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 静 图:蔡磊磊
12年前第一次聆听蕾内·弗莱明的现场,是在北京中山音乐堂,彼时我还是个即将大学毕业,用兼职打工挣来的零花钱买了280元的门票,坐了一整夜硬座绿皮火车去朝觐大师、对未来一片迷茫的苦学生。12年一个轮回,不得不感叹时光的流逝,似乎只有时间才会让你明白,这个世界,只有轮回的四季,却没有轮回的人生,而万事万物的进步都体现在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轮回之中。最幸福的莫过于我已实现儿时做一名教师的理想,而年少时的偶像还依旧在世界各地续写传说。已入花甲之年的弗莱明,现在到底是什么样的歌唱状态和精神面貌,这是我在赴沪再次聆听弗莱明之前的好奇。
OUTLINE / As one of the highlights of the 21Shanghai International Arts Festival, American opera diva Renée Fleming and Shanghai Symphony Orchestra presented a vocal feast under the baton of Zhang Jiemin. Since the 1980s, Renée Fleming has been celebrated on the international opera stage.
当年的弗莱明可以用“技惊四座”来形容,那也是她的第一次中国之旅。那时的她事业如日中天,48岁是一个职业女歌唱家艺术修养最为成熟、歌唱事业最巅峰的时期,当年的她如我在CD唱片中无数次听到的那样,音色高贵华丽,音质纯正优美,气息饱满悠长,我认为她歌声令人难忘的大部分原因,是身为声乐教师的父母给予她得天独厚、与众不同的充满金属质感的音色。仔细想来,弗莱明的音色真的太出挑了,对于古典声乐爱好者来说,可以毫不费力地从成百上千个抒情女高音中立马分辨出她的声音,而让无数拥趸记住自己的声音——这应该是所有职业歌者的终极荣耀。
2019年10月25日,弗莱明与SSO献上的交响独唱音乐会,又给了我另一番感受。大幕拉开,一位身材颀长、精瘦干练的女指挥出场,她是本场音乐会的女指挥张洁敏,如果说这场音乐会我是因弗莱明的魅力前来朝觐,那么张洁敏用指挥棒挥完第一曲门德尔松的《赫布里底群岛》后,立马就对她“路转粉”,她成为了当晚音乐会给我的最大惊喜。张洁敏虽不施粉黛、素面朝天,可她却那般光彩照人。她的指挥动作淡定潇洒,肢体语言丰富,单看她潇洒自如的指挥动作都会感觉到音乐之美。
演出前,虽已知晓弗莱明本场音乐会的节目单,还是心怀疑虑和期待。千呼万唤始出来,在大家热情的掌声中,弗莱明款款走向舞台中央,一袭粉色鱼尾晚礼服出场。她的状态超出了我的想象,优雅端庄、高贵大气,身材圆润健美,与12年前相比无他,甚至更具成熟魅力,我的心也似乎随着她出场后的第一声吟唱变得踏实了。是的,我的女神没有变,颜值、身材、声音无一不在线,真的有“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的幸福。
她选择了三首舒伯特艺术歌曲《致西尔维亚》《夜与梦》《鳟鱼》,这三首曲目相对来说算是短小精悍且被广为传唱的经典之作,也是被世界各地音乐学院声乐学子当成声乐教材演唱的作品。其实音乐会曲目的选择真的是把双刃剑,太熟稔的曲目往往对观众来说因没有新鲜感而失去审美期待,太陌生的曲目又因声乐演唱的不可逆性在短时间内难与观众产生共鸣。弗莱明早年因想更深入地学习德国艺术歌曲及歌剧作品,便赴德国拜师学习,除英语外,她能说一口流利的德语和法语,所以德语演唱对于弗莱明来说可谓信手捏来、驾轻就熟。这三首曲目动静结合,前两首歌曲,弗莱明的诠释自然内敛,后一首则亲切活泼。她的声音真的太饱满太迷人了,这是她的优势,也是天赋,她的声音相比其他抒情女高音来说更加浑厚结实,但声区却可以做到上下统一、浑然天成,很少有歌者有她这样充满高贵气质和质感的声线,而她的高贵与生俱来。她的歌声可以给观众特别强的画面感:在《致西尔维亚》中,我仿佛看到了站在西尔维亚窗前为心上人唱情歌的图里奥;在《夜与梦》中,望到了坐在窗前仰望天空的老人在回忆和思考着这一生的人世风霜;也似乎见到了《鳟鱼》中在水中央快乐嬉戏的小鳟鱼。
