个字。但这种创作太艰难,我是给自己出难题找麻烦。”这段唱成了全剧的亮点,《关汉卿》也成了“红派”艺术的代表作。

谈到“红腔红派”的诞生,她说:“老师啊,至今我也说不明白,‘红腔红派’是怎么叫出来的,我只知道,翠莲呀,珠帘秀呀,刘琴呀,原有的声腔不够用,不能表现她们的情感、身份、气度,特别是刘琴这样的革命者,有些唱是往下走,人物的唱需要扬上去,我就琢磨怎么唱?慢慢找到一些门道,开了窍……”她边说边唱了起来,讲解怎么转韵变腔变调,与原有唱法的区别在哪里。

晚年红线女

“你这就是总结呀。你说不明白,别人就更说不明白了。实践出真知,这里面有理论。我看你的病生得好,有收获。”汉城老师说。

“我哪里有什么理论?演员不会讲理论,演戏时遇到音乐问题需要解决,我就去找乐队老师商量,但最后还得自己琢磨怎么唱……”

“理论没有什么神秘的,都是从实践中来的,是为指导实践,不是吓唬人的。你的‘红腔’的诞生与塑造新人物的需要分不开。这就是一个理论问题……”

这既是师生间的对话,又是戏曲理论家与表演艺术家间的对话,似是拉家常,谈往事,有故事,有矛盾,有情感,实则是对艺术的探讨,没有云里雾里的玄虚,没有高深艰涩的理论词语。这使我眼界大开,我只有低着头,快速地做着笔记。汉城老师是那样的平易,不掉书袋,不讲大道理,却把实实在在的创作经验提升到理论高度,他肯定演员的做法,从理论上启发点拨演员,是实实在在的鼓励与帮助。

红线女每次来北京,不管多忙,一定要和汉城老师见面,请老师看戏,或是吃饭,或是拜访。她特别关心汉城老师的健康,总是要给老师寄营养品,都被老师拒绝了。有一次她对着大家发脾气:“你们老叫‘郭老,郭老’,汉城老师一点都不老,他身体那么好,思维那么敏捷,思路那么清晰……哪一点老?不要让你们把人叫老了。以后都不许叫‘郭老’!”这是一种充满感情的“霸道”,是一种发自心底的爱!

红线女为什么对汉城老师那么信任?这不仅仅是师生之谊,更是汉城老师有温度的人格所至,以真诚对真诚,以真心对真心。

如果说傅全香、红线女是表演艺术大家,她们与汉城老师是大家与大家的交往,是等量级的,那么,汉城老师与一些名不见经传的演员、编剧、导演、舞美设计的交往就不是等量级的了,他们拜访老师前大都有些紧张,拜访后兴奋不已。这种拜访我可以数出一串长长的名字:谢涛、冯玉萍、周云娟、石小梅、陈俐、蔡瑶铣、王振义、张曼君、盛和煜、周世琮、周长赋、张弘……他们仰慕汉城老师的学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一位学识渊博的长者是那么亲切,像爷爷,像父亲,像伯伯,他给他们泡茶,拿出糖果给他们吃,让他们的紧张拘束一扫而光。

2019年10月15日,《郭汉城文集》新书发布会上,郭汉城与石小梅

我记得谢涛拜访汉城老师时还是个梳着两条辫子的姑娘,刚刚演出了《丁果仙》,汉城老师夸她演得好,与生活中的丁果仙的神情有几分像。汉城老师和丁果仙是有交往的,他给谢涛讲生活中的丁果仙是什么样,又夸谢涛“戏中戏”的老生演得好,没有脂粉气。过了一些日子,汉城老师给我看谢涛送的一件小礼物——木质的工艺品挂件,上有荷花荷叶,镶嵌着“思源”二字,下边署名“谢涛”。我说:“她也送了我一件。”

