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伊始,肖欣11岁,爹娘不敢带他出门,但不锁家门,好让邻居小孩儿能进来。肖欣从不去找别的小孩儿玩,不是懒得走路,是他视力不济,只能模模糊糊看拃把远,是个连红花绿叶都分辨不清的半瞎子。两口子外出讨饭时,附带讨回一些小人书,有次竟讨回一只脏里吧唧的皮猴,肖欣闷得慌了就把皮猴捏得吱吱吱吱叫,招引来不少小孩儿,替换着捏皮猴,咯咯咯咯嬉笑。有的小孩儿边看小人书,边讲给肖欣听。那些破烂不堪的小人书把木匣子快塞满了,肖欣看不清里面的字与图画,但只要听到小人书的名字,就能把里面的故事讲个大概,足见他脑瓜灵动,记性不孬。那些小孩儿总是待不大会儿就不见了,有的奔学堂,读《百家姓》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蒋沈韩杨……去了,有的被父母拽回家,拢在身边,才一百个放心。
天黑了,肖欣是听到的。牛群哞哞叫,羊群咩咩叫,踢踏踢踏或咯噔咯噔走在回家路上。有个小孩儿说:“羊羔儿高兴得欢蹦乱跳,有的一蹦一尺高。”“一尺有多高?”肖欣问。那个小孩儿捏捏他膝盖:“就这么高。”没人时,肖欣也学羊羔蹦跳蹿高,地上有啥他看不见,脚落在石头蛋上,崴到脚脖,跌了个仰八叉。好多人呼儿唤女,高一声,低一声,长一声,短一声,明知人家不是喊自个儿,肖欣心里也痒酥酥的。
肖欣缠磨爹娘,想让他们带着出去“讨生活”。两口子爱把讨饭比喻为“讨生活”,讨到食物,才能填饱肚子。爹却不把肖欣的要求当回事:“我和你娘瞎归瞎,心里亮堂着呐,可不敢把你这个小蒙子带丢了。”经不住肖欣再三哭闹,爹答应带他去外面试巴试巴,还说了句诙谐话:“让你眼宽几天。”娘笑了:“眼宽个屁!老碰撞得鼻青脸肿……”
这年夏季大涝,那些地势偏高的地方却收成不孬。他们摸黑出门,走十几里洼路,上到高地儿天才发亮。没想到,带肖欣出来还真顶事。这不,爹拉二胡,娘凄凄惨惨哼唱,肖欣端着小笸箩在人前转,口甜地央求:“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大哥大嫂,多少给点吧!好人一生平安,善良幸福全家……”小笸箩里很快有了吃食。娘乐得哏儿哏儿笑:“儿子没白养。”
次日又带肖欣出去“讨生活”,小笸箩又是沉甸甸的。讨到的吃食不少,就早早回家。正值数伏天,经过村头那棵老槐树时,肖欣说:“歇会儿再回家吧,树荫下凉快。”“好!”爹娘异口同声,他俩也想落落汗。肖欣这只手拉着爹,那只手拽着娘,往路旁那棵老槐树跟前走,扑通!自个儿跌进了人来深的土坑。爹在坑边跺脚:“欣儿,咋回事?”娘拍着屁股大叫:“孩子耶,你咋啦?”肖欣把啃进嘴里的黄泥吐出来才说:“我掉进土坑啦!老槐树没了,咋会没了呢?”乔爷赶集回来路过,嗨一声,伸手把肖欣拉上来,告诉他:“老槐树被刨走做棺木,陪老主家去了。”肖欣不解:“老主家死,老槐树也得死?”乔爷摆摆手:“回家好好想想吧。”说罢转身离去。肖欣不走,还在拧眉嘬嘴,为失去那片看不见的阴凉惋惜。
