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苦过你的苦

文/九爷

他们俩，一无血缘二无情分，却用同样的方式关注着彼此，在平常的日子形同陌路，在不寻常的时候挺身而出。

恨得牙都痒

那阵子，李英子一听到通知她去办公室，心里就发毛，不用说，指定是倪小天闯了祸，老师管不了，让英子回家喊家长。

每回老师也会捎带着冲英子发一通牢骚，对她和倪小天的家庭教育各种抨击。

英子不敢回嘴，只能一边红着脸一边应着，觉得脸都让倪小天丢尽了。

9岁的姑娘也懂得要脸了。

英子恨死倪小天了，捎带着也气自己妈，嫁给谁不好，偏要嫁给倪小天他爸。

老倪倒是还好，英子从小没了爸，不知道父爱到底啥样儿，觉得老倪笑眯眯地跟她说话，还给她买新衣服，也就挺好了。

可倪小天简直就是个活祖宗，跟英子还有她妈，像上辈子有仇似的。只要是在家，要么跟英子妈作对，要么瞅着他爸不在家欺负英子……

这也罢了，可他在学校更能闯祸，今天砸了玻璃，明天打哭女同学，后天把黄色小说带到学校……

老师每次让叫家长他都死扛，那时候手机还是城里人的奢侈品，镇上一般人家也装不起电话，学校通知不到家长，拿倪小天没办法。

他这样的臭狗屎，也没老师愿意去家访，又够不上开除他，只能由他胡来。

现在好了，自从英子妈嫁给倪小天爸，老师知道了这层关系后，倪小天再闯祸，老师直接就把英子提溜出来。

英子每次恨得牙都痒。她要是能打过倪小天，早暴打他两顿了。

会把他打死的

这回倪小天闯的祸不轻，上课点火玩儿，把前头一女同学裙子烧了个大窟窿，还烧到了人家屁股。学校也急了，打算通知家长开除倪小天。

不消说，老倪只能低三下四地跟老师各种求情。毕竟倪小天还不到12，不上学就成了二流子，让学校无论如何再给倪小天一个机会，他一定严加管教……

老倪还去了女孩家里，给她全家人作揖赔礼的，还搭上了三百块钱。

那是20世纪初，虽然老倪有修家电的小手艺，收入比旁人好指甲盖大那么一点儿，可三百块钱不是小数目，老倪又心疼又生气，当天晚上，把倪小天扯到西屋一顿暴揍，直接上了皮带抽。

英子跟她妈在堂屋听得清清楚楚的，啪啪的一声又一声。

倪小天也真是倔，硬是一声不吭，英子都能想出来他咬牙切齿忍着的狠样子。

后来英子心里还是有些难受，老倪揍倪小天太狠了，倪小天看着整天闯祸，人瘦巴巴的，怎么也还是个孩子……

皮带抽下去啪一声，英子心里就一哆嗦，忍不住扯扯她妈胳膊说：“你别让叔再打了，会把倪小天打死的。”

英子妈一把甩开英子的手，愤愤地说：“打死拉倒，省得大了成祸害。”

英子知道她妈也在生倪小天的气。几天前，倪小天刚把英子妈买的一条新围巾给剪得七零八落，老鼠啃得似的，英子妈心疼得要命。

从英子妈嫁过来有大半年了，倪小天没跟英子妈说过一句话，每次看她都是不忿的表情，三天两头找茬气英子妈。

可再怎么也不能把倪小天打死吧。后来英子实在听不下去，冲到西屋咣当把门撞开了，颤抖着声音说：“叔你别打了，你会把倪小天打死的。”

跟着瞅了一眼蜷在屋角一声不吭的倪小天，看不到身上啥样，反正脸上被皮带抽出了两道淤紫色。

英子又急又怕又难受，哇的一声哭了。

葫芦文化艺术节大多在市区内的运河文化博物馆或者人民广场举行（仅有一次在姜堤乐园举办），脱离了文化氛围浓郁、生态环境良好的美丽乡村，从而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节庆的活动空间和活动内容，使节庆活动充斥着更多的商业色彩，缺少足够的休闲气息。

