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青青
艺术无国界。但各国的传统文化都真实地记录了其民族的兴衰荣辱史,同时也烙刻了国民的价值取向和血脉肌理。文化也是文明传承最直接的方式,它承载着一个民族独特的精神脊梁,传递着国民道统的核心价值。书法是我国所特有的一门艺术,它具备其独有的文化价值和收藏价值,虽然历代收藏家悉心照管着一些年代久远的传世珍品,但终因其载体的特殊性,在经历了各种沧桑和变故之后,其价值愈显珍贵。2019 年初,台北故宫博物院将颜真卿的《祭侄文稿》出借给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展览。这一事件的发生,使得这一文化瑰宝再次回到国人眼前,如今已安然无恙地归还,尘埃也算是落定了。细细反思整个事件背后更深层的含义,仍然让人扼腕叹息,痛定思痛,笔者在此想要与大家再次略说一二。
颜真卿不仅是唐朝一位忠烈刚直的将军,更是一位伟大的诗人和作家,现存史籍显示《全唐诗》录其诗作一卷、《全唐文》收录其文九卷。《祭侄文稿》是颜真卿书法艺术的代表作,元代鲜于枢在其传世稿本上题跋(节选,参见图一)云:“唐太师鲁公颜真卿书《祭侄季明文稿》,天下行书第二。余家法书第一。”颜鲁公这一行书作品创作于唐乾元元年(公元784 年),文本内容则是悼念安史之乱中殉国的从侄颜季明,其间没有过多的官方客套和文化术语,字里行间流露出颜氏的满门血泪,以及对当时动荡的战乱政局充满控诉之词,对从侄的殉难寄予诚挚悼怀。作者通过作品直抒胸臆,传达出他在痛失家人之后无比悲愤的真挚情感,写字过程中没有丝毫做作或刻意安排笔墨,整体一气呵成。在此,笔者再次感叹,《祭侄文稿》从其文化价值和民族道德取向而言,真可谓是氏族大家荣辱与共的传世佳作,也是中国文学与书法完美结合的艺术典范之作。
图一
战争是毁灭性的,对战乱中的民众以及其财产、生命、尊严,乃至于邦国主权所造成的创伤和痛苦,永远无法愈合。今天的我们离战争还不算遥远,甚至是记忆犹新,从这种苦难深重的记忆里,让我们回顾《祭侄文稿》中“逆贼闲衅,称兵犯顺”“贼臣不救,孤城围逼,父陷子死(此四字尤为触目伤情,见图二),巢倾卵覆,天不悔祸,谁为荼毒”等聊聊数语,体会作者对挑起战乱的始作俑者无情地批判和控诉,对冷眼旁观的官场倾轧表示极度不满和愤慨,对爱国乃至于忠贞殉国的仁人志士无尽缅怀,同时充满了对天下苍生因战火纷飞而惨遭荼毒的无限悲悯,更是他个人伟大的民族忠贞和道德情怀最真实的写照。颜真卿生性刚直耿介,在写就《祭侄文稿》二十六年后,他被指派去劝和叛将李希烈,因屡次宁死不降而被勒死,享年七十六岁。德宗皇帝在《赠颜真卿司徒诏》中道:“故光禄大夫守太子太师上柱国鲁郡公颜真卿,器质自天,公忠杰出,出入四朝,坚贞一志。属贼臣扰乱,委以存谕,拘胁累岁,死而不挠,稽其盛节,实谓犹生。”真可谓是其艺术人生与完美人格的最好诠释。因此,后世传承中有人在《祭侄文稿》卷尾盖上一方印,曰“子孙保之”。(图三)
图二
图三
《祭侄文稿》饱含了对奸佞之臣的愤恨和誓死报国的决心,是颜真卿在极度悲愤的情绪下书写的,其中不仅只有对战争的愤怒,还有对动荡时局的不满,书者将一腔悲愤凝于笔端,无法兼顾笔墨工拙,字随情起,成就了这浩荡气势的“天下第二行书”,这绝非偶然,而是必然的,甚至在中国书法史上都是极为罕见的。其中所蕴藏的,家国危亡之际个人命运漂浮之感以及失去血亲后的蚀骨之痛,不只是书法作品,更是忠魂泣血,孤臣铮鸣。由于其成书背景特殊,情绪饱满,后世仿效者大多都达不到这种孤绝的境界,这使得《祭侄文稿》传世法帖愈加难得可贵。同其它无数文物一样,《祭侄文稿》在解放战争前夕被带到了台湾,外借日本之前的最后一次展出是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十年前的一次展览上。大陆诸多国家级会展此前也多次曾向台北故宫博物院提出借《祭侄文稿》参展,经多方洽谈始终不能如愿。此次作品却意外地出借给日本,深层原因着实令人匪夷所思,真不知道出借者该如何面对那一方猩红如血的“子孙保之”印鉴。
图四 (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广告)
《祭侄文稿》现存于台北故宫博物院,横59.6 厘米,纵29.2 厘米,相当于一张A3 纸大小,与苏轼《寒食帖》、赵干《江行初雪图》一起被誉为“镇馆之宝”。在中国书法史上,颜真卿可以说是声望极高的书法家,苏轼曾赞誉道“诗至于杜子美,书至于颜鲁公”,千年来他的书法影响了书坛无数方家。颜氏此传世书法作品,从安史之乱流传至今超过一千二百多年,史上多少沧桑自不必细说,单从中国近代的中日战争、国共战争的史实中,我们也能体会到作品在公元七八五年前后创作完成,并辗转传承到今天的历史浑厚感。
