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两本《清明上河图》中的书法元素研究

2019-12-11 07:31张冠军
书法赏评 2019年5期
关键词:张择端官学清明上河图

张冠军

几十年来,对于《清明上河图》的研究可谓是蔚为大观,内容涉及绘画风格、图画真伪、作者年代以及图画所表现的社会生活、民俗、政治隐喻等各个方面,范围涉及艺术史、社会史、经济史、科技史等多个领域。虽然《清明上河图》的研究如此兴盛,但是对于《清明上河图》中的书法元素,却很少有人提及。在可以见到的关于《清明上河图》中书法元素的研究中,詹霓的《从〈清明上河图〉谈宋代书法与市民生活》1还原了《清明上河图》中书法元素的社会语境,并讨论了图中所出现的文字书法的实用性与装饰性的辩证关系,对我们认识“市民书法”有着重要的启发意义。王冬松的《从“书写”符号到“装饰”符号——〈清明上河图〉中的书法元素刍议》2一文,从实用性、欣赏性、装饰性三个角度,将张择端本《清明上河图》中出现的招幌、悬挂书画、针织书法等书法元素进行了分类,分析了图中出现的这些不同类型的书法元素的书写特点,并指出了在不同的使用语境下的文字书法所蕴含的不同意义。

现藏于辽宁省博物馆的“石渠本”《清明上河图》传为仇英根据张择端的版本所仿作。3两本《清明上河图》构图类似,都包含郊野、虹桥、市坊、街道等元素,都描绘了中国古代繁荣的城市景象。所不同的是,张择端《清明上河图》所描绘的是北宋都城汴梁的景象,而仇英本描绘的对象是明代的苏州。宋明两代都是商品经济得到快速发展的时期,其城市生活有着许多相似之处。中国的城市,在唐代之前都实行严格的坊市制度,居住区与商业区是分离开来的。唐代中晚期这种限制已经有所突破,到了宋代,商业经营的空间限制则完全被取消。4不仅如此,宋代还突破了前代商业区在营业时间上的规定,夜市的营业时间会一直持续到三更。5明代的情况与宋代类似。以南京为例,明初建都南京,对商业区有一定的规划,商业活动被集中到13 个市集之中,明中叶以后,商品经济的力量使这种规划成为了一纸空文。6在宋明两本《清明上河图》中,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的商品经济的繁荣程度,但就图画所展现的具体形态上,二者又有所不同。本文拟从两本《清明上河图》中的书法元素作为讨论的起点,探讨不同形式不同风格的文字书写背后的社会意义,进而揭示出宋明两代市民生活方面的些许差异。

文字招幌的数量与宋明两代的识字率

招幌的类型多种多样,有实物幌、模型幌、文字幌等等,7本文所用的招幌的定义为广泛的定义,即招牌与幌子的统称。两本《清明上河图》中的书法元素中,最引人注目也是占图画中文字的绝大多数的便是商户的招幌。据笔者粗略统计,张择端本的《清明上河图》带有文字的招幌共有28 处,另外有一处疑似抽象图案的招幌(图1)。除此之外,很多商店没有招幌,也有一些商店有招幌但并不在招幌上书写文字。相比之下,仇英本《清明上河图》中几乎所有的商店都有招幌,而且均为文字招幌,共有55 处。

图1

我们相信宋明两本《清明上河图》在招幌的描绘上是相对真实的。首先,从张择端本的《清明上河图》的图像与文献的相互印证来看,张择端本是一幅比较写实的绘画。8其次,从明代同时期的作品来看,不止仇英本《清明上河图》,明代其他的城市风俗画如《南都繁会图》《皇都积胜图》也显示出文字招幌的增加。文字招幌数量的变化应当能反映一些宋明两代社会生活的转变。招幌是商家用来吸引顾客的,这就规定了招幌必须是社会的普通市民能够接受的形制。因此,文字招幌的增多,反映的一个社会现象便是识字率的提高。