老倪才住了手。

还只是未成年

那天晚上，倪小天被老倪锁在了西屋，不让吃饭，让他“饿死算球”。

那天晚上吃的饺子，英子妈包的，英子最喜欢吃的白菜猪肉馅，可也不知怎么英子有些吃不下，嗓子眼儿里有些噎得慌，只吃了小半碗。

晚间英子一直撑着瞌睡，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着她妈和老倪睡下了，她偷偷去到厨房在柜子里摸出一碗剩饺子，蹑手蹑脚端到西屋外头，放到窗上后轻轻敲了敲窗。

屋里头没动静。

英子也没吭声，又蹑手蹑脚回了屋。

怕一沾枕头睡着，英子没敢躺下，就在自己黑暗的小屋中坐着，等过了约摸十来分钟，英子再出去，看到碗还在窗台，已经空了。

英子松口气，把碗拿回去才睡了。

倪小天过了差不多半个月才去上学，老倪这回是真太狠了，把倪小天的腿都抽瘸了，好几天不能下地。

倪小天奶奶来哭闹了好几场，骂老倪狠心，也捎带着骂英子妈没安好心，挑拨老倪打孩子……

倪小天本来就瘦巴巴的，挨了这顿打，整个人都好像缩没了。

也可能被打怕了，倪小天突然消停了。在家里不找事儿，在学校也不惹事儿了。

但就一样，跟谁都不说话，不管英子妈老倪还是英子。

英子妈觉得这也挺好，只要倪小天不闹腾，日子就能好好过。

可是不知怎么，英子心里头不大舒畅，每次偷眼瞅倪小天，觉得他那种眼神，都不像一个小孩儿。

很快倪小天念了初中，跟英子不在一个学校了。

初中也在镇上，可倪小天坚决住了校，一个学期都不回趟家，放了假大多去他奶奶那里耗着，这个家里，好像没了倪小天这个人似的。

然后英子也念了初中，成绩好，去了县城。而倪小天挨到了初中毕业，没跟老倪打招呼，只是让人捎了个信儿回来，说他跟人去省城打工了。

那时候很多人都赶着朝外走，老倪叹了口气，倒也没说啥。

但英子算了算，倪小天还不到16，不知道跑那么远能干啥。

这个城市很大

倪小天走后，英子妈清理了倪小天那间乱七八糟的小屋，旧衣服旧鞋子，破篮球自行车，还有他在墙上贴的那些古惑仔的挂历纸……都让英子妈给扔了，就像扔掉了倪小天这个人一样。

英子也不吭声，趁她妈没注意，从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摸出了倪小天的一把弹弓。

那应该是倪小天自己做的，用折下来的树杈，削去皮儿又打磨光滑，以前倪小天没少拿它闯祸，英子把弹弓收了起来。

之后好些年，英子没再见过倪小天。一次都没见过。

倪小天奶奶死的时候，他倒是回来了，但那时候英子在学校，没见着。只听她妈说，老倪跟倪小天吵了一架，老倪骂倪小天白眼狼儿，家都不要了。结果倪小天说，你就当我死了没这个儿子好了。

英子妈是略带幸灾乐祸描述的，跟英子说：“不回来正好，家里钱妈都给你攒着。”

英子还是没吭声，她早就不恨倪小天了，相反，每次想起他来，她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堵。不是怀念，更不是喜欢或讨厌，就是……堵。

读了这么多年的书，那种堵也没能通畅，一直都在。

跟着英子考上了大学，也去了省城。

坐在火车上的时候，英子突然想起了倪小天，不知道他在那里干什么，她会不会碰上他。

但真去了之后，英子才发现，省城比她想象中大得多，大一万倍。

上百万人口在城里穿梭，她根本不可能碰上倪小天。

真的成了孤儿

读到大二的时候，英子人生中出了一件大事儿，英子妈在山上采了一筐野生菌，吃完后和老倪两个人都中了毒。老倪因为不大爱喝菌汤，中毒浅，抢救了过来；英子妈则在重症监护室呆了几天后，没能熬过去，走了。

