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鹏
(首)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在重复着一个梦。梦里总是出现一个会画画的女人,只是我从来没有看清过她的样子。就这样迷迷糊糊的,一直持续了很久。最后我确定,我一定是爱上了某个女人,所以她的背影才会反反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一时间,我像是回到了二十岁,又重新燃起了对爱情的渴望。经过一番记忆搜寻,近几年还与我保持联系的女人只有那么几个了。但是她们无一例外的都不是单身,如果不巧爱上了她们其中的一个,万一挖墙脚不成功,我保证我得单身一辈子(人品都败坏了,不单身还想怎样?)想到这里,关于爱情的渴望就像是突然遇到了台风,浇得一身湿,而且透心凉。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万一我爱上了多年前的某个女人呢?记忆开始无休止地绕圈,绕来绕去,绕回了梦本身。
A
九月份的临海,空气中的咸腥味才稍稍少一点,湿润黏
腻的感觉也少了一分。午后的阳光明媚,直接穿过葱葱的榕树和彩色的玻璃窗打在我的脸上。温度慢慢上升,暑气也跟着慢慢上升。在午后看书,总是容易打盹儿,我趴在桌子上,洗得发白的水蓝色桌布已经被胳膊压得皱巴巴的了,上面的书动了动,大摞的书也跟着晃了一下,慢慢朝着两边倒。眼睛还没有睁开,彩色的阳光已经映入眼帘,我仿佛看见了自己的血管以及里面缓缓流动的血液。这时有一个黑影闪过。确实是闪过,闪一下就没有了。我睁开眼,阳光依旧刺眼,但只有几缕。我艰难地转过头,眼睛在闭上的一瞬间,一个黑影闪过。我很少看见走得那样快的人。待我坐起来,她已经走到了后门,搬着一个画画用的架子,身后背着方正的画板,手臂上还挎着一个蓝色的帆布袋子。我应该是出现了幻觉,因为她走得很慢。但是当我走到后门去观望时,长长的走廊里吹来一股凉风,空空荡荡。除了极少数像我一样的外乡人,周末的学校里基本不会有人。像我一样躲在教室里看书的,更是只有我一个。她是谁?我顺着长长的走廊走过去,一间间教室排查,一无所获。其实也可以推断出来,因为没有一间教室是用来画画的。走出教室,燥热而潮湿的风吹来,刚刚消下去的汗,又有露头的迹象。
走廊尽头的大榕树枝繁叶茂,树下的土壤微微潮湿,上面有一排浅浅的脚印。我顺着脚印走到榕树后面,她已经架好架子摆上了画板,从袋子中拿出画布、调色板以及画笔。我坐在榕树下的石凳上,潮气从石凳往骨子里钻。作为一个河南人,来到浙江上学,潮湿可能是最无法忍受的。她似乎知道我的存在,可是也不回头看我,只是静静地看着远方的海。有时风会带来海潮的声音,她的画笔甚至会送来海的味道。她到底在画些什么?我走上前去看,却发现画布上空空的,只是看见她手中的画刀来回翻飞。我看见了一片海,不是在画板上,而是在心中,一片红色的海,泛着微微的光,甚至里面会有鱼儿游动。波光粼粼,平静的不像海,却又让我深信不疑,那就是海。这一切平静下来,画画的女人已经收起了画板。
“侬喜欢看海吗?”那是一口纯正的临海方言,我听不太懂。只是一直不停地摇头。
“你喜欢看海吗?”这是一句极为努力说出来的普通话。
“还行。”我说。
“那看海悖论知道吗?”
“什么悖论?”