“你明白是什么意思吗?”汉城老师问我。

“‘思源’,就是饮水思源,不忘根本之意。”汉城老师摇摇头。

“不仅如此,这里还传达了一个信息,谢涛告诉我们,她快添宝宝了。”听了老师的话,我还是茫然。

“你看,荷花、荷叶、莲藕,岂不是‘莲生贵子’吗?快祝贺她吧!”汉城老师很兴奋。

“好,好!趁年轻完成一件人生大事,剩下时间就能好好演戏,钻研艺术了。”汉城老师自言自语着。

我给谢涛打去电话,果然如此。我把汉城老师对谢涛的祝福赶紧转达给她。

这是一件小事,让我感动的是一位学者对一个小演员的爱护、关怀,有如家人一般,充满了温暖,充满了爱,充满了浓浓的人情味。

郭汉城观看蒲剧《关公与貂蝉》

石小梅第一次进京演出折子戏《游殿》等剧目时,也就二十多岁,汉城老师发现这是一棵好苗子,予以关心。小梅来拜访,汉城老师一定会请她吃饭,还关照:“菜里多放些味精。”他不知道味精不是放得越多菜就越好吃,其实是一种爱的表达。看了石小梅的《题画》,汉城老师给予她极大鼓励,知道她要演出全本《桃花扇》,汉城老师给她讲明末侯朝宗这类文人的苦闷,所以才有“访翠”一折,媚香楼寻名妓李香君等历史背景。汉城老师鼓励石小梅要不断创作,他认为这是个具有创作能力的演员,她应该为古老的昆曲增添一些新的演出剧目。如今石小梅年过七旬仍在创作新戏,去年在北大百年讲堂演出了新编折子戏《二胥记·哭秦》。

我和汉城老师到运城看蒲剧团的戏,发现了一大批二十多岁的好演员武俊英、王艺华、吉有芳……其中景雪变并不是他们中的最优秀者,她对我说:“老师,俊英唱得好,艺华是难得的男演员,会演戏,有激情,有芳演小旦,得到王老师真传,我没什么特点,不知怎么努力,帮帮我吧。”她说得很恳切,我把景雪变的苦闷告诉了汉城老师。那次她演出了《柜中缘》和《阴阳河》。在运城蒲剧团来拜访老师的时候,汉城老师对景雪变说:“雪变呀,你的功夫不错,会演人物,可以试着排点新戏,为蒲剧增加些新剧目。”后来,景雪变真的排了《关公与貂蝉》、现代戏《丑嫂》《山村母亲》等,还拍了电影《窦娥冤》《山村母亲》,为此获得了“二度梅”,成为蒲剧的领军人物,不但自己演戏,她还承担起培养蒲剧接班人的工作,任职运城青年实验蒲剧团团长,运城戏曲学校副校长。

多少年过去了,不少的小演员、小导演、小编剧、小舞美设计成了大演员、大导演、大编剧、大灯光设计者,他们中有梅花奖、“二度梅”、梅花大奖的获得者,有“灯光诗人”之称的舞美设计者……他们享誉全国,为戏曲做出了突出的贡献。汉城老师默默地做着浇花育人的工作,不显山不露水,不批评,不讲大道理。我们看到汉城老师为戏曲所做的工作,在课堂上讲学,在学术研讨会上发言,带博士生,著书立说……这都是显而易见的大事,而那种对于学生晚辈的帮助,似是“小事”,看不见,摸不着,对于戏曲来说,却像春雨,润物无声,滴滴浸入戏曲大地。

蒲剧《山村母亲》 暨景雪变表演艺术研讨会与会人员合影,一排右五为郭汉成,右二为本文作者

还有一件事,让我感触良多。

1984年,第四届全国戏曲演员讲习班在北京的西苑宾馆举办。学员是各个剧种的佼佼者,老师是各个剧种著名的大艺术家,他们不但教课,还做示范演出。蒲剧的王秀兰,川剧的袁玉堃、周企和,京剧的赵荣琛等都是这个班的授课老师。

那时,还没有自助餐,都是桌餐,大家随便坐。那天中午,我来晚了,随便找一个空座位就坐下了。我突然发现,我的左手边坐的是大名鼎鼎的袁玉堃老师,这让我有点紧张。我们刚刚看过袁老师的《米栏敲窗》,他把川秀才演绝了,川秀才特有的那一身的书卷气、酸腐气,在举手投足之间,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没有刻意的表演,让我赞叹不已,对老先生我是仰视的。我觉得自己做错了位子,很是尴尬,坐也不是,走又不可以。袁老师很和气,他可能是看出来我的不自在,就主动和我聊天:“你是哪个单位的呀?”