这一年，英子刚好20，亲爹亲妈都没了，就剩了一个她叫了10多年叔的老倪。

半路夫妻，老倪在英子妈葬礼上抹了几把眼泪。但……把英子妈葬了的那晚，老倪似百般为难，可还是跟英子说了。老倪说，“她妈别看没住几天院，可也花了好几万，差不多把家里的钱都折腾光了。老倪说：“你一年学费要几千，每个月还得要生活费，恐怕，恐怕……”

丧母的剧烈疼痛中，英子又被狠狠地戳了一刀，一下子有些木呆呆了，半天没说出一句话。

一下子，英子知道了她真的成了孤儿，她没亲人了——从她妈嫁给老倪那天，英子爷爷奶奶一家也跟她们娘俩彻底断绝了关系。

英子又痛又怕。那时候她们学校还没有贷款读书之类的政策，她的大学，看样子上不下去了。她当然可以去打工，她不怕吃苦，但是打工也就暑假能去，赚来的钱恐怕只够吃个饭，哪可能一下子把学费挣出来？

老倪支支吾吾：“不是我不帮你，你看我也快五十了，这年头电视冰箱不值钱，肯拿过来修的也越来越少了，靠着我给人干点儿杂活，真赚不了几个钱……”

英子好半天才说：“我知道了叔，我自己……想办法。”

也怨不起来老倪，只是心里觉得凉透了。

但学校还是要回去的，英子想着，能不能跟学校说一下情况，休学一年或者两年，等赚了钱再继续上。

没想到就在去省城的前一天晚上，倪小天竟然回来了。

从此没有了家

英子已经完全认不出倪小天了，除了眼神里还有小时候那种倔强。倪小天长到了一米八多，又高又壮，黑T恤里头肌肉鼓鼓的，留了小平头，左手腕上有纹身。

老倪也被吓一跳，说：“你咋回来了，我以为你死外头了呢。“

倪小天冷笑一声：“该死的都死了，我再死了连个给你送终的都没了。”

老倪张口要骂，骂了一个字又咽回去了。倪小天站他跟前像一座山，让老倪没来由地气短。

英子没吭声，他们……跟她没关系。

可倪小天却转头瞅了英子一眼，跟老倪说：“你干嘛不让人接着把大学念完，人家妈不是把学费都给她攒好了吗？你不会想贪污留着以后娶老婆吧。”

英子一愣神，看了老倪一眼，这事儿她妈从来没跟她提过。

老倪快被气傻了，瞪着眼结结巴巴冲倪小天吼道：“你，你胡说啥呢你，疯了吧。”

倪小天又冷笑一声，一把拉住老倪胳膊，说：“你跟我来，咱俩掰扯掰扯。”

硬把老倪扯到了当初他挨打的西屋，咣当一声倪小天把门关上了，声音巨响，英子一咯噔。

也就几分钟，倪小天跟他爸出来了，倪小天趾高气昂，老倪在后头灰头土脸。爷俩儿走到英子跟前，倪小天说：“你回去上你的学，放了假就找点活干自己挣点儿，你妈攒的私房钱只够你两年学费了，生活费还得靠你自个儿。”

英子心里头百感交集，这些天以为掉完的眼泪，刷一下又冲进了眼眶，忍着没流下来。

倪小天也没看她，冷冷地说：“以后就别再回来了，这里不是你家了。”

英子一点头，眼泪吧嗒掉到了衣角上。

我是他的妹妹

靠着按月收到的不太多的钱，英子念完了大学。

她学的是营销，成绩又好，假期也攒下了工作经验，毕业前就拿到了一家私企的聘用合同。他们学校营销专业有名气，大多同学看不上私企，但英子顾不上那么多，公司提供员工宿舍，英子先要活下来——身后空无一人，英子没矫情的资格，比所有人都拼，连恋爱都不谈。

拼了五六年，在28岁的时候，英子拼出了名气和天地，成了业内精英，跳槽到了规模更大的一家上市贸易公司，年薪已经接近七位数。

也是这一年，倪小天送快递时闯红灯被一辆车给撞飞到了绿化带，撞断了一条腿，截了肢。因为他自己是主要责任方，对方也只象征性地赔付了点钱。

这一年，倪小天老婆刚怀了孕，瞅着少了一条腿的倪小天，还是决定撤退。

但还没等她跟倪小天开口，英子让人把倪小天老婆约了出来，跟她单独谈了谈。

英子很直接，给倪小天老婆俩选择，一是打掉孩子离婚走人；二是把孩子生下来，继续跟着倪小天好好过日子，她来养活他们一家三口，生活质量保证不比倪小天送快递时候差。可以签个协议。