“一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能看海。再会。”
她刚刚说完,就走了。这时我面对着遥远的海,才发现她是背对着我说话的。上网查了查看海悖论,什么也没有找到。
B
你可能发现了,这是发生在我高中时的场景。但是我非常肯定那是梦,因为我确实在河南读的高中,只不过因为工作来了临海。我去探访过,离海比较近的高中是真的存在的,因为我曾去那里拍过戏。这一切只不过是证明了梦确实是记忆的扭曲。我还是来到了这个学校,校长认识我。八月份的学校还在放假,校长也只不过是恰巧回来整理材料。他不知道我这所三流导演是来这里寻梦的,他带着我走到了之前拍摄《东欧》的教学楼。确实和梦里的教学楼有点相似,至少彩色的玻璃窗和大榕树都是吻合的。只是教学楼是八角楼,像蜂窝一样彼此排列着。没有长长的走廊,走廊弯弯曲曲的,校长打开了灯,走廊才显出全貌。墙壁上全是画,显然走廊上的灯是特意安装的,所有灯光都静静地衬托着墙壁上的画,却又不会喧宾夺主。我确定之前来这里拍摄时,这里还没有这样的设计。校长也对此感到自豪,甚至有点沾沾自喜。我却被画吸引了,因为画中出现了红色的海。
“张校长,你有没有听过看海悖论?”
“听过,这是临海这边的一个小故事。大致意思就是一个人不要去看海,否则海会变成红色的。”
“那悖论是什么?”
“生活开始无意义地无限循环。”说完他就笑了起来。这一幕我无比熟悉,像之前发生过一样。在拍《东欧》之前,我上网查过这种类似穿越的感觉,叫记忆幻觉。听起来很科幻,人的记忆可能会根据以往的经验进行预测,从而让人产生短暂的预测未来的错觉。而这一切都来自掌管人的记忆的海马体。以现在的科学技术还不能科学地分析出原因。想了这么多科学的解释之后,我接着他的那句话无限循环想了下去。如果生活一不小心开始循环起来,那我該怎么办?这时我突然意识到“看海悖论”的悖论原来在这里,时间永远是线性的,不会转弯,于是没有循环。
我的视线重新回到墙壁上,红色的海,甚至连鱼都因为海水的颜色而变化。我不明白这是画技的不成熟还是作者有意为之。壁画随着墙壁弯弯曲曲地向前进,竟然没有一丝中断的感觉,我不禁开始感慨作者的画功卓越,之前的疑虑一扫而空。壁画的尽头连着了大榕树,走廊的尽头真的有株大榕树,只不过被一扇玻璃门挡着。我从门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虽然不清晰,但也凑合。我看到的是一张无比陌生的脸,一时间我又陷入了时间的悖论里,时间是否是线性的?我又是否是我呢?
“柳导,要不要我把门打开?”校长的提问打断了我的思考。
“好,外边是不是可以看到海?”
“那得上到楼上去,离海还有一段距离。”
他掏出钥匙开了门,一股咸腥味扑面而来,这种咸腥味不像超市里海产区的咸腥味那么惹人厌,甚至还有一点好闻。细细分辨,会发现其中混有榕树的味道。地面有些潮湿,杂乱无章的脚印让我确定这个假期确实有人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绕着榕树走过去,有个女人在作画。我有点迷糊了,难道我还在做梦?
還好,张校长帮我证明了,这是现实而不是梦。
“那是我们学校的美术老师,这些壁画都出自她的手,是个了不起的青年画家。她跟您一样,也是河南人。河南真是出艺术家的地方啊!”
听见有人说话,她回过头,我一眼认出了她。她是我的高中同学,杨桦。人生有时候就是这么扯淡。
“你是杨桦?”