识字率的提高必然是因为地方教育的普及。较之前代,宋代的地方教育有了很大的发展。首先是地方官学,《宋史》记载:“庆历四年,诏诸路州、军、监各令立学,学者二百人以上,许更置县学。自是州郡无不有学。”9不仅如此,在熙宁四年,还建立起了地方小学。10但是,由于种种原因,宋代官学的政策并未得到良好的贯彻。第一、政策颁布后不久,朝廷陷入了长久而密集的党争,开封失陷后,政府又被迫南渡,公众教育始终不能得到很好的重视。第二、宋代的官学缺乏永久性的教育款项,一般的府县无力开办官学,少数成功的府学都是靠官员的提倡和地方上的支持。第三、庆历四年的诏令并关于教师的办法,一些官学的教师只是由政府的官员兼任。11《宋史》记载:“元丰元年,州、府学官共五十三员,诸路惟大郡有之。”12可见当时官学的教师状况。到了南宋时期,更是“视庠序如传舍,目师儒如路人;季考月书,尽成文具”。13官学之外,宋代的民间私学也比较兴盛,私学的种类有很多,但是处于基础教育位置的无疑是社学。宋代的社学虽然比唐代略有发展,但仍然处于萌芽阶段,没有形成较大的规模。14另外,民间的私学也自有其局限。首先,开设私学要有一定的经济能力,私学多为富裕人家开设,即使对其他人开放,也容量有限。其次,读书要有一定的经济和时间成本,贫苦家庭的孩子既缺少读书所需的费用,又要承担家庭劳动,即使获得了读书的机会,也很难将机会变为现实。因此,虽然宋代的官学和私学都有一定的发展,宋代的识字率较之前代也有所提高,15但总体来说,能粗通文字的人还是很少。有学者推算,在崇宁三年,宋代总人口数约1 亿,官学生总数21 万余人,占总人口的0.2%,而8 至17岁的青少年入学率仅为1%。16

明代的学校比宋代更为普及。首先是地方官学,洪武二年,太祖朱元璋下诏,各府州县均设学校,教师由政府指派,并且师生均有廪食,以至于“无地而不设之学,无人而不纳之教。庠声序音,重规叠矩,无间于下邑荒徼,山陬海涯。此明代学校之盛,唐、宋以来所不及也”。17据何炳棣统计,到洪武三十一年,已经有学校一千二百所。18至于教师的数量,明初的政策是每府设教授一人,训导四人;每州设学正一人,训导三人;每县设教谕一人,训导二人。19这样,全国的地方官学的学官就有好几千人。上文提到,宋代元丰元年,全国的学官仅有五十三人,跟明代的学官数量比较,差距是非常大的。至于官学生员的数量,明初的政策是“府学四十人,州、县以次减十”,20洪武十八年开始,除原本规定的生员之外,有了一种不限名额的“增广生员”,与原来的生员不同,增广生员并不享受政府的廪食,因此,原设的生员也被称为“廪生”,增广生员称为“增生”。到了宣德年间,有了增广生员的定额:两京府学六十人,各地府学四十人,州学三十人,县学二十人。相当于在洪武二年的政策的基础上,生员的数量增加了一倍。到了正统十二年,又增加了一种新的不限名额的生员,称为“附学生员”,也就是“附生”。21

除官学外,明代的社学也比前代更为兴盛。自洪武八年开始,皇帝就多次下诏命令各地设立社学,后来的皇帝也多次下诏,使鼓励与主持兴建社学成为地方官的义务。何炳棣指出,作为明代特有的制度,在明代前半期社学就已经遍布全国。关于各地社学的数量,各地的方志中也有一些记载,如《邱县志》卷二:“……儒学东西各设立社学一所,共房二十一间,又按乡约一十七所,设立社学一十七处……”即一个县便有十九所社学,密度是相当高的。对于明代的识字率,我们很难估计出一个约数。一方面,我们无法估计明代人口的大致数据:第一、明代的人口登记,常常只对“丁”也就是成年男性做较为详细的记录,妇女和儿童的数据大部分是编造的。第二、“丁”常常与赋役联系在一起,到了明末,“丁”已经成为了一个赋税单位,不能看作成年男子的数据。第三、由于新的农作物的引进以及政府的多次移民政策,明代的人口是急剧增长的。22这种大规模的增长加上没有明确的人口记录,勉强的估算没有意义。另一方面,虽然我们可以根据官学的定额以及学校总数估算出明代官学生的数量,但是与宋代不一样,明代的社学有了大规模的发展,我们在估算明代识字人口的时候再也不能忽略社学。社学的数量及招生人数在一些地方的方志中虽然有所记载,但是各地的教育发展程度不同,我们很难根据一些地方的数据去推测全国的情况。尽管如此,从明代官学的建设、学官的数量以及社学的发展情况来看,我们依然可以相当确定地相信,明代的识字率,或者保守一些说,明代的识字人口数是大大超过宋代的。

