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陆勤方,1962年出生,浙江省作协会员。有诗歌发表在 《解放日报》 《诗刊》 《诗歌月刊》 《中国诗人》 《大河》 《太湖》 《延河》 《岁月》 《文学港》 《椰城》 等报刊。现居浙江嘉善。
国庆假期的微信中,表弟转发了一个关于潮泥滩的链接,几张小街、老屋和石板桥照片,几段说明性文字,配着轻音乐,很亲切,也很有魅力。看了两遍后,也在自己的朋友圈里转发了。没过多久,竟有好几个朋友转发。有一个老家是姚庄现在杭州工作的朋友,还在微信中询问:潮泥滩与嘉善哪里接壤的?我说,原大通公社红光大队,现惠民街道大泖村。朋友说,噢,原来是你老家。
是的,老家。
大通,作为一个地名,源于清乾隆年间,由同里募款建造的三孔石板桥——大通桥。作为一个行政区域名称,1950年5月,平湖县埭乘乡12~15四村划归嘉善县建乡,因乡政府驻大通桥集镇,故名。1956年,双溪乡并入。所以,一直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撤销大通乡建置,记忆中整个乡里有三个集镇:大通桥、双石桥(双溪)、潮泥滩。
三个集镇中,原来以为大通桥、双石桥曾是乡政府驻地。这次微信里说,潮泥滩也是做过乡政府驻地的,是1949~1957年枫泾区菖梧乡的政府驻地,与双石桥做双
溪乡政府驻地的时间差不多,挺有意思的。
自小到大,除了大通桥,因为从小学到高中,几乎每天都在那里读书,对其他两个集镇的了解其实很少。只晓得双石桥有个钱寄爸庙,逢着日子,祖母、母亲她们要去烧香。即便是在狠抓阶级斗争的岁月里,她们也会偷偷摸摸地去。听说那里其实也只剩原来的庙基而已,天没亮时,这帮老太婆们就已经在墙跟头叩头膜拜了。现在的钱寄爸庙也很少。去年,奶奶过世以后,母亲、姑母带着我们兄弟几个去上香,祈求钱寄爸照顾照顾一辈子胆小怕事的奶奶,让她在天堂好好的。那庙就贴着桥堍,正门对着河,因为钱寄爸还管着水文。想想也对,平原水乡地区,除了水患以外,也没啥灾了。我们是从侧门走进去的,只一间平房,前半间放着跪拜的香灰炉,后半间供奉着钱寄爸、钱寄妈。母亲、姑母领着我们依次跪拜了两座佛像,又烧了金元宝、银元宝。庙堂里烟雾缭绕,香气氤氲。姑母年轻,口中念念有词地说了这么一段:
“一脚踏进老爷门,脚踏方砖块块正,双脚馒头骑蒲墩,求了老爷求夫人,求了夫人求大叔,老爷嘴里出章程,不用链条不用绳,散手散脚出庙门。南无阿弥陀佛……”
大通桥作为乡政府驻地,其实位置不是很合适。一河之隔就是平湖县境了,估计是原属平湖所辖的原因,我们读中学的时候,大通中学里有一部分的学生是从隔壁平湖县秀溪乡来的。集镇很小,就南北一条街,原来是用石条和石板铺的,后来都改用小的水泥方砖。小方砖不平整,每到下雨天,不当心就会溅起一脚污水来。
从家里带一茶缸的米饭和咸菜,一早到校后就送去食堂的蒸架上,中午放学了再拿回教室,和同样捧这么个搪瓷茶缸的同学一起,开开心心地吃饭。印象中很少有人带有荤腥菜的,有人甚至连咸菜都没有,只有白米饭。有一段时间,我吃得最多的是什锦菜和萝卜干,或者榨菜。那时好像已经在读初中了。