离开了学校,我跟杨桦去了餐厅,点完餐后她问我现在在做些什么,我说在剪片子,前些日子拍了《东欧》但总是不满意。她问我《东欧》讲了些什么。我想了一下,开始说起这部自传性的电影。
C
东欧是我大学时的师兄,算起来也是带我进入影视圈的人。说起我跟他的故事,得从我大一军训时说起。同样是一个九月,阳光和雨水共存的时节。海边的阳光格外考验人,我本来不算黑的皮肤几天下来已经加深了一个色号。就在这个时候,教官说塞一个人到我旁边。军训已经进行了几天,突然加个人进来,自然会让人产生很多疑问。好在东欧那张嘴没给他丢脸,不到一天的时间,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去年因为跳墙出去上网被勒令回炉的事实。他也不以此为耻,反倒靠着师兄的名头趁着休息的时间往女生堆里凑。按照之后我的女朋友林木木的说法,东欧这种做法就是臭不要脸。
我与东欧是这么认识的,可是真正混熟是在大一下学期。东欧除了在网吧上网,就是在图书馆看书,从不去上课。这样分裂的配置,估计再好的“显示屏”也会被弄坏。“显示屏”是东欧给所有上课的老师起的绰号,他们只会照本宣科。按东欧的说法,他宁愿自己去问书本,也不愿意在课堂上浪费时间。之后,东欧开始写小说、写诗歌。我一度认为东欧可能是一个被埋没的文学家,可是当我看见他拿着打印好的几十封情书挨个给女生之后,我终于明白,这个叫“东欧”的东西就是一个人形交配器。直到他到图书馆的阅览室找到正在写小说的我。
“你会写剧本吗?价钱不高,四千块钱干不干?最快多长时间出?一个星期行不行?”从头至尾,他没有给我说话的机会,而我冲着那四千块钱,就跟着他去见了比我还三流的导演。之后,我顺利成为一名编剧,又自我努力了一下,抓住了几个人傻钱多的投资人,拍了两部片子,虽然没有赚多少钱,但是没有赔钱已经让投资人感恩戴德。直到毕业之后,进修电影,一失足成千古恨。
在我在外厮杀的时候,后院失火,东欧挖了我的墙角。林木木就这样从我的女朋友变成了他的女朋友。我也就与这对狗男女断了联系。电影正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之前都属于故事背景。
林木木给我打了个电话,这通电话是我被分手之后的四年中的第一通电话。她一出声,我就挂了电话。之后再打过来,我也都挂断了。然后她给我发了一条短信,可以说是大快人心了。
“子虔,东欧死了,他走之前嘱托你把他带回临海。”
在我与东欧好到穿一条裤子的那段日子里,东欧告诉我,如果他哪天意外死亡了,就由我把他运回临海。之所以说运,是因为他不想变成骨灰。一语成谶,他果真早死了。于是整个电影就从回忆和运尸这两条线讲起。回忆很简单,就是我怎么和东欧好到穿一条裤子的,这其中包括我帮他在剧组约漂亮演员,他帮我联系各种投资人。还就这些为人所不耻的事情发表自己的看法:影视圈里,凡是最后闹掰的,都不是因为艺术,而是因为分赃不均。这句话被我扩大到了整个文艺圈,电影第一次送审的时候,这句话被点名批评了。运尸这条线就复杂多了,要知道,把一个已经死掉的人,从北方运到潮湿的南方,而且还不被发现,这样的难度确实很大。一路上租冰棺,太明显,后来换冰柜,接着躲避高速上的警察和岗哨。好不容易把尸体运回了临海,结果他家里人非得给他火化了,又盗尸,最后找个没人的地方,像抛尸一般把他给埋了。故事到了这里本该告一段落了,我突然觉得不解气,挖开坟,倒上一桶油,把他给烧了。
D