县城七天一集,半月一会,这天是会日,一家三口早早就出门了。来到城西郊区,娘说:“欣儿他爹,歇歇再走吧。”“歇不得,凑不到热闹就白来了。西门内那个说书台要是被别人占了,咱就只能干瞪着瞎眼,去闲散地儿喝西北风了。”爹说着话,那根盲杖哒哒得更急了。
爹突然不走了,娘也停住,问:“咋啦?”爹说:“有人拽住我那只眼睛了。”肖欣忍不住发笑。爹曾跟娘逗趣说:“咱眼瞎,可盲杖不瞎,等于咱俩都多了一只眼,能走遍天下。”那只眼睛是指盲杖。此刻,盲杖不是被拽住,而是被咬住了。爹拱拱手说:“客官,鄙人没想冲撞冒犯谁,求求您高抬贵手,放咱一马。”有童稚的女声响起:“肖叔,您面对的不是恶人,是头毛驴逗您玩呢。”肖瞎子哈哈大笑:“柳妮儿,是你吗?快!带我们去说书台!”有个瓮声瓮气的男声说:“我和柳妮儿等在西郊牲口市,就是想跟你们会合,奔西门内赶场子。”那个男人姓柳,没有学名,也是瞎子。
柳妮儿生母是个瘸子,性格善良,说话腼腆,却在分娩的当天就大出血告别人世了。柳瞎子是把女儿揣在怀里四处“讨生活”养活的。柳妮儿起小就聪明伶俐,送进学堂读书写字倍儿棒。有一天,柳瞎子从泄洪渠岸滑下来,幸亏渠水仅剩尺把深,没有丢命。柳妮儿听说后,不去学堂了,死乞白赖非要跟爹外出“讨生活”。她是这样想的,自个儿生来没见过娘,这再见不到爹,就成孤女了。她年龄虽小,性格却异常倔强,认定一条理儿,宁折不弯,柳瞎子只得带她四处乱走。柳妮儿成了小跟班,不,更应该说是引路人,她牵着那根盲杖不敢松手,就为不让爹磕着碰着跌着,好好活着。
三个半瞎子和柳妮儿上到说书台刚站定,就有男女老幼聚拢过来。肖瞎子拉起了二胡,柳瞎子敲起了板鼓。肖婶儿开首唱的是 《暮归》,她的嘶哑嗓音嗡地响起,那棵香椿树上的麻雀,扑棱棱全飞了。
日落西山黑了天
家家户户把门闩
行路君子奔客栈
鸟奔山林虎归山
鸟奔山村有了安身处
虎要归山得安然……
柳妮儿惊叫道:“叔!婶儿!肖欣不见了!”柳瞎子跺跺脚:“快去找啊!就你能看见他在哪儿!”“甭管他,爱跑哪儿跑哪儿。”肖瞎子不屑一顾,顾也是白顾,说罢忍不住发笑,“欣儿要能乱跑,我和他娘就阿弥陀佛了。”肖婶儿大咧咧地说:“欣儿会自个儿蒙回来的。”肖欣独自溜达时有个特点,记路,并且从不走远,哪次都是自个儿摸索回来的。两口子对儿子恁放心是有理由的,人贩子不会把这个半瞎子拐走当“摇钱树”出卖,除非对方眼瞎。
柳妮儿飞跑着去找,只跑百来米,就见肖欣正伸长着脖颈看街旁墙壁。柳妮儿说:“吓死人啦!你在看啥呢?”肖欣说:“我在看墙上的标语:同仇敌忾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去!”柳妮儿甚是诧异:“你你你、你认识字?”“是啊!”肖欣不无得意地说,“小伙伴教我认字的,他们用炊帚蘸白灰水把字写在地上,比竹篮还大,看多了,那些字就认识我了,我还会写字呢。”
正说着话,过来两个人,一个人拎着装有白灰水的木桶,另一个人手拿炊帚,蘸着白灰水往墙壁上刷。肖欣看不见那个惊叹号了,不由发问:“你们、你们为啥把字刷掉?”没听到回答。那两个人去到别处,把那些新墙标全刷白了。柳妮儿压低声音说:“这些墙标是抗日分子写下的,白天被刷掉,没准儿夜静更深,有人会重新写上。”
