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言昭
1952年到1954年间,我的父亲丁景唐任职于中共上海青年工作委员会,被选为青年团上海市委委员,主编市委指导“三反运动”的《“三反五反”简报》,代管市委党刊《党的工作》和党员教育刊物《支部生活》。1955年1月到12月,父亲任中共上海市委宣传部宣传处处长。
宣传工作相当繁重,但因父亲理论修养高,有十七八年的革命活动经验,又正当壮年,故各项事务处理得心应手。同时,他开始研究瞿秋白、鲁迅。
在“反胡风运动”中埋下了祸根
1954年,胡风曾向中共中央上书《关于解放以来文艺实践状况的报告》,即著名的“三十万言书”。1955年1月21日,中共中央批转中宣部《关于开展批判胡风文艺思想的报告》,胡风因此被定性为“胡风反革命集团”被捕入狱。2月,中国作家协会主席团在京召开第十三次扩大会议,决定开展对胡风的批判,1930年代和1940年代在胡风身边的一些诗人及其作品也被牵连进去。
顿时,全国各地纷纷发表批判文章,标题都是触目惊心的,什么《向胡风反革命集团进行坚决的斗争》《彻底追查处理胡风反动集团》《 彻底粉碎胡风反动集团》《给反革命分子胡风以严厉的制裁》等等。当时,父亲也写过批判文章:《胡风——善于伪装的阴险的敌人》,刊1955年5月20日《新民报晚刊》,这是后话。
约在1955年2月中旬,时任上海市委宣传部部长的彭柏山同志,召集当时任《解放日报》文艺组组长的孔罗荪、作家协会的黎家健和丁景唐,在市委宣传部开会,商议由上海作家协会开展对冀访长篇小说《这里没有冬天》的批判。这部小说于1954年6月在上海新文艺出版社出版,属于上海市的出版物。会上,父亲发表了两点意见:其一,冀访是浙江作家,其时不在上海,对他的批判应该与浙江省委宣传部商议,不宜由上海作家协会单方面发起;其二,《这里没有冬天》是部写农村生活的作品,自己对农村不熟悉,是否可以请农村工作部的同志来参与。此时,丁景唐虽已不在文艺处工作,但他觉得自己提的这两点意见是掌握党的文艺批评政策的,彭柏山对此亦表示赞同。于是,这一批判没有开展起来。
5月13日,《人民日报》公布《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材料》第一批及毛泽东的按语。父亲自3月初即开始策划、组织上海市“五一”大游行,在圆满完成这一项重大任务后,5月15日,他携着快要生产的夫人王汉玉及6个子女,并邀文艺处的修孟千夫妇及其孩子,还有徐景贤等几位同仁,包括刚从北京来沪的田钟洛(袁鹰),一起拜见谢旦如先生,然后在岳阳路、汾阳路、桃江路、东平路四岔路中央的普希金铜像前拍了好几张照,摄影者是束纫秋。拍照后不久的5月23日,我母亲生了第七个孩子,起名丁言勇。
运动找上门来
5月24日、6月10日第二批、第三批材料又相继被整理公布,全国上下掀起一场声势浩大的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的运动。尤其是5月24日《关于胡风反革命集团的材料》第二批公布,这批从书信、日记里摘编的材料使一大批人受到牵连,彭柏山同志因“榜上有名”,立即被停职审查。第二天,中国作家协会开除了胡风的会员资格,上海作协的“批胡”运动大规模地展开了。大概是5月26日,父亲应《展望》周刊之约,赶写一篇2000字批判胡风的文章,同月28日发表。
正当父亲积极响应党的号召、投入批判“胡风反革命集团”的运动中时,领导突然通知他,到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去帮助工作。那时,父亲头脑非常简单,认为这种借调是非常正常的,没有任何想法。其实,当时凡是领导认为与胡风有瓜葛的人,一律调往别处。
在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的两个月里,父亲工作积极性很高,分工审阅一些文艺稿件。上海人民广播电台著名播音员陈醇在四十多年后,还有“丁景唐对广播工作很热心”的印象。
在这个时期,父亲印象最深的有两件事:一是他偶然在电台文艺部周行的办公桌玻璃板下,发现一张1927年鲁迅先生在上海光华大学讲演的照片。经询问,原来是周行一位光华大学的朋友所赠。父亲觉得这是张非常珍贵的文献资料,连鲁迅纪念馆也未收藏,临离开电台时,周行将照片慷慨相赠与他,父亲后又转赠给上海鲁迅纪念馆,为鲁迅研究者提供了一件原始资料。另外一件是六七月间,父亲曾与电台故事组几位同志,租了一条小帆船游黄浦江,划到对岸陆家嘴,当时那里除了几座仓库,没有居民,甚为荒凉,与今天的繁华无法相比。看来,他对1955年中国文艺界那场风暴并不敏感,竟还有闲情去游玩。
但运动还是找上了他。大约是7月底,市委宣传部将其从电台召回,要求他立即交待与“胡风集团”相关问题。1930年代和1940年代,父亲并未在胡风主持的刊物上发表过作品,与胡风及“胡风分子”也无书信来往,《人民日报》公布的三批 “材料”没有涉及他,父亲想大概彭柏山的名字出现在第二批“材料”上,自己又曾在彭柏山领导下工作过,议过事,因此遭到审查?
