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伯温著有一本寓言集,名字叫《郁离子》,里边说一则寓言,题为——《蚁垤》。
“南山之隈有大木,群蚁萃焉。穿其中而积土其外,于是木朽而蚁日蕃,则分处其南北之柯,蚁之垤瘯如也。一日野火至,其处南者走而北,处北者走而南,不能走者渐而迁于火所未至,已而俱爇无遗者。”
这则寓言要告诉我们什么呢?
蚂蚁有盲点,人也是一样的。
对了,有人曾经无数次写过刀,写过刀的辉煌,刀的颓败,当然,也写过刀的传奇以及刀的平庸。刀是刀,猪是猪,如果说刀和猪有关系,那也只能是屠宰与被屠宰的关系,除此之外,它们泾渭分明,两不相干。
真的吗?
任何事情到了小文的镇子,都会得到改变。
一把刀,去杀一头猪,这是天经地义的事,谁会怀疑?除非这个人的头脑有了问题,不然,猪的结果天下皆知。你能想象一把刀和一头猪的结合吗?完美无比,难以企及。一头猪被绑在矮凳上,绝望地等待着宰杀,它平静地躺在那里,尽量回忆它每天周而复始的短暂的一生。
杀猪人来了,给了它一刀。
谁知,这一刀捅偏了,偏得离谱,从下颌进去,从牙床出来,稳稳地嵌在右边的两个大牙之间,谁也无法把它拔除。猪感到一阵刺痛,紧接着,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迅速传遍它的全身,它轻而易举地挣脱了绳索的束缚,偷情般的迈着碎步,在总目睽睽之下离开了小镇。
正是冬天,天地与屋与树与河流与道路共白。
猪一路向东,渴了吃雪,痒了蹭树,饿了嚼草根——这极为容易,用獠牙,也就是刀一挑,任何坚硬的土块都可以被分割。
它不会睡觉,失去了睡眠,吃饱了就站在那里望着夜空发呆。它发誓从此之后,自己再也不会躺下,因为有过死亡的经历——猪的正常死亡都是用捆绑和躺倒来完成的,所以,它以后的生活绝对要用站立来佐证。
就这样,走过冬天,走过春天,在绿意横流的初夏,它来到了大山里。山野的清新气息不同于平原,更不同于镇上。平原尚有庄稼的苦涩,可小镇上,除酸气就是臭气,让人——对猪无所谓——难以忍受。不过话说回来,猪臭是臭,实际上,猪也挺喜欢清新的,比如,它的卧铺换了干净的麦草或稻草,它就非常高兴,愿意把鼻子拱到草的深处用力地吸气。
“嗷——”猪放肆的叫了一声。
这一叫不要紧,在它的四周拱出许多个小脑袋,窄窄的脸,比它更长的鼻子,绿豆般的小眼睛,一律警惕地盯视着它。猪转动着身体,紧张地看着这一张张陌生的面孔。
它讨好似的“哼哼”两声。
那些面孔也挺立起来,精干的身躯轮廓分明。
猪?这也是猪?
待看明白了这一切,猪再也忍不住了,发出了怪异的哈哈大笑声。
一个巨大的黑影向它冲来,它毫无防备,等那个黑影到了近前,它才下意识地闪避,并本能地躬身低头,摆动着肥大头颅。
“轰隆”一声。
巨大的黑影碎石一般地倒地了,它的动脉被锋利的刀子划开,鲜血喷泉一般刺向天空。
它稀里糊涂地成了野猪王。
那么多美丽的小母野猪痴迷它的独一无二的獠牙,可是,它们不敢碰它,它像冰,凉凉的,它像月亮,冷冷的,它像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以小母野猪的想象,不可填充。它拒绝爱抚,拒绝亲吻,拒绝修饰,你如果一不小心触到它,你所付出的代价就是鲜血。
当然也有生命。
有的小野母猪示爱不成,又欲火如焚,最后只好选择死在这悲壮的獠牙上。猪站着睡觉,内心毫无提防,一头小母野猪深情地看它最后一眼,一个华丽的转身,便完成了无可救药的剖腹自杀。
经过十几年的过滤,现在这支庞大的野猪群里,基本上都是猪的直系子嗣了。它们兼有家猪与野猪的双重之美,肉质也得到了极大的改善,于是,新的危险来临,周边村庄的农民经县里批准,开始采取各种手段,诱捕这些改良换代的野猪——如果是公猪,就留下配种;如果是母猪,就强令它与家公猪交配,总之一句话,只要能获得与家猪不一样的猪仔,他们便获得了发家致富的本钱。
族群在缩小,危险在扩大,猪的獠牙也已不再锋利,牙疼也开始日盛一日地折磨着它。
它突然想到了小文的镇子。
不管怎么说,那里也是它的故乡。
是夜,月光大明,猪带着它的子孙浩浩荡荡地下山了,它们一路向西,有路走路,无路穿田,逢林撞碎,遇水横游,猪依靠着自己尚未完全衰老的嗅觉及多年前的行走经验,一点一点地向小文的镇子同时也是自己的镇子接近。
它鼓励它的子孙,小文的镇子绝对没有危险,它以它的獠牙发誓,小镇的危险早已变成了它身体的一部分,除了它,谁也不能伤害它们,它们可以在每家每户的木槽中找到令它们满意的食物。
猪群发出压抑的但绝对是兴奋的低呼声。
终于,猪嗅到了它所熟悉的气味。
小文镇子的气味,虽然不那么明晰,不如当年浓烈,但,底色如此,谁能更改?
猪加快了脚步。
它的队伍也加快了脚步。
转过树林,前边出现了一个灯火通明的去处,按理来说,这应该就是小文的镇子,可小文的镇子怎么会变得如此之大呢?猪提起了鼻子,拼命地向空气中寻求答案,它嗅到了煤的味道,而且是充分燃烧过的煤的味道。它让两只小母野猪站到它的前边,它翘起两条前腿,搭在小母野猪的屁股上,以此增加自己瞭望的远度。这一回,可以确认了,小文的镇子什么都会变,只有灯光球场不会变,那是小镇的聚会广场,从建镇之始,就不曾有过任何的变化——如果说它现在发生了变化,那就是这个全镇曾经最明亮的地方,现在变得那么暗淡。
猪忍不住奔跑起来。
很快,它们便听到了一阵强似一阵的欢呼声。
猪高兴极了,它以为它的归来引起了小文的镇子里的居民的关注,他们想起了它,所以在镇外列队欢迎,欢迎它归来,欢迎它给当年的那个传奇续上一个完整的结尾。
然而——
它并不知道,小文的镇子里居民确实是在欢呼,但绝不是在迎接它,而是为了自己的未来而高歌——在镇西,原来屠宰站的位置,一个大型的屠宰场成立了,全村入股,人人有份,只要猪们排着队走上运输带,就会在美妙的音乐中得以欢乐死。猪死了可以卖肉,肉卖了,全镇的人就都富裕了。
一直考虑初冬的时候去哪儿过—— 一种想法是去江边,那里有一栋空起来的房子,属于一个朋友的兄长,只是那兄长长期在外打工,房子就一直孤零零地耸立在那里;离他的房子不远,是朋友的另一个兄长,家里人口多,规矩大,只许种地,不许离家,所以,孩子们虽然长大了,却一直没有去过县城。这个兄长很有生存手段,能从灌渠里抓到非常大的鱼,鲤鱼、鲢鱼、老头鱼、柳根,什么样的都有,当然老头鱼和柳根要小一些,混迹在大鱼中间很不显眼。一锅鱼炖出来,味道鲜美。
另外一种想法是去苏州,那里有一个大园子,可以提供免费的食宿,而且,园子的风景很美,是个修整身心的好地方。
还有一种想法。
是去住院。
最近不知为什么,总没有安全感,心悸、惊惶、多梦、易怒。于是想到医生,也许他们会有什么好办法,可以让我们的心安稳下来;严冬将至,选择住院的地方一定要温暖,要安静,可以看看书、写写字、思考一点不着边际的问题。最讨厌的事就是同病室的病友和你寒喧,尽是一些无用的废话,而且,每天都要重复几遍——因为除了他,还有他的亲人、朋友、同事,每一个来了都要和你说话,仿佛不说就十分不礼貌似的;又好像不说话,我会趁他们不在的时候,加害于同室一样——真是可笑。
就是这么犹豫着,有一件事情发生了。
发生的那么突然。
我的一个哥哥从农村来,脸色非常不好。大概有几个月了,他总感到胃部不适,吃不下东西,发胀,不排便,结果,把喝了一辈子的酒也戒了,烟也不抽了。秋收的时候忙,他舍不得时间,终于盼到颗粒归仓,才匆匆忙忙地到长春来,想好好查一查。一查,结果很不好,是胃癌晚期。大家都劝他做手术,可他不干,他是一个心里十分有数的人,知道自己的病并非儿女们说得那么简单,就横下一个劲儿,把治疗完全放弃了。
放弃的原因无外乎两点——一是怕白浪费钱;二是不想拖累儿女。
“我究竟是什么病呢?”他问。
“就是胃里长了一个瘤子。”
“恶性的,还是良性的?”