天突然变了,雨说下就下,说书台下不见一个听书人了。他们在城门楼下避雨至过午,雨还在下,但不再哗哗啦啦,而是淅淅沥沥,街上偶尔有人走过,行色匆匆。回家路上,稀泥滑哧,他们一步一个脚板,费劲巴力地挪动着,慢如蜗牛。雨又下大了,还夹杂着冰雹。柳妮儿说:“甭走啦,路边有个空庵子,咱们进去避避吧。”
雨大如瓢泼盆浇,一直下到傍晚。肖欣说:“我饿了,柳妮儿你饿吗?”柳妮儿说:“你是人,我也是人,不饿才怪。”肖婶儿拿一个粗瓷碗伸到庵子口接了些雨水,让肖欣喝。肖欣喝两口,摇摇头说:“雨水不当饥,我想吃饭。”肖瞎子骂道:“吃屁饭!这是在野外,不是在家,没有锅灶柴火,咋给你做饭?”柳瞎子说:“这雨下的,路面都汪着水,半夜不见得能挪移回家。”他白茫着眼指使柳妮儿,“闺女,你带欣儿去村里讨口吃的吧,顺便给我们讨点,趁饭点儿,这会儿雨也小了。”“好咧!”柳妮儿捉住肖欣手腕就往外走。
庵子离村子不远,约里把地。进村,他俩先是贴着墙根走,没想到房檐哩啦下来的雨水不少,把脑袋和肩膀浇得精湿,就离开房檐,淋着罗面细雨往前走。第一家是座茅草房,连个院墙也没有。第二家也是。第三家有用麦秸泥堆起的围墙,肖欣摸到栅栏门,想推开,柳妮儿扯他一把:“院门不像样,没讨头,走,去前边门外有石狮子那家。”肖欣摸到石狮子的脚掌张嘴刚要喊,柳妮儿又拦住他,“大门开着呢,进去再喊。”两人在过道棚下站定,柳妮儿放开了嗓子,“有人吗?给点吃的吧!”
一位慈眉善目的白胡须老爷子从堂屋走出来,见两个孩子浑身泥水,急忙上前:“快!去厨房暖和暖和。”老太太正在烧火,离开蒲墩,蛮热情地拽两个孩子去灶膛口烤火,嘴里说:“饭正好做熟,这就给你俩舀。”掀开锅盖,端出箅子,下面是喷香的小米粥,老太太舀了一碗,又舀一碗。老爷子说:“先拿包子给两个孩子垫垫呀!”老太太白他一眼:“多嘴,我会拿的,饭太热,不得凉凉吗?”
老爷子拎起暖瓶往洗脸盆倒水,让两个孩子洗脸洗手,又递来毛巾。是大肉洋葱馅包子,两个人狼吞虎咽各吃一个,柳妮儿扯一把肖欣,不让他再吃包子了。就着洋姜咸菜,呼噜呼噜喝完小米粥,柳妮儿盯着饭锅看,又盯着箅子看,还仰脸盯着那个悬挂在梁头的笆斗篮,看了又看。“咋啦小姑娘,没吃饱?”老太太问。老爷子也觉得奇怪,乜斜着眼睛瞟她。柳妮儿说:“我吃饱了,可三个大人还在村东路边庵子里避雨呢。”“真的,”肖欣说,“柳妮儿没骗你们,我爹我娘还有柳大爷正肚子饿得咕咕叫呢!”“老婆子,麻利再做,多添些水熬小米粥,把剩余的几个包子全馏上。”老爷子说罢,就从笆斗篮里往外拿包子。肖欣说:“我来烧火吧。”老太太瞥他一眼:“看你走路都得拄棍儿,能烧火?”“能!”肖欣说,“我娘在家做饭时都是我烧火,我看得见火苗儿。”
两位老人问这问那,得知双方大人都是盲人,吁叹不止。“小小年纪就跟着大人四处讨要,可怜哪!可怜哪!”老太太正在切洋姜咸菜,“呀!”差点切到手。老爷子捻捻那绺胡须,冷不丁说:“你俩干脆跟这儿常住了吧,我家要地有地,要钱有钱,只有一个独生儿子携妻带子留洋新加坡,一年不见得回来一次……”“不!”柳妮儿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我得陪爹。”肖欣说:“我得陪爹娘,他们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他们!”老爷子点点头,伸手摸了一把肖欣脑瓜。“真是孝顺孩子!”老太太笑出了眼泪。