我和杨桦聊到很晚,她说想去看看海。我又想起了“看海悖论”,她笑着说,看海悖论的前提是一个人看海,现在是两个人。从餐厅出来,一直往东走,走了将近一个小时,绕了好几道弯才看见海的全貌。这是一个小的海湾,杨桦带我走上沙滩,脚下的沙子很细很软。海滩上一个人也没有,除了海水起伏的潮声,再无其他声音。她跑了起来,欢快地跳着,那种活泼的样子让我想起了林木木。电影的结尾,柳子虔把东欧给烧了,而实际上,烧东欧的是林木木,而且自己也跳了进去。我不知道他们两个有没有化蝶,从内心里我是拒绝这样的场景的,因为如果西门庆和潘金莲合葬化蝶的话,生活的诗意真的是喂了狗。
我与杨桦只是非常普通的高中同学,就是那种高中三年也说不上几句话的关系。后来她学了艺术,大段时间泡在外边的画室。而我,整天翻墙去网吧码字。这样的两个人,确实不应该有交集,因为我白天都在瞌睡。然后我们在一千多公里外的一个小城市的中学里遇见了。说实话,我码字的网吧,距离她画画的画室不到一公里,我肯定,这期间我们从来没有遇见过。
杨桦估计是跑累了,站在那边叫我。我走过去,她正坐在一块儿石头上休息,鬓发因为出汗黏在了一起,风也吹不动,她伸手去理鬓发,理完伸出手给我,我很自然地拉她起来。也许是因为过于自然,我的手与她的手接触的那一刻,我们瞬间变成了凶猛的动物,只在对方身上找到兽的本能。还好,那块石头足够平整;还好,九月的海边并不会冷。
之后,我多次来到这所高中,我多次看了正片中关于这个学校的部分,感觉缺了那些壁画,似乎就不完整。我不顾投资方的反对,决定重拍这个部分。于是我开始忙碌起来,联系演员回来补拍镜头;找不到摄像,只好厚着脸皮自己来;花点钱找了便宜的灯光顺便兼职现场收音;最后还差一个女主角的背影,找了杨桦……我从没有发现自己有这样的行动力。到了周六,我带着几个人,开着两辆车来到了学校。学校大门口挂着一个红底白字的大条幅——欢迎著名导演柳子虔莅临我校取景,下面还放着一块我的简历牌,不少人正围着看。张校长正得意洋洋地等着我下车,让我不知所措。张校长一定是我的黑粉,我在娱乐圈估计是混不下去了。带这么业余的团队来,万一传出去,我还能保住饭碗?我的内心经过了几番混战,决定坦然面对。下车,走上前,握住张校长的手,低声对他说:
“我們拍摄必须清场,这是重要剧情,一定不能剧透!”
“懂懂懂!”张校长点头如捣蒜。
我为我的机智感到无比自豪,接下来的拍摄果然没有一点问题。
C
演东欧的演员艺名叫西城,我有时候真的纳闷,这是害怕别人不知道他是西城区的?因为整部电影的投资特别小,熟悉的面孔肯定是一个都没有。不过,西城的敬业态度倒是令我刮目相看。我给他打电话说要补拍一些镜头时,他竟然欣然答应,我甚至只花了两张车票钱,酒店都是他自己订的。这给我带来的惊讶,甚至比东欧再次活过来更大。
我们一行人来到走廊,本就不宽敞的走廊,现在显得有些拥挤。架好灯,铺好轨道,演员就位,杨桦暂时兼职场记,一切就正常开始了。
九月份的临海,暑气已经消了一半,湿气却完完整整地保存着。风吹过来,带来海边的咸腥味,也带来了水汽。来自北京的西城并没有完全适应这里的环境。他不停地打喷嚏,导致整个拍摄不能顺利地进行下去。其实之前也出现过这个情况,来到临海之后的第四天,他才适应。如今,我安排的拍摄时间只有三天,毕竟是补拍,不能拍太久,在学校只有两天时间。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停了下来,可是十几个喷嚏下去,他的鼻子早已通红,像是动画版电影《梁山伯与祝英台》中的马文才,看着非常搞笑。我突然来了灵感,就要他用这个造型拍。于是画面中出现了这样一幕:红鼻子的东欧看着墙壁上红色的海,随着他脚步的移动,镜头定格在站在玻璃门前的林木木身上。原本非常好的长镜头,结果让玻璃门上的四个鲜明的红彤彤的大字给破坏了——小心玻璃,又气又好笑。这让我想起林木木给我讲的一个笑话。发生在她初中时期,那个时候的学生学习刻苦,去食堂吃饭时都是跑着去的。有一个男生为了显示自己跑得很快,拼命地往食堂跑,他确实跑了第一名,可是他没有看见新换的玻璃门,直接冲了过去,玻璃碎了一地。