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少阳
自莎士比亚戏剧集诞生以来,历代文学评论家公认莎剧可以看作是人性的百科全书。莎翁对人性熟稔于心,如数家珍,描画得栩栩如生,仿佛在人目前。当然,毋需讳言,莎翁并非每一部作品都是精品。假使我们把目光圈定在莎翁的那些得意之作上,又会发现这些作品大约可以分为两类:一类作品中,人性的本然占据了主导地位,《哈姆雷特》是也;另一类作品中,莎翁似乎现身说法人应如何,《暴风雨》是也。总的来说,我认为它们可以看作是文学的完整性与人的完整性之间的较量。
“人的完整性”这一现代性的概念源自马克思。他察觉到现代社会中人的不完整,或者用他的术语来说,“异化”现象尤其严重和令人痛心。工人阶级成为机器的奴隶,资产阶级同样不再完整,不过是庸俗残忍的资本机器。他向往消除人的异化现象,实现人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在文艺理论领域,卢卡奇是他的精神继承者。卢卡奇认为,“马克思主义者在美学或别的领域都是古典遗产的小心翼翼的守护者”,这种遗产“包含在那些把人描写成整个社会中的一个整体的伟大艺术当中”。卢卡奇在他的早期著作《小说理论》里回忆了希腊的文化遗产,在他看来,“古希腊的史诗蜕变为悲剧,进而又演化为柏拉图哲学的过程,不过是一个‘人的完整性逐渐退化、逐渐丧失的过程,一个意义(本质)与生活原本为内在统一的状态逐渐分裂为对立状态的‘异化过程”。因而,基于“人的完整性”这一目标,一切分裂时代的文学就应该自觉地承担起弥合“意义”与“生活”的罅隙之任务,在文学作品中示范完整的人应当如何,甚至教导人如何成为完整的人。
他们的德国前辈席勒对这一理想状态同样念兹在兹,在《论素朴的诗与感伤的诗》里,他将此称为“真正的自然状态”,认为诗就是表现这种状态,或者重新回到这一状态的努力。不过,我们留意到他在文中对素朴诗人的讨论中提到,“当作整体来看,自然是独立的和无限的,但就个别作用来看,自然是依赖的和被局限的。诗人的任务就是处理人性的个别状态就像处理人性整体一样,并且使得这个部分好像构成了一个绝对的和独立的单位。”也就是说,诗的处理对象不啻作为整体的人,也可以是人性的个别状态。不过,这一个别状态必须是一个完整的客体。我们将这一客体相对地命名为“文学的完整性”,因为这样的个别状态很有可能是一种人性的不完整状态甚或缺陷,但就文学表现而言,诗人却有可能将之完整地呈现出来。这样,即使客体本身可能是一种残缺,但诗人的表现可以化残缺为圆满。文学作品中处理的这样的客体显然并非少数,而且在时间轴上越是靠近我们,越是繁密。
从上面的讨论中,我们发现“人的完整性”与“文学的完整性”天然地是矛盾的。“人的完整性”要消除的,正是“文学的完整性”要利用的。“人的完整性”将人的缺陷克服得越彻底,戴在胜利头上的月桂花环就越光辉。相反,人的缺陷越是根深蒂固,无可救药,“文学的完整性”面临的困难就越是艰巨,而将之生动呈现的本领也就愈显得高明。下面我选择《哈姆雷特》和《暴风雨》这两部经典剧作来分析它们各自的选择,当然,它们并非截然相反也不是毫不相干。
《哈姆雷特》大约在1601年出版,而《暴风雨》则在十一年之后,莎翁生命的最后几年面世,而且首演是献给詹姆斯一世。至于这些背景信息和它们的不同选择有多大的关系不是本文论述的内容,但应该还是有一定影响。本文着重探讨的是不同的選择对莎翁笔下人物的影响。
这两部剧作中主人公开始的遭遇都是相似的。哈姆雷特作为丹麦王子,他的父亲被他的叔父克罗迪斯谋杀,他的母亲葛忒露德委身篡位者。而原来的米兰公爵普洛斯彼罗则被他的兄弟算计,丧失爵位,流落荒岛。在貌似的境遇,他们同样是智慧之人,但却有着完全相反的结局。丹麦王子和贼王同归于尽,和他有亲密关系的人也只活下一个密友霍拉旭,替他传播事迹。米兰公爵则复得所失,而且帮助女儿觅得了如意郎君。究竟是什么造成如此滋味迥异的结果?也许是随着莎翁年岁成熟,让他的主人公越来越会处理困厄局面。或许部分是,但这并非满意答案。一部剧作的伟大程度不依赖主人公结局的幸福与否来决定,而是剧中人物(包括那些配角,在莎剧中尤其如此)所表现的人性广度和深度。我给出的答案是他们不同的性格。这又是在重弹“性格决定命运”的老调了,不过没有办法,“非如此不可”!