因常年下雨,母亲就在我家的屋后菜地里,深挖了几条沟排水。没曾想挖到了一层铺墁得挺整齐的青砖,翻开来,竟有不少的铜钱,大大小小地散落着。所以,我们就乘着农闲,偷偷地把房屋前后左右的菜地全翻了一遍,还真挖着了小半抽屉的铜钱、铜板,也有几片雕镂着人物的银质插头。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我会抓一小把铜钱去旧货店卖了,就为午饭时到旧货店买什锦菜、萝卜干吃,而且还乐得不行。直到今天,脑海里还清晰记得一早走进旧货店的那一刻。店里是一个胖胖的叔叔,眼睛圆圆的,挂着很明显的眼袋,不笑,递过称盘让我放了铜钱,称了称,二角一,他说完就端着走进身后的一个小门,一会出来,点了钱给我,然后好像又在柜台的本子上记了记。记忆中有一个下雪天,是前一天晚上下的,母亲抓了把铜钱,又弄了一小布袋的大米,让换了钞票再去饮食店买阳春面吃。其实,母亲肯定早晓得我在卖铜钱。旧货店的胖叔叔起晚了,害我上课都迟到了。换好钞票就拼命往教室跑,旧货店是在镇上南北向小街的南横头,学校在小街北端再过一座石桥。脚下没看清,先是在街上溅了一裤腿的污水,后又在下桥时踏空,一屁股坐进桥石阶上的泥水里。好在中午能买阳春面吃,就没多少不开心,老师在教室门口训了些啥也没在意。中午一下课,就飞也似的跑去街上的饮食店,排队称米,二两,付钱五分,还捧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阳春面。哈!落面的阿姨还多放了点猪油、香葱,哗啦啦,三下两下就连着汤汤水水都吃了。
小镇上有一家文具店,也是书店。我除了去买铅笔、簿子外,买得最多的是小人书。那些铜钱换了一段时间的阳春面和什锦菜、榨菜外,而今算来最值得的是换了几十本小人书,有八个样板戏的,还有《半夜鸡叫》《半篮花生》《敌后武工队》等。这些小人书,很大程度上是我们兄弟几个少儿时代全部的精神快乐和享受。同时,也引领了左邻右舍的同龄孩子们的精神追求。那段时光,我们把这些小人书都当宝贝似的,整齐地藏在床底下的抽屉里,是老式的雕花床。前些年母亲说是上代头留下来的,还跟父亲计较没睡过新床呢。趁着大侄女房屋翻新办婚事,给母亲也买了张新床,时新样式,棕垫,仿红木颜色。父亲和傻笑着的母亲打趣,说儿子叫你老太婆做新娘子了。
如果,我说的是如果,旧货店的胖叔那时不收这些铜钱。虽然,至今我也无法确定其中是不是有很稀罕的,或者是值钱的。倘若胖叔叔不收,那就没有阳春面,没有三分钱一小包的什锦菜或萝卜干,也就没有几十本小人书。需要在這里交代的是,近一二十年来老家房屋的几次翻修,老式的雕花床因破旧而淘汰成灶柴,几十本小人书合着我们兄弟几个上学的课本,让母亲装在蛇皮袋里堆着,受潮、发霉,最后也都成了灶膛中的柴火。什么都会变,真的,所有的改变都是为着生活,为着在生活中寻找满足和快乐。
再去大通桥,石桥早没了,小水泥方砖的街道都铺浇成水泥地了。学校——从小学到高中读书的学校,一半改建成厂房,一半改做集贸市场了。可以认领的,只有两株高大的银杏。一直很奇怪,怎么会有这样两棵大树?记得校园的角落里还有几株后来才晓得叫黄杨的树,叶子小小的,用力一折会有“叭”的一声清脆。估计这地方原来是大户人家,或者寺庙什么的,是个风水宝地。前面一个宽阔的漾心,自南而来的河道和东西向的石碑泾交融后,一直往东几百米再北折。传说东洋鬼子曾在镇上放火烧过,一直想找时间去考证,只是至今也没有去做,遗憾。
最后说说潮泥滩吧。其实在姑母出嫁之前,我对潮泥滩是很陌生的。堂哥去卖过几次泥鳅,换了点赤砂糖回来,兄弟几个都用手指头蘸着解馋,真甜。堂哥比我们大得多,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啥好事都轮不到他,只能翻地皮做农民。其实,堂哥很能干,家里养猪、河里捉鱼都行。堂哥要结婚那年,我跟着去捉鱼。每天月上柳梢,我们就去野圩头的河湾里,拨开水葫芦,用竹竿把一串串的麦弓塞到河底,再洒一把油香的菜饼。第二天天没亮,我们就拎着个捞鱼的海斗,一串一串去收麦弓。堂哥张的是大麦弓,装在弓上的是南瓜叶子。本事在芦圈上,选有韧性的芦秆,切成圈圈,晾几分干,然后卷了南瓜叶,套在用毛竹枝削成的弓上。一串麦弓五个,每天去放十来串,天天早上都能捞到鱼,而且都是不小的草鱼、鲤鱼。最多的一串麦弓上,挂着三条三五斤重的大鱼。反正堂哥办喜酒,桌面上的红烧鱼块都是我们一起捉来的。
