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聚

2019-12-11 10:05张波
金山 2019年11期
关键词:同窗小诗老人家

张波

一行四人去香港,两位七十六上下,一位     六十有七,我刚满六十。

三位都是省城著名的老作家,一个赛一个的德高望重。

吕老做过政府秘书,又做过机关办公室主任,听周围人介绍,称得上是南京城的一支笔、一面旗。吕老不仅文好,人缘也极好。吕老性格豪爽,七十大几的老人,一上桌没喝几杯,没吃几口,就嚷着跟你“令狐冲”,直喝得你招架不住,连连作揖求饶才肯罢休。

吕老这些年,用他的话来说,自打退下来,没停过“被需要”,笔耕不辍,整天忙不过来。市里、区里的地方史志都是他帶着一帮“别动队”一个字一个字码出来的。

兴许政府机关待惯了,走哪儿,吕老都是一身西服,尽管西服穿在他身上有些“撒里撒挂”的,也还是能穿出些老人家烦不了的个性来。

老人家文章出手极快,字字句句都有他的说道。开起会来烟不离手,一张老脸被熏得黝黑昏暗,不免让人生怜。香港四处禁烟,苦得老人家烟瘾上来,东躲西藏地偷吸,哪怕嘬上几口也美得不行。

与老人家合作很是愉快,没有一点腻腻歪歪的矫情,从不跟你别扭。老人家一口一个咱俩投的就是一个“缘”字,没办法,上天程序安排好的,初次见面就已经成定局了。老人家这把年纪上又是烟又是酒的,且又是大进大出的量,除了天生有一副好身板,豁达、释然恐怕也是老人家颐养天年的法宝。

作家方政举手投足都透着儒雅、端庄、安详,满头银发装饰着的那张瘦削的长脸,能看出他曾经有过的英俊。

这一路,方老话不多,身板挺直,目光炯炯,正气袭人。先前对方老的熟知也是在一次晚会上,也是从吕老嘴里得知,方老是中国作协、也是江苏的一位著名诗人,从编导、策划的角度,我把方老的两首诗擅自整合成一首,并提名《燕子,裁剪栖霞的春天》。南京机场那次初见,赶紧跟方老打招呼,为在他的两首诗和题目中做了手脚致歉。方老谦恭地一笑:“动得很好,那次晚会很成功啊。”

路上,我趁空闲,偷偷百度了“方政”的词条,不仅是作家,还曾经是区宣传部副部长、文化局局长……

我还搜索到方政的几首哲理小诗,读过更觉着方老骨子里有着深不可测的内涵,只是不显摆罢了。

香港气温比内地高出一个头还多,几天中,方老每回出门,还都是挺刮的西装革履白衬衣,一副内地文化公务员的形象气质。

此行的焦点和关注度,其实都在冯老身上,出发前都怀揣着冯老那段鲜为人知的“同窗”往事和“践约”佳话。

冯老看上去鹤发童颜,一双眯缝的小眼睛呈豆芽状,薄薄嘴角整天上扬着,布满沧桑的面庞,始终带有一种老顽童般的俏皮。

从冯老的眼神里,很容易读出鲜活的东西。这一行人,只有他是带着那段与活动主题相关的真实故事出发的,是他与她《同窗》30年之后,《践约》20年之后,又将在香港再次重逢。

我是先听吕老讲过他的故事,又看过他散文和诗歌里的那段故事的。

《同窗》(节选)

卧铺车厢里

我和她们同一扇窗口

三个女孩子

三个从香港来的

不描眼圈不搽口红的女孩子

趁她们的第一次工休

来辽阔的父母之邦漫游

我和她们共读

一窗明媚的山水

一窗美丽清新的大自然

一窗熟悉而又陌生的历史

好像在重温中学里的功课

又像在未知的旅途上行进

……

三个爱说爱笑

盼望着上大学

也盼望着走遍全中国的

香港女孩子

和我分手在1987年初春的月台上

留下了希望的名片

留下了祝福的地址

我郑重地和她们相约——

十年以后,我将跨过罗湖桥头

去补上那迟到了一个世纪的课

赴港第二天早晨,他和她在我们一行下榻的维多利亚海湾的一座酒店大堂重逢了。

那个早晨天清气朗,大堂聚满了往来的游客。按照前一天的约定,我们将全程陪伴冯老与梁婉冰的这场既寻常又跨世纪的重逢。

《同窗》故事中的梁婉冰,30年前的1987年,应该正值豆蔻年华,在那列极有年代画面感的绿皮火车上,香港的梁婉冰和她的三位文学女伴,内地的冯亦同与他的诗人同事,同座偶遇,一路畅谈两地风土人情,热聊文学诗歌,依依不舍地分手后,又约定下一个十年的相逢。