一晃数载闪过。这年夏去秋来,紧挨那座小山的老百姓坚壁清野,白天大都躲进山洞了,很少有人抛头露面。这五个人例外,走村串寨,不慌不忙。突然遭遇一拨小鬼子,却没把他们咋着,因为这五个人都拄着盲杖。小鬼子不知道那位黑脸姑娘是明眼人,更不清楚她脸上涂抹的是黄泥拌锅底灰,原本俊俏的脸蛋,变得奇丑无比。柳妮儿预备有一根盲杖,走哪儿都带着,遇有情况,她就拄着,也哒哒哒哒探路,跟真瞎子似的。去到另一个村子,又遭遇一拨小鬼子,也没把他们咋着。小鬼子见过盲杖,知道这五根射不出子弹的细木棍,对他们构不成威胁,就任其哒哒着,自由来,自由去。肖欣好奇地问:“小鬼子长啥样儿?”柳妮儿说:“有脚有腿有胳膊有腰,肩膀头上还扛着一颗脑袋。”“废话!人都那样儿,我想知道,小鬼子和咱中国人有啥不同。”“小鬼子大都是矮个子。”“难怪中国人喊他们小鬼子呢。”
来到下一个村口,竟有几条狗聚拢过来狂吠,尾巴翘得老高。柳妮儿忙往后撤,肖欣跟着撤。柳瞎子说:“怕个毬!不就几条土狗吗?又不是豺狼虎豹。”他把盲杖抡几下,呵斥道,“滚!滚!滚!”那些狗非但不滚,还往前蹦,龇牙咧嘴,气势汹汹。肖婶儿伸手拦住柳瞎子:“我觉得狗叫声邪乎,柳妮儿你看看,村里是不是出祸事了。”柳妮儿说:“街旁有个柴火垛在冒烟。”“房子有没有被烧?”“没看到别处冒烟。离这儿几步远墙角那儿死了一黑一白两条狗,有两摊紫血。”“这就是了,难怪那些狗叫得恁瘆人,它们八成把盲杖当成三八大盖了。你再看看,村里有没有人走动?”“看不到人,只有这几条狗,个个颈毛竖得像毛刺猬。”肖瞎子跺跺脚:“这个村里的人跟别村人一样,全躲进山里了,咱们只能吊高胃口,去那些‘皇协村’了。”
走好长一段乡间小路,才踏上宽阔平坦的公路。柳妮儿说:“旁边有座新建的碉堡,路上还设有拦架。”话音未落,就听到八格声。他们距离拦架还有二十几米,哨兵就拉起了枪栓,那啪嗒啪嗒的声音也怪瘆人。尤其那条黝黑的大狼狗,见这五人都手持盲杖,以为是进攻者,梗着脖子往这边蹿,幸亏没挣断铁链。柳妮儿在那个村口被几条土狗吓得不轻,这会儿又被这条凶神恶煞般的狼狗惊了下,心内忐忑不已,停住脚,不敢往前走了。居危思安,她索性领着这三个半瞎子钻进了高粱地。话说回来,柳妮儿害怕的不是小鬼子,而是那条不通人性的狼狗。作为领头的,只有她能眼观四面八方,即便把人领进坷垃地,也引不起争议。
再露头,又是一条乡间小路,往东走一顿饭工夫,柳妮儿说:“村头有几位老人在歪脖柳下乘凉。”肖瞎子说:“有人在,咱就不会白来。”“那是,”肖婶儿附和道,“饿不死狗的地方,也饿不死咱。”柳瞎子戗她一句:“不会说话,难不成咱连野狗都不如?”肖婶儿说:“你错解了,我不是那意思,我的意思是,村子再穷,也有噙着冰凌化成水儿,心地善良之人。”