谈到哈姆雷特的性格,众所周知的是他的“延宕”。他永远在说,甚至有点神经质地喋喋不休,在思考,在谴责,但他缺乏行动,有好事者曾经数过哈姆雷特有几次机会可以了结仇人的性命,至于具体几次可能感兴趣的人并不多,但大家都知道他迟迟没有动手,直到最后关头才落进了一场大乱斗。相较而言,普洛斯彼罗不仅智慧,而且他几乎可以骄傲地宣称:“知识就是力量”,他不仅安排了仇人们的遇难,而且也安排了女儿的姻缘,最后又宽宏大量地原宥了所有企图伤害和伤害过他的人。正如人文史学家罗伯特·克·拉姆所言,他的“行动和精神用爱连接成一体”,他就是一个“完整的人”。一个完整的人和一个只会思考,没有行动的人,相形之下,显然哈姆雷特的惨死可以说并不冤枉。甚至我们可以拿这两个故事的精简版来教育孩子,让他们遇事不能优柔寡断,要像普洛斯彼罗那样好好学习,这样就可以拥有超人一样(甚至厉害得多)的能力,还要得饶人处且饶人。
但如果我们需要的仅仅是经验教训似乎没有阅读莎剧的必要,读过莎剧的人必然会同意这一点。读过《哈姆雷特》的读者,很少有人会把主人公当成是一个败事有余的窝囊废,尽管他辱骂了母亲,杀死了无辜的廷臣,弄疯了情人,丢了自己的性命。这些有违道德伦理、不体面的事情在剧作中之所以不会激起读者的反感,是因为他们在表现“文学完整性”的时候是合理的、恰当的、充分的。哈姆雷特是受人文主义教育的,他的资禀和他的成长环境使他对“人的完整性”深信不疑,“人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作品!理性是多么高贵!力量是多么无穷!仪表和举止是多么端整,多么出色!论行动,多么像天使!论了解,多么像天神!宇宙之华!万物之灵”!在他的眼里,他的父亲不仅是一个父亲和国王,更是一个完美的偶像。“这一副面貌有多么高雅的风采:一头海庇亮鬈发,头额是乔武的,一对叱咤风云的玛尔斯眼睛,身段架子十足像神使迈格利刚刚降落在一座摩天的高峰上;全部是一副十全十美的仪表,仿佛每一位天神都打过印记、拿出来向世界宣布说这才是一个‘人”!因此,他的父亲的暴毙给他带来也不只是亲情的哀痛,更是意味着理想的陨落,“时代整个脱节了”。而继之登上王位的却是一只“癞蛤蟆、臭蝙蝠、野公猫”。更让他绝望的是,他的母亲“短短一个月,像泪人儿一样给他父亲送丧去穿的鞋子还一点都没有穿旧呢,居然就同他的叔父结婚了”。他质问母亲:“你有眼睛吗?你怎么不在这大好的青山上吃草,反到这洼地喝臭水?你真有眼睛吗?”母亲在如此短的时间就忘掉完美的父亲,改事不堪入目的新君,这在哈姆雷特心里,不仅是对爱情的背叛,更是价值观的脆弱。当他喊出“脆弱啊,你的名字是女人!”,在他心里激荡的一定不是对女性的蔑视,而是对整个人类无力捍卫人性威严的绝望。整个世界都若无其事,运转自如,所有人都认为不过是“同家常便饭一样普通的”变易,那报仇又有什么意义呢?他需要做的是“重整乾坤”!