整整十年过去,1997年,恰逢香港回归,梁婉冰首先实现了彼此的践约,背着重重的行囊,一路风尘,从香港飞到南京,又在市区打了一辆马自达摩的,黑灯瞎火的,找到了还住在南京郊外一个小区里的冯亦同老师。

在冯亦同家里,梁婉冰与冯亦同老两口相聊甚欢,聊到很晚。老两口又叫了摩的,一直把梁婉冰送到公交站台。

之后的岁月里,他们信件往来,谈青春理想、文学信念、友谊缘分。

30年后的今天,在香港再见故事中的女主人公时,梁婉冰已经年过半百,体态丰腴,谈吐持重。

我们面对面地坐着,听他们回忆往事,叙述着“同窗”另外几位的踪影下落。看上去,这30年后的重逢,彼此丝毫没有生疏感和局促感,一切好像都在诚信的“践约”之中,一切又那么随意和天然,既妥帖又流畅。

从梁婉冰的“港普”叙述里,我们得知她没有再走文学之路,成了一位港人公务员,做的是护理职业。她说她依然热爱文学和诗歌,也多次在港媒上发表过。说着,从挎包里掏出一本画报大小的杂志,上面有一篇她的散文。

冯老也从行李箱里取出几本自己的作品集,工工整整签上自己的名字,递给了梁婉冰。看得出,她很激动,仿佛又回到了30年前绿皮火车上那次偶遇。

方老在房间狭小的空间里,忙着为几位沏茶,吕老也跟着忙前忙后地照应着。我打开电脑想记录点什么。后来发现,短促的见面,冯老和梁婉冰之间的交谈是蒙太奇式的跳跃句式,没有太多连贯性,看得出来,他俩都很动情,毕竟南京一别又过去20年。谁心里都清楚,又不清楚,下一个十年,会不会再次重逢呢。

这段不足两小时的重逢,足足预热了20年。想象得出,他们彼此事先准备好,想说出的很多话,不知将哪句放在开头,哪句搁在中间,哪句作为再次分别时的结束语。梁女士又上了我们的车,她说,她想再送我们一程,到了铜锣湾那站,梁女士依依不舍地下车了,长时间站在路边朝我们挥手。她的身影越来越小越远,很快消失在铜锣湾茫茫人海和湍急的车流中。

那晚,不知冯老的思绪是如何汹涌激荡的,我,原本一个局外人,原本只是作为一位想通过见证他俩这次跨世纪的重逢搜集素材,完成策划执行工作的导演,却被深深感染了。回到房间,来不及整理自己的心绪,汹涌澎湃,洋洋洒洒写下了这首短诗(节选):

他和她的故事很短

短得像一节绿皮车厢

那时的她像少女一样

那时的他也还风流倜傥

他俩的故事很长

长过香港二十年的回归

长过他和她文学的梦想

在同一个窗格里

定格过1987年春天初次的偶遇

快闪过他们彼此的神采飞扬

在同一节车厢里

写下过滚烫的诗行

列车的轰鸣声

掩饰不住他们远大的理想

他和她的同窗纯得不能再纯

她和他的践约准得不能再准

约好十年,正好十年

他们的约定

神奇见证了香港回归的辉煌

……

这一别会是几年

会又是一个十年吗

这一回聚了又分

藏在叶彤心里的“勿忘我”静静开着

春牛首,秋栖霞

一枚经霜的枫叶

又悄悄夹进婉冰的笔记本里……

写完后,我捧起电脑,径直去了冯老的房间,恰逢吕老、方老都在。顾不上多余的赘述,当着三位大诗人的面,竟然朗声诵读起自己的小诗。

显然,他们仨是被我这突如其来的澎湃惊呆了,一时无法精确评价这位站立在他们面前的彪形大汉,怎么会以惊人的速度,脱口而出如此细腻、委婉的诗句来。

他们只认为我是一位导演,没料到我有如此這般的豪放诗情。

冯老在心情稍稍平复之后,给了我的小诗高度的评价。吕老和方老,也在一边赞不绝口。方老的脑海里或许也同时会溢出几行哲理诗句,把我和我的小诗,入木三分地跃然纸上。

不得不说,此行是一场难能的缘聚,缘聚了很多同在一片蓝天下、一座城市中各个领域里各自行色匆匆的人。尤其是缘聚了我在这篇散文里记叙下的这三位被我敬重的兄长、前辈、作家和诗人。

散文的结尾,我想到冯亦同小诗《领奖归来》中的一段:

望着老人和他的旅伴

我,忍不住笑了

我分明感到了城市的律动——

一条新的、更加强大的磁力线

正从我举起的手臂上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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