肖婶儿唱念多了,偶尔也会之乎者也。柳瞎子偶尔也学舌帮腔,可他嗓门太过粗犷,听着像在发飙,使脾气骂人,容易把幼儿吓哭。肖瞎子拉二胡怪好听,唱念老忘词,后句不搭前句。遇有场子,总是肖婶儿开唱,直至终了,中间没人替换她,久而久之,她嗓眼儿里像塞着一团烂棉花,哼出声来,闷声闷气,当然没人拍巴掌叫好了。
一年多来,肖婶儿悉心训练长得比她高出一截的柳妮儿和肖欣,唱念做打,都有点上路,观众受用,小笸箩就不再只盛空气了。换言之,生活宛如展露出无数片光明,尽管她瞪大眼睛,看到的依旧是一如既往、漫漫无际的黑暗。
那几位老者正在有一搭没一搭地扯闲篇,看到这几个拄盲杖的人,不由兴奋起来。“哎!给咱唱段呗!”柳妮儿瞅见不大的村子当间有棵膨大的老槐树,于是笑眯眯地说:“你们去街里吧,想听哪段随便点。”几位老者颤巍巍地跟在他们后面,吆喝着:“听戏喽!听戏喽!”汪汪汪!有只小花狗摇晃着尾巴起哄。
那棵老槐树粗壮,两人连臂都抱不住。树大阴凉大,柳妮儿把三个大人拉到树旁的土台子上,立马有人一个接一个递马扎。肖瞎子坐下,从背袋里掏出二胡,柳瞎子掏出板鼓,拉弦声和板鼓声几乎同时响起。肖婶儿也坐在马扎上,一手敲牛皮小鼓,另只手捏檀木板,咚咚咚咚!咔咔咔咔!响个不住。许多人闻声而来。
柳妮儿拉着肖欣去到一家水缸舀水,将面部洗搓得干干净净,她美貌,他潇洒,令人咂舌。两人上场唱起了二人转《走西口》,台下的眼神儿犹如钢丝,倏地被磁铁吸引住了。这首歌是肖婶儿反复琢磨,改编为二人转的,最近教会他俩,第一次在外演唱。唱着唱着,两人就泪盈眼眶,仿佛真的分离了,不知哪年哪月才能团聚,喜结连理。
一曲唱罢,柳妮儿揉揉眼看那个小笸箩,里面啥也没有,就端起小笸箩往人前走。那些不转眼珠盯着她看的全是孩子,不见一个大人。正疑惑间,陆续有大人走来,到她跟前二话不说,就往小笸箩里扔东西。原来,他们是回家拿心意的。不多会儿,小笸箩就满了,有蜜枣、柿饼、山楂、窝头、锅贴、煎饼等,还有钱币。
有位大嫂捉住柳妮儿的手不放:“姑娘,你俩是异姓人吗?”柳妮儿说:“是的。”大嫂问:“你俩恁相好,会结为夫妻吗?”“会的。”柳妮儿的面庞羞赧得像块绛红色绸布。两家大人曾在他俩出生前说过,同是男孩儿就拜朋友,要是一男一女,干脆定娃娃亲。这本是句玩笑话,不能当真。没想到,感情这玩意儿,随着年龄增大,越玩儿越有戏,越来越逼真得有眉有眼儿了。
一天晚上,柳妮儿听人说,西边的小山那边还有座大山,大山那边住着八路军。几个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打定主意,去那边看看,那边的老百姓有吃有穿,生活和睦、安宁,没准儿能跟着沾点光。
往年每逢秋收,肖、柳两家人总是结伴外出“讨生活”。每次都是带着空布袋出去,转悠几天,空布袋就满当当了。回来路上,这人扛累了换那人扛,一路说说笑笑,不觉天就黑了,夜就深了。他们夜游神似的,早把走黑路宿荒郊,当成家常便饭了。布袋里都是些适合存放的玉米、大豆、绿豆、花生、红薯、山药蛋等,还有白面馒头、玉米面窝头和高粱面窝头,回家切片,晒干,搁瓷缸里盖严,将就能支吾过寒冬。现下未到秋收时节,小鬼子就出来扫荡,这是逼人上梁山啊!