“恶性的,不过,如果手术,希望还是很大的。”
他笑了,摇了摇头。
夜里,其他人都因极度的伤感而产生了疲劳,渐渐入睡了,只有我和他躺在一张床上。他的身体很热,有淡淡的泥土的味道。开始的时候,我们都沉默,等雨点打在房檐的铁皮上发出“叭叭”的响声之后,他坐起身,开始吸烟了。
烟头一明一灭。
他不是已经戒烟了吗?又从什么时候把烟捡起来的呢?
“秋天下雨总是让人不舒服。”他说。
我“嗯”了一声。
“这要是春天就好了。如果是春天,我就可以去种地了。”他说。
我又“嗯”了一声。
“今年是个好收成。”他说,又点上一支烟。
“明年会更好吧。”我终于说了一句话。
“明年就不知道了。反正,秋天下雨让人不舒服。”他强调。
“也是啊!”我翻了一个身。
他望着窗外,双眸很亮。
半天,他又突然说:“我们去洗个澡吧。”
“现在?”我问。
“现在。大半辈子,还没进过洗浴中心呢。”他说。
“好吧。”
我们穿衣起身,轻手轻脚地往外走。我们都低估了外面的寒冷程度,人一出楼道的大门,就不停地打着寒颤。他似乎比我耐寒一些,头一低,向街道走去了。不知道天上有没有星星,意识中应该是有吧,不然怎么会有“寒星如剑”的说法?紧紧衣服的领子,往清虚里去,人似乎在飘,脚跟十分的不稳。
我们打了一辆车,直奔一家名叫“海浪”的高档浴池。
从进入浴池开始,我们都不说话,脱衣、淋浴,小心翼翼的样子。喷头下的水很热,一会儿的功夫,两个人的身上都红了。他一心一意地洗着自己,连趾甲的缝隙都洗到了,我本想告诉他,可以叫修脚的师傅来处理,可转念之间便放弃了。
由着他吧。
洗完了又去桑拿室蒸,身体都蒸红了,才去搓澡,搓下无数的尘垢,皮肤的本色变得无比鲜艳。
突然他说:“想喝酒。”
“好。”我十分顺从地答应了。
我们进入休息间,要了一瓶“五粮液”,相对着喝起来,又开始不说话,只是喝酒。一边喝,一边听雨敲打窗棂。窗子是封闭的,但秋雨点点滴滴,那么坚硬地击打着一切。
不知为什么,喝了酒的他身体开始透明,先见骨骼,又见神经——五彩斑斓,鲜丽无比,然后,连五脏也看到了,当然也看到了所谓的癌,像一群静坐不动的幽灵。接下来,这一切慢慢如水一样开始融化,先慢后快,涨潮一般,涨潮了,“唰”地一下又全退了。
他躺过的地方湿漉漉一片。
我找了一个按摩师。那么执着,那么疯狂。
按摩师的名字叫爽,脸上有淡淡的雀斑,人很高,胸很满,眼睛里充满迷离的光。她来了,就坐在他消失的地方,坐在那片“湿漉漉”的边上。
她问:“先生要什么服务?”
我说:“人为什么活着?”
她笑了,“你真逗。”
我说:“人为什么活着?”
她沉默了。
我说:“人为什么活着?”
终于,她叹了一口气,说:“秋天下雨总是让人不舒服。”
听到这句话,我一下子就醉过去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我再也没见过我的那个哥哥,我也没有去探问他的下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在又一个秋雨绵绵的下午,我约了那个叫爽的按摩师,一起去了乡下——我选择了江边的空房子,并把那里的土炕烧得十分之热。我们放上古朴的木桌,置两副碗筷,守着一盆热气腾腾的鱼,把盏无言。
依然是一瓶“五粮液”,那酒纯净得发蓝。
灌渠的水渐渐退回江里,有许多鱼因为迟钝而滞留在渠床底部——用爽的话说,我们不是在捞鱼,而是在捡鱼,她快乐得像个孩子,一手提着篮子,一手从泥水里往外抓那些已无力挣扎的生命。它们已经冻僵了,仅保持着微弱的呼吸。
两只蓝瓷小酒杯,三钱的计量,一杯一杯喝进肚子里。两个小时的时间,盆里的鱼几乎未动,瓶子里的酒已经干了。
“我们好吧。”爽喃喃地说。
我点头。
在一片又一片的温暖的氤氲下,我们除去衣服,像两条赤裸的鱼,缓慢地交织在一起,她的身体很软,我的意识尖利,我们凹凸相对,畅游在命运的潜意识里。
不知为什么,她的身体突然开始透明,先见骨骼——比哥哥的细小;又见神经——如同灿烂的水草,红绿相间;然后,连五脏也看到了,最明晰的是子宫,我看见童年的哥哥拉着我在里边奔跑,如同在运动场上的跑道上,一圈一圈,无休无止。我们脸上的表情比神经还要灿烂,我们的身体玻璃一样晶莹。
涨潮了。
爽发出最后的叹息——令人滞息的叹息。
退潮了,她的身体也消失了。我的身下是湿漉漉的一片。
那天夜里,冬天的第一场雪下来了,在江边的屋子里,我发现我孤独的影子贴满了墙壁。
在公司里,有这样一个人,他有时自称是托尔斯泰的经济人,有时自称是契诃夫的全权代理——因为他总是把这二位大师的文字改来换去,或增或减,偶尔还互相穿插,使之成为有机的或者无机的另外一种文体,冠以卡夫卡的名字寄出去发表;而他此时,身份又有所转换,由“经济”“代理”变为“翻译家”,换头晃脑地对着镜子练习口型,以便接受采访时可以比较明晰地阐述自己发现卡夫卡“轶文”的过程以及在翻译这些“轶文”时的经验和体会。
在公司里,有这样一个人,节假日休息的时候绝对不会呆在家里,他会悄然潜行到单位,然后在监控器的注视下,脱光衣服,赤裸身体,用仅存的“四条腿”在地上爬行——当然,有时也爬到墙壁上或者天棚上,侧目或者仰望着观察身边的世界。用他自己的话讲,如是,他便可以有别于同类,以甲虫的方式思考人生和未来。啊!这是多么无聊而肮脏的人生,可是自己却无耻地坚守了它几十年以至往后更多的年头;这是受到尤利西斯诱惑的结果,能读懂它的人不多,能读完它的人,也是寥寥无几。甲虫是安全的,只要它离人类远一点,就不会遭到大力的拍打和极致的轻蔑的捉弄,更不必去医院和火葬场这种地方——人类最终自醒的鲜花墓地—— 去观看下三滥的表演。
在公司里,有这样一个人,面目丑陋,行动迟缓,却总是做出微笑状,操纵敏感的精神收割机收割一切别人的誓言和好感。而实际上呢?他会用一种专门的卡片记下所有他认识的人的名字,在每一个名字的背后写下“虚伪”两个字——每受到他的赞美一次,就在后边加上一个大大的叹号,他就是用这样的方式平衡着自己的内心,让自己的泪水不必含碘过多,以致眼睛会甲状腺肿大。当然,他对自己也是过分的绝决——他也有一张卡片是留给自己的,别人说他是周到而礼貌的君子,他便在那后边画上一杆猎枪,你猜怎么着?那把猎枪和海明威临死时使用的一模一样,连一枚铆钉生锈的细节都不被放过。