“纸寿千年,绢保八百”是在收藏界广为流传的一句俗语,这也是台湾故宫博物院此次出借颜真卿《祭侄文稿》给日本展出饱受诟病的原因之一。众所周知,古代书画材质的纤维中含有分子键,分子键在光线的作用下,极易产生化学反应从而断裂,造成书画作品变脆,并且使页面因化学反应变成雾蒙蒙的黄色;同时古代颜料中的胶结剂受到光照后,附着能力会减弱,造成颜色脱落,降低色彩的饱和度。2014 年,被誉为“天下第三行书”的《寒食帖》被送去日本展览,东京博物馆对展出作品没有采取任何特殊防护(官方称游客可以拍照,只需关掉闪光灯),书画在毫无保护的环境下直接遭遇强光刺激,让人很难想象如此珍贵的历史文物会被逐步毁坏的程度。“天下第三行书”尚且是这样的待遇,试想一下作为“天下第二行书”的《祭侄文稿》又会被爱护到怎样的程度呢?
祭侄文稿(局部)
我们都知道在所有的历史文物里,字画作品的保管是极为困难的。首要有五忌:忌污染、忌生霉、忌虫蛀、忌光照、忌潮湿。因为纸(绢)质文物最容易泛黄、变脆,最终分解;作品在收藏过程中,因纤维性结构本身就很容易发霉,并且可能遭遇鼠噬虫蛀等危险,特别容易受潮湿阴冷等自然条件影响,保护工作难上加难,稍有不当,就会损坏藏品的品相。记得几年前,曾有人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参观时,发现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正在展出,当时的官方解释是:“打开书画字帖真迹,每曝光一次,文物就会被毁坏一次,因此展出的文稿是临摹的赝品。”该说法已属“雌雄莫辩”、欲盖弥彰了。2012 年,肩负中日邦交正常化四十周年的文化交流伟大使命,在日本展出《清明上河图》,文物卷轴在展出之前被提前封存三年;当时的日本首相亲自签字,声明承担展出期间的一切事故责任义务。即便如此,《清明上河图》在展会上都没有全卷展出,相对于《寒食帖》,两者之间的待遇岂是“云泥之别”四字所能涵达?
再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祭侄文稿》事件,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为了展会促销,竟然还将《祭侄文稿》的内容做成了酱油碟、仙贝包装纸(图五、图六,节自网络)等周边产品,更有甚者,其中有一款酱油碟,就是集文稿中的“爱”和“心”二字印制成品的。这样一件令国人肃然起敬的艺术品,其内容被应用于包装纸使用后丢弃于垃圾桶的尴尬境地,这难道是敬仰文化的举措吗?不论笔者如何揣度,始终无法想象日本人一边旁若无人地吃着仙贝,一边看着“父陷子死”四个大字,这一副悠然自得的从容画面是怎样的情形!?
图五
图六
我们也曾听说当年的国宝《西泠八家印存》在日本的展出新闻。这是一册收集了中国六百四十一方印章拓片的孤本,借展人声称自己带着印稿去了一趟洗手间最终神秘丢失,多方四处搜寻都没有找到。其丢失之借口可谓荒唐,其展品防护工作之草率简直无以复加!但此事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日方仅仅赔付了二百万日元(折合人民币十二万元)就草草收场。又2017 年,一名二十四岁的美国青年罗哈纳在费城富兰克林科学博物馆,堂而皇之地进入已经闭馆的展厅,从展出的一尊秦始皇陵兵马俑上盗走了一段拇指,据美国《费城问询者报》2019 年4 月9 日报道,因为陪审团在被告是否有罪的问题上意见不一,当地法院判决审判无效,陪审团解散。凡此种种,不一枚举,我国历史珍贵文物在出借展出过程中的惨痛损失,岂不让人痛心疾首。
与此相比,大陆的同类文物保护措施就有值得褒扬之处:北京故宫博物院现存最早的西晋书法作品《平复帖》,以及黄庭坚《诸上座》卷和米芾《苕溪诗》等,都被列入禁止出国(境)展览文物目录。我们也根本不可能见过或者听过法国把《蒙娜丽莎的微笑》出借国外,就连离开卢浮宫都是万万不能的!一个对历史文物没有尊重的民族,其文明底蕴也有待商榷。文同宗,书同源,笔者在此大声疾呼:望华夏有志之士积极参与文物保护工作,对我国历史遗留的文明做出应有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