虽然有些不解,但父亲还是坦然地接受组织审查,挖空心思地交代了以下一些情況:
一是,他在同年2月上海作协拟批冀访小说《这里没有冬天》的会上发表意见,这一意见被认为是“包庇胡风分子冀访”,并与彭柏山一起阻拦“批胡”运动。
二是,1946年2月父亲与郭明、袁鹰组织成立上海文艺青年联谊会,约请文艺名家来演讲,其中有刚刚返沪的胡风,在同德医学院同孚路新大法路口课堂开讲座。当胡风来时,丁景唐与他寒暄了几句,表示欢迎,随后有事离开,由别的同志主持。
三是,在父亲一人编辑的《文坛月报》上,发表过胡风的文章《答文艺问题上的若干质疑——在“职业妇女”文艺座谈会的谈话》,刊于1946年4月10日《文坛月报》1卷2期。这篇文章,起先在重庆《现代妇女》上发表过,《文坛月报》只是转载。文章刊登后,丁景唐将稿费送到胡风家里。胡风住在永康路141弄文安坊6号整幢房里,这是一条旧式里弄住宅,建于1926年,胡风从1940年一直住到1953年。2007年8月,被上海徐汇区文化局登记为不可移动文物:“胡风旧居”。丁景唐送稿费时,就是送到这儿,那天胡风不在家,是其夫人梅志接待的他。
生平第一次的停职靠边审查半年
于是,父亲在家中被软禁半年,天天坐在亭子间写检查。宣传部不时派人来,脸上凶巴巴、口气恶狠狠的。那时,我的母亲正在坐月子,整天提心吊胆,不知如何来安慰丈夫,倒是丈夫反过来安抚妻子,让她不要太担心。晚上父亲经常失眠睡不着,母亲就一边柔声地哼唱催眠曲,一边轻轻地拍着他,就好像妈妈对待宝宝一样,不久,父亲慢慢地进入梦乡。
这个细节是2016年3月6日,我像往常一样到华东医院去,与父亲说到“反胡风运动”时,他深情地回忆的。这天父亲还说起从前一件事:“你母亲十六七岁去莫干山玩,在山上拍照片,后来我1953年正巧也去了那里,就按照你母亲当时的地方拍了一张照片。不知这张照片还能不能找到。”父亲说着说着,开始评论起张春桥、姚文元、徐景贤的文章风格。在此略去。
审查结果出乎他意外:市委宣传部召开了一场“丁景唐批判大会”。时间是8月初,地点在原常德路大礼堂,由市委宣传部办公室主任汪晓云主持,一位副部长出席,宣传部机关全体工作人员参加,已离开文艺处的干部也召回出席。父亲被安排在大礼堂最后一排,接受大家的批判。当时天很热,会场的批判气氛越来越热烈,干部和群众的话语不断上纲上线,扣大帽子,还有部分人无中生有捏造事实进行污蔑……会开了好长时间,父亲想发言,谁知,汪晓云一拍桌,说:“现在不许发言,散会!”这一举动实际上是无意中保护了他,没给他留下一个对抗批判、对抗群众、对抗组织的大罪名。数十年后,丁景唐谈及此事,还有不尽感慨和后怕,曾不止一次地对人说:“他这一拍,可救了我的命,不然,我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后来,在一个小范围的支部会上,给丁景唐下了一个“个人主义”的评语,予以党内警告处分,停职反省,继续交代问题。停职半年后,1956年初便恢复了工作与职务。
表面看来,父亲度过了1955年那场惊天动地的劫难,比那些遭到惨痛迫害的“胡风分子”幸运许多。但这一年的遭遇,这一场严酷的“经风雨见世面”的非正常的锻炼,使他的思想和生活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增进了父亲对历史的认识。父亲本来是十分自信的人,自认为掌握党的政策,理解黨的理论既快又准,吃得透,用得稳,不料一个“比较稳重” 的意见却招来一场大波,被无限上纲上线,虽然有幸未及“没顶”,那一份理论自信还是平实下去了。
此后,父亲在处理日常事务工作时,日趋具体和慎重,一改过去那种勇于兼顾各方面的能力展现,集中于本职、本分工作 。在半年的停职反省中,他已编就《瞿秋白文学活动年表》等几本书。
1956年以后至“文化大革命”十年间,他将职务与爱好极有机地结合起来,全身心投入到出版与学术双重研究之中,在职务上成就了一位造福广远的出版家,在学术上成为成果丰硕的学者和史料学家。
1985年6月8日,胡风在京逝世,终年83岁。可是他的追悼会拖了半年,直到1986年1月15日才举行,这是为何?在1986年1月28日的《报刊文摘》上,有一篇题为《为什么胡风逝世半年才开追悼会》的文中说:“原因在于悼词的提法上,胡风的家属有意见。原悼词中称胡风为杰出的文艺评论家,现在改称为‘中国现代革命文艺战士,突出了‘革命两字,那是很恰当的评价。”
(作者为上海木偶剧团编剧、传记作家)
责任编辑 章 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