在公司里,有这样一个人,矮小,肥胖,用水银为自己解毒,他的脸色铁青,金鱼眼的下眼袋注水一般,软塌塌地垂着,仿佛随时开裂的猕猴桃,用力触动一下,就会浆液喷射,皮开肉绽。他注射过大量的胸腺肽,所以自己感觉免疫力强大,经常出入夜场,在酒精和媚笑的交相辉映下人事不醒。有一次,他看艳舞看过了头,结果钻回到一个女人的腹内大睡了三百天,三百天后,以一个标准的经营者的态势回到众人面前,指天画地传播圣人之道,让二度孕育过他的那个女人当场昏倒,从此陷入自责不能自拔,三天一小疯,五天一大疯,疯话连篇,就连古罗马神话最难自圆其说的细节也无法与之媲美。
在公司里,有这样一个人,每一天打水一次,上厕所三次,除此之外,闭门不出,独坐转椅,兀自吸烟,沉默到下班打卡。他原本的风光随职务的谪贬而车马全无,就连屋子里的一棵桂花树也枝凋叶零,被杂务工甲趁夜拖到卫生间掐头去尾,变成了不折不扣的一件根雕。就是他曾对着伪装成甲虫的那个人轻声地欢叫:“快乐啊!快乐!”他是如何看见他的——不知道;他的快乐又是什么——不知道;他对他大言的快乐缘于何处——不知道;而那“甲虫”又是做何反应,不知道。我们唯一知道的是,他发现“甲虫”时竟一口就点出了他的名字,骇得甲虫闭目装死。可以做如下猜想,他曾经看过他的档案,知道他这不可告人的秘密——知道别人的秘密大抵算得上是一种快乐吧,可这样的快乐对现实的他,又有什么用途?
在公司里,有这样一个人,面目丑陋,行动迟缓,却总是做出微笑状,操纵敏感的精神收割机收割一切别人的誓言和好感;在公司里,有这样一个人,矮小,肥胖,用水银为自己解毒……实际上这两个人是精神上的双胞胎,经常粘连在一起吸杜拉斯般的薄荷香烟,他们如果对视,目光中宣泄的永远都是那两个字:快乐!他们的快乐直接而简单,就是利用最低的价钱购买托尔斯泰的经济人、契诃夫的全权代理、专门翻译卡夫卡“轶文”的翻译家的气势恢宏的作品,并频频得手。这些作品在经过搅拌机和油墨的双重过滤之后,能像苏丹红、三氯氢氨、乙醛一样受到毫无经验的“鸵鸟”的喜爱——他们习惯把受众统统称为“鸵鸟”,因为在他们的自信里,他们智商是比“鸵鸟”要高的,这,也是他们感到快乐的理由。
—— 以上,是托氏经济人、契氏全权代理、卡氏“轶文”翻译家的最新作品,因为他正在接受检察官的采访,所以,在此代为发表。
在没有被剥夺政治权力终身之前,这应该是他的快乐。
小文的镇子不大,离他十几里的小煤窑也不大。小煤窑有一个矿工——没有人知道他的姓名——经常来镇子上喝酒,一喝就是一天。骑自行车来,骑自行车回去,没有人太在乎他。他是为花寡妇来的,可是花寡妇也不在乎他,因为,花寡妇根本不知道。
花寡妇原来的丈夫是一条狗。
这并不奇怪,因为花寡妇太丑了,没有人愿意娶她。所以,在外人不知晓的情由下,她和一条狗结了婚。但是悲剧发生了,在她和狗结婚三周年的纪念日,狗被一个卖狗肉的人给钓杀了。
所谓“钓杀”,就是卖狗肉的人把一块馒头挂在铁钩上,然后抛给狗,让狗吞食,结果可想而知,他可以轻而易举把狗牵回家,牵回家,用锤子在狗头上狠砸一下,把狗砸晕,之后,再用绳子把狗吊到树上,割蹄、放血、扒皮、开膛、入锅,然后,挑到镇上去卖。
他把花寡妇的狗,也就是她的丈夫给杀了。
花寡妇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找到卖狗肉的人,用链子锁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回自己的店,拴在了门口,为她看门。
花寡妇开店,应该不推却客人,但是,小镇上有一些人是进不了花寡妇的店的,原因十分简单,这些人吃过花寡妇丈夫的肉,他们胃肠的味道花寡妇一闻便知,所以,花寡妇的菜再好,这些人也无权享受。
说一说那个矿工吧,他身高一米八零,面部黝黑,牙齿洁白,嘴唇丰厚,手掌宽大。他每天下井的时候,在心里鼓励自己——干活吧,挣了钱去花寡妇的店里喝酒;回到地面,他庆幸自己——又挣到钱了,全给花寡妇。
在掌子面,他的大脑是空白的,他只知道掘进、掘进,一心向煤的更深处寻找光明和温暖。
花寡妇是不缺乏光明和温暖的。
到了夜晚,闭店了,花寡妇要求自己孤独地上炕睡觉。她有失眠症,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开着灯—— 光明,把炉子烧得热热的(夏天亦是)—— 温暖,可是,她为什么还要蜷缩着身体呢?
花寡妇喃喃自语:“我冷。”
她太冷了。
冷到极至的时候,她会把卖狗肉的人拉到炕上,抱着他取暖,可卖狗肉的人的身体是那么的冰冷,一点也不能和她丈夫相比。
花寡妇偎在他怀里骂他:“你个王八犊子,你杀了它。”
在花寡妇把卖狗肉的人拉上炕的时候,卖狗肉的人的生理也会发生变化,他坚挺着,像一把锋利的镰刀。可是,花寡妇从来不理会他,她心里清楚得不能再清楚,镰刀是用来割玉米的,而不是用来割自己的。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炕上,真白啊!
有一天,矿工又来喝酒了,他没带钱,只给花寡妇驮了一袋大块煤。他把煤放在厨房的门口,深情地注视着花寡妇的背影。那一天,店里没有其他客人,只有矿工在喝酒,他在心里和花寡妇对话,周身充满真实无比的幸福。
嫁给我吧。他在心里说。
“你奶奶的,我怎么这么冷。”花寡妇说。
嫁给我吧。他在心里说。
“谁也不能给我取暖。”花寡妇说。
说到这里的时候,花寡妇冲到店门口,冲着卖狗肉的人的肋骨狠狠地踢了一脚,骂道:“你奶奶的,我怎么可能给你磨刀!”
花寡妇的身上起了像绿豆那么大的鸡皮疙瘩,让矿工看着心疼。
他趁着酒劲儿,也冲到门口,踢了卖狗肉的人一脚,骂道:“你奶奶的,你能给她取暖吗?”说完,矿工哭了,委屈得像一个孩子。
同样,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矿工来到花寡妇的门口,把卖狗肉的人强行牵走了,在镇郊,他用石头狠狠地砸了卖狗肉的人的头,然后,把他吊在树上,割腕、放血、扒皮、开膛,狠狠地踹一脚,骂道:“你奶奶的,你能给她取暖吗?”
