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想深海一跃,我将勇往直前。”
斯卡布罗已经没有集市,但这里有英格兰海滨最震撼的风光。
从火车站向东,走过宽阔的长街才能看到小镇滨海的一角:一边是古堡的残垣断壁伫立在山头,一边是远方朦胧间的北海与悬崖。描述起来总是英格兰东北海岸的常见风光,但斯卡布罗的景象远比他处壮美。或许这与小镇的位置有关:街巷位居海滩背后的山崖上,而城堡又比街巷高出许多。错落间,如巨幅画卷缓缓展开。
至此,你还只见到斯卡布罗容颜的一半。登上城堡所在的高坡,才能发现这座小镇的与众不同之处。
斯卡布罗城堡坐落在一座突入北海的孤山上,被南北两个宽阔的海湾夹击。南边有桅杆林立的游艇港口和古建错落的老城,北边则是望不到头的沙滩。一条滨海公路如丝带般绕向远方,直入最北端永远笼罩在云雾里的山崖。那里是吸血鬼的家乡惠特比,黄昏时总对着斯卡布罗发出诡异的紫光。
这种大气而浪漫的景象让小镇的一切都蒙上了奇幻的面纱,让人不能不想起那首谜一般的、忧伤而优美的情歌《斯卡布罗集市》:
你要去斯卡布罗集市吗
香芹、鼠尾草、迷迭香和百里香
请代我问候住在那里的一个人
她曾经是我的真爱
《斯卡布罗集市》最初是一首13世纪的英国民间谜歌。这样的谜歌由游唱诗人辗转传唱,衍生出不同的歌词版本。美国歌手保罗·西蒙在英国剑桥学习时学会了这首歌,再创造性地把自己写的一首反战歌曲《山坡上》作为副歌和这首歌混在一起。1968年,这首歌作为电影《毕业生》的插曲,风靡一时。
虽然历史学家考证“斯卡布罗集市”与维京人的入侵无关,而是英王亨利三世设立的贸易点,但这并不妨碍今天的英国人将海盗传奇附会于这首情歌的历史背景中。一种常见的说法是凶悍的维京海盗在此登陆,创造了最早的定居点和集市,而小镇的名字也源于维京语。
在镇上一家旧书店里,我淘到一本当地渔歌集,上面写尽了北欧商船远渡至此的艰辛:出发前“最后再饮一杯献给奥丁的酒/迎接你的或是幸存,或是死亡”,船行中更有“我的两位兄弟/在瞑目后到达了天堂”。八百年前,正是这些冒险者将斯卡布罗荒芜的海滩变为繁荣的国际市场。
不过,历史上的斯卡布罗集市并不浪漫。17世纪英国革命期间,这里成为保皇党人与克伦威尔领导的议会军对垒的战场。两次围城、七度易手,内战结束后的集市只剩一片废墟。
好在,斯卡布罗集市没落未久,旅行者在这里发现了温泉。伴随着工业革命带来的财富聚集,英国最早的海滨温泉度假区就此出现。1845年,斯卡布罗铁路通车,经约克镇与伦敦北方铁路相连。1867年,宏伟的斯卡布罗大酒店在南湾建成,作为维多利亚时代的象征一直矗立至今。
今天,来客们一下火车就能体会到旅游名城的盛况。长长的月台、高耸的钟塔、车站对面宏伟的剧院……这些都不像英格兰渔村小镇的配置。
镇里的商店也体现着英国中产阶级的趣味。名叫“酒吧街”的巷子没有酒吧,反而有三五家咖啡馆和古董店。一家摆满瓷器的小店门上贴了张押韵的小诗,宣称“店里一切/包括家具/都随你选择”。
今天的“斯卡布罗集市”——斯卡布罗市场大楼。摄影/曹然
