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百合
那些看上去完美无缺的人生,往往与自律自抑相伴。分得清主次轻重的人,活得当然没法那么恣意任性。一直保持这样的标准姿态很累吧?但,据说,所有美而对的姿态摆起来都不太舒服。
01
对林徽因的态度,世人大概分两派,一派拿她当女神,一派称她为心机女。有意思的是,无论哪一种态度,都是只将她作为一个女人来看。
的确,如果只用传统女性的标准来衡量,林徽因得到的太多了:天生丽质,才华超群,出身名门,幸运地接受了为她量身定做的中西合璧的顶尖教育,连梁启超都上赶着聘她为媳,丈夫是一代建筑大家梁思成,蓝颜是文豪诗人徐志摩和哲学家金岳霖,都是当世可遇不可求的人中龙凤。后两位一个肯为她毅然离婚、肝脑涂地,一个肯为她终身不娶、逐林而居。换个寻常女人,情感世界即使不搅个天翻地覆,也不免会波澜横生,但是,时时身处情感风暴眼中的林徽因,愣是笃定地按自己的节奏走完一生,一步都不曾踏错,除了几个来源可疑的小道消息,她不给人留下一点把柄口实。
这个女人是传奇,因为人们乐见传奇;这个女人是心机女,吃着碗里占着锅里,因为如此解读显然更符合某种思维定式。
真实的林徽因是什么样子?人们在她身上附加了太多的想象和期许,投射和敌意。她已经被他们涂抹描画成了另外一个人,或偶像或作女。林徽因的儿子梁从诫说,在他眼里,她就是一个寻常母亲。
02
林徽因,首先是一个建筑学家,其次才是诗人、作家和画家。就像她首先是一个人,其次才是一个女人一样。
如果恰巧你曾读过林徽因所著的建筑论文,就会发现,兼具了诗人情怀与作家感性的她,建筑论文写得深刻、朴素、专业、准确,没有学究气,易懂却不肤浅,金句迭出。
在建筑审美上,她说“建筑审美可不能是势利的”,“过于勉强取巧的人工虽可令寻常人惊叹观止,却是审美者所鄙薄的”,甚至独创了一个词“建筑意”;在旧北京城的保护上,林徽因建议“古今兼顾,新旧两利”,她诗意地写:“我们北京的城墙,加上那些美丽的城楼,更应称为一串光彩耀目的中华人民的璎珞了。”甚至提出了一个大胆得令人叫绝的创意,那就是要将北京古城墙整理出来,修整成一个全长达39.75公里的主题环城公园!
她又提出文物建筑保护“不仅要爱护个别的一殿、一堂、一楼、一塔,而且必须爱护它的周围整体和邻近环境”的整体观,认为建筑风格要统一,不能庞杂,这些观点今天仍然不过时。作为一个建筑师,林徽因还注重绿化,形象地打比方说:“池沼园林是一个城市的肺腑”;她反对浪费,批评中国的匠师对木料用得太费;态度务实,认为建筑艺术是在物理限制下老实的创作,尽管论文里常常引经据典地涉及《易经》和《史记》,但她还是将建筑的优点排序为先实用,再坚固,再次是美观……总有一天,人们会越过那些真假莫辨的八卦情史,看到她对这世界更有价值的贡献。
03
真实的林徽因其实并不完美。
身体不健康,有肺病,这一点倒是迎合了旧文人对“病美人”的审美。性子急,不够圆融包容,与周围人的关系处理不好,除了婆媳关系紧张,与自己的母亲也龃龉不断。她曾说:“我自己的母亲碰巧是个极其无能又爱管闲事的女人,而且她还是天下最没有耐性的人。”鄙薄、怒其不争,与红楼梦里探春对赵姨娘的态度如出一辙。
林徽因出生在一个关系复杂的大家庭,母亲是续弦,没有儿子,没有文化,性格又偏执,所以很不得宠。身为长女的林徽因自小与母亲偏居一隅,夹在父母和两个母亲之间,心理承受了极大的压力与痛苦。她性格偏激,除了有母亲的遗传因素,多少也与成长环境有关。
但是她自强。因此她自强。
天资高的人都不会随便听从命运的摆布,林徽因是腔子里提着一口气,一定要让自己活出个样儿来的早熟少女。从北平到英国再到美国,从培华女中到圣玛利亚女子学校,从康奈尔大学到宾夕法尼亚大学,她没有浪费降临到她头上的每一次机遇。宾大建筑系不招女生,她只好进了美术系,然而却选修了建筑系的全部课程,后来竟成了建筑系的助理教员,其优秀毋庸多言。在接受美国当地一家报纸的采访时,这个妙龄中国少女发出了这样的豪言壮语:“我要带回什么是中西方碰撞的真正含义。”真是“才自精明志自高”。
像这种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的事业方向在哪里的人,不太轻易会舍本逐末,为情爱放弃一切。林徽因与徐志摩的往事,不排除少女时曾被翩翩才子的一腔柔情击中过,但是以她的早慧与好强,不可能让自己去背负一个破坏他人家庭第三者的声名。虽然会有短暂的心旌动摇,在关键时刻依然会斩断情丝,从现实角度考量,选择更适合自己的梁思成,步入被世俗祝福的安稳婚姻。这是性格使然,骄傲的鸟儿格外爱惜自己的羽毛和天空。
纵观林徽因的一生,是坐在悟性上,左手持理性、右手持感性的一生,每一次当理性与感性互博打得不可开交的最后关头,她总能狠狠心让理性赢,如同她给胡适的信中写到的那样:“我的教育是旧的,我也变不出什么新的人来,我只要‘对得起’人。”这些人里,包括自己的爹娘、丈夫、儿女、家族。这是她的底线,从前对徐志摩,后来对金岳霖,她都不会越线。