矿工回到矿上,自己下了煤窑,在掌子面掘进,采出许多大块煤,然后,他缩紧身子,把自己藏在大块煤中间,平静又安详。他被装进矿车,送出窑口,运到花寡妇的店里,填进炉膛里,热烈地燃烧。
那天晚上,花寡妇成功地入眠了,而且,她的寒冷像春风化雨一样消失了。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炕上,真白啊!
花寡妇在梦中呢喃:“真白呀!”
她梦见了炉灰。
有的时候很奇怪,这个城市里怎么会有一棵桑树呢?以人的年龄推算,这棵桑树尚在少年,十五六岁的样子,清纯可爱。桑树的叶子浓密,枝头上挂满绿色的桑椹。绿色的桑椹到了仲夏就会变紫,落在白色的衣服上,会为那衣服点染一些意想不到的颜色。
现在是夏初,穿白衣服的人还很少。
可是,想象桑椹变紫的思维,却是抑制不住地开始了。
是下午。
我和田坐在桑树下的桌子旁喝茶,还想约一个朋友,就打电话,可他还沉浸在孤独的睡眠里——为少有的一场春梦而欣慰。
他讲过一场春梦。
他从一个大院子里出来,突然被一个老年妇人抱住,那妇人说:“大兄弟呀,我盯着你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什么意思?
不知道。
因为梦到这里就结束了,他醒了。
至于这样的一个梦为什么被叫做春梦,其梦境中的更详尽的内容——比如,那个老年妇人穿没穿衣服,他们后来又干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总之,他讲完这个梦,我们大家都笑了。
我说:“也许,就在今天,他的春梦变为现实了。”
田一边卷烟,一边问我:“何以见得?”
“瞎猜而已。”
“也许是感应。”
桑树上落了许多鸟,它们热衷站在树枝上排泄,排泄物落在田的肩上,像一朵随意开放的小花。
风吹来,茶杯里的水竟也起了皱纹。
离桑树不远是马路,一辆送啤酒的车开过来,它在转弯的时候,突然停下来,原因在于它和摩托车撞上了。
“砰”的一声,像锤子砸在脑壳上。
接着是厮打声和谩骂声——骑摩托车的是一家三口,一个胖胖的男人把老婆和孩子放在一边不管,而是怒气冲天地来指责开啤酒车的小伙子。
他打人了。
小伙子没有还手。
他坐到路边的台阶上,手臂一直平举着,高声喊着自己的道理。他似乎被撞坏了脚,但脸上毫无痛苦的表情。他一个劲儿地问小伙子该怎么办?小伙子说,怎么办都行。
他说:“你打电话!打电话!”
小伙子说:“给谁打电话?”
“随便。”
小伙子就打了110。
他还在说:“你打电话!打电话!”
小伙子又打了120。
他不停地说:“你打电话!打电话!”
小伙子想了想,就打了交通队。
他坐在那里,一边擦汗,一边继续说:“你打电话!打电话!”
小伙子又问:“该打的都打了,还给谁打?”
“随便。”
小伙子委屈得几乎要哭了。
通往事故现场的道路像一条绵绵不尽的线,怎么也看不到尽头有110、120或者交通队的车出现。围观的人失去了围观的兴趣,密实的人群像散落的雨点,各自寻找归宿去了。
胖胖的男人也站起身,沿着一条旧街向其深处去。
小伙子急了,喊他:“你去哪儿!一会儿他们来了怎么办?”
他不回头,只是挥了挥手,“你打电话!打电话!”
小伙子又喊。
他竟然飞快地跑起来,而且越跑越快,就连身影也变得模糊起来,最后消失在空气里。
小伙子回头去找他的摩托车,车也不见了,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推走了。除了地上有几块后视镜的碎片可以说明刚才发生过一场交通事故,其他的一切,都如无名气体一样,悄无声息地蒸发掉了。
包括胖男人的老婆和孩子。
又等了半天,依然不见110、120和交通队的人影,小伙子想了想,也发动了汽车,往下一家酒店送酒去了。
镜片在闪光,好像要说话。
可是,谁又知道它们想说什么呢?
我准备回去,离开桑树的阴影,天上的云让树下起了凉风,说不定马上就会有阵雨突袭过来。
走到阳光的边缘时,做春梦的朋友竟来了,我们站在那里说话,说和春梦无关的事情。
他问田:“为什么不养几条蚕呢?”
田说:“我哥就快回来了。”
他说:“蚕吃桑叶的声音像下雨。”
田说:“他蹲了八年的监狱,再过两个月,就该出来了。”
我一直没有出声。
我们共同点燃一支烟,做春梦的朋友终于讲了一个和性有关的故事——
有一个女人,当然是生活在村庄的那种,热爱性事,乐此不疲。他的丈夫千方百计地看着她,却如何也看不住。
她在和面,街上突然来了卖豆腐的。
她对丈夫说:“我手上有面,帮我解一下裤子,我上茅房。”
丈夫帮了她的忙。
她出去了,不一会儿,又回来,让丈夫帮她把裤子系上。
一切都很自然。
可是,自然吗?
就在她出去的那么一会儿,她和卖豆腐的把什么事都办了……
溯湖而上,似乎几天也走不到尽头。
突然,在岸边的一片草地上,见到了一个窝棚。呼叫着停船,和学兄弃舟登岸,直奔窝棚而去。窝棚里无人,棚外却有动静,仔细看去,乃一老者,正锄自己的菜园。菜园不大,花花绿绿几畦。认得的有辣椒、葱、蒜、香菜、黄瓜,不认得的有把蒿,是老者后教的,认得了,才知道它的妙用。
老者见客,不惊不喜,只指着石板上的茶壶说:“喝水!”
于是喝水。
半晌,老者收锄,闲闲地往篱笆上一架,走过来说:“旅游?”
学兄答:“采风。”
那一年,全国都在进行民间文学搜集整理,我和学兄分为一组,负责一个县的工作。工作之余,学古人的样子寄情山水,寻觅灵感。那时写诗,总写得古怪,好像这样,才显得高深。高深的诗句自然难得,于是想依赖山中的一草一木,给自己借鉴,给自己启发。
老者明白我们的来意,笑了。
老者有故事。
他讲——
春秋时,吴王寿梦有四个儿子,大儿子叫诸樊,二儿子叫馀祭,三儿子叫馀昧,小儿子叫季札。季札贤能,寿梦想传位给他,季札谦让,不肯接受。于是,立长子诸樊,由他代理行事,秉持国政。
诸樊死,传位于馀祭;馀祭死,传位于馀昧;馀昧死,又欲传位于季札,季札再次辞让,逃走了。这时,吴国人说:“先王有遗嘱,哥哥去世,弟弟代立为王,季子现在逃走了,那么馀昧是最后一个继位的君王。如今他去世了,他的儿子该接替王位。”
于是,立馀昧的儿子僚为吴王。
……
老者说到这里,学兄接话了,说:“这个故事我知道,古书里有记载,叫做‘专诸刺僚’。”
老者点头。
学兄讲——
诸樊的儿子姬光愤愤不平,他认为:吴王寿梦死后,应把王位传给长子诸樊,诸樊死后再把王位传给自己。只是因为诸樊要遵从父命,把王位给弟弟,才打乱了继承秩序。现在,季札逃走了,王位应该归还给自己才对,怎么反被僚给夺去了呢!