张本《清明上河图》中的书写风格与创作年代

古代绘画中的书法元素,至少有可能代表两种倾向:第一种是绘画作品想要描绘的实物的书写,第二种是画家自身的书写。从两本《清明上河图》的字体与风格来看,明本《清明上河图》中的书写较为单调,除一处“学士”的牌坊是用隶书写成,其它所有的书写均为楷书,而且图画中出现的所有文字的风格几乎完全一样,是流行于当时的“台阁体”楷书的典型的书写样式。这说明画家本身并未着意于表现社会实际书写的状况,其中的书写风格只是画家本身的书写习惯。相比之下,张择端本《清明上河图》中的文字风格更为丰富。首先是招幌文字,张本以楷书为主,另外也出现了几处行书的招牌。除招幌外的其他的文字书写,看得较为清楚的,有两处独轮车上的苫布,以及报关处官员身后的一处屏风,其字体应为行书或者草书。不仅字体,张本《清明上河图》的书写从风格上也有分类,并不是完全按照一种单一的风格表现。在实际的生活中,影响书写的因素有很多,书写的目的、书写者的水平、书写工具的限制等等都有可能使最终写出的文字有着千差万别的点画形态。如果书写者没有受过基础的书法训练,我们更加难以断言书写者最后所写出的文字的风格。虽然宋代已经出现了专门为人书写招牌的书手,但是我们猜想,这些书手的水平也是参差不齐的。23尽管如此,张本《清明上河图》中仍然保持了较为丰富的字体和风格,这说明即使画家不能完全还原当时的文字书写的状况,在字体和风格上也是尽量展现当时的书写,再退一步讲,即使这些丰富的字体和风格不能反映当时社会的书写状况,也能反映画家自身的书写状况,这种状况,可以对我们研究《清明上河图》的年代问题带来一些启发。

王冬松在《从“书写”符号到“装饰”符号——〈清明上河图〉中的书法元素刍议》一文中将张本《清明上河图》中招幌文字的风格概括为“正”“大”“简”三个特征。但是,从书法的角度来看,其特征远远不仅于此。张本中的文字招幌以楷书为主,从比较清晰的几个招牌“正店”(图2)、“孙羊店”(图3)、“久住王员外家”(图4)、“解”(图5)、“赵太丞家”(图6)来看,横画的起笔与收笔都有明显的顿挫,捺画中的波磔明显而且丰腴,结体宽博,是典型的颜真卿风格楷书的特征。

图2

图3

图4

图5

图6

颜真卿的书法风格在宋代的复兴,首先是由士大夫们倡导,随后影响到皇家以及整个社会的风格趣味。近日出版的美国学者倪雅梅的著作《中正之笔——颜真卿书法与宋代文人政治》,对颜真卿书法在宋代的接受进行了详细描述。其中关于颜真卿书法风格的接受顺序,可概括为以下几点:第一、颜真卿书法风格在士大夫间的倡导,是从1030 年代韩琦的圈子里开始的。第二、欧阳修对颜真卿书法拓片的收藏,为“颜体”即颜真卿晚年楷书风格的定义起到了巨大的作用。第三、蔡襄对“颜体”楷书风格的创造性诠释,“使颜真卿的风格在宋代语境中变成一种具有操作性的工具”,1055 年蔡襄在《自书告身帖》后书写的题跋是这种诠释的例证。第四、朱长文在1074 年撰写的《续书断》中也将颜真卿晚年的楷书作为其成熟的艺术风格的代表。第五、在1030 年至1040 年代士大夫们开始倡导颜真卿的书法风格,并收集、汇刻他的作品为丛帖,1120 年编纂完成的宫廷书法目录《宣和书谱》记载了内府所藏28 件颜真卿书法作品,到1185 年,皇室刻帖第一次出现了颜真卿的作品。24