倪小天老婆像看天外来客一样看着打扮光鲜的英子，愣了好半天才问：“你，你谁啊？”

英子一笑：“我是倪小天他妹啊，怎么他没跟你说吗？这个二百五。”

倪小天老婆惊得眼珠子都快掉了下来。

是的，倪小天没跟她说起过英子，就像英子也没跟人说起过倪小天。他们俩，一无血缘二无情分，一起的短短时间，从相互敌视到形同陌路，平常谁都没跟谁联系过。

但就像倪小天一直关注着英子的人生一样，后来，英子也用同样的方式关注着倪小天。

在平常的日子形同陌路，在不寻常的时候挺身而出。

早就和解了，他们。

生命的对视与追问

英子理解了倪小天。当初，是英子妈插足在先，倪小天妈才喝了农药，本想吓唬吓唬老倪，结果喝多了没救过来，把命搭上了。在倪小天眼里这就是杀母之仇，他怎么会不恨？

当时英子也还小，不懂事，只知道因为倪小天的作天作地恨他，但天性里的柔软，还是让她在那次他挨打后，从内心生出了怜惜。

她不知道，正是她的眼泪和乞求，以及她那碗冰凉的饺子，触动了倪小天最深的内心、那被自己裹了一层又一层的柔软。他停止了那些根本无济于事的报复，但他也不可能和她走得更近，于是选择了跟自己的家形同陌路。

这其实也是越长大，英子每每想起倪小天，就越觉得心堵的原因——直到英子失去母亲，成为像倪小天一样的孩子，她才明白过来。一个人在这个世上没有任何依靠，像一粒灰尘飘荡在空气里，没有人关心自己的冷暖、喜怒、去向，甚至没有人在乎自己存不存在，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

那种心堵，就是她潜意识里对这种可怕的害怕，是对自己从前慢待倪小天的亏欠与内疚，也是生命与生命之间的对视与追问。

而倪小天，明白英子本性里的善良，更感同身受英子丧母后的凄凉，所以，他在英子最无助的时候出现了。英子最后两年读大学的费用，根本不是她妈的私房钱，而是倪小天靠着在娱乐城看场子赚的钱。

英子毕业那年回去给她妈上坟，老倪还是跟她说了实话。

知道后，英子回去没找倪小天，她知道倪小天不想见她。他们的感情是一种奇怪的存在，明明关心着对方，却又怕稍微走近一点就会戳中那个虚弱的自我。

没联系，她却用了自己的方式在背后看着倪小天，看着娱乐城关门，倪小天开始送快递；看着倪小天结了婚，他为了赚钱拼得没日没夜。

直到倪小天出了事儿……

长大到足够成熟

倪小天老婆最后还是在协议上签了字，她跟倪小天还是有感情的，只是生活太过现实，她不想一辈子过苦日子。

后来，英子还跟她保证，等孩子大些，会帮她找份合适工作，也会在合适的时候给倪小天一些东西，比如股份之类的，增加他们生活的安全感。

英子说话掷地有声，气场强大，倪小天老婆信她。

然后倪小天老婆问：“你有没有时间去一下医院，他说想跟你道声谢。”

英子愣了一下，点了头。

是该见了，都长大到足够成熟了。

进病房，倪小天正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靠床头上用手机打游戏，好像断了一条腿的不是他。

抬头看到英子跟自己老婆进来，吓一跳。

英子一乐：“小时候那是装瘸，这回可是真瘸了。”

倪小天也一乐，说：“有点儿活该哈。”

英子点头。

然后英子喊了一声：“哥。”

想起什么似的，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扔给倪小天。

是那把年少时的弹弓。倪小天眼眶一热，喉头发出咕噜一声，想应声，却被什么涩涩的东西堵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