于是,他要寻找一个人,让他去刺杀吴王僚。
……
学兄讲到这里,我有些跃跃欲试,急忙插言道:“我知道了,姬光选的人一定是专诸。”
学兄点头,说:“是。”
学兄又讲——
专诸接受了任务,就去太湖边上学做鱼,他一共学了三个月,终于学到了好手艺,烧出来的鱼,气度雍华,味道浓厚,令人垂涎,难以忘记。姬光赠他鱼肠剑,长约一尺,宽约二寸,削铁如泥,锋利无比。他将鱼肠剑藏在鱼腹之内,等到向吴王僚献鱼的时候,伸手一抓鱼头,把鱼肠剑抽了出来,向吴王僚的胸前刺去。
……
我更加兴奋了,叫道:“吴王僚死了!”
学兄说:“死了。”
老者说:“专诸也死了。姬光为了表彰他的忠心,封他的儿子为卿。”
学兄说:“姬光成为新的吴王,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阖闾。”
这时,月亮升起来了,弯弯的很漂亮。是夏初的季节,天气有些微凉,尤其湖风起时,身上的每一根汗毛都会竖起来。
老者提桶,到湖中取水,注入小铝锅内,又从湖中的网兜取鱼一条,开膛去鳞洗净,冷水入锅。点松枝为火,锅内佐以葱段儿、蒜瓣、辣椒。用醋、酒少许,急火开锅,文火煮炖。十余分钟去火,入盐可食。
别忘了一件东西——把蒿——和鱼性,极鲜美,是煮鱼的一味好料。
老者说:“本是野生的,开荒时留了一条儿。”
有了这话,欲觉鱼汤之鲜纯。
老者说:“那个故事还没讲完。”
老者讲——
吴王僚死后,季札从晋国回到了吴国,跑到吴王僚的墓前,通报了自己在晋国的经历,哭祭了一番,然后回到自己的住处,等候吴王阖闾分配职位。有人问他,能不能接受姬光如今已成为吴王的现实,他回答说:“我只有哀悼死去的,侍奉还活着的,做我应该做的事。”
老者说:“我想,鱼肠剑本应该在季札的手里吧?听说,他对音乐很在行。”
再无话了,余下一片沉寂。
那一夜,我没睡,一直和衣看着天上的月亮。
……
七天之后,我和学兄离开了那里,带走了一束把蒿。船行在湖面的狭窄处,学兄突然把手里的把蒿掷到水中,一时间,风起浪涌,群鱼跃动,太阳底下,天与云与山与树木与水与飞沫与鱼鳞上下一白,湖中唯近岸一痕,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
我们回头望,天光中,仿佛可以看见老者的脸膛红彤彤地发亮。
小姐姐总是疯疯张张地把裙子穿得很短,她一只手在前,一只手在后,尽量遮住快要露出来的屁股,对着镜子不停地扭动她的腰肢。
她说:“你不用看我,就这个样子了。”
小姐姐骨瘦如柴,胸前没有一点少女的丰满。她站在镜子前,眼睛若即若离地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仿佛真实的她在玻璃的后面,而玻璃前面的自己,只是一个会发出奇怪声音的幽灵。
她养的几盆兰花和她一样阴阳怪气,下午阳光充足的时候,它们一律都会发出懒洋洋的呻吟。
小姐姐最乐此不疲的事情是化妆和洗澡,一天当中的绝大部分时间,她都站在卫生间的淋浴喷头下,对着自己左刷右冲。她身体的气味让人难以忍受,但凡和她两个人在家的时候,我都是躺在床角,把被子蒙在头上,借此抵挡腋臭对我鼻腔的侵扰。
她的男朋友又高又大,走起路却像一匹病马。他的眼镜总是悬在眼睑靠下的地方,以至他看什么东西目光都是从镜框上边散出。他喜欢笑,笑的时候样子极为谦恭,他还喜欢在藤椅上与小姐姐亲热,他们每次亲热,藤椅都会发出轻快的欢鸣。
就是他们!
就是他们在夏天来临的时候,把室内弄得到处是水,水掩盖着许多不相干的人的脚印,像掩盖一场悄然挺进的阴谋。
小姐姐坐在卫生间门口洗她的胸衣,她的男友坐在旁边给她把风,有人进来,他们就把那些胸衣——总有七八个之多吧——藏在肥胖的肥皂水中,他们为他们越来越娴熟的动作发出阵阵浅笑。
小姐姐的男朋友每次来,室内的玻璃总要噼噼啪啪地碎响,一些灰色的甲虫沿着窗缝向兰花发起猛烈的攻击。小姐姐的男朋友是兰花的绝对的悍卫者,他坐在窗台上,抓住那些虫子,把它们放在指甲中间,用力一挤,使它们轻而易举地“扑”的一声一命归西。
他去卫生间洗手,每次都要洗上半个小时左右,他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双手在水柱里上下翻飞。
他们在一起商量结婚的事,商量到脸色一块块发青,他们吵来吵去,谁也不肯首先闭上空洞的嘴巴。
小姐姐说:“这样不行,这样不行。”
男友苦着一张脸,说:“那底哪样才行呢?”
小姐姐在家的时候,决不许任何人打开门窗,她的男朋友用两手拉扯自己的脖子,仿佛这样一来,他的呼吸才能变得顺畅。他弓身坐在那里,不时抬头看看天棚。一个时季马上就要过去了,可是天上什么也没有,上苍似乎忘记了这个城市,它把丰厚的雨水都送到那些根本不需要雨水浸润的地方。
小姐姐的男朋友讨好地对我说:“那片叶子终究没有落下去,那个男人停止了咳血。他不想从他躺着的地方坐起来,他的脸上也长满了青苔。”
我不知所措。
他说:“他的眼睛里尽是小块的积血,要用很多很多的水才可以冲下去。”
他向四下里看一看,又说:“我一想到他,就怕得要命。”
我摸他的膝盖,果然已经抖动起来。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小姐姐正在屋子里裸睡。
小姐姐的那些兰花,在小姐姐午睡的时候,也会闭上眼睛,它们垂手不言,像悟道的仙女。
小姐姐说它们的脚下有蚯蚓,蚯蚓蠕动的时候,它们会感觉很痒,这就是它们呻吟的原因所在,有的时候,它们在呻吟之余,还会发出会心的微笑。
我闻到小姐姐的腋臭的时候,总会和生理上的某种反应有所勾联,我把房门从里边锁上,我想用木板阻挡不良气味对我的氤氲。我在屋内跑步,赤裸着双脚尽量不发出声响,我讨厌小姐姐尖利的叫喊,更讨厌她无缘无故地释放发自内心的淫荡的笑声。
小姐姐说:“一有灰尘,我的膝盖就疼。”
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秋天近了,小姐姐终于在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中把自己嫁掉,她的男朋友手执黄色的雨伞步行来接她,他们在雨中散步,显现出少有的欢愉和和谐。
小姐姐怀孕了。
她留在娘家的腋臭为她的兰花所继有,被人遗忘的淋浴喷头随着时光的流逝而发出暗红的锈斑。
小姐姐说:“你不用看我,就这个样子了。”
我闭上眼睛,让泪水彻底把自己淹没在泛黄的怀想之中。
说来奇怪——那年秋天的事。
那年秋天,我和我的同事突发奇想,要到乡下去度假。本来我们各自要带女朋友,可临行前又改变了主意——就想两个男人在一起消磨一周的时光,为什么还要延续城市的记忆呢?
我们不等女朋友赶来,就关掉电话,匆匆地上了开往土门岭的汽车。
“这样一来,心里会舒服些吧?”我的同事点燃一支烟,身体靠在椅背上,问我。
“是吧,说不太好。”我应付道。
他吸了一口烟,吐了一个大大的烟圈。
“怎么样?和她睡了?”同事暧昧地笑一笑。他指我的女朋友。
“还没有,只是喝醉酒的时候,在出租车上亲热一下。”我说。
“噢?那岂不是很不方便?”