不出所料,前三首德国艺术歌曲只是开嗓暖场,那接下来的咏叹调弗莱明“放了大招”。歌剧《随想曲》是作曲家理查·施特劳斯创作的最后一部歌剧,虽然上演率不高,但作品给世人带来的不仅是对音乐本身的探索,更有很多人性等深层次的哲学思考。弗莱明带给中国观众的这首《随想曲》(终场),长达20多分钟的演唱,难度不仅仅在于声音技巧、复杂旋律、语言和音准的驾驭,更要求演唱者对作品有深层次的理解。
作为求学期间成绩永远全A的弗莱明来说,挑战未知领域是她一直追寻并享受的,她也成了世界上少数几个敢于挑战录制完整版《随想曲》的声乐专家。从这点上不难看出,弗莱明的成功是必然的。而在不断挑战新曲目这点上,我特别欣赏如弗莱明、塞西莉亚·巴托丽这类“声乐考古专家”,她们将观众不熟知的作品,通过对原始乐谱认真细致的研读,二度创作后搬上舞台,让作品重新焕发出新的生命力。我想,正是她们这种歌唱情怀和职业操守,才使得歌迷们对她们产生由衷的敬仰与爱戴。
下半场,弗莱明一袭绿色晚礼服加身,俊美绚烂。她选取了曾灌录过唱片的、威尔第《奥赛罗》中的“杨柳之歌”和“圣母颂”。和艺术歌曲相比,这两首曲目加入了更多个人情感宣泄,但更多的是克制。“杨柳之歌”前面的宣叙调部分特别顺畅,弗莱明对声音的强弱控制做得恰到好处,几句“salce salce”的吟唱令人动容、催人泪下,而结尾处最后一个高音A她亦唱得坚定果断。弗莱明很会使用自己的声带和气息,这个高音既有震慑力又不“炸”不“尖”,威严地“飘”在音乐厅的上空。
接下来弗莱明又演唱了托斯蒂的艺术歌曲《理想佳人》、莱翁卡瓦洛《波希米亚人》中的“米赛特轻启嘴唇”,和一首具有拿坡里风格的当代声乐作品《燕归巢》。不按常理出牌的弗莱明选择的《理想佳人》和《燕归巢》,都是男高音经常演唱的曲目,女歌唱家鲜有人演唱,所以这一版的《理想佳人》和《燕归巢》格外温柔真挚、细腻柔美,可谓别具一格。弗莱明的选曲高明,不迎合、不取悦,她总是希望尽可能地带给观众更多惊喜。弗莱明的这首咏叹调“米赛特轻启嘴唇”,虽然曾在唱片中多次聆听,但现场感受与聆听唱片是不同的,在现场可以感受到歌者更加立体、具象、真实的演唱,而那种肉嗓通过经年累月的严格训练后发出的声场、共鸣,在唱片中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感受到的。
至此音乐会节目单中的曲目全部演唱完毕,而大咖们的返场已经由偶然变成了必然,我也在期待弗莱明将会演唱哪些曲目作为她的返场曲目。不出所料,第一首返场曲目就是她最喜爱的作品“我亲爱的爸爸”,这首咏叹调也曾在12年前的北京独唱音乐会上唱响,12年后再次听到我还是倍感激动。
第二首返场曲目是弗莱明拿手的爵士曲风美国作曲家格什温的歌剧《波吉和贝丝》中的《夏日时光》。说到这我不得不提一下弗莱明的歌唱艺术对整个声乐界的歌唱启示。如果说弗莱明的前辈、被誉为歌唱“气功大师”的卡巴耶与皇后乐队主唱弗雷迪·莫库里为巴塞罗那奥运会合作演唱的《巴塞罗那》,是古典与摇滚跨界的试水,那么弗莱明的跨界就真的不是小打小闹的玩票,她演唱的爵士真的太地道了,这与她儿时喜欢听流行音乐,又曾当过三年的爵士乐队主唱有关,如果你听过弗莱明灌录的爵士和流行唱片,你就真的会被惊艳到,并会发出疑问:这真的是弗莱明吗?是的,这就是弗莱明,一个可以给你多种可能性的蕾内·弗莱明。弗莱明的演唱,让我看到了一个歌者的无限可能。近些年她不仅跨界演唱爵士流行,也不断挑战自我,在百老汇演唱音乐剧、做主持、参演美国大都会的歌剧实况转播,甚至还开始研究音乐与神经科学。而这些成就都源自于她一而贯之勤奋踏实的学习态度和坚实的文化积淀。我认为弗莱明在各种音乐作品和风格的驾驭能力上,在同时代的声乐大家中是无人能出其右的。不夸张地说,她真的像声音的变色龙,声乐的魔法师。如果说本场音乐会有什么遗憾,那我想说如果能够在有生之年现场听到她演唱爵士或流行歌,那必定是另一番美好的感受。
弗莱明一定是理查·施特劳斯的忠粉,所以音乐会的最后一曲,她依旧选择演唱他的艺术歌曲《塞西莉》(Cacilie)。音乐会在大家热烈的掌声与欢呼声中落下帷幕。
2019年10月25日的上海之夜,因弗莱明的魅力演唱而变得更加醉人。在我的眼里,弗莱明绝不只是一位歌唱事业卓越的古典声乐大师,她更代表着勇敢、坚强、创新和乐观,她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家。音乐停止了,而音乐之外的思考却从未停下脚步,因为,她真的不只是歌者蕾内·弗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