很奇怪,那个男生却没事。之后,学校的玻璃上都贴上了四个大字——小心玻璃!至今我还能记起林木木讲这个笑话时的语气和笑声,有些嘲讽也有些得意。眼镜背后的眼睛已经笑成了一条缝,我曾用花枝乱颤形容她的笑声以及神态,我一度认为,这是我运用得最成功的形容词。如今我看见了杨桦,她笑起来的神态竟然和林木木一模一样,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摘下眼镜,擦了擦,再看,果然已经不像了。可是,这时正在和杨桦聊天的西城,像极了东欧。
东欧生前有三大爱好:抽烟,喝酒,泡女人。最后甚至泡到了林木木,我不明白这个过程,当然也不明白林木木为什么会瞎了眼。其实我最大的不明白在于我最终为什么会跑几千公里,把东欧的遗体弄回临海。而且,我自此便在临海定居。再说回东欧,他说他从初中时就开始抽烟了,喝酒几乎是同时发生的事情。他那个时候把兄弟义气放在首位,直到大学毕业之后依然是那样。我不想描述他的优点,因为这会让我背上更深的心理负罪感。
拍摄还得继续,我找校长协商了一下,暂时揭掉了“小心玻璃”这四个字,但是玻璃上还是留下了印记,短时间除不掉。我实在不想放弃这个镜头,因为通过玻璃那一点反光,可以拍出杨桦模糊的脸,意境一下子就出来了。最终没有办法,只能通过镜头来规避这些细节。于是有了下面这个长镜头:有些微醺的东欧红着鼻子,不时摸摸自己的鼻子。摇摇晃晃地扶着墙壁走,他仔细看了看壁画,又晃了晃脑袋,说了一句话:“完了,喝懵了,海水都变成红酒了。”顺着墙壁走过去,突然出现一道天光,光的尽头有一个身着白衣的女人……但是必须承认其中的不完美,因为那个规避,让原本运动的长镜头出现了微微的摆动,这对于行家来说,还是可以一眼看出来的。
出了走廊,外边的天开始阴了下来,据天气预报说,台风快来了。预计是后天,在临海待得久了就会知道,台风来得一点规矩都没有,明明是“坐客”,后来成了“霸占”。杨桦提出来拍阴天的大榕树,这是一个不错的建议。我让她拿出画板,并站着画画,而东欧变成了之前的我。很快,风大了起来,咸腥味越来越重,天空中的云也不断堆积,很快天就完全黑了下来。这有点像河南夏季的强对流天气,明明是白天,却黑得像夜一样。然后随着一道犀利的闪电,大雨倾盆而下。我很感谢我找的灯光兄弟,他简直全能,在电光火花之间,他想到了完美的架灯方案,加上所有人一起动手,在那道灭世一般的闪电来临之前,一切已经准备好,东欧站在榕树下抽烟,这像是时间的穿越,东欧回到了初中时代,躲在榕树后学着抽烟。一道闪电下来,时间回到现在,榕树后的林木木在飞速地画画。这一棵象征着时间的大榕树,究竟埋葬了多少时光?
如果故事的开头很完美,那故事的结尾一定不会太好。这是《东欧》告诉我的哲理,说这是哲理,显得我有点不要脸。但是用东欧的话来说,脸面这种东西牵绊中国人太久了,死要面子活受罪,这句话一定是一个惊世骇俗的人说出来的。我没有考证过,可是我知道这是有道理的。因为大雨提前到来,而我的机器上并没有防雨罩,机器进水了。这在某种程度上比脑子进水要更难受一点。这台RED真的是我为数不多的固定资产了!关键是,没了机器,下面我拿什么拍?结果还是西城出来救世,像是以前的东欧,他总能帮我解决困难。这种感觉真的很奇怪。西城拿出了自己的5D4,我也想不明白一个演员为什么要随身带着相机!有时候你很难理解你被什么人拯救,被你最讨厌的人拯救了,这种感觉里有一丝庆幸,但是更多的是别扭,或者难受。我不讨厌西城,讨厌的是他像东欧的那种感觉。
我并不想补拍太多镜头,因为如果跟正片对不上,估计我以后再没有活路了。我决定改了电影的名字,不叫《东欧》了,叫《柳子虔历险记》。我的生活确实充满了艰难险阻,总有一段日子,我会忘了我是谁。