“也没有,都是天黑以后。再说,出租司机也是司空见惯。”
“呵呵。”听了我的话,他笑了。
接下来无话,我们在汽车的摇晃中进入自己的思绪。
土门岭是一个地处丘陵的小镇,东部铁路从这里经过。铁路线像一把刀,只那么一闪,就把这个人口本来不多的小镇分为两半—— 一半是镇政府所在地;一半是居民区。
镇政府的前边是一条街,街上有几家店铺,依次是寿装店、小吃部、肉铺、日杂店、书店、储蓄所、邮政所。
邮政所只有一个人,即是领导,又是邮递员。
卖肉的是一个女人,三十几岁。一只眼睛瞎了。她有一手好刀工,对肉有相当的敏感性。夏天的时候,肉上会落满苍蝇,她有兴致的时候,一刀可以把苍蝇切成两半——有的是拦腰切的;有的是从头到尾切的,无论哪一种切法,上下两半和左右两半的大小总是一样,不差分毫。
所以,这个女人卖肉的时候,总也不带秤。
偶尔的一天,在办公室里闲聊,我和同事说起这些事,他饶有兴趣地说:“休假吧,我们去那里拍记录片。”
我的这个同事是一个电影爱好者,如果你和他在一起喝酒,他一准儿会和你谈电影。有的时候,口水都流出来了,他也不知道。不过,这在别人看来,是件很恶心的事。
说实话,我对拍记录片没有兴趣,但他提出休假,这到十分符合我的心意。
“休假啊,好啊,我们可以借到一间空房子。”我说。
“好啊好啊。”他的兴致更浓了。
于是,我们决定了这次短途旅行。
距土门岭两公里远的地方有一座山,名字叫马虎头山。之所以起这么一个名字,实在是因为这山的形状。山这边的人看山峰像马,山那边的人看山峰像虎,这边叫马头山,那边叫虎头山,叫来叫去都觉得解释起来很麻烦,索性合在一起,就叫成了马虎头山。
马虎头山的半山腰有一片草地,如同带子一样缠在那里。
这是一个安静的地方,很适合谈恋爱。
女孩说:“两人总在一起也无聊。”
男孩摘了一朵花,说:“是啊。”
“分开一段怎么样?”女孩问。
“也许是一个很好的尝试吧。”男孩似乎没有意见。
“本来可以和你做些什么的……”女孩说。
男孩又摘了一朵花,放在先前那朵花的上面。
“可是,想一想,做了也无聊。”女孩继续说。
“是啊。”男孩想了想,说:“可是,要是结婚了,就一定要做些什么了,不然结婚干什么呢?”
“那倒是。”
“不过,分开了以后再相遇呢?”男孩好奇地问。
“那就做些什么啊!”女孩有些兴奋。
“也许,只有这样。”
——一个人的想象总和记忆有关,而记忆无法摆脱现实。
到土门岭的第一个下午就出了怪事。
下午四点钟的时候,我们和邮局的邮递员谈好借房子的事。说是借,实际上是租。邮递员接过钱,咧开他少了一颗门牙的嘴笑了。他一笑,我们的身边就有风。
“好怪的人。”望着邮递员的背影,同事说。
我不置可否。
同事放下背包,就迫不及待地拿上摄像机和支架走了——他看中土门岭还遗存的日式火车站。他要拍一组有关车站、火车以及行人的资料,作为他所谓的记录片的开头。
“一起去?”他邀请我。
我笑了,摇一摇头。
他不再勉强,一个人走了。
四点二十分的时候,那个卖肉的女人来了。她径直走到屋内,回身把门关上。
我们没有更多的语言,互相打量了一会儿,就开始默默地脱衣服。后来,我们……完事了,我们依旧没有说话,她穿好衣服,打开门,走了。
我坐在黑暗里,一动也没动。
再后来,我的同事回来了,他很吃惊我的状态。不过,纪录片的乐趣很快就冲淡了他的吃惊,他打开机器,十分兴奋地对我说:“你猜怎么样?”
“怎样?”
“我拍到那个卖肉的女人了。”
“这有什么?”
“她说,她和你在一起。”
这倒是一件新闻。
我凑过去,看摄像机里的影像——那个卖肉的女人神情有点凄惶。
我的同事问:“分开了以后再相遇呢?”
她暧昧地说:“那,就做些什么啊!”
我注意看了画面右下角的拍摄时间——
四点二十分!!
这一年的冬天,圣诞节说来就来了。我很孤独。傍晚,我去街上的一家咖啡店,要了一杯热咖啡。我想让那一缕温暖充填我的胃。在吧台,我听见两个服务员正议论一件事情。那件事情像凋败的百合花……
在南方某个城市里,天空总是飘雨。雨让地上的一切都在变霉。有一个女人,她病了,躺在医院的床上。她怀了孕,正准备接受手术。她的母亲还有丈夫在陪着她。 她是宫外孕。她的丈夫,脸一直阴着,从始至终一言不发。他是一家工厂的老板,手里很有些钱。他听人说,如果女人宫外孕,多半是婚外情所致。那个对他讲这些话的人还告诉他,女人把孩子怀在子宫外边,不是极其兴奋,就是过度紧张,而对于一个拥有十年婚姻生活的女人来讲,自己的丈夫早已不能给她这样的感受了。丈夫感到很委屈。他去找大夫,要求做DNA鉴定。他和大夫说的时候,恰好他的岳母在侧,就听到了,听到了之后很是惊慌,跑去告诉女儿。女儿勃然大怒,一反淑女仪态,拍着床沿大叫:“做吧,就算鉴定出不是你的,你还能离啊?!”事情不了了之。
—— 这就是那件事情。让我头疼。
我坐在窗前,看窗外的雪花。雪花真白,白得让人自惭形秽。我是一个懂雪花的人,而且是一个可以感受雪花温暖的人。我想,我是麦子吗?可以在田野里大片生长的那种麦子,浑身上下透着油绿。我的对面坐着一个女人。她一直在打电话。她很白,眼睛很大,睫毛很长,嘴很小。她说:“门口有一个卖花的姑娘,她的怀里有许多花。你什么时候到啊,去买那些花来送给我。”她讪讪地笑,仿佛在调侃一个大佬。什么是大佬?她一直在打电话。她很白,眼睛很大,睫毛很长,嘴很小,很红。她说:“整整一个下午那个姑娘都在卖花,我就是想要那些花,你快点来吧。”我向窗外望去,真的发现一个极其瘦弱的女孩,她手里拎着一个木桶,里边是盛开着的无比鲜艳的玫瑰。红玫瑰,让人浮想联翩。那女孩穿了一件单衫,身体在雪花里瑟瑟发抖。“买支花吧,圣诞节的鲜花。”她在喊。“买支花吧,圣诞节的鲜花。”她在喊。而我对面的女人还在打电话。她说:“她的怀里真的有花呢,你不快点过来吗?快来买花送给我啊。”女人一脸的媚笑。我情不自禁地站起身,走进风雪中,我要把那些鲜花买走,为了这个在寒风中颤栗的女孩。可是当我走出咖啡厅,那个女孩不见了,被雪遮盖的街道上,连一行脚印也没有。回头望,咖啡厅里幽幽暗暗,我坐过的地方,除了一杯还散着热气的咖啡,根本一个人影也没有。那个打电话的女人也失踪了。
—— 这就是那件事情。让我头疼。
我离开咖啡厅,在不远的街边买了一本书,那本书一开头就说:“27岁,我决定有一次旅行。从北京到昆明。然后是大理,丽江,中甸,乡城,稻城,理塘,雅江,康定,泸定,雅安。最后一站抵达成都。在除夕前,飞回北京。”和我27岁那年一样。我爱过这样一个人,女人,她在我面前永远是虚拟的,不可捉摸。我知道,她爱我的同时,也爱着其他的男人,我视那些男人为情敌,可我永远也找不到他们。
首先,总是听到父亲的咳嗽声。
每天夜里,他都把铁门弄得“哗哗”直响。
那时,外面的风很大,刺耳的呼啸声常常穿透玻璃直入室内。我睡不着觉,也许缘于运动过量,我的腰椎一阵又一阵地出汗,汗水发黏,我身下的被子被溻得又湿又潮。
我父亲坐在餐厅里,大声地咳嗽,那咳声仿佛是青草,把你的思维弄得痒痒的。我的母亲一再地劝说他,让他去街边挖一些树根来吃,可是,母亲的话语被他更加剧烈的咳嗽声打断了。
也可以说是回绝。
父亲的象棋口袋挂在门后的钢钉上,在父亲的咳声异常尖锐的时候,它们也极力地配合似的,弄出些异样的响动——我听得真切——象棋互相磨擦的声音有些像骨骼与骨骼之间的交错,不用听,想一想都会让人的心里发悚。
说实话,我就是这样来躲避惊慌的。
我用很重的声音穿上拖鞋,然后,喝一口水到厕所去,然后,慢慢地将水吐到便池中去,借此装出正在小便的样子。我知道,那些无形的手就在我的身后,我有时不经意地转过身去,握住它们纤细或者粗壮的手指,感觉他们热的、冷的、一半热一半冷的、不热不冷的……体温。我总病态地发现他们恼怒的面孔,可是,他们从来不会直接对我表达什么,而是将透明的“形状”向空气里流散。
只有我的母亲,一生都扎着那件旧式的围裙,臃肿着双手,蓬松着头发,眼圈里永远满含着泪水,不停地沿着各种各样的直线奔波。那件旧式的围裙,睡觉的时候也不曾解下,仿佛围裙是她新生出来的皮肤,她就这么赤裸着自己的想象,把属于她的房间对我们进行了坚决的封锁。
她说:“你们总是把我弄得很疼。都一样!总是把我弄得很疼!!”