“我们现在的单位叫文化部艺术研究机构。我是老中国戏曲研究院的。”

“噢,是张庚、郭汉城那里的?”袁老师问。

“我是张庚、郭汉城的学生,是东四八条毕业的。”

“是东四八条的中国戏曲学院?”袁老师有些惊喜,仿佛他乡遇故知一般。

“是。那时挂两块牌子。”

“对。一块是中国戏曲研究院,一块是中国戏曲学院。我也在东四八条学习过,张庚、郭汉城也是我的老师。你该是小师妹了!”

郭汉成观看蒲剧《山村母亲》

“不,不,您是老师。”我说。袁老师越说越近,越说越亲。我慌得不知所措。

袁老师只是笑笑,不再说什么。他为我夹了一箸菜。我是左撇子,怕影响袁老师,很少夹菜,闷头吃饭。袁老师就不停地往我的碗里添菜。一桌子人都很奇怪。

后来,汉城老师到重庆开会,袁玉堃请老师到他家里做客,我也被邀同去。袁老师的新家远离市区,是在一座山的半山腰上。袁老师的家布置得很雅致,墙上有画,案上有书,木质的桌椅,古香古色的书架,讲究的茶具。我们喝茶,看山,看水,聊家常。汉城老师与袁老师虽然没有聊诗聊戏,但诗与戏尽在山水之间。我感觉,袁老师的书卷气是浸润在骨子里的,诗书画就在他的生活之中。那一天没谈诗书画戏,但艺术的芳香弥漫在茶香中,弥散在绿色山峦中。第二天,我们上飞机前,袁老师的夫人赶来送行,给我和汉城老师各带来了两包灯影牛肉,记得吃饭的时候,我们大谈重庆的特色小吃,自然而然谈到了灯影牛肉。这份礼物让我感到很意外,真是应了那句话“礼轻情义重”,用心良苦。

袁玉堃这样的戏曲名家对汉城老师充满敬意,谦逊地执弟子礼,汉城老师把袁玉堃视为朋友,敬重有加,他们都是有情怀,有情趣,热爱生活的人,两包灯影牛肉,显出袁老师对生活的感触之细腻,对友人用情之深。一次,汉城老师对我说:“袁玉堃是戏曲大家,别看他不谈戏,他就生活在戏里,他与他台上人物的心是相通的,他的一言一行,他的生活状态都与他的戏有关,与他塑造的人物分不开。台上生龙活虎的演员,台下可能很静,台上把人物演活了的演员,台下可能没‘戏’,但你能感受到他的艺术修养、文化底蕴。他们对生活的观察、感悟能力非同一般。”

郭汉城与景雪变(右一),谢涛(左一),谭志湘,吴乾浩(2019年10月15日)

我突然明白了,那些大演员在舞台上总有一股让人能感受得到,但又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种劲道,不是人人能有的,也不是学得来的,神情韵致是无法模仿的,那是用心、用情所至,心有多重,情有多深,观众是能够感知到的。情同此理,理论家与表演大家的交往不仅仅是靠语言。理解、尊重、欣赏,这是具有同样性格魅力人的交往。

吉有芳演出新版《曹庄妻》

我和蒲剧名家王秀兰老师的交往很多,最让我难忘的是我动手改她的代表作《杀狗》。

王老师最喜欢的学生吉有芳需要一出40多分钟的小戏,时间很紧,有芳找我想办法。我记得王老师曾对我说过:“你想办法帮帮有芳吧。”于是,我打起了王老师的主意。

创作新戏肯定是来不及。王老师晚年一直在演《杀狗》,只演喝面片那一小段,一双筷子,一只碗,肩上搭一条大饭单,表演与道白并重,把一个虐待婆婆的小媳妇演得活灵活现,观众叫好不绝。于是,我想改《杀狗》。这是件很难办的事,一位表演艺术家的代表作,那是一生心血的结晶,岂容轻易动的?吉有芳说:“先听听王老师的意见。”我说:“别异想天开了,这不可能。”吉有芳还是和王老师说了我的想法,她告诉我:

王秀兰

郭汉城与昆曲演员林为林(右)、本文作者(左)

“王老师说,请志湘动笔,我没意见。让她大胆地改,不要有什么顾虑。”

剧本写好后请王老师过目,我心中惴惴不安。

征求王老师的意见时,她只说了一句话:“明天就进排练场,我从头到尾跟着。”