B
如果你可以读懂我,那你一定知道了故事的走向。杨桦跟着西城去了北京。不知为何,这次我并没有恨谁,就像早就知道了这样的结局。这让我想起我更早之前的梦。我梦里有一片望不见边际的湖泊,之所以不是海,是因为我的意识很坚定,那是湖泊。我到底是什么时候接触到“看海悖论”的?难道我听东欧说过?我确定,没有。记忆无限往回倒,依旧没有找到源头。再次回到湖泊,红色的湖水波光粼粼,夕阳西下,划船的渔人不停地唱:
“絕不轮回,绝不轮回。开始总是终结,不倒退。”
我再次来到高中时,已经是深秋。临海和北方不同,虽然有落叶,但并不像北方那般肃杀,一点希望都不给。张校长突然伤感,从一叶知秋开始讲起,讲到了他悲戚的一生。他说,生命就是无意义的循环。他说话时,眼睛始终盯着白瓷鱼缸里的两条鱼,一黑一白,他叫它们太极。他不停地投递鱼食,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自己也像鱼,一黑一白,名叫太极。我震惊于他的话,想要深挖他的故事,他却没有给我机会。我们再次来到了无人的走廊。不知为何,已经是深秋,可是海的味道还是那样,甚至湿气也并未减少,我感受到一丝燥热的感觉。张校长说他又招了一个美术老师,她也喜欢站在榕树后画海。我发现墙壁上的壁画已经被厚厚的白灰覆盖,墙角的边角料还没有来得及收拾。我有些不理解,但是张校长也并未解释。我们走得异常快,玻璃门上的“小心玻璃”的字样已经不见,甚至一点痕迹都没有了,现在这是一扇完美的玻璃门。穿过门,我发现榕树有些叶子有泛黄的迹象,微风吹过,海的气味又跟着微风拂来,顺便带来了寒冷。榕树后的女子并不是一袭长裙,而是厚实的羽绒服。她画的是水彩,不是油画。她停下笔,转过身与我握手。她长得很普通,或者说是很大众,融入人堆里,我甚至不能把她找出来。然而我却从她身上读出了生活的味道。
“我很久没有看到过杨柳了。”我看着她的画说,海边种满了杨树,在杨树林里种着一株大柳树。我从未见过这样不合理的画。
“那你或许忘了你自己姓柳了。”
“这个忘不了。”
“你的海根本没有海岸。”
“你说什么?”
A
聪明的你一定又明白了,我是在做梦没错了。可是有件事不是梦,杨桦真的跟西城去了西城。
《柳子虔历险记》准备上映的时候又换回了原来的名字。投资人通知我去郑州来一次路演,好混到一些政府的财政支持,也为我在河南地区攒下一点点名气。投资人拿出几十万请了好几位影视圈的大人物,我这才想起,我整部电影的投资也不过三百万多一点,当初为了加一两万就恨不得与投资人打起来,现在他们花起钱来又不像自己的钱一样。到底是商人,在宣传和包装上,从来不吝啬。其中一位投资人以长者的身份给我上了一课。我觉得无所谓,这年头谁出钱谁就是大爷,我也趁机回了趟家。我回家的消息不胫而走,曾经因为我跳墙出去上网把我拎到国旗台上全校通报批评的班主任,不知从哪里拿到了我的电话,疯狂邀请我回高中看看。
路演很成功,成功到哪个地步呢?整个电影拿下了五十万的财政支持,最后到我手中的有十万。我拿出五万打给了我妈,剩下的五万给了后期,再做一次调色。我对这部电影很看重,并不是看重电影的内容,而是看重电影的内核——你的生活或许像我的生活一样扯淡。投资人已经拿着电影参了赛,走正规院线,我这部文艺片中的战斗鸡估计一颗蛋也下不出来。我想起电影的结局,“我”烧了东欧之后,一个人穿越树林来到了海边。那是一个五分钟的长镜头,以“我”的第一视角穿越层层树林、荆棘,一步步去看海:海水起起伏伏,风声从耳边轻轻滑过,浪花扑起的泡沫刹那间消散。“我”慢慢倒在沙滩上,慢慢闭上眼,海水没过我的脸,打湿我的衣服,像埋葬所有人一样把我掩埋。最后那个全景,是我用航拍自己拍的,拍完我就觉得,我他妈这样的天才就该去当摄影师!