傍明出发,直到夜幕降临,才走进小山口。伸手不见五指,柳妮儿心里直打小鼓。忽见石道旁有座庙宇,就带他们走了进去。庙宇不大也不小,四处漏风,是座破庙。仲秋的空气还算暖和,又带有夹被,就把青石板地面当床了。肚子都饿瘪了,带来的吃食里有炒面,还带有皮水壶和粗瓷碗,冷水拌炒面,也能吃个肚儿圆。肖瞎子说:“那些小鬼子全他娘的日蒙头,放着日本有家不待,来中国祸害人,不知咋想的。”柳瞎子气哼哼地:“那还用说,吃饱撑的呗!”
尽管听不到公鸡打鸣,天该亮时,就亮了。上山不容易,下山也难。柳妮儿拽着她爹,她爹拽着肖瞎子,肖瞎子拽着肖欣,肖欣拽着他娘,一对年轻人仗凭身板灵动,与老人搭配,有利无弊。人一旦骨碌下去,不得了啊!
半山腰有条山涧,柳妮儿啧啧道:“这根碗口粗的檩条咋沿啊!”肖欣说:“我能爬过去。”柳妮儿戳指一下他鼻尖:“老人能爬过去吗?”她手搭凉棚,左看看,右看看,眼睛一亮,“那边有独轮车和男人女人上来下去,铁定有石桥或木桥。”肖欣竖起大拇指夸她一句:“还是有个明眼媳妇好,简直不是人,是神!”柳妮儿问:“你呢,你是鬼?”肖欣说:“我是小男人。”三个瞎子被逗笑了。
笑话还在后头呢。这不,才绕二十几步,就停脚不走了。那条约一步宽的环山小道被炸弹掀断三尺多,剩余的地儿连一只脚掌也容不下。旁边山涧里水流湍急,柳妮儿直觉得眼晕。从山上下来一个黑脸小伙,走过来看了看说:“我来帮你们。”他腾一下飞跳过去,回头对柳妮儿说,“姑娘,你伸手,我也伸手,两人探探身把对方双手抓紧了,你弹弹腿,我顺势铆劲儿一拽,你就过来啦!”肖欣说:“不如你先拽我过去吧。”黑脸小伙一怔:“你俩?……”下半句不必细问,小男人护小媳妇呗。
先是黑脸小伙把肖欣拽过去,然后是肖欣把柳妮儿拽过去,再后是黑脸小伙把三个老人挨个儿拽过去。黑脸小伙是个猎手,身高体壮,有蛮劲儿,拽一个人如同猫抓老鼠或老虎抓猫。他从挎包里掏出大饼,一人递一张,说:“你们慢慢吃,我还得赶路呢。”柳瞎子问:“有水吗?嗓子眼儿干燥得快爆火星了。”黑脸小伙掏出皮水壶,让他们轮换着喝。“你们甭回那边了,好几个村子都没人住了,不如跟我走。”他比了个八字,指指那座大山,“到那边准能讨到吃的。”柳妮儿灿笑:“这叫不谋而合,我们也要去大山那边,正愁没人结伴呢。”
次日傍晚,他们来到大山那边的南窑村,黑脸小伙走开,不一会儿,又回来了,还领来一个人。“二十里外的狼崖村有个加强连,我要奔那里,参加战斗部队。”黑脸小伙说罢,拱手离去。那人是暂时驻扎在这儿的旅部文宣队的炊事班长,他把这五个人带进董财主大院的一间配房,就忙着去隔壁指使一位炊事员给他们蒸大米饭,炒青椒肉丝了。
这五个人顿顿吃得好,吃得饱,吃罢饭就去村东头那个宽大的晒场上看排练。看排练是指柳妮儿,另四人应该说是听排练,当然听不出个所以然,得靠柳妮儿嘚嘚嘚嘚解说。晒场边有个腰来高的戏台,戏台上正在排练歌剧《团结就是力量》。
佟队长人长得柔美漂亮,眼里却盛不下闲人,见台下有些没被安排角色的队员搭出一副副无精打采相,就给他们或她们指派差事,差事是同一个,带这三个半瞎子和柳妮儿去不远处的槐林,教他们唱抗日歌。
一天吃罢早饭,佟队长对整齐列队的文宣队员以及炊事班人员说:“除带枪的留在阁楼监视外面,其他人麻利钻地道,听不到招呼不许出来!”董家大院的主房东里间内有个地道,主房上面那个阁楼高过村里所有房顶,瞭望哨在阁楼里看到一大帮小鬼子正从北边开过来,马上报告给了佟队长。多半队员手无寸铁,贸然离村出逃,形同羊羔往虎口钻,或曰给歪把子机枪和三八大盖当活靶。
三个半瞎子正在配房说笑,柳妮儿没告诉他们外面的情况。她从水缸旁抓一把黄泥,加拌锅底灰后,往脸上胡涂乱抹,然后拿着那根备用盲杖,不徐不疾,也急也躁地,带着三个半瞎子哒哒哒哒来到村东头,登上戏台。她佯装不经意,瞄一眼那片槐林,心尖不由发颤,果真有钢盔在槐林内晃动。“快!”柳妮儿说,“二人转《情人迷》,开唱!”肖婶儿一脸疑惑:“昨个儿咱在旮旯村拉场子时,演唱《拉大栓》恁带劲儿,这咋……”柳妮儿说:“听我的,没错!”
