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幢记

范勇

仲 夏的午后，川塔照例睡着午觉。突然，     手机急切地响了起来，川塔蓦然惊醒，但他并不打算接，甚至都没有拿起电话看一眼。电话依然执着地响着，一副不接电话誓不罢休的样子。川塔皱了皱眉头。熟悉他的人知道他有午睡的习惯，这个冒冒失失的电话一定不是熟人打的。

拿起电话看了看，居然是凌空。凌空是川塔最喜欢的一个学生。

川塔意识到，此刻凌空来电，一定有重大事情。

“老师，我得到一个消息，下个月15号，纽约索斯比拍卖行将有一次大型拍卖会，拍品清单上有一座石经幢，说明书里写的是唐代的物件，看照片和西林寺被盗的经幢非常相似。”凌空的话音因为激动而略显颤抖。

川塔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马上和索斯比拍卖行联系，索要更详细的资料。”川塔几乎是吼出来的。

“放心吧老师，我已经安排人去做了。”身为江南省博物院考古所研究员的凌空，其专业水平和办事能力一向为川塔所赏识。

两天后，当索斯比拍卖行相关的资料和照片放在川塔的案头，川塔几乎可以确定，这件编号为107号的拍品，正是西林寺失踪了近二十年的经幢。但这次拍卖只有一座经幢，另一座在哪里呢？

川塔迅速将此事通报给了河西省文物局，并建议通过外交途径阻止拍卖。两天后，国家文物局的一份照会放在了美国驻华大使馆大使史密斯先生的案头：希望美国政府出面，阻止编号为107号拍品的拍卖，并将此文物归还给中国。

索斯比拍卖行的反应异常迅速，通过外交渠道，他们向中国国家文物局递交了一份说明。说明指出，107号拍品的卖家强调，这件文物乃其祖辈留下的传家珍藏，他拥有无可争议的合法权益。除非中方能提供有力的证据，否则索斯比拍卖行将如期拍卖。

今天是8月31日，离拍卖还有15天时间了，即便能找到足够的证据，但来得及阻止拍卖吗？川塔并没有信心。那天傍晚，川塔仔细看着这份说明，眉头拧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

此刻，窗外的暮色越发浓重了。

刻不容缓。在国家文物局的授权下，川塔将于三天后飞赴美国，与美国司法部以及索斯比拍卖行进行谈判。令川塔欣喜的是，国家文物局告诉他整个过程将得到中国驻美大使馆的全力支持，这让川塔踏实了许多。

在出发之前，他必须准备好所有的证据材料，而时间只有两天。

川塔需要的证据有以下几份：

首先是经幢过去的照片，这个简单，20年前川塔拍了很多这对经幢的照片，有全貌也有局部特写。

其次是当年专家组对经幢断代的鉴定报告，这是现成的。

再次就是20年前那伙窃贼的供词以及看护员刘林根的证词，这也是现成的，河西省公安机关都有存档，只需要做一份领事公证便可。河西省文物局负责办理此事。

三天后的深夜，一架国航班机从魔都国际机场轰鸣着，昂首而起，很快就消失在夜幕里。

整个航程大约14个小时，窝在经济舱逼仄的座位里，这对年逾古稀且个头近一米八的川塔而言，并不是什么舒适的体验。

心里有事，责任在肩，川塔一直无法在航程中入眠，思绪又将他带回到20年前的那个夏天。

作为江南省省政府的文化顾问、江东大学考古文博学院教授，多年来，川塔一直致力于古建筑和佛教文物的研究和保护工作。曾经成功地在河东、河西省，断代出三处唐代古建筑，这是继梁思成后，首位断代出唐代建筑的国内学者。

1998年夏天，川塔带着一批学生赴河西省东南地区进行古建寻访和考察。

那天，他们计划去寻访晋州七佛山中的千年古刹——西林寺。

一大早，当川塔一行刚走出晋州县招待所时，负责接待的那位短头发、快人快语的女副县长已经含笑在门口等他们了，在她身后是三辆骡车。

山路崎岖，除了步行，骡车就是最好的交通工具了。

“川塔教授，今天县里有重要的会议，我不能陪你们去西林寺了，我在村里安排了这三辆骡车，驾车的都是村里百里挑一的好把式，你们就放心坐吧。”女副县长一边说着，一边捋了捋垂在腮边的头发。