窗外的老榆树,夏天的荫影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散尽,父亲喜欢在那荫影里走来走去,一副惶惶不安的样子。那些天,他总和母亲发生口角,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他说,他只有走到荫影下,才能感觉到那种从里到外的轻松。
我的母亲在我离开房间的时候,把我的屋子洗刷得又白又亮,她用夸张的动作,极其迅速地拉动抽屉、床铺、床头柜,翻看一些与她无关的东西。她害怕利器,害怕除了菜刀之外的一切形式一切用途的刀具。她常说,我在抽屉里放刀是纯心与她作对,她阴沉着脸从门缝里看我,看得我的后背如同涂上了一层又厚又干的黄泥。
母亲总是逼我到街上去。
她装出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在我的口袋里塞进几块钱,然后,双手推着我,把我推出门去。我走过老榆树投下的荫影的时候,父亲故意从嗓子眼儿里发出的干瘪的咳声,他用眼角偷偷地窥视我,那一连串的咳声如同破旧的风车一样挤压着我的耳鼓。
我在脚步根本无法加快的情况下匆匆奔逃。
我的母亲不允许任何朋友或同学到我的家里来,她的借口多得像雨季里的黄梅。她用大小不一的字号写了若干纸条贴在家中不多的几扇门上,那些纸条灵幡一样坚守岗位、尽职尽责。有风的夜里,我可以清晰地领略纸条的呼吸声,每当纸条呼吸急促时,父亲都会在暗中发笑,有的时候,他因为过于开心,而把秃了半边的脑袋撞到低矮的天棚上。
父亲说:“总会找到证据的。”
我无法回答这些莫明其妙的话。
从卧室到饭厅的距离已经成为一种苦难,大家都冷漠地保持着自己的沉寂,吃饭的时候,谁都不愿意出声,他们把头埋在桌子上,好像一抬头就会碰到意想不到的利器一样。
我也不愿意出声,我故意把汤弄到地上,然后,极快地跑到厕所去,蹲在那里等待呕吐的感觉从身体深处一掠而过。
母亲在厨房里养了一只肥胖的老鼠,她做饭的时候,那只黑白黄三色相杂的老鼠就在她的脚边吃东西。我们叫它老鼠,母亲却管它叫猪,母亲的猪在厨房不发出一点声响,只是,下雨的天气里,它会极力模仿父亲的样子,肆无忌惮地一边咳嗽,一边沿着墙线狂奔。
我从来不和父亲下棋,我一触到那些棋子,就有一种湿漉漉的触到蛇皮的感觉。父亲对他的象棋津津乐道,闲来无事,他就坐在方厅的地板上,自己把自己的老将逼到绝路上去。
他说:“你们听,风又来了。”
我心焦如焚。
我的母亲叮叮当当地释放着自己心中的怨气,我弄不明白,我是如何把她弄疼的。她十分用力地把手上的水擦到围裙上,仿佛如此一来,我们就会注意到她的存在。她从我们身边走过去,然后,重重地关上房门,然后,我们就会听到房间里传来的压抑的哭泣声。
我站在阳光的后面,看自己黑暗的背影走入弯弯曲曲的小巷,直至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十九岁那年的秋末冬初,几乎都是在这样一种怪异的氛围中度过的,包括那棵老榆树,它茂密的枝叉分散了光环,让父亲自己在自己的思绪里进行着永远的围城。
是的。
我听父亲的咳嗽声曲线一样沿着墙缝游走,就像我母亲日渐苍老的脸,一旦阴沉下来,永远都不会放晴。
我的朋友小文在一个小镇居住,他已经结婚了,孩子也十二三岁了。那年我去他家,他的孩子还不大,我买了一包口香糖给她,使她一下就记住了我。那个孩子身前身后地围着我,把大把大把的阳光随意地扯来扯去。小文的家有一棵海棠树,叶子十分浓密,这棵树奇怪得很,连着几年只开花不结果,而我去的那年,它却七七八八地结出一树果子。
小文是个胖子,喜欢吃肉,好像生活在小镇的人都喜欢吃肉。
我总想那年我去小镇,我和小文的女儿在街上走,我们看到灰尘把街弄得很脏,店铺的玻璃没有一扇是亮晶晶的。我和小文的女儿一家一家地数店铺,一个卖面糖果的,一个修牙的,打马掌的,卖棕绳的,日杂,小百货,接下来是一家饭店,很小,只有四张桌,一群苍蝇落在桌上,苦苦地等人招待。
“它们吃剩菜呢。”小文的女儿说。
我没出声,也许她说得对。
我对小镇的棕绳很感兴趣,听说有一个女人就是用这种绳子上吊的。那是一个很悲壮的故事。说女人想死,就把家的积蓄都拿出来买了这种绳子,买了足足有三十米长。一个人要死也用不上三十米的绳子吧,可能是太恨了,她恨什么呢!她的家?她的丈夫?婆婆?也许还有其他什么人。
后来小文告诉我,那个女人是恨她的情夫。
我对这类小镇艳闻不感兴趣,自然不会知道事件的始末了,小文的女儿对我说:“我长大了可不死,长大了还死多可惜,不如不长大的时候就死。”她这些话说起来十分绕口,但在当时的我听来,是那么富于哲理,是那么动听。
我去小文家,他领我去市场,他说有一种狗肉最好吃,不知买到买不到。
那个市场像一条小河,弯弯曲曲的,四乡的农人把新鲜的蔬菜拿到这里出售,供应着小镇的人吃和喝。小文说的卖狗肉的人是个老头,人们都说他用一种什么药可以药到狗,方法是把药埋在馒头里,然后丢给狗,狗吃了馒头就会昏迷不醒,任老头把它装到一个袋子里,背十几里路回家,宰杀,煮熟,再到市场来卖。
小文和老头蹲在那里拉话,小文一丝一丝地撕着狗肉,一边吃一边说:“好吃,香,真香。”
小文说:“几点来的?”
“六点就到了。”
“肉没坏吧?”