那究竟是什么让世界变成“荒废的花园,一天天零落”,让人们不分黑白的呢?是缺乏行动吗?绝不是!恰恰是像野兽一样的盲动糟蹋了世界。这时,讽刺比行动更有力。“学下流女人用空话泄气,学泼妇,不知羞耻,大骂起街来”,“用大声疾呼震裂听众的耳鼓,使一切有罪者发狂,无罪者惊愕,使无知无识者惊慌”。这就是哈姆雷特所做的。做一只人群中的牛虻,挖苦和讽刺所有不合理想的人的行为,让人们战战兢兢,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这才有可能“重整乾坤”,恢复人们心目中神圣的人性。这样看来,哈姆雷特的“延宕”不仅是情有可原的,甚至是深思熟虑的。
对于米兰公爵普洛斯彼罗,改变局面的方法有些许不同。因为《暴风雨》这部剧作的背景是一个荒岛,原本只有公爵父女二人,他凭借法术可以操纵一切,来到岛上的一行人是他想让他们来的,而不像哈姆雷特那样面对的是自行其是的芸芸众生。他安排他们遇难,又不致他们死地。轻而易举就化解了兄弟安东尼奥的故技重施和怪物凯列班的闹剧。我们可以说,他重整乾坤的基础是威权。内圣外王之道不可偏废,如果只有内圣,毫无权术,随时都有可能被颠覆,就像他从前在米兰那样,遭人宰制,内圣不可能施行;反之,如果只讲外王,就会像他的兄弟安东尼奥和那不勒斯王阿隆佐,多行不义,使人性残缺不全。普洛斯彼罗就像小人国里的巨人,他对恶不如哈姆雷特那样深恶痛绝,对于自己兄弟那般刻薄恶毒的人物,仍然饶恕,因为他有完全的能力控制他们,不让他们作恶,而让他们服务于善,就像怪物凯列班那样。普洛斯彼罗就是莎士比亚笔下构造的完整的人,真正达到了内圣外王,此外他慈爱的父亲形象更是为他添上圣环之光。
单就这两部剧作的主人公形象的塑造来说,它们都是出色的。哈姆雷特是一个鲜活的,有着人文主义理想,但对现实无限失望的形象。虽然他算不上成功,相对普洛斯彼罗,他欠缺的就是外王之道,假如我们愿意想象的话,他完全可以韬光养晦,让仇人放松警惕,伺机报仇,然后重振朝纲,或者就在那次奸王忏悔的时候下手,管他是上天堂还是下地狱。但是,但是,如果按照我们想象的这样行事,他就不叫哈姆雷特了,我们也就不必再读这部剧本了,随便在哪本历史书里都找得到这样的故事。哈姆雷特之为哈姆雷特,就在于他不打折扣的理想主义,所有的人都应该清清白白,按照康德的“绝对律令”行事,都应该成为大写的“人”,否则就应该受到他的嘲骂。稍微接触社会,而不是长在理性宫殿里的人都知道,像哈姆雷特要求的那样的世界永远不可能降临在地上,他只能到天上去寻找。但正是这样一个高度理想主义,不完整的人却因为他的执着感动了一代又一代的读者。这就是“文学的完整性”的力量,将一个不完整的人性状态完整地出来。普洛斯彼罗之所以出色是因为他身上表现出来的一个完整的人应当如何的模范,这样的模范并不是抽象的,而是感性的。对应地普洛斯彼罗形象的光辉主要来自于“人的完整性”。然而,在这两部剧本之间并不是毫无通融的,哈姆雷特仰视的正是完整性的人这一目标,只不过他没有找到通往它的道路或者说他认为通往它的道路不能和这一目标匹配。
当我们把目光转向这两部剧中的其他人物的时候,差距就开始出现了。在《哈姆雷特》中,除了哈姆雷特之外,其他的人物比如王后葛忒露德、哈姆雷特的叔父克罗迪斯、廷臣波乐钮斯都非常丰满,而《暴风雨》里除了普洛斯彼罗,外加那个有趣的怪物凯列班和两个滑稽的丑角之外,那些占据对白篇幅不少的人物都相当苍白。历来为人欣赏的米兰达,其实并不出彩,和童话故事里的那些公主相比没有什么新鲜的,“单纯”两个字就足以概括。人们喜欢这个人物,可能还是对“纯真”这个概念和幸福生活有着发自本心的眷恋,而不是人物本身有多少魅力。至于反派角色安东尼奥,更是乏善可陈。不少批评家认为莎剧里的反派角色的魅力不输正派人物,甚至在几部莎剧里(如《麦克白》)更是反派当起了主要人物,但在这部剧作中反派却被大大地弱化了。