“林副县长，你太客气了，你看，这几天你一直被我们‘绑架着，我们已经非常感谢了，既然县里有会，你赶紧去吧。”川塔一脸真诚地对女副县长说。

这几天，这位分管文教卫的年轻的女副县长一直陪着他们翻山越岭，寻古访幽，确实非常辛苦。

考古界有种说法：地下文物看西秦，地上文物看河西。河西省是华夏文明的发祥地之一，也曾经是佛教文化的兴盛之地，古建筑遗址资源非常丰富，同时，河西省也是拥有全国文物保护单位最多的一个省份。

据文献记载，西林寺始建于晚唐，现存的寺院是元代重建。这几年，川塔几乎跑遍了河西省，寻访那些不为人知、处于毁败边缘的古建筑。所以，即便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当川塔远远看到半山腰西林寺残破的歇山大顶的时候，那种揪心的感觉再次来袭。

寺院的山门大门紧闭，四下一片静谧，一行不速之客的到来，惊起了栖息在飞檐下的一群乌鸦，它们轰然而起，飞向密林深处，嘶哑的叫声在山谷里久久回荡，和眼前这座破败的寺庙一样，充满凄凉。

吱呀呀——庙门呻吟着开了半扇，从里面探出一张又黑又瘦的脸，蓬乱的头发就像一頂随意扣在头上的帽子。

“嘶……嘶……你们找谁？”

浓浓的河西老腔让川塔想起了河西老陈醋的味道。

“你是刘林根同志吧？我们是来参观的，这是县政府开的介绍信。”塔川连忙递上介绍信，他知道，这位就是林副县长介绍过的护寺员刘林根，老刘只身守护西林寺已经快30年了。

“嘶……嘶……既然是县上介绍来的，那你们跟我进来吧，但有几点要交代一下，一不能抽烟，二不能乱摸，三不能久留。”虽然认同了那张介绍信，但老刘的口气还是有点生硬。

护寺近30年，老刘对寺庙已有了亲人一样的感情，这让他对任何陌生来访者都天然产生敌意。

“放心吧，老刘。”川塔微微一笑，他理解老刘的心情。

一行人跟着老刘鱼贯而入。

西林寺不大，和大多数佛教寺院形制不一样，西林寺的山门后面没有天王殿，直接就是正殿，东侧是药师殿，西侧是伽蓝殿，三座建筑因为年久失修，显得破败不堪。正殿后原有一座藏经楼，但早已坍塌不存。

正殿前有一对高大古朴的经幢，刚进山门，川塔便被这对经幢吸引住了。

这是一对青石雕成的经幢，由须弥座、幢身、顶刹三部分组成，幢身八棱三层，各层间饰以华盖、幢檐、仰莲，通高约四米，形若石塔，须弥座爬满青苔，上面刻有八根蛟龙以及伎乐天。幢身第一层刻有跋文，第二层刻有经文，第三层每面都刻有一坐佛二弟子二菩萨二力士的浮雕，幢顶是一个覆钵式顶刹。

“嘶……嘶……这两座石塔可有年头了，听上辈老人讲，这塔可比这庙子还老着咧。”见川塔直勾勾地盯着经幢，老刘颇为自豪地介绍着。

“从经幢的形制看，似乎是北宋以前的，那究竟是什么年代的呢？”川塔一边看着跋文一边喃喃问道，好像在问自己，也好像在问老刘。

“嘶……嘶……这个么，我就不知道咧。”这个问题似乎难住了老刘，就像别人问他婆娘的年龄他答不上来一样，让他感觉有些惭愧。嘶嘶声更重了。

由于风化和人为的原因，这对经幢下层的跋文已经模糊难辨了，但上层主体部分保存完好，文字清晰可辨，川塔略加辨认，迅速确认这是《佛顶尊胜陀罗尼经》。由于找不到题记，跋文又模糊不清，川塔无法对经幢进行断代。

川塔让学生们对整个寺庙进行观察、记录、临摹。他一个人围着两座经幢仔细端详。突然，他发现在东侧经幢须弥座的一处角落，似乎有文字的痕迹，但由于太低，而且光线不足，很难辨认，川塔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趴在地上，将头伸进须弥座下方，旋即又大声叫着：“凌空，手电筒。”

“老师，手电筒来了。”凌空从大殿里飞奔过来。20年前的凌空是个瘦高帅气的小伙子。

手电的光线斜照在有字迹的地方，虽不甚清晰，但川塔还是很快辨认出来了。

“仪凤元年九月佛弟子惠庆敬造”，看到这个年号，川塔呼吸急促起来了。

仪凤是唐高宗于676年11月至679年6月所用的年号，所以，这对经幢是在公元676年或677年所建。而已知现存最早的陀罗尼经幢是位于河北省井陉矿区天护村唐天护城遗址内的西明禅寺经幢，建于开元10年，即公元722年，也就是说，这对经幢要比西明禅寺的早了近50年。