那个曾经拎我上国旗台的班主任并没有出现,出现的是并不认识的校长。校园里的白玉兰还是老样子,花已经泛黄枯萎,一片片油亮亮的叶子弯成一条条独木舟。树根盘错,有的长势太猛,穿破了石灰的路面,冒出青筋。我的眼睛顺着时光走,一直走到了一个同样阳光明媚的下午:
九月出头,未见秋凉,阳光穿过白玉兰,越过教室的彩色玻璃打在我脸上。我刚刚从成山的桌子堆中找到自己的桌子。午后的阳光让人困乏,水蓝色的桌布套好、铺平,成堆的书用书立夹好、摆正。完事之后,我就伏在桌子上,外边什么动静都没有,甚至连一声鸟叫都没有。正值周日,校园里只有零零星星的住校生。走廊里还堆着成山的桌子,偶尔会有人在里面翻找,找到自己的搬回教室。我快睡着了,头枕着自己的胳膊,快睡着时,胳膊已经开始麻了,换个胳膊,再睡。我的脸朝着南边的阳光,偶尔有人经过,像滑过一个黑影。我眯眼看看,再闭上。窗外鸣起了蝉,很烦人。我试着在教室外的白玉兰树干上找到烦人的蝉,顺着树干,我看见有个女生走了过来,她的步伐不算快,移动的速度却超越了常人。她转了弯,从我的视野里消失。换一个面,看着门口,她又出现了,我看清了她的模样:微圆的脸庞,来回摆动的刘海和马尾,刘海下面有一双明亮的眸子,配着一副粉红透明框眼镜,微微翘起的嘴角以及露出一点的虎牙。她闪过前门,又经过后门,脚步声越来越远。
那人是谁?已经不重要了,我又坐在了课桌旁,看着黑色的黑板,白色的粉笔字已经变色、泛黄,像是化石一般埋在记忆里。我突然觉得电影还是叫《柳子虔历险记》好一点,因为我的生活确实像是在历险。校长室的茶台中镶嵌着一个玻璃鱼缸,鱼缸下还有一个青瓷鱼缸,里面只有一黑一白两条鱼,两个鱼缸形成了循环,水不断在小水泵的帮助下交换。校长给我倒茶,见我对这对鱼感兴趣,就叫我取名。我笑着说:“太极。”校长小声嘀咕了一声:“也可以叫麦比乌斯。”
离开学校,往西走,听见两个附近的大学生对话:
“侬喜欢看海吗?”那是一口纯正的临海方言,对面的男生听不太懂。只是一直不停地摇头。
“你喜欢看海吗?”这是一句极为努力说出的普通话。
“没有看过。”
“那你一定没有见过红色的海。”
(尾)
办完事情,回家睡了两天,我已经不习惯北方的干燥了,甚至不能适应没有咸腥味的海风。我再次来到临海,然后又开始固定的只做一个梦。这次不再是画画的女人,而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海。然后是东欧,东欧掉入海里,和林木木一起。他高喊着:“柳子虔,你要成为著名的导演,把我们之间的扯淡故事讲出来。”然后他开始搂着林木木游向远方。我的视角开始上升,变成航拍器,变成更高的上帝。东欧在海里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我在想,海到底有没有边?不用想,是有的。那生活之海也应该有边,我游累了也可以趴在海岸上喘口气。可怕的是,在我的梦里,这片海却什么都没有,除了望不见边际的红。
令人绝望的事情永远不止一件。我可以一个人去看海,看海水扑打我的脚背、裤脚、身体和思想。对往前走这件事,我像是走进了死胡同,这样说其实不恰当。我更像是一只在麦比乌斯环上爬行的蚂蚁,我永远站在自己的对立面,又永远跟自己处在一个平面。站在海边,我想起东欧给我写过一封遗书,是一首诗。那时,我先是啐了一口,又骂了一句:“这个狗逼竟然还会写诗。”
也许真的是日子过得太久了,久到我已经忘了,东欧本来就是一个诗人。
彼 岸
东 欧
我一直相信门背后有两个我
一个在明天,另一个在后天
他们不停往前走
遇见弯就转,陌生和循环相伴
我确信我的背后有一扇门
门背后有两个世界,一个里面一个我
倒映或是重复,或是更加绝望地循环
一定有一条环形公路
围绕着红色的海
一个我住在海边小屋,门口有株榕树
一个我住在内陆闹市,身旁总有个校长
他们在环形公路上徘徊,而后相遇
他们都说不要一个人看海
他们推开门,背后有两个我
一个活在更久的明天
一个活在更久更久的明天
他们都说,生活没有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