安东尼奥仅仅是一个符号——被压服的恶,他撺掇西巴斯辛跟他一样弑兄夺位,但在被精灵慑服之后,几乎连一句台词都没有了(只在结尾处说过一句俏皮话)。岛上土著——怪物凯列班是整部剧作除普洛斯彼罗外稀罕的亮点,但他的魅力与普洛斯彼罗身上表现的“人的完整性”密不可分。“他的行为跟他的形状同样都是天生的下劣”,但他在普洛斯彼罗的驾驭之下,却是一个好帮手。当他遇到两个外来的痴汉,想着有机会摆脱缰轭,事实却告诉他那两个醉鬼并不能帮他取得自由,在高贵的主人的驾驭之下是他最好的命运。他生动地印证了,一个完整的人所安排的秩序是人所有的选择之中最好的选择。我们可以看到,《暴风雨》这部剧作就是围绕普洛斯彼罗展开的,其他的人物都是为了配合体现他身上的“人的完整性”而安排的,因此这部剧作应当作为一个整体看待,而这个整体就是“人的完整性”。
《哈姆雷特》却很难被看成一个观念的整体,哈姆雷特以外的其他人物比如王后葛忒露德、哈姆雷特的叔父克罗迪斯、廷臣波乐钮斯并不是主人公的附庸,他们都有独立的人格。王后葛忒露德如果站在哈姆雷特的角度来看就是被淫乱骚动的脆弱,但她有着正常的情欲,况且在哈姆雷特告知她之前,她很有可能不知底细,就算她知道了情况,一个女人能改天换地吗?她只不过是顺从了情欲的要求罢了。另一方面,和她的情欲一样勃发的还有母性。她一心想把哈姆雷特从“过分的”悲哀里解救出来,也没有因为情人损害儿子,尤其在最后一幕,很有可能她是故意饮的那杯毒酒。“我一定要喝,陛下;请陛下原谅”,这分明就是一份宣言,当母性和情欲两不相容的时候,她选择替儿子阻挡阴险的谋害,也为自己赎罪。葛忒露德这个形象非常的丰满,既是脆弱的,也是强大的,虽然她并不符合哈姆雷特的理想,但从她自己的角度来看,她却是完整的,一个善与恶的奇特而富有魅力的糅合。
还有哈姆雷特的叔父克罗迪斯,他的作案动机困扰着一代又一代的读者和批评家,如果说是为了王位,那他的继承人就是哈姆雷特(起码在剧本里看不出有第二位继承人),似乎为了屈指可数的几年执政权去冒弑兄的风险并不合算。那第二种可能就是王后,谋杀是他得到王后的唯一方式。为了情爱,以身犯险,往后一生都要在甜蜜的情爱和煎熬的良心之间来回冲撞,一个完全分裂的人物。我们根本不可能把他简化成一个概念,他有着魔鬼一样的行动力,异常旺盛的情欲和活跃的良心,如果要将他简化,我们只能说他是“克罗迪斯式”人物。“克罗迪斯式”人物的存在是对哈姆雷特的“理想的人”的一个挑战,“理想的人”是否太过精英主义?克罗迪斯天生地处在不利的位置,那他應该如何置理自己的欲望呢?只能压抑或者移情吗?也就是说这种“人的理想”只是针对那些天赋异禀的人的,其他的人只能服从和压抑,他们从天赋到幸福都只能是等而次之的。在这部剧作中,我们不仅能够听到哈姆雷特的强音,也听到了另一种兀然而出的呼声挺身反抗命运的枷锁。这两种声音并不是一方压倒一方,他们并然而立。假如说《暴风雨》鼓舞我们去成为“完整的人”,那《哈姆雷特》就使我们坐下来沉思成为“完整的人”对自己、对他人意味着什么。
至此,我们可以对这两部剧作做一个比较。《暴风雨》可以看作一个整体,它有明确的中心人物和中心概念,通过普洛斯彼罗莎翁展现了一个完整的人就是“行动和精神用爱连接成的一体”。然而《哈姆雷特》却很难看成一个整体,它里面有不止一个声音,高度理想主义的哈姆雷特,情欲与母性并存的王后葛忒露德,罪不容恕但反抗命运的克罗迪斯,它们分别自成一体,不过是在国王被杀这个戏台上演出的。这两部剧作的成功,前者可以认为是由于“人的完整性”,后者则是“文学的完整性”。我们不应该据此就判断文学是专门表现“人的完整性”或者“文学的完整性”,也不能决绝地分辨孰高孰低。它们是两种不同的艺术理念,并不构成优胜劣汰的竞争,像莎翁那样伟大的艺术家当然会在作品序列中将它们依次实践。
责任编辑:刘羿群