川塔激动了，他知道这个发现将在考古界引发巨大的震动。

“嘶……嘶……”看到川塔的反应，老刘隐隐猜到，自己守护了多年的这对“石塔”可能是个宝物。

回到县招待所，川塔立刻用手机向河西省文物局赵局长通报了这一重大发现，同时，他连夜写了一份给河西省政府的材料，详细说明了西林寺经幢断代的经过和依据，以及这一发现的意义所在。

随后的进展很顺利，河西省邀请国内一批专家学者对西林寺经幢进行了鉴定，再次确认了川塔的认定：这对石经幢建于公元676—677年，是迄今发现的年代最久远的石经幢。

但半个月后，这对经幢竟然被盗了。确切地说，是被抢劫了。

那天，当电话里传来老刘急促的嘶嘶声的时候，川塔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经幢出事了！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一群人摸进寺里，把熟睡中的老刘绑了起来，堵上嘴，扔在炕上。直到第二天老刘的婆娘来给他送饭的时候他才得救，但院里的那对经幢已经不见了。老刘当时就瘫坐在地上。

从此，老刘就陷于深深的自责之中，逢人就说他有罪，尽管县领导并没有责怪他的意思。

从此，这对经幢让川塔魂牵梦绕，他一直通过各种途径寻找经幢的下落。

尽管警方不久后就抓到了这伙盗贼，但他们供认，经幢已经流出境外，去向不明。此后的20年，这对经幢就像蒸发了一样，杳无音讯。但川塔坚信，它们一定安静地栖息在世界的某个角落里，等着他。

“女士们、先生們，我们的飞机将于30分钟后降落在纽约肯尼迪机场。”机舱广播里传来的空乘甜美的声音把川塔拉回到现实。

当川塔走出肯尼迪机场的到达大厅时，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川塔”两个红色的大字，在一张白色的牌子上笑嘻嘻地看着他，举着牌子的是个30岁左右，俏丽而高挑的女生，一袭黑色蕾丝长裙显得妩媚又干练。

“你好，我是川塔。”川塔径直走到自己的名字面前。

“哦，你好，川塔教授，我是驻美大使馆文化处的蔺梅，王参赞让我来接您。”女生莞尔一笑，大方地自我介绍着。

在去酒店的路上，蔺梅大致介绍了事情的进展。对于经幢一事，大使馆非常重视，刘大使责成大使馆文化处全权处理。前天，文化处王参赞曾亲赴索斯比拍卖行，和卖家以及拍卖行执行总裁基勒斯先生见面，表明了中方严正的立场和收回国宝的决心。昨天，王参赞专程去美国司法部，拜会了美国司法部副部长赫尔先生，希望美国司法部根据联合国1970年的《巴黎公约》，阻止拍卖，并扣押拍品。赫尔先生代表美国司法部表示，一定会对此事进行公正的调查。

看来我们的使馆已经给美国相关方很大的压力啊！听了蔺梅的介绍，连日来一直心情紧绷着的川塔放松了许多，窗外如林的建筑和如流的车辆似乎没有那么压抑了。

一夜酣睡，迅速倒回了时差。川塔对自己的睡眠质量一向很满意。

9点来到酒店大厅的时候，蔺梅已经在大厅等他了。今天上午，他和蔺梅要坐3个小时的车，赶赴380公里外的华盛顿和王参赞见面。

王参赞是个微胖白净的中年人，头发不多，但梳理得一丝不苟。看得出他非常注重仪表，给川塔的第一印象是严谨而稳重，这似乎符合川塔对职业外交官的想象。

短暂的寒暄后，王参赞迅速切入到正题。

“川塔教授，证据材料都备齐了吗？”王参赞用低沉的嗓音问道。

“都备齐了，我拿给你。”说着，川塔蹲下身准备打开登机箱。

“不急。先说件计划之外的事，是好事哦。”王参赞摆摆手，神秘地笑了笑。

原来，就在昨天下午，王参赞意外接到美国著名收藏家弗利尔先生的电话，说他家里有件藏品，跟这次索斯比要拍卖的107号拍品高度相似，他也听说了我国正在追索这件文物，他表示，如果这两件文物是一对，他将无偿捐赠给中国。

弗利尔先生的爷爷老弗利尔是上世纪初美国著名的东方艺术品收藏家，曾经多次来中国，对中国古代艺术品，特别是佛教艺术品情有独钟。还曾出版了一本游记——《佛光无尽》，用他自己的眼光和心灵和龙门石窟进行了一次精神际会。