堂哥结婚和姑母出嫁,前后相去没几年。去堂嫂家接亲,我是敲铜锣的。好像就一个大铜锣、一个小铜锣、一对碰壳子,三个毛头小子,让大人们忽悠得乱敲一通,说是只要有声响就行,越响越好。那是雨后的大晴天,地上泥泞,头上热烘,先是在场前连着敲了三遍催促陪嫁的箱子、棉被、脸盆、脚盆、马桶什么的装船。然后是一路叮叮当当,领着新嫂子回家。好远的路呢,不论是小木桥、大石桥,踏上去的时候都得狠命地敲响,走过村头、圩头也要敲响,大概是叫醒沿途的土地神仙、河妖树怪,从今而后这家的大姑娘变成那家的新娘子,保佑他们平安幸福吧。堂哥堂嫂以后的日子真的不错,生了个儿子。前几年做小学教师的儿子添了个孙子,乐得堂哥这几年又在弄捉鱼摸蟹的事了,只不过被污染的河里没有鱼虾了,他就只有在田间的冷水沟里捉泥鳅、钓黄鳝,捞捞近年才有的小龙虾。每次碰到的时候,总会开心地说,他捉的是野生的,营养好。
姑母出嫁的时候,兄弟几个是作为娘家人跟着去的。天气挺好,比堂兄结婚的时候多了放百响、爆竹,陪嫁也是用船载的,多了只缝纫机。百响爆竹一阵噼里啪啦后,我们就出发了。姑父家在潮泥滩集镇附近,所以,吃了午饭后就跟着几个大人一起去逛街。好像也没有啥新鲜的,跟大通桥差不多的一段街,有几家店,不是卖布的,就是卖扁担、箩筐的,口袋里有喜糖,所以,不一会就从街的这头逛到了那头,也没有小石桥一头是上海的一头是嘉善的特别感觉。
其实,我对潮泥滩的记忆,真的很少。好在表弟转来的微信,是作为中国历史文化名镇的枫泾的一份“忆乡愁”宣传资料,将潮泥滩名之为“上海第一滩”。
潮泥滩,古名新桥堰,别名泥滩头。清光绪年间,这里还是一片滩涂,清末随着养蚕业的兴起,形成了集市。民国四年,有茧行2家、茧厂8家。民国十年,有商号46家。镇上的一座小石桥连着两个省市,东头是浙江嘉善,西头是上海金山。也正是因为这一座小石桥,潮泥灘成了我们父辈这一代人无法忘却的生活记忆,甚至可以称之为计划经济时代嘉善人的购物天堂。因为集镇商业繁荣,有饭店、茶馆、日用杂货门市部、农资商店、代购代销店、副食品站、鲜肉店、药店等等,还有粮管所、供销社,也有轮船码头以及小学校等。
高中毕业以后,我就离开了老家。开始在外求学,后来在学校教书,在机关单位工作,许多年来一直是乘坐途经潮泥滩的客船,直到客轮航线改道,再后来修路通了公交汽车,此后好像再没有去潮泥滩的街上走过。所以,看微信里说小石桥的“东横头,归嘉善县;西横头,归上海管”,心里头还疑惑了一下,不是嘉善在西、上海在东吗?嘿嘿,还真是要实地去看看才能弄明白。
记得在学校做老师的时候,也不知是怎么说到了潮泥滩,有个学生问了这样的问题:在潮泥滩能看到大海吗?我问他怎么会想起问这样的问题来,说暑假在乍浦看到了大海,好大好大,不过都是浑黄色的。
在潮泥滩能看到大海吗?好有趣的问题,至今都想不起当时是如何解释和回答的。前段时间回家,听母亲说表弟翻建了新楼房,要准备去吃进宅酒。到时候倘若有空,真该再去潮泥滩的街上走走,看看已经衰落了的老街、旧房,听听已经零碎了的时光、乡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