相比之下,今天的“斯卡布罗集市”——斯卡布罗市场大楼显得颇有些萧条。一楼的果蔬和鱼肉市场只有三三两两的老人光顾,倒是二楼大大小小的工艺品店挤满了游客,各种“海鸥叼鱼”主题的简易木雕尤其受孩子们的欢迎。大楼的地下层则挤满了旧书店、古董店和一些稀奇古怪的小铺子。
走过一家打着“中国印度占卜”旗号的小店,神秘主义打扮的店主幽幽地问:“外面还在下雨吗?”我回答“并不下了。”女店主伸了伸懒腰,似乎忘了自己主营占卜:“好啊,在这里待了一天,我都不知道外面晴了。”
“19世纪到20世纪初是斯卡布罗的鼎盛时期。”在斯卡布罗海洋遗产中心,当地历史爱好者迈克向我们展示了19世纪斯卡布罗的街景:长滩、古堡、耸立在海滩崖壁上的大酒店,招牌各异的古董店……一切都和今天无异。不过,那时的南湾比现在更热闹。造船、渔业与旅游并列为当时这座海滨名城的三大支柱产业。
“每天清晨,渔船从这里涌向北海。岸边也不全是今天的这些小店和咖啡馆,而是制造渔船的小作坊。”迈克指着平静的游艇码头说道。一百年前,很多造船工程师和优秀的水手都出自斯卡布罗。
遗产中心一个不起眼的玻璃柜里,躺着一块来自泰坦尼克号残骸的生锈铁块。迈克向我们介绍,在斯卡布罗出生和长大的爱德华·哈兰是泰坦尼克号的建造负责人之一,詹姆斯·穆迪是泰坦尼克号的六副。
泰坦尼克号的悲剧成为斯卡布罗的海洋绝唱。海难发生后,穆迪一直沉着地保护妇女和老人登上救生艇。海上救人不易,从大船到救生艇的一跃往往令普通人却步。因穆迪而得救的幸存者回忆说,这位25岁的水手直到最后一刻还在帮助人们登艇。于是在斯卡布罗传唱的渔歌中多了这样一首:“如果再遇难题,如果无人能解,回想深海一跃,我将勇往直前。”
两次世界大战中,小镇曾分别遭到德国海军和空军的攻击。虽然人员伤亡不大,但宏伟的大酒店遭到战列舰炮击的画面深入人心,以至于“记住斯卡布罗”(Remember Scarborough)成为风靡英国的复仇口号。
英国迎来了战争的胜利,但斯卡布罗人曾经的荣光不曾回来。上世纪中后期,环境变迁,近海渔业萧条;其他地区的渔民也纷纷转行,不再需要斯卡布罗制造的渔船。面对遗产中心满墙的旧渔具,迈克感慨:“我已经记不清我们何时失去了所有的渔业和工业。”
斯卡布罗城堡遗址。摄影/曹然
斯卡布罗的民俗里倒还有旧时代的痕迹。一首现代歌谣介绍了一个叫“狗和咸鱼”的游戏:人们分别扮演咸鱼、狗和老船长,在沙上画地为锅。锅里站咸鱼,老船长绕着锅追狗。狗每绕一圈可以进锅捉咸鱼,被捉的咸鱼一变而为老船长,原来的老船长则成为被追的狗。
我总觉得小时候玩过这种游戏,只不过我们跑动时喊着“贴饼子”,而这里的小朋友则唱着:“船长有条老黑狗,狡猾如狐狸。你知道它有多么臭?它闻着像你的臭袜子。”
迈克在做另一种文化传承。每个学期,遗产中心的志愿者们都会扛着渔网、带着船模奔走于本地学校,告诉学生他们的祖辈是如何在北海上战胜风浪,将最高重达851磅的蓝鳍金枪鱼带回港口的。
“我們希望能一代代保存这种记忆。”迈克说,“如果我们只剩下旅游业,我们也就失去了自己。”
说话间,迈克拉响了展厅中央的汽笛。在北海上,汽笛声能盖过怒号的巨浪,穿透大西洋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