这个意外的消息让川塔喜出望外，他请王参赞赶紧约见弗利尔先生。

根据王参赞的安排，当天下午王参赞和川塔一行带着使馆聘请的律师来到了索斯比拍卖行，提交了证据副本。第二天上午，证据材料副本又提交到了美国司法部。

王参赞的办事效率让川塔印象深刻。

第三天傍晚，应弗利尔先生的邀请，王参赞、川塔和蔺梅来到了华盛顿西北部卡罗拉马区他的私人府邸。

卡罗拉马区是华盛顿的富人区，美国前总统奥巴马、亚马逊的创始人贝索斯等名人都居住在此。威尔逊、塔夫脱、罗斯福、沃伦·哈定、胡佛等美国总统也曾在这个小区居住过。

弗利尔先生的宅子是个美式风格的豪华别墅，外部装饰简洁：四坡屋顶、立面红墙、方格大窗;内部装饰豪华而厚重，到处陈列着古董和艺术品。川塔感覺似乎来到了一个古代艺术品博物馆。

年迈的管家将川塔一行引进客厅，刚落座，弗利尔先生就从侧门进来了。

80多岁的老收藏家身材不高且瘦弱，后背有些佝偻，蓬松凌乱的银发下是个爱因斯坦式的大脑门，老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铜框的老花眼镜，川塔甚至觉得这副眼镜也是个古董。

“欢迎三位的光临，你们的到来让鄙宅蓬荜生辉。”虽然声音不高，但弗利尔居然说的是一口流利的汉语，这让川塔很意外。

“弗利尔先生是中国的老朋友了，他除了是一位收藏家，还是一位汉学家呢。”王参赞介绍道，他看出了川塔的疑惑。

“先生们，请随我来。我想此刻你们已经迫不及待地要看到那座经幢了吧？”弗利尔说完，狡黠地笑了笑。川塔感觉他鼻梁上的“古董”似乎差点掉下来。

川塔和王参赞相视一眼，会心一笑。

弗利尔的地下藏室足有1000多平方，里面按门类分为埃及艺术、希腊艺术、两河及南亚艺术、东亚艺术等。弗利尔飞快地介绍着，双手指指戳戳，但脚步并没有停留，他们径直走到展厅的最里面。在灯亮的一刹那，川塔一眼就看到了高高站立在角落里的那座让他寻找了20年的石经幢，他紧走几步来到经幢面前，轻抚幢身，喃喃说了句：“久违啦，老伙计，我就知道我一定会再看到你的。”说完，川塔已是老泪纵横，旁边的王参赞、弗利尔、蔺梅无不为之动容。

再次回到客厅的时候，川塔把证据材料的另一套副本交给了弗利尔。

“15年前，我从合法渠道，用2500美金购得这座伟大的中国佛教艺术品。但我确实不知道这座经幢最初是非法流出中国的。现在，是时候让这座经幢回家了，我愿意无偿将经幢捐赠给中国。我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说到这里，弗利尔停了下来，眼睛看着川塔。

“请说，弗利尔先生，只要我们能办到的一定尽力去办。”川塔打消了弗利尔的顾虑。

“我希望今后这座经幢旁边的展牌上注明这座经幢是由我们弗利尔家族无偿捐赠的，并写明捐赠的过程。我希望藉此向中国人民表明，西方的文物收藏家并不都是通过欺骗和巧取豪夺得到中国文物的，绝大多数西方收藏家收藏的中国文物都是通过合法的途径取得的。对于非法流出中国的文物，我们也是零容忍，坚决支持中国政府依法追索。”说到最后，老人的声音有些高亢了。

“弗利尔先生，请你放心，这样的要求并不过分。我代表中国人民对你表示最真切的感谢。”临行前，川塔紧紧握着弗利尔的手。

“希望你们能顺利追回另外一座经幢，是时候让它们回国团聚了，祝你们好运。”弗利尔愉快地说道。

接下来的几天，川塔和王参赞一直奔波在美国司法部和索斯比拍卖行之间，其间，刘大使还曾和美国司法部长罗斯先生直接电话交流，进一步阐明了中方的立场和要求。

事情终于在9月14日，也就是拍卖前的一天，有了重大转机。那天，美国司法部根据《巴黎公约》作出了公正的裁决，裁定索斯比拍卖行的107号拍品为非法拍品，并予以查扣，在履行完必要的法律程序后，将经幢无偿送还给中国。

回国前的那个晚上，大使馆食堂里举行了一个简单而热烈的庆功宴，滴酒不沾的川塔喝得酩酊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