柯昌泗指出:“宋初正楷行欧、柳书,仁宗以后行颜书。”25仁宗年间是1023 年-1063 年,在这个时期,颜体书法就已经在民间开始流行。由于宋代颜真卿书法风格的接受是由士大夫首先倡导的,我们有理由相信士大夫圈子以及内廷圈子对颜真卿书法的接受要早于民间书手。结合1120 年的《宣和书谱》有内府收藏颜真卿作品的记录,张择端又供职于翰林图画院,那么,张择端在1030 年至1120 年之间接触到颜真卿的书法并且学习临仿是非常有可能的。也就是说,《清明上河图》的创作时间,最早也应该晚于1030 年代。如果《清明上河图》中的颜体书法反映的不是张择端的书写风格,而是画家如实地还原了当时民间招幌的书写,那么,根据柯昌泗的说法,《清明上河图》创作的时间也不会早于宋仁宗时期。

有学者认为,《清明上河图》中所画的独轮车上覆盖的行书苫布(图7、8)与崇宁二年(1103 年)的毁坏元祐党人的文集以及墨迹的运动有关。26结合《清明上河图》中出现的颜体书法,从时间上看,这种推论是很有可能的。

图7

图8

结语

绘画中的书法,往往会被认为是整个绘画中的一个“装点”的元素。实际上,如果我们以绘画本身的性质作为出发点,设身处地地还原其中的书法元素的创作语境,那么,这些书法元素可能就不仅仅是一幅图画中无关紧要的装饰品,会更多地与当时的社会生活以及画家的创作背景联系起来。由于书法与中国画的近亲关系,古代绘画中附带书法元素的还有很多,值得我们进一步挖掘研究。

注释:

1 詹霓.从《清明上河图》谈宋代书法与市民生活[J].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2014(1):80-83.

2 王冬松.从“书写”符号到“装饰”符号——《清明上河图》中的书法元素刍议[J].中国书法,2018(18):166-169.

3 关于此本真伪学界有争议,需要指出的是,此本即使不是出自仇英的手笔,其风格和时代也是接近仇英的。关于各方争议的论点,可参见朱万章.仇英绘画的摹古与创新——以《清明上河图》为例[J].美术研究,2017(05):16-22.

4 盛会莲.唐代坊市制度的发展变化[J].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0(03):99-102.

5 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注·卷之二·州桥夜市[M].北京:中华书局,1982:65.

6 巫仁恕.优游坊厢:明清江南城市的休闲消费与空间变迁[M].北京.中华书局,2017:81-87.

7 关于招幌的定义,可参见杨海军.论中国古代的幌子广告[J].史学月刊,2002(09):87-92.

8 徐邦达.清明上河图的初步研究[J].故宫博物院院刊,1958(01):37-51.

9 脱脱等.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85:3976.

10 脱脱等.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85:3662.

11 何炳棣.明清社会史论[M].台北:联经出版社,2013:209-210.

12 脱脱等.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85:3976.

13 脱脱等.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85:3671.

14 施克灿.古代社学沿革与性质考[J].教育学报,2013,9(06):112-117.

15 包伟民.中国九到十三世纪社会识字率提高的几个问题[J].杭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2(04):79-87.

16 张邦炜.宋代学校教育的时代特征——着眼于唐宋变革与会通的观察[J].四川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43(05):5-13.

17 张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1686.

18 何炳棣.明清社会史论[M].台北:联经出版社,2013:211.

19 张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1686.

20 张廷玉等.《明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1686.

21 何炳棣.明清社会史论[M].台北:联经出版社,2013:214.

22 关于明代官方人口记录以及人口增长的问题,参见何炳棣.明初以降人口及其相关问题[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0.

23 詹霓.从《清明上河图》谈宋代书法与市民生活[J].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美术与设计版),2014(1):80-83.

24 倪雅梅.中正之笔——颜真卿书法与宋代文人政治[M].江苏人民出版社,2018:174-215.

25 叶昌炽撰,柯昌泗评,陈公柔,张明善点校.语石·语石异同评[M].北京:中华书局,1994:48.

26 余辉.张择端《清明上河图》卷新探[J].故宫博物院院刊,2012(05):112-140+1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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