一更里来呀
月照花墙啊
……
二更里来呀
情郎敲窗棱啊
……
三更里来呀
二人进绣房啊
……
四更里来呀
才到情人迷啊
……
五更里来呀
东方发了白啊
……
台下的脑袋越聚越多,多是老弱病残和一些鼻涕虫娃娃。肖欣唱得很大声,也很入心。柳妮儿唱得也很大声,却心不在焉,边唱边眯缝着眼睛朝槐林扫视。那些钢盔不再晃动,像是在专心听唱,只听音,不求甚解,瞎听。突然瞅见一个指挥官模样的人站起身怪叫,没法听到他怪叫些啥,这边的唱声把那边的怪叫声压盖没了。又见钢盔在移动,往北边移动,移动着移动着,全不见影儿了。柳妮儿长舒一口气,对三个半瞎子说:“刚才有帮小鬼子进槐林了。”“啊?!”四人异口同声惊叫。柳妮儿说:“已经走了。”“哦。”他们绷紧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
佟队长走上台,麻阴着脸说:“你们胆大包天,连句招呼都不打,竟敢上刀山,闯火山。这个这个这个……嗨!我都不知道该咋说你们了。”柳妮儿说:“我就为打幌子,告诉小鬼子这儿没住部队。量他们敢把我们咋着?他们也是懂国际啥啥法的人吧?”说唱资料里有几句话,柳妮儿是第一次看到,过眼就记牢在脑瓜儿了。佟队长说:“这倒有情可原,可也忒让人揪心了。”柳妮儿说:“我瞅见他们把榴弹筒都支好啦,咋突然比落荒的兔子逃得还快?”佟队长在阁楼里也看到了小鬼子张皇撤离的场景。“小鬼子八成是来探测我军小股部队行踪,进而合围剿灭,不进反退,异乎寻常,让人匪夷所思。”看来,她也是满头雾水,摸不着南天门在哪儿。
后话:我爷爷就是那位炊事班长,当时他手持汉阳造趴在阁楼内,往枪膛里喂罢子弹,瞪大眼睛看着村外,支棱着耳朵随风听音,觉得时间过得真慢,比蜗牛蠕动的还慢,慢得让人无可奈何。
“到底咋回事?”我问。爷爷说:“夜里,佟队长从收音机里听到,日本天皇裕仁向全世界广播‘终战诏书’,接受《波茨坦公告》。她分析,关键时刻,是小鬼子指挥官身边的那个电报员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电报里传送的可能是简洁的几个字,比如,停止作战行动、无条件投降……导致日军整整一个中队不战而退……凭我们这几杆破枪……幸亏,幸亏啊!那天是1945年8月15日,我记得真真的。”
“后来呢?”我爱打破砂锅问到底儿。“那年腊月,肖欣和柳妮儿举行结婚仪式,是佟队长主持的,小夫妻成了大夫妻。佟队长还把他俩拉进了文宣队。”爷爷拿餐巾纸擦擦眵目糊,又说,“次年开春,我复员退伍了,他俩后来的恩爱情事,你自个儿推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