“你不在吃?坏还能卖?”
小文就从内衣口袋里往外掏钱,说:“称二斤。”
老头就高高兴兴地把秤挑起。
小文还领我到一个很黑的铺子里打酒,那铺子黑得几乎见不到人,尤其从阳光地儿进到屋里,走不好就会碰到什么东西。一个很猥琐的男人坐在一个老式的柜台后,他的身后是木制的酒桶,他见小文进来,就冲小文笑笑,然后径直走到柜台的尽头,弯腰拿出一个泥罐罐,他拍着罐罐对小文说:“给你留了呢。”走近处,看那个男人笑,才知道他是一个大板牙,头发脏得不得了。
小文说,这个男人就是上吊女人的情夫。
小文说这个男人有好几个情妇。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我的记忆里,小文居住的小镇永远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它的所有的墙上都画着孩子们关于他们父母如何生育的画。连小文的女儿也拼命拉着我的手来到正街的一堵墙边,指着上面的一个女人说:“我画的。”
那个女人有两个非常大的乳房。
去小镇的时候,一下汽车就有行行色色的男女主动给我指路,他们说:“你一定是来找会写字的小文的。”然后,他们就把路指给我,甚至到小文家门口时,还有一个漂亮的女人一个儿地冲我摆手,让我用拳头敲门。
我的到来当然给小文带来惊喜,他拉着我的手大笑不止。我忘了我那次是为什么事才去小镇的,反正那时小文的女儿还小,而现在她一定已经出落得像一个大姑娘了,不知她的乳房是不是像她当年画的那么大。我觉得小镇对我有一种莫明其妙的情结,好像我是一个优秀的配角,无论走到哪里,都能碰到我的故事里的主人公。
其实我很想找个机会再去小镇,虽然小文已经准备搬到我居住的城市来发展,我想去找那条三十米长的绳子,还有狗肉、木酒桶和孩子们的画……我知道人类有时渴望飞翔,但他们永远苦于没有翅膀。
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样?
香山脚下的苜蓿把我心都染蓝了。
—— 这是我曾经说过的话。
后来,我一个最要好的朋友对我说:“把这句话给我吧。”
“什么意思?”
“我是说,就当这句话是我说的。”
我想了想,点头,说:“好啊,就送给你。”
朋友很高兴地把这句话收走了,揣在他的口袋里,准确地说,应该是揣在了心里,他用手拍一拍胸口,会意地对我笑一笑。
当时,我也笑了,只是我笑了以后,天空突然下起雨。
我在雨中笑的时候,她正坐在开往长沙的火车上。那里有一个展会,关于图书的,她要去那里推介她的新书。好像是一本诗集,很薄,放在书架里很容易被歼灭。
实际上,我从长沙赶来北京,就是为了看她。
她和另外一个男人住在香山脚下。
那个男人坐在对面,很殷勤的样子。
“路上很辛苦吧?”他探探身子,问。
我低头看一看,衣服真的有点脏。
“要不要换一换?”他又问。
他的热情让我多少有一些不好意思,我想推托,又怕不礼貌,就进入另一个房间,从背包里找出一套干净的长衫和裤子。我正脱衣服的时候,他推门走进来,也不说话,抱起那堆脏衣服就走,弄得我十分惶恐。他去了洗衣间,把我的内衣内裤、外衣外裤一股脑地塞进洗衣机里,扭开开关,直到洗衣机发出轰轰隆隆的声响,才如释重负地长出了一口气。
把内衣内裤放在一起洗的作法我是第一次看到。
也许是坐了长途车的关系,很少午睡的我竟有了困意。我抱歉地对她和他解释一番,回到自己的床上侧卧,很快就进入梦乡。
似乎做了梦,但梦境难以描述。睡着的时候还提醒自己要把梦的内容记住,可一旦醒来,大脑里灰蒙蒙一片,像被浓雾遮住一般。
大概有三年的时间,我的状况总是如此,梦里在飞,不知不觉就飞,稀里糊涂地飞,从哪儿飞来,飞到哪儿去一概不知,一味地飞,直到飞高了,突然下坠,“忽”地一下醒来。
醒来就再也睡不着了。
就是这样。
起床去上卫生间,路过她的房间的时候,听见里边在说话,很显然,是他和她在交谈。
“晚上去吃小龙虾?”他提议。
“无所谓。”她说。懒洋洋的。
“要么,去吃西餐?”他的思维转换很快。
“无所谓。”她依然这样说。
“他来了,总要招待一下嘛。”他的口气越来越软。
“无所谓。”
我知道,她生气的时候就是这番话,可以从傍晚到深夜,甚至到第二天早晨。如果还生气的话,一定拒绝喝牛奶。
既然是在商议招待我,我似乎有权拒绝。
我敲门。
她在里边说:“请进。”
我推开门,一边说:“你们太客气了。”一边往里走。可是,我的左脚刚抬起来,就完全停在了那里,因为,室内的情景实在出乎我的意料——她的房间里根本没有他,有的只是—— 一条狗。
那条狗很高大,杂色,目光温顺,甚至可以说充满胆怯。
“有事?”她问。
“哦,我,我是说,那个,那个,先生他不在吗?”我支支吾吾。
“不在。”她很自然地回答。
我看那条狗,发现那狗也在看我,我们的目光相遇了,那狗迅速地低下头去,接着,摇摇尾巴,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
狗从地上站起身,出去了。
“坐。”她指了指椅子。
“哦,我想问,这里可以洗澡吗?”
“楼下。”她的回答很简洁。
“谢谢。”我小心地退出来。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从窄窄的窗子向外看,大片大片的苜蓿正开花。我是色盲,分不清那是什么颜色,权当是蓝色吧。我突然涌出一句话,就是开篇的那句,后来送给朋友的那句:香山脚下的苜蓿把我的心都染蓝了。
那么,香山脚下的苜蓿到底是不是蓝色的呢?
我不知道。
至今不知道。
我所说的她是我的前妻,三年前我们离婚了,原因是我们无法生育。
而我从长沙赶来看她,是因为她给我打电话,她说她有了身孕,很可能是我的。
你也许会说这是一件荒诞的事,因为自从离婚之后,我们再没有见过面。可是,我想,一个人生活在世上,总会遇见一件或者两件荒诞的事吧,连自己也无法说清楚,却对这件事深信不疑——我就是一个例子,不然,我为什么会从长沙千里迢迢地赶来看她呢?
还有。
傍晚的时候,我和她去吃饭,在街边又一次看见了那条高大的狗,我清清楚楚地听见它对我建议:“还是吃小龙虾的好。”说完,夹起尾巴,匆匆忙忙地逃走了。
各位看官,我是把这十二则故事当寓言来写的。
在我的少年时期,常有在阳光下数年轮的经历——几十棵榆树被伐了,白森森的树桩在大地上支起了木墩,不知为什么,我那么热衷趴在那上面一圈圈地检查着树的年龄,每十圈做一个标记,直到树心。我按照自己的想象,安排着每一棵的辈分,哪一个是爷爷,哪一个是爸爸,谁和谁又是兄弟。安排明白了,像知道了天大的秘密,自己紧紧地守护着,生怕被别人拿了去。
我一天天长大了,开始学习小说创作,从起初的挖掘故事,提炼素材,到随意地说起一个人,一件事,我突然觉得我们几十年的生活是可以任意横切的,这个被横切开的面,如剖物图一般,明晰地展现着定格在那一时段的所有的事情。那种记录是历史的,是现实的,是超乎想象的,是不易更改的。我把它们视为生活的年轮。在生活的年轮的交织下,我一下子发现那么多闪现着光芒的圆点,它们有大有小,有明有暗,轻灵游走,满目的欢喜。啊!我一瞬间化解并释然,灵魂世界变得无遮无拦,宽阔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