王老师真是说到做到,每天她都是第一个到排练场,等着大家的到来。

戏很快排出来了,演出效果不错,吉有芳还获得了梅花奖。后来,王老师说:“志湘的剧本摆在那里,基础就有了,再讨论来讨论去,事情都耽误了。剧本要立起来看!我演过的戏,我心里有数。”

王秀兰老师凭什么支持我改她的代表作?这让我想起了与王老师的初次相识。汉城老师带领我们一行人从临汾出发,去往运城看运城蒲剧团的演出,王老师与我们同行,在火车上我们东聊西聊,海阔天空,特别是回来的路上,我们聊到运城蒲剧团的演员,觉得他们行当齐全,青衣的演唱极为突出……以后,又有几次跟随汉城老师到运城看戏开座谈会,渐渐熟识起来……

这让我记起另一件事。一次,我单独到运城出差,走的时候,大家送我到火车站,没想到,王老师也来了,这让我很是不安。大家给我送了一些水果点心路上吃,吉有芳指着一个包包悄悄说:“这是王老师给你准备的,是运城最好的点心铺的。”火车开动了,坐在我对面的一位旅客说:“那是王秀兰吧?那么大的演员给你送行?你可不是一般人。”谭志湘何德何能,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青年,敢惊动表演大家?我后来想明白了,这都是沾了汉城老师的光。

上大学的时候看过豫剧大师马金凤老师的《花打朝》《穆桂英挂帅》等戏,迷恋她的表演、她的唱腔。没想到她会让人给我打电话,约我写一篇文章,并接受我的采访。我如约见到马老师,谈得很投机,临别时她还送我一张照片,是梅兰芳与她的合影。后来,她邀我参加了马金凤艺术研讨会,她到北京演出也一定要她的女儿打电话,请我看戏,哪怕像《情系小浪底》这样的戏,虽然她的戏份不多,也会约我去看。那时,马金凤老师已经80岁,我为她的执着、为她的精湛艺术感动,写了一篇《生命的奇迹 艺术的奇迹》。

马老师近90岁的时候,我在中国戏曲学院又见到她,上前和她打招呼,她对我说:“我现在认不得人了,都记不住了,但台词、唱腔记得清清楚楚,一字不错。”她这次来京,就是在戏曲学院教戏,还在长安大戏院示范演出了《穆桂英挂帅》片段,我注意到,她真的在舞台上完成了人物塑造,教出了一批学生,与她的学生做同台演出,一丝不错不乱。这是再一次展现生命奇迹,艺术奇迹!

马老师与我的一段情缘让我思索,缘从何处起?她怎么会给我打电话?后来我才知道,写文章是汉城老师的推荐。马金凤老师希望汉城老师在她从艺70周年的日子里为她写点什么,于是就有了马金凤老师和我的交往。

在许许多多表演大家那里,小小的谭志湘得到了信任,得到了尊重,得到了帮助,这折射出的是汉城老师的人格魅力。

可以看出,汉城老师在与艺术家交往的过程中,形成一个以汉城老师为中心的一条条线,如郭汉城-傅全香-陈飞;郭汉城-谭志湘-红线女-欧凯明-苏春梅(红线女的学生);郭汉城-谭志湘-王秀兰-吉有芳;郭汉城-谭志湘-景雪变-景雪变率领的试验蒲剧团和戏校学生;郭汉城-马金凤-谭志湘……汉城老师的很多学生都可以画出这样一条条艺术交往线,汉城老师是核心,以他的人格魅力影响着大家,带领大家共同为戏曲的复兴、繁荣而努力。

汉城老师与艺术家的交往,看来常常是喝喝茶,吃吃饭,聊聊天,没有主题,也不一定非要聊戏曲,聊诗词歌赋画,其实,生活就是由柴米油盐酱醋茶,由琐琐碎碎的细节小事构成,戏曲反映的是生活,古代生活、现代生活、当代生活,在舞台上塑造的是人,人的生活状态,人的情感、情操、情怀、道德、信仰、追求、品格……生活里有戏,戏就在生活之中,戏曲人应该懂得生活,热爱生活,懂得生活情趣。这与前海学派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追求是一致的,与汉城老师一生对戏曲的坚守是一致的,不做空头的理论家,为戏曲做实实在在的事,无论是大事还是小事都尽心尽力去做。我理解这大概就是他无处不在的有温度的人格。这种人格力量是具有亲和力的,强大的,充满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