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道峰
回到乡村,是在一个冬日阳光正好的下午。我同兄一起去父亲的坟前。
父亲的坟坐落在西冲那块自家的责任田上,四周环境开阔,西南方向好几里路没有人家,远望只有田地与河流,纵横起伏。我回乡,是父亲的坟在这里,列祖列宗在这里,生长在这里二十二年,这份与生俱来的乡土情结无法割舍。
在老屋里静立——每次回来,我都要在这中堂上站一会儿,肃穆里追念我不曾见过的祖先,想后辈守业的不易。
这老屋,现在基本不用了,只有我的二伯一人住。二伯自小生了脑膜炎,当时没有治愈,脑子落下病根,一辈子没有婚娶,叔子带着他过,现年七十八岁了。我的一位堂弟对我说,等他攒够了钱,他将重新修缮,让老屋恢复原貌,重现当年风光。
从老屋出來,我与兄到我家这一支的宅基上看看。几年前的一场豪雨,将我家这五间土墙瓦顶的老屋冲倒了。那时家里人都已来到城市谋求发展,兄弟姐妹七人在城市各自都有了自己的房屋,虽然知道老屋倒塌,也无多少忧戚,想将来有了回乡的心思,再重新起盖。只有母亲落了泪,这是三十年前她与父亲辛辛苦苦垒的,一砖一瓦都留着他们筑室的用心。现在老屋只有宅基了,以及宅基前前后后生长下来的树木。我每次回来都看这无屋的宅基,是为了看家的树木,还有我二十多年前在大屋前筑的小草庐居所。这草庐,在1984年我到城市十多年后被家人拆了。可是我怀念,怀念那如稻花般清纯的岁月。父亲栽下的椿树,自生的当地榆、皂角树、槐树、香椿、棠棣、枣树,以及后来栽种的东北榆、大杨树、柿树,散布在宅基的前后,独立高傲,自成一统。它们在这块土地上,站成一道风景,护卫着老家的土地。虽然没有房屋,没有人居住,仍能感到人丁的兴旺,人息的吐纳,人气的灵动。
在宅基上,安爷来看我们。安爷已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身体很好。言语中,我们说到房子。房子的好坏,是现在农村区分这家富不富、小康不小康的标志,往年村庄由砖瓦起建二层或三层楼房,楼面都装饰,很显眼,问起来,这家必定有人在外打工,或在东北承包工程。我们村庄的年轻人早年在东北,尤其是齐齐哈尔打工的人特多,一个带十个,十个带百个。自从上面要搞新农村规划,有钱人家就去城市买商品房了,或在郊区买块地皮建房子,很是气派。我们问安爷可在城里买房子了。安爷说,暂时还没有,不过,他家的二层小楼是竖起来了。我们顺着安爷手指的方向,在村庄东头,大灵塘北面,确实看见一处装饰一新的二层楼房。安爷很热情也很自信地说:“要不要去看看。”我们当然愿意去看看安爷家今日之变化,于是随安爷来到他的家。他的家可以说是现代新农村发展的一个缩影。他的老屋还在,是一排六间齐整的砖瓦房,红砖灰瓦,二层四间的新楼房就坐落在瓦房的正南面,院落做了砖围墙和大门楼,甚是气派。我们上了楼房,室内还没装饰。他说,等大儿子结婚时再进行装修,现在装了,怕将来儿媳妇不满意。安爷有两男一女,现在在外面打工,盖楼房的钱有一半是儿女打工挣回来的。安爷说,等两年看变化(指新农村规划),小儿子的楼基已留着,还准备起建和这一栋一模一样的楼房。看得出安爷的儿女都争气、能干,为安爷在村庄里挣回不少的面子。
在楼顶上,我们看见紧挨安爷楼房的东面立着一排四间上下共八间的二层楼房,其建筑装饰甚是堂皇。这是安爷的堂弟泰和平兄弟俩一起建的。说到泰和平,我们很是感慨。泰和平小时候家里穷得灰都没有,吃粮靠救济,还要东家借一升米,西家讨一顿饭地过日子。泰和平的父亲,活着的时候不务农桑,在南方山林做木材生意,倒买倒卖。这在当时被视为违法,常常亡命他乡。因此,在他活着的时候,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穷得家都养不活。一家人在乡村从来没有尊严地活过。几间祖上分得的老草屋下破上漏,家人衣不遮体,食不果腹,想不到现在在村头盖起来最气派的一栋楼房。我们看那楼房,感觉那楼房浑身都是话语,一砖一瓦都在向我们讲述,当年村庄最破落的一家,现今在村庄里最富有了。泰在十几年前去上海收破烂,收着收着,就将一家铁厂的废铁营生承包下来了。才几年,就成为资产逾百万的富有者,其弟及老母也随他去了上海居住。前几年,他还是回来,在他家的老宅基上竖起了这栋楼房。这不仅仅是为将来回乡居住,还是要回来收复其父辈在家乡这块土地上丢失的尊严。
晚上,我们去村支书德家办事。德是我儿时的伙伴,小学至中学的同班同学。当年,他一心想上大学,但没能如愿。他死了心,就回来一心当他的村支书了。在他那四间平房里,德跟我们谈了村里的事。他告诉我,村里通向乡里的石子路,明年就铺上水泥了,全乡十八个村,一年铺上六条,三年完成。他说,现在种田人幸福透了。国家不要一分钱的税,相反,种一亩田还要补助你钱。农副产品价格提高,生猪又涨到五百五十多元(每百斤)。田地按几家一组分成一片,各组把当家水塘用推土机扩大,灌溉时谁也不用抢水了,再不用车水,用抽水泵抽上来就行了。全村你找不到一条牛,几乎家家都有一台犁田机,既能犁田打耙,又能运输,稻把麦把不用肩挑,用拖拉机拉回来就得了。烧饭用沼气、液化气,家家都打一口井,人快活得连压井水都嫌累了,改用水泵抽水,有的还在房顶上建了水塔,水质比城市的自来水优质多了,地下水无污染,养人,你看村里留守的人,个个都养得白白胖胖,女人都水灵灵的,再不见当年的穷相苦相。
谈到新农村房屋规划,德说,新农村规划步伐已动起来,一动起来,脚步就收不住了,你看这几年村里变化不大,盖的新房少了,那只是表面现象。你在村里转一趟,随便看见一个农民,你别看他不怎样的,一往深处追,在城市,他可能就是一套或两套商品房,或自建房的拥有者。过去打工的挣钱回来建房子娶媳妇,现在庄稼人在城里买房子成家,再也不土了,他们反过来在促进城市繁荣。你看着吧,一旦新农村房屋规划实施,围绕土地、居住、农副产品深加工,庄园经济将会形成。那时候,打工的就会回来承包购买土地,农村不仅城市化,还将具备城市难得的田园风光。什么是城市?城市曾经是村庄。
我们的血都热起来。夜里,我躺在叔子家的床上,做了一个梦,梦见一条河流一下子涨满了水。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