那些看上去完美无缺的人生,往往与自律自抑相伴。分得清主次轻重的人,活得当然没法那么恣意任性。一直保持这样的标准姿态很累吧?但,据说,所有美而对的姿态摆起来都不太舒服。
04
金岳霖曾戏撰一副对联调侃梁林夫妇:“梁上君子,林下美人。”非常妙,既有二人的姓氏,又暗含了二位的专业,研究建筑的人,自然是穿梭于梁上林下之间。夸他们二人为“君子”“美人”并不为过。但林徽因非常不屑地说:“真讨厌,什么美人美人,好像女人没有什么事可做似的,我还有好些事要做呢!”她觉得用美人来定位她,看低了她。
她说自己有好些事要做,不是虚词。
在林徽因短短的一生中,她总是在忙,早年忙着求学。学业完成后,她一头扎进建筑事业里,忙得不可开交。
她忙着教学,新婚不久就任教于东北大学建筑系,还设计了该校“白山黑水”图案的校徽,被借鉴沿用至今,直到产后体弱肺病复发才不得不离开;
她忙着研究古建筑,一路风餐露宿到山西,从雁北到晋南,云冈石窟、晋祠、广胜寺,使众多埋没在荒野的国宝级的古代建筑为世人所知。在佛光寺,她还发现了全国第一个唐代建筑,不顾身躯瘦弱,亲自爬上巍然的梯子测量佛殿前的石幢;
她忙着保护旧北京城,奔走呼吁,不顾肺病失声;
她忙着参与设计新中国国徽与人民英雄纪念碑,在她死后,人民英雄纪念碑碑建会决定将她亲手设计的一方汉白玉花环刻样移作她的墓碑;
除此之外,她还忙着写诗,那首轻灵绮丽的《人间四月天》至今脍炙人口;她忙着画画,美术系出身的林徽因当然画得一手好画,她有一幅水粉画,画的是乡村风情:石板路、屋舍、树木、孩童、三两只土鸡,色彩明快笔调饱满,在她笔下流淌温暖;
她忙着教学生英文,比较讽刺的是,在病榻上教过的林洙,后来成了她丈夫的续妻。
作为母亲,她忙着养育教导一双子女;作为女儿,她忙着照顾不好伺候的母亲;作为长姐,她忙着关护异母的弟妹们;作为妻子,她忙着支持丈夫梁思成的事业,大概没有多少人知道,梁思成年轻时车祸留有后遗症,除了腿瘸,还常年穿着铁马甲固定腰椎,需要林徽因的体贴关爱。
在李庄流亡,她忙着用石板印刷办刊物,还要操持家务,拿笔的手除了洗衣做饭,还种菜养鸡;
在病床上,她还忙着著书立说,只要身体稍好就半躺在床上为丈夫的书稿《中国建筑史》做补充修改、润色,亲笔撰写其中的辽、宋部分……有人诟病林徽因太自我,她要做那么多事,哪里还有多余的精力来研究如何经营人际关系?即使有,傲气的她也不屑为之。
李健吾说女人都把林徽因当仇敌。可是,对林徽因来讲,朋友在精不在多,她要把时间留给最值得的人,石头一车不如明珠一颗。有费慰梅一个已经足够。
林徽因说:“我也不会以诗人的美谀为荣,也不会以被人恋爱为辱。”坦坦荡荡面对他人的褒贬,一个人若可爱,总会有人来爱,又岂是才貌双全的她能左右的?你若盛开清风自来,没有人爱才奇怪。
05
林徽因从不诋毁人,对于别人的诋毁也从不辩解,相当酷。
张幼仪恨她,认定她是令自己婚姻破裂的元凶,却闪了徐志摩,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陆小曼妒她,因为她是徐志摩心上的朱砂痣,怎么都绕不过去的一座玉女峰;更有人一面之词散播了关于她和金岳霖的轶事。
她们都曾言之凿凿,指证林徽因用情不专,如何玩心计手段,操控玩弄别人的感情。潜台词是:她凭什么得到那么多?
拿别人的私事攻击对方是最低级的套路,尤其是情事。试问即便一个最普通的人,谁的情路是一条完全平滑无褶的直线道路?但不管旁人怎么说,林徽因大节无亏是铁的事实。
更可贵的,是面对这些非议时林徽因的沉默,她从来不和那些说她坏话的人对嘴,她容得下拎得清,一心只做自认更有价值和意义的事。这种姿态更让人嫉妒。
即便被冰心发表一篇《我们太太的客厅》暗讽,以林徽因的文采,不打嘴仗打一场笔仗绝对胜算在握。但她没有,客客气气地送了对方一瓶又香又酸的陈醋作为回敬讽刺,干脆清爽。这种应对,不着一词却尽得风流。
那些“一见徽因误终身”的男人们,也许真的没有爱错人,她真的值得他们穷尽一生念念不忘。
在她的身上,有须眉男子都难有的品质,很少有一个女人能像她那般铁骨铮铮,有信仰有追求,勤奋、坚强、有惊人的意志,对自己的事业尽善尽美。
他们对她,仰慕在先,珍爱紧随。她就像一棵树,姿态挺拔秀逸,享受阳光也栉风沐雨,自顾自蓬勃生长开枝散叶,她既开花也结果,是那些以纯粹花朵姿态自居,等着男人来照拂眷顾,希图寄生于其身的小家子气女人无法相提并论的。
林徽因从来不只是民国年间的临水照花人,不只是现代文学史上著名情爱轶事的主角,她是一个优秀的建筑学家,是兼诗人、作家、画家于一身的杰出学者。人们对她的崇拜也好,误解也罢,不过是因为她